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车子,顺着山路,到了山脚镇市上,大家便拥到小饭店里去打尖。看看天上,已是云开日朗,无雨无雪了。大家吃着谈着,回想到在山顶上那些事情,非常的感到兴趣。可是燕秋的态度就不然了,满脸全是愁容,一句话也没有得说。昌年想起她说的故事来了:在六盘山脚的镇市上,在人家屋檐下躲过一夜风雪的;所谓六盘山脚的镇市,大概就是这里了。这就不愿多停留,肚子略微饱了,就上车前行。
六盘山到隆德县城,不过六七十里路,所以只在太阳半偏西的时候,就到了隆德县城外。据汽车夫说,这里过去一大站,是静宁县,恐怕赶不上了。为了安全起见,也就停在隆德县了。一路上车子进城去,照例是有一番查检的,检查之后,车子进城,也就去黄昏不远了。这里虽是燕秋的家乡,可是离开了六七年,人事沧桑之变,什么都有了不同了。这个时候,要去找到一个托足之地,来安顿行李,只有小客店便利,所以她也就毫不迟疑地随了这辆车子,一同到小客店里去。好在行李简单,当大家把东西搬在客店里安排了以后,燕秋看看院子里的太阳,还是淡淡的,斜斜的,照在屋顶上。看这样子,还有出门去查看的机会,便向费、伍二人道:“你二位还有那勇气吗?随我出去看一看,好不好?”
昌年笑道:“当然陪你出去。老实说,你的故乡,我也是先见为快呀!”
燕秋打开手提箱来,在里面取了几张名片在身上揣着,换了一件蓝布褂子,拂去鞋脚上的灰尘,这就向费、伍二人勾了两勾头,自己很高兴的昂着头,挺了胸脯子走出店去。这店在刚刚进城的一条土街上,荒凉的店铺面,两方对立着,看去,约莫有一二十家,不是店铺门半闭着,便是在店铺外面,堆了一个无烟无火的土灶台子。那黄土色的墙壁,和那铺着黄色浮尘的屋瓦,和一路行来的各种城市,那并没有两样。燕秋坐着汽车进城来的,匆忙之间,还没有留意到城里现状,这时走出店门来一看,却有些分不出情形来,记得由东门进城之后,本是一截土街。现在这截街,虽还是紧紧连着城门的,可是不像当年的样子了。当年两旁店铺罗列出来的那些货色,现在全不见,只有各家空荡荡的门户,互相对立,分不出各家是卖什么的。
燕秋的家,是由这条街向西走,然后南向转弯的。这时,她认定了这个方向,就径直的向西走。费、伍二人,是一点主意不能拿的,只有跟了她走去;可是只走了几十步路之后,燕秋突然的把脚步站住,咦了一声。健生道:“怎么样,走错了路了吗?”
燕秋道:“自己做小孩子时候,天天出来跑着玩的路,现在竟是分不出个所以然来了,你说怪也不怪?”
二人因她把这句话说开了,才仔细的向四周打量。原来这两边的人家,全不成个样子了:门窗户扇,自然是没有,屋瓦也没有,偶然突立着两三堵高低不平的黄土墙,在墙基下有些不成片段的麦地;那麦苗长有四五寸长,有的还微微的抽出了一撮麦穗子,表示着是快有收成了。不过在燕秋看来,收成收到了城里人家房屋里面来,这是让人猜想不到的事;同时,也就让燕秋想着:亲戚朋友家,都不免变成了麦田,静等别人来割麦了。她站立路心,四围的张望着,摇了两摇头,手摸着脸,沉吟了一会子,又继续的看了去。健生道:“怎么样,你府上的路径,有些变更了吗?”
