詩曰:
悲歡離合不由人,顛倒常情舊復新。 待得水清魚始見,那時方識假和真。 再說劉瑾太監,自從採木回京,在路上領了袁化鳳到家,撫養做兒子。見了他裡衣上血書字跡,已曉得姓名居址,便將他生庚月日,叫星家推算,卻是個貴人八字。雖不能名登甲榜,可以得異路前程,後來直做到三品之職。劉瑾聽了,好生歡喜。僱了兩個奶娘,輪流伏侍。又恐他後來知道自家父母來歷,便將那領血衫悄然藏過,不與他穿。自此,歲月如稜,光陰似箭,不知不覺,過了六年。袁化鳳已長成七八歲,生得一表不群,面如冠玉,且丰姿穎秀,性度安和。劉瑾十分鍾愛,就改了姓劉,叫他做劉化鳳,請個名師教授書籍。只因天性聰慧,過目不忘,到九歲上經書古文,俱已讀過,又能講題屬對,作字吟詩。及到十二歲,便胸蟠錦秀,筆吐珠璣,出口成文,千言立就,隨你詩文詞賦,件件皆通。 一日,正德天子親幸劉瑾私第,劉瑾慌忙接駕。天子步入中堂坐下,劉瑾俯伏叩頭,天子親手扶住。因是先帝歷用之人,賜他坐下,談論些時政。說了一會,便踱到書房中,各處閒玩。偶然在書裡翻出一篇文字,題目是孝者所以事君也。天子潛心細玩,只覺言言忠良,字字剴切,不覺喜動天顏,及看到結股有一聯道:「一人作孝,萬邦赤子尊親﹔百職維忠,四誨英賢輔主。」便擊節歎賞道:「忠臣孝子之言,豪傑丈夫之氣,何物之人,剛正如此。」便問劉瑾道:「此篇文字,誰人所作?」劉瑾跪奏道:「是臣兒子做的。」天子道:「你兒子多少年紀?有此通才,怎不出仕?」劉瑾道:「臣子才一十二歲,因是幼令,恐怕學業未精,不敢應考。」 天子驚道:「朕謂此種文字,定是老成宿學所構,不意得之稚年,豈非神童國瑞。可令他來一見。」劉瑾奏道:「臣子本當迎駕,恐怕童稚儀貌未恭,不敢輕見陛下。今既蒙聖召,便當呼來叩首。」如飛喚出劉化鳳到了面前。劉瑾先跪奏道:「臣子齠齔無知,未諳大體,望乞陛下矜宥。」天子道:「朕實憐才,何暇拘求細節。可速令他來見。」劉瑾便喚兒子叩頭俯伏。天子命他平身,劉化鳳便站起一邊。天子注目而視,見其天姿穎異,安稚不佻,便贊道:「好個名臣氣象。」因問:「這文字是你做的嗎?」劉化鳳跪答道:「果是小臣所構。」天子便問劉瑾道:「你是從小淨身,如何有此幼子,定是螟蛉的了。」劉瑾見兒子在前,跪伏於地,不敢回奏。無奈天子偏生問了又問,必要窮究根源。劉瑾料隱不過,恐觸聖怒,只得應道:「臣子實是螟蛉的。」天子道:「他那裡出身,是誰家之子?」劉瑾道:「臣緣數年之前,奉先皇爺採木而回,在路上拾得此子,攜歸撫養。因非過繼承宗,故不知他蹤跡。」天子道:「豈有此理!大凡人家遺棄兒女,必因肌寒所迫,或因災禍逃亡,天性之情,不得已而拋棄。孰不冀有相見之日,自然詳寫姓名居址生年月日,藏之於身,再泯形跡,斷絕他日後歸宗之路。況且他若不知自己家世,雖兄妹為婚,父子相聞,亦有何辨,豈不至於綱常廢弛,恩誼斷絕。誠非細故,何可秘而不言?」劉瑾見天子見識如此明進,說話如此精嚴,嚇得戰戰兢兢,汗流夾背,那裡還敢不說。