燕秋再向路上注意的看着,因道:“路走着是对的,不过情形完全不同了。当我离开这里的时候,虽然已经有人拆了屋梁下来卖,究竟房屋四周围了黄土墙,还有一所屋的样子在这里。现在连这种样子全找不着了。我分明记得在这附近,有一条巷子向南走去的,我捉摸了半天,还捉摸不到这个地点。我的记忆力,也太坏了,自己幼小长大的地方,怎么也分不出来了呢!”
昌年道:“你不是说向南有一条巷子吗?这巷子必是两边有人家,中间闪出一条道来,现在这里一望无边,全是些麦地,你到哪里去找巷子?”
燕秋皱了眉毛,向四周再看看,因又点了几点头道:“是确是在这附近的。只因为所有的房屋,完全倒塌了,这就四望平平,没法子看出巷子在什么地方。不过我慢慢的找,总可以把我的家找出来的。”
于是一面瞭望,一面向前走着。约莫走有三四十步路,忽然又把脚步停止了,朝南望着道:“大概就是这个地方了。”
健生道:“你这样胡乱捉摸,那是捉摸不出来的。你应当先选定一个目标,然后再根据这个目标,去寻找你要知道的地方,那就容易得多了。”
燕秋笑道:“你这话是对的。我想起来了,以前我走出巷口,向东看来,可以看出半边城门楼子,现在我顺了这一条大路走,什么地方,回转头来,是半边城楼,那就是我家的巷口了。好的,我就依了健生的主张,向东望着。”
她说了这话,竟是背转身,一步一步的向后倒退了走;眼睛可向东方的城门楼子,只管望着。又退了几十步,突然的立着,两手一拍道:“到了到了,就是这里了。”
说着,她还是掉过来朝西站着。昌年道:“既然断定巷口是在这附近的,那就好办了。你再在这附近地面上看看,哪里还有屋基,表现着当日的情形没有?若是想得起当日的情形,数着地面上的屋基,你也就可以数到你自己的家门口了。”
燕秋向地面上注意着,微偏了头想上一想,因点头道:“你说的话有道理,我已经寻出一点线索来了。你看,那西边一块高形的四方地基,还铺了两块大石头呢,那是我家巷口上,一家有钱的人家。那石头周围,许多破瓦,那是他们的上房了。顺了这里走吧,这我就可以寻出我的家门来了。”
她说到这里,似乎是很高兴。就顺了这个方向,对着南面走去,可是脚下所走的,并不是路,只是高高低低的黄土地和不成片段的麦丛。燕秋究竟是生长在这里的人,虽是情形变得不分田地房屋了,可是她在那地基高低上,步子多少上,一样可以估量得出家门何在的。她先是走得很慢的,分开麦地,带张望着,一步一步的数着走;后来她突的拔开步子,飞跑起来,直奔了几堵很短的土墙去。
费、伍二人,看了她那样子,似乎是发现了一件什么东西;惊奇着也跟随着跑到她身边。立定脚看时,是一块小小的平地;在平地上,虽然也有几个墙圈子,最高是不到五尺,矮的只有两尺罢了。在矮墙圈子里面,并没有人家种麦,却长了一些类似麦苗的野草。另一堵矮墙,在几个墙圈子以外,好像是人家院落里面另一组的配屋。墙脚下,堆了许多土砖;在土砖里面,兀自生长出许多乱草来,乱砖堆外,更有青砖砌的井圈子。西北人家,把水看得宝贵,水井往往是在屋子里头的,看这井圈子的样子,似乎这里也是一间屋,及至向井圈里一看,里面却是填实了心的;若是把这井圈子挖了,那不过是一个小土坑,没有井的遗形了。燕秋缓缓的走了过去,就在那井圈子的半席地上坐着,而同时那脸色由红紫变作苍白,似乎全身都在那里抖战。昌年料着这就是她的家了。一个女孩子的家,却成了这一种样子,不能不教她心里难过,对健生丢了一个眼色,这就向她身边走去,因道:“燕秋!你府上就离这地方不远吗?”
他说这话时,声音是非常之低弱,低弱得连自己都有些听不出来。燕秋却是懂了他的话,不过没有精力来答复,这就向他望着,点了两个头,嘴里也似乎答应了一个是字,只是却没有吐出来。昌年道:“这种境况,不早是在你理想之中的吗?这也用不着心里难受。只要你在这里做起一番事业来,你自然可以再盖房子,再置产业。”
燕秋淡淡的一笑,摇着头道:“你这句话,没有搔着我的痒处。”
健生道:“你的意思,必以为是很好的一个家庭,残破到这样无踪无影的样子;回想起来,全是伤心之点。就是再把事业办得如何圆满,想恢复到当年那个境况,是不可能的了。”
燕秋正沉思着呢,又抬起头来向他笑道:“健生这一回的话,确完全把我心事猜着了。”
健生听她说是对了,心里头很高兴,这就把一只脚搭在井圈上,笑道:“一个人的老家庭,无论怎样的不好,可是一到了离开了它,总是回想着很是有趣的。许多人走入了繁华的城市,还每每回想那老家竹篱茅舍的风味,就是这个原故。现在燕秋回来,一点旧迹也看不到,想留恋也无从留恋起,这当然是让她心里很难受的了。”
燕秋却不加以批评,只管把头连连点了几下。昌年想了一想,便道:“找不着旧来家庭的遗迹,固然是一件憾事,可是什么都不看见,也就免除了许多回忆,总可以减少一些苦痛吧。燕秋!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
他也走近了一步,有逼着她回答出来的样子。燕秋点头道:“是的。”
说到这里,三个人全默然了。
昌年掉转头来,朝四周看看,由这里向东,有不少层秃立着的黄土墙,摆八阵图似的,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直和东门里的一些人家相接。向西一看,便是一片黄土地,纵然有几块地方长一些麦苗,到底不减少那荒凉的意味。由这里一直向前,抵平了城墙脚为止。这西北的城墙,有别于东方的;便是那一座城池,都不用砖石堆砌,完成是土筑的。一来是西北地方燃料缺乏,不能多烧砖瓦;二来西北的黄土,全是粘质的,只要把它筑得结实了,那功用是和砖石砌的城墙一般的不易攻破。不过在东方的人,看惯了东方砖石砌的城,再看看这黄土的城,实在有些不顺眼。
这又是个黄昏时候,太阳在那矮矮的城堞上,还有一些红影,由上空撒下了朦胧的暮色来。这种昏黄的暮色,撒到淡黄色的地面上,已经幻出一种不可言宣的凄凉状况,加之这西边大半个黄土城圈子,完全成了空地,只有东边很零落的几十户人家,作了西半边城的陪衬。那半边城越空荡,这半边城几重矮小的民房,越是像沉沉的要坠落下去似的。那老城隍庙的一根铁旗杆,孤零的在那灰色的人家屋脊上伸了出来。有两只乌鸦在那里盘旋着。顺了铁旗杆看去,有一个歪斜的城楼,在半空里露出来。这里所接触到眼睛上的,已是够人家凄凉的了;同时,随着夜神来的西北风,开始陷进了这冷落的小城。那废基上长的麦苗,被风吹了瑟瑟作响;还有那城墙上被风带来的黄沙,扑到人面前,也刷的一阵,又刷的一阵响着。这虽是一个小城,依然是驻了兵的。兵是一营人,大概和城里的人口,已相差无几了。所以在这黄昏时候,全城里尽管是有人,连一声咳嗽,也是听不着的。大家在苍茫的空气里,正感到寂寞,忽然添了五六只乌鸦,由头顶上飞过。那东边城墙上,却呜呜的一阵有军号吹着,这却把人提醒了,这个地方是经过一番很大的军事的。健生道:“燕秋!天色晚了,你听这号声,军营里都下了晚操了。”
燕秋两手撑了自己的膝盖,只管低了头沉吟着,却微微的摆了几摆头,这算是答复了健生的话。昌年道:“我也晓得,你心里头是难过的。可是这到了你最后的一个目的地了,你若是希望着前途光明,你应该从即刻起,就打起精神来奋斗。你什么事情全没有办,先伤感一阵子,这算得了什么呢?难道你伤心一阵子,这事情就算办完了吗?而且你是要打起精神来做事的人,先就是这样伤感一阵子,也减却了自己的兴趣。”
燕秋还是沉吟着的,到了这时,却突然的起来,用很脆的嗓子答道:“你这话有理,我们回客店去,有话明日再谈了。”
她口里说着,自己牵牵自己的衣襟,摇摇头笑道:“军号,本来是很雄壮的乐器,听了让人高兴一阵;可是我听了这军号,竟是说不出来的一种凄凉意味。这也许是我的心境,特别的容易受感触了吧?”