只得奏道:「當初有一件汗衫,上留血書字跡,臣因一時遺忘。今陛下問及,方才想起。但穢污之物,不敢瀆呈聖目。」天子道:「這須不妨,可速取來觀看。」劉瑾怎敢違拗,只得領命去取了。有詩為證: 接木移花根本差,一般培植費年華。 總然結子難為種,抵轉春來幾度花。 話說劉化鳳自幼被劉瑾撫養在家,瞞過了嫡姓,竟不知自己本源,只認劉瑾便是嫡父。誰知忽被正德天子一口題破,他十二年如在夢裡做人,今日方才得醒。不曉得自身是何等樣人,出身在甚所在,忽然別是一副心緒。及見天子倒替他盤問根由,窮究到水落石出,心裡又感激,又歡喜,慌忙伏地叩謝道:「小臣方欲移孝作忠,若自昧根本,子道先失,何以對君無愧。蒙陛下開天地之洪恩,兼父母之慈愛,為小臣詰家世而正宗祧,俾小臣不陷於不義,陛下救臣以孝,真千古聖王所不能及。小臣何幸而遭逢盛世,願效犬馬,以報天恩。」說尤未了,劉瑾果然捧著一領血衫,跪在面前。天子取來一看,見有兩行血書,寫得甚是明白。念了一遍,忽沉吟道:「前日那揚州府判,叫做袁之錦,是吏員出身,又是河南籍貫,似乎不差。但那袁之錦歷任做官,怎將兒子拋棄?且劉瑾又說在本京近地領回,既非家鄉,又非宦所,如何遠棄於此?其中又似不真。況衣上既用血書,必然分離於患難之頃。袁之錦久在仕途,未必有此顛沛。」只得含忍,反不與他說明,但將那血衫付與劉化鳳道:「你收著這領衫兒,少不得父母還可相見。但劉瑾撫養你十餘年,雖非親生,亦有三年懷抱哺育之恩。既已深厚,亦宜小心孝順,不可因朕說明,竟以外人相待。」劉化鳳忙俯伏奏道:「陛下如此仁恩,小臣若忘君父,願以身膏斧鑕。」 當下天子回宮,劉瑾父子,直送到午門之內,方始歸家。劉瑾心中如失珍寶,好生悶悶不樂。劉化鳳也到書房中,將那血衫看了,嗚嗚的哭道:「我爹娘不知在於何地,當初因甚驅迫,將我棄於道路?苟非患難,斷不把未週歲的兒子忍於割捨。」想到其間,一發心痛,准准一日哭到晚,一晚哭到天明,眼也不合,飯也不思,直到次日早晨,正欲告稟劉瑾,要往河南訪問父母消息。忽然天子發下手詔,劉瑾父子慌忙接入中堂,供起香案,拆封跪聽宣讀道: 敕曰:國家求賢以致治,奚必及齒而登士。子學古以入官,烏容抱璞而待。爾太監劉瑾子劉化鳳,總角而負驚才,幼穎足徵國瑞。教忠自父,銳志用以臨民﹔興孝惟君,學優即為登仕。重祿允宜於異日,牛刀先試乎衝年。茲授爾為文林郎,廣東肇慶府陽江縣知縣。於戲,春走花封,早慰黎元之望﹔霜飛澤國,還清溟渤之波。勉爾英猷,加之異擢。 劉瑾父子,望闕謝恩,請過敕命,劉化鳳便道:「孩兒小小年紀,如何曉得做官,且生身父母,不知拋散何地,為人子者,方抱痛追尋之暇,何心受此爵祿。求爹爹面君告辭,待孩兒尋見父母之面,得全孝道,然後受職,未為遲也。」劉瑾也不捨得兒子遠離,竟慨然與他具疏辭職,誰知上了三疏,聖旨不允。劉瑾又不敢再上,便收拾行裝,打發兒子赴任。劉化鳳無可奈何,只得帶了十來個家人,擇吉起程。 先往河南,尋問袁家消息。