健生道:“炊烟四起,人家都在做晚饭了。回去吧!”
燕秋向有人家的那一方面看去,果然在好几处屋檐下,冒出烟来,这就禁不住笑起来了,因道:“你把形容江南村景的话,到这里来形容,这是有些不对的,根本西北农家就无所谓餐。锅盔也好,油面也好,都是吃冷的。城市里大家就是讲究一点,也不过吃两餐:第一餐九十点钟,第二餐是三四点钟。这个时候,哪里来的炊烟?”
健生道:“屋顶上一阵阵的向上升着,分明是煮饭的烟。你说不是炊烟,那是什么?”
燕秋道:“人家为了省着点油灯,天一黑,就要睡觉的。这不过是人家烧着骡马粪暖炕,还吃个什么晚饭?你把人家烧马粪,当了煮晚饭,当然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说着话,大家就在废屋基里面走着。踏上了那若有若无的人行路。
这时,夜幕早已张布了满天,人已是在昏沉的夜色中走。抬头看着,有了不少的星星,在天空里散布着;那星光照着人家的屋脊,仿佛是格外的低矮。向前看去,人家在晚风里各闭着门户,仅仅有一两处,在门窗缝里露出一线灯光来,此外是没有刺激人的东西了。昌年踏着浮土的路,让那清凉的风吹在身上。耳朵里,并不听到一些什么,便道:“这种环境,虽然是很荒凉的,但是颇有些诗的情绪。记得在潼关,我们在月亮底下,也度过这么一个情景。可是在那里,还有月亮;在月亮下,可以看到关山城阁,可以听到骡马叫唤声,可以听到铁匠铺打铁声。那潼关两个字,本来是很雄壮的,有了这种声色,更可以引起人一种壮游的心事。现时这星光下的孤城,凄凉寂寞,那全是一样的;可是我现在身子经历到,我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凉意味。”
健生笑道:“昌年!你这是怎么了?你自己劝她不要太伤感了,但是你劝人的人,自己就伤感起来。”
昌年笑了一声道:“这是我的错误。我们回客店去安歇吧!”
大家说着,不知不觉的,就到了客店门口。
这客店不但是歇客,同时也卖吃食的。大家走进了店堂,见屋梁下悬了一盏小酒壶式的煤油灯,好几根灯草,由壶嘴子里伸出来点着,那煤油烟子,只管随了火焰,向上飞腾。这屋子里直摆三张桌子,横摆一张桌子,凑成一个饭馆子的局面,倒有两个座位的人,在那里吃冷馍,菜不过是一碟炒豆芽。另一张小横桌上,还坐了一个人,那人并不曾吃饭,面前摆了一只粗瓷碗,一把小茶壶,桌子角上,还放了一杆旱烟袋。三人进来,那人就注意了。直等燕秋到了灯下,他就站起来,点了一个头道:“这位姑娘!莫非就是杨小姐?”
他说着一口的本地话。燕秋不免呆了一呆。在煤油灯光下,也看出来,他在本城是一位衣服漂亮的人物,他穿了一件黑布夹袍呢。燕秋也就操了不自然的本地话,向他答道:“不错,我姓杨。可是并不认识先生,何以知道……”
那人笑着拱拱手道:“久仰久仰,敝县长看到南京的报上,登着有一位隆德县的杨小姐,要回来做一番事业,他就很高兴。早几天,又看到西安来的报,杨小姐果然来了。县长就对我们说:应该打听打听杨小姐哪一天到,要欢迎一下。”
燕秋听到这里,那紧锁的眉毛,也就不知不觉扬展开来,在脸腮上拥起了笑容,抢着道:“这是哪里说起,太不敢当了。”
那人又道:“我们也很高兴的,想不到有女界的人,从南京回来做事。可是想着,总不至于马上就回来的。刚才兄弟由门口过,看到三位出去,一看店里的循环簿子,再问问同车来的人,知道果然是杨小姐。所以我就在这里候着,没有走开。”
燕秋笑道:“是的,报上把我们的行动登过几回的。这也不过因为新闻界有几位朋友要这样捧我,不想这里家乡人倒注意着了。”
那人道:“果然是杨小姐,这就好极了。我现在去报告县长,他一定很欢喜的。”
说着,他掉转身走了。
昌年笑道:“燕秋!你看怎么样?我觉得这人的报告,很可以安慰你一下子。因为你要回来做事,你少不了地方绅士和地方当局帮你的忙。”
燕秋也笑道:“这却乎是我意想不到的事,不过也不能太乐观了。这县长我们还没有会到过,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呢?等我去预备一些东西,回头我和县长谈谈。”
她脸上是表示着很高兴的样子,走回客房去,还请费、伍二人帮忙,擎着洋烛,扶着箱盖,她自己由箱子里拿出许许多多的文件表册来。
正忙着呢,掌柜的由外面叫了进来道:“杨小姐!县长到了,县长到了。”
听他的声音,叫得很紧张,似乎他也很感着兴趣。燕秋等走了出来时,只见一个穿灰布制服的人,手里提了一个玻璃罩子煤油灯,后面跟了一位穿青呢袍子的人。那人方面大耳,嘴唇上养了两撇胡子,那呢夹袍子,袖子很大,可是长度仅仅过了膝盖,露出下面一条军装裤子,一双大头双梁鞋。他头上,又戴了一顶圆式瓜皮帽,顶着一个小红疙瘩儿。猛然一看,像一个退伍的军人,又像是东方粮食店或者骡马行的大掌柜。他操了一口山东声音问道:“杨女士!俺是闻名久矣啦!今天居然盼到你回来,俺是高兴了不的,高兴了不的。”
那店里掌柜的就在一旁介绍着道:“这就是我们县里的符县长。他老为人真和气,是个大大的清官。”
燕秋殊想不到本县的亲民之官,是这样一个粗人,心里颇有点儿乐意。符县长笑着先和费、伍二人握了一握手,然后向燕秋鞠了一个躬道:“俺到你贵县,虽是没有几个月,但是在这地方作了一天官,就当卖一天的力。有小姐这样的人,老远的跑了回来,一定会帮俺的忙不少,所以俺就欢迎之至。今天什么也来不及办,就请到我那破衙里去,闹两个黑馍。请吧,俺要和你三位多多的请教呢。”
说着,他又半鞠了躬,抱了拳头,拱了两拱道:“就是不恭得很,不知三位立刻能赏光吗?”