一逕進了開封府,便尋寓所歇下,悄然跟了一個家人,到外邊尋問在撫院裡做吏書的袁家。那知袁七襄已有十餘年不在衙門,人都茫然不知。且問了名字,一發都不識得。迭連尋了四五日,沒個影兒。因想道:「除非到撫院裡一問,自然曉得。」次日清早,步到都察院前,逐班挨問,都沒個姓袁的。偶然有一人說道:「除非當初十年之前,有個袁之錦,曾做撫院裡書辦,如今高高的升了四品黃堂之職。莫非就是他了。」劉化鳳道:「他家裡住在甚麼所在,待我去問問,或者是他亦不可知。」那人道:「他家裡因黃河衝決,又已漂沒,夫妻兩口,只在任上作家了。」劉化鳳道:「這等說,當初曾在那一家依附嗎?」那人道:「這倒不曉得,彼時他已不在衙門,我等沒甚事往來,故就疏遠。後來零落之狀,他也瞞著人的,那裡知道。但這城裡袁氏甚多,也有一面不相識的,也有通譜的,也有同宗的,問他或者曉得,亦未可知。」劉化鳳道:「我們外路人,初到這邊,人生路不熟,望乞指教幾家名號,以便尋問,感戴不淺。」那人道:「祥符縣前,便有個姓袁的,一向在外頭做客,近日才回,他家裡現貼著袁之錦的喜單,可曾去問問嗎?」劉化鳳道:「這到沒有見得,既有這個蹤跡,小弟如飛就去。」便向那人謝一聲,拱拱手別了。忙走到祥符縣前,逐家挨看,果有個小門面裡,貼著報單,上寫到: 捷報貴府老爺袁諱之錦,特恩欽升陝西鞏昌府正堂。 卻說袁化鳳看見了,喜之不勝,連忙跨進門裡,叫了一聲。那姓袁的恰好在家,出來接著,到裡面作了揖,拱他坐下。你道那姓袁的是誰?原來就是袁吉,向來受叔父托付本錢,到京裡買賣,並尋訪兄弟消息。誰知找尋了十餘年,不見一些蹤跡,近日聞得叔父己升陝西太守,思量要去看看,故此買了些北貨,乘便帶回去發賣。也是天緣湊巧,恰恰袁化鳳尋到他家裡,連忙出來相會。那知是同堂兄弟,只認做異方賓主。施禮坐定,便開口問道:「尊兄高姓,從何處來?」劉化鳳道:「小弟姓劉,其實本姓也是袁,近日從北京來的。」袁吉道:「原來是宗兄了,今日光降荒居,不知何事見教?」劉化鳳道:「門苜喜單上諱之錦的,與宗翁是甚麼相稱?」袁吉道:「就是家叔。」劉化鳳道:「小弟特為要訪尋個袁之錦,因見令叔名姓相同,故此特來驚動,相問一聲。」袁吉道:「宗兄與家叔有何相契,今要問他甚事?」 劉化鳳道:「令叔今年多少貴庚,尊嬸出於誰氏?望乞示知。」袁吉道:「家叔今年四十四歲,嬸母謝氏與家叔僅小兩年。」劉化鳳見所言皆合,心中暗喜。忙又問道:「十年前,令叔可曾在北京地方,棄下一位公郎嗎?」袁吉驚道:「此話何處得來?當初家叔一子,未滿週歲,曾被了大難,果然棄在北邊的。累小弟准准尋了數餘年,至今並無信息。宗兄問及此情,想必知道他下落嗎?」劉化鳳見說得一發是了,便問:「令弟可曾有名字,何日所生,遺棄時曾有憑記否?」袁吉道:「舍弟取名袁化鳳,臘月十五丑時所生,嬸母曾將姓名居址,血書於裡衣之上。」劉化鳳聽到此處,逼真是生身父母無疑了,便立起身,上前抱定袁吉,大哭道:「哥哥,則我便是袁化鳳。拋離父母多年,不孝已極。