燕秋道:“我初次回得家来,什么都不知道,打算向县长请教的事,还多着呢。”
那县长听到,是很高兴,立刻就同了那卫兵在前面引路。燕秋三人也来不及带那表册,交代茶房锁了房门,就向县衙门走了来。
大家由邠县经过,已经领略到西北的县太爷,那宫室之奉不过如此,并不把眼光怎样提高去看本县县公署的。经那卫兵一盏灯笼的引导,照见衙门口是微微的一个八字门。进得门去,一个很大的荒凉院子,没有房屋,也没树木,只是围了四周的短墙。正面一个白木头支的大堂中间,倒也放了一张公案,系了带绿沿的红桌围。桌子后面,四扇白板屏门。桌子上临时放了两盏纸灯笼,照耀得非常的鲜明。似乎卫兵们知道这时有贵客光临,百忙中将两个手提灯笼放在公案上,作为风灯使用。大家看到这一点,就知道这衙门是超出理想的那么穷。转过了大堂,又是一个院子,在纸窗格子里,透出一线昏沉的灯光,便可以知道那是上房了。那上房是三开间,由三层土阶走上去,可是外面这屋子并没有灯火,漆漆黑黑的,只有一番土气息,送到鼻子里来。在费、伍二人猜着:能这样一直的向里引进,必定是走到客厅里去;殊不料那卫兵举着灯笼一照,屋子里什么也没有。正中是一块芦席,当了中堂挂着,两旁便是黄土墙。各人又想着:这或者是个厅,县太爷所住的地方,应该是更在后面一进的。可是那卫兵就在这黄土墙上,掀起了一条蓝布门帘子,让大家进去。大家这才明白,这就是县长的卧室和办公室。
一看这屋子里面,长长的一间,上半截屋子是一张又高又大的土炕。因为墙壁上都是灰黑色的,他似乎住着有点儿不能耐,所以用了一条蓝布,在炕的周沿墙上钉挂着。炕上虽也难了几床被褥,可是还有大半边炕空着。这里叠了几块破棉絮,带着焦黄又灰黑的颜色,在破棉絮上,就铺了两块羊毛毡子。这种东西,过了平凉是贱的物品,差不多住窑洞子的人家,也有这样一条毡子。县太爷床上,也有这种东西,这是平民化了。这半截屋子,倒有一张长条桌,两把椅子。这条桌的年龄,大概是很可观的,不上漆也变成黑色了。不过它四条腿之中,却有一条是白色的,分明这是新配上的。两边两把椅子,和那桌子的年龄,却也不差上下,可是没有大半边的椅子靠了。里边墙上,却挖了一大窟窿,当了橱子使用。墙窟窿里,堆了些书本表册,大小字纸卷儿。在窟窿上面,贴了两张纸,当了橱门。可是因为时常伸手进去拿东西,把纸的下半截都给拉断了。桌子上也是用一幅蓝布,把桌面给蒙住了,上面放了些零碎帐本子,歪斜破烂的笔筒、水盂子,摆了桌子一个大犄角。另外有个大木盘子,里面放着锡砚台,锡笔架,一套公案上的文具。墙上依然泛出那土色,什么装饰没有,只是贴了两张长纸单子,上面一行行的开着什么区什么保,保长是谁,应该摊多少钱捐款。在此以外,却不曾多贴一张关于文艺上的字条。在那条桌前面,是一个直窗户,窗户格子是几根木条子立着的,什么花样也没有。在格子上,糊了几张棉料纸,还是先世纪那一种物品。桌上点了一盏料器煤油灯,在灯罩子上,剪了一个圆圆的纸盖儿盖着,一切都带了旧的风味。
那县长这就站到屋子中间,向费、伍二人拱拱手道:“请不要见笑,俺这房,是甘肃县太爷的上房,要比江苏哪一县县太爷的门房,还有些不如。在这里作官,是活受罪。俺要不是为了这两顿饭,俺早就摔纱帽了。”
说着,他真把头上的瓜皮帽子,揭了起来,向炕上一扔。费、伍二人一时不好说什么,只对他微笑了一笑。他道:“请坐,请坐!呵!还差一个座位呢。”
说着,他就到外面去,搬了一条板凳进来,笑道:“杨小姐!你是本地人,委屈一点,坐这上面。”
说着,拍拍板凳。三人看他为人,倒是很爽直,于是笑着分占椅凳坐下。那县长就在墙洞子里表册堆里一摸,摸着几张名片,弯着腰,一个人面前递上一张,笑道:“你三位的台甫,早半个月我就知道了。”
昌年接着名片一看,系符单骑。便笑道:“只看县尊这官印,就是一位肯冒险的人。”
符县长笑道:“不成了,老了。在西北混了两年,头发全混白了。不信,三位看看我头上。”
说着,他把桌上的煤油灯高举起来,举得和头相齐。大家看时,果然一个和尚头上,大半全是白头发。唯其是头发有一半白的,而头发楂子,依然是密扎的,可以知道头发之白,并非出于自然。昌年问道:“县长贵庚是?”
符县长叹了一口气,把灯放了下来,因道:“我才四十五岁啦。不正是出来干事的日子吗?可是这几年知县大老爷干得俺老了二十岁了,俺现在又辞职了。假使俺有一点办法,早一年俺就滚蛋了。这几个月来,俺知道实在不成啦,一天比一天老了,所以俺又要辞职。这一回辞职,俺是第三次了,就算回俺老山东是要饭吧,要饭也落个痛快。”
他说着,坐在那高炕沿上,两手叉了腿。燕秋笑道:“到西北来做官,当然是苦一点的,可是只要想到是替国家服务来了,不是发财享福来了,那心里就坦然了。”
符县长道:“俺大兵里面干过多年,怕什么苦!就是这个穷官气难受。这一年以来,来了这位有力的主席,政治上轨道很多了。在一年以前,谁也想不到能干多少时候。县太爷到了任,第一件事,就捞一笔盘缠钱揣在口袋里,干十天半个月也好,干三个月二个月也好;干一天就刮一天,有一天干不成了,捆了铺盖卷儿就跑。你想,这样的亲民之官,还谈得了什么政治?县长是什么官,简直儿是路劫的。”
他说着,两手一拍,站了起来。健生笑道:“这位县长,真痛快!这样的话,也肯说出来。”
他又一拍手道:“俺干啥不说?不说,别人心里也明白。做县长的人,至少也念过两句书,天理人情四个字总懂得的,谁肯昧着良心做赃官。可是有人压迫你,不做赃官不成。做县长的人,不应该叫县长,应该叫筹饷官。要想把官做长久一点,就要把饷筹得足足的。饷从哪里来,出在老百姓身上呀。老百姓拿不出钱来,一骂二打三吊拷,他要命就不能不想法子给钱。老百姓的钱是逼出来的。俺说句良心话,俺退了堂,俺就先哭上一阵子。那你先生必然说了:你不会不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吗?可是俺要不干,俺的官做不成还则罢了。俺的性命,也发生问题,所以俺在这甘肃作官,是天天预备滚。你三位又说了:你为什么还没有滚呢?俺不要那臭面子,俺就贪了这里一个月还可以拿二三百块钱公费,俺到别处去,像俺这文不文武不武的人儿,不准有这些个钱拿。再说一句官话,俺不能替百姓伸冤;可是百姓的苦处,俺一脉清知。俺要不干,换了一个比俺再狠心的人来,百姓就更可怜了。所以有几个明白些的绅士,也不愿俺走。俺假公济私,就干到现在。俺听说本省当局,对于驻防军队,已经有了办法了,以后可以不逼老百姓筹饷了。俺给本地人保了一程子镳,俺力量已尽了,心血也用尽了,俺要回山东去休息休息了。”
燕秋道:“这就教我不明白了。筹饷的时候县长也干过去了,现在有不筹饷的希望了,怎么倒不干呢?”
于是符单骑拍着那炕上的毡子道:“我是守青毡的县太爷。小姐!你懂吗?”
三个人对于他这句谜语,全不懂,都望了他。于是他笑着说出理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