我是你兄弟,也險些認為陌路了。」袁吉聽說就是兄弟,又驚又喜,話也講不出來,又看定了袁化鳳,嘻嘻的笑。 袁化鳳恐他不信,便在懷裡取出血書小衣,遞與袁吉。袁吉接來一看,方才哭道:「這等說,果是我兄弟。你今年已該十二歲了。當初與你分散,尚在襁褓,如今已是個俊秀少年。只是我為你訪尋十餘載,不得見面,今日卻自己踱進門來,豈非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只不知兄弟一向誰家撫養,可曾讀些書了?」袁化鳳道:「兄弟當初,虧得劉瑾太監採木回京,抱歸撫養,立為嗣子,享用奢靡,並未嘗吃苦。後又延請名儒,四載燈窗,頗知文義。今巳授了廣東肇慶府陽江縣知縣,特去赴任,故此迂道至家,尋問父母,不想幸遇哥哥。」袁吉驚喜道:「你年紀尚少,如何便得做官?」袁化鳳道:「有個緣故,與兄說明。」便將劉瑾當日隱瞞蹤跡,虧了正德親幸私第,召來面見,並盤問劉瑾從幼淨身不應有子,並追求血衫,驗出底裡,及次日賜職的話,述了一遍。 袁吉道:「原來兄弟十二年,尚認作劉氏之子。若非天子根究本源,那知出於袁氏嫡脈。」袁化鳳道:「爹娘當日,不知有何患難,以致如此,後來又怎生得此高職?」袁吉道:「說來話長,然亦不可不說。」便先將馮國士貪圖庇護與袁七襄指腹聯姻,後來馮國士中了進士,與尤寡悔設計賴婚,並袁七襄被事繫獄,謝氏進京營幹被三法司祛遙,遇強僧邀入,把兒子遺棄的話,細細說知。袁化鳳好生悲苦道:「不想吾父母俱遭此難厄,哥哥也受此驚險,後來父親怎生脫獄,馮家終久作何情態?望哥哥講個詳細。」袁吉便又把袁七襄事後授職,並馮家趨炎奉勢將女兒與王御史聯姻,被袁七襄打散,致王御史參劾降謫的話,與袁七襄歷揚州通判,遇著正德天子,特升太守許多情節,一並說明,袁化鳳頓足道:「馮國士如此負心,自取降謫。我爹爹挺身為民,反邀異擢,足見天地報施,不差累忝。若論馮小姐,今年已是十三歲,已知人事,倘志向端貞,自然守身而待,必不肯改弦易轍。若也象父母勢利,此時早屬他姓之婦,已不是舊巢孤燕了。如今馮國士曉得我家父子勝過了他,可不懊悔,可不羞死。」袁吉道:「這般勢利小人,何足計論。你今青年出仕,怕後有好人家女子,與吾弟攀親嗎。」袁化鳳道:「此事且慢商量,倘馮小姐有志守貞,我亦不可負他,還須訪個的實,才可另聘。」袁吉道:「此言足見吾弟忠厚,亦是難得。」當日天晚,用過夜膳,袁吉又問道:「吾弟幾時去廣東赴任?」袁化風道:「我因為訪尋父母,耽閣了工夫,打帳明日就要動身。」袁吉道:「我出外數年,今日才得歸家,正欲要到叔父任上走走,先與說知兄弟歸宗的話,使叔嬸俱可安心,你可寫封書信與我帶去。」是夜,袁化風便移鋪陳,到哥子家裡住下。袁吉又留兄弟盤桓了三四日,方才起程去廣東到任。正是: 十載分南北,相逢忽倍親。 何時依膝下,忠孝繼名紳。 未知後來如何,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