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家这一番苦笑当中,其实是谁也不能解除胸中苦闷的。不过燕秋想到费、伍两人生长在江南的,平常菜碗上钉了一只苍蝇,也嫌有传染病,于今教人成天的喝黄泥汤,人家怎样不害怕?所以她在苦笑之后,便又正了颜色向两人道:“玩笑是玩笑,正话是正话,这样的生活,我知道二位是过不惯的。不过我想着:这也有个笨法子的,无论什么东西,只要煮得热热的,熟得透透的,什么微菌,也给它煮死了,这就可以大着胆子吃了下去了。这并不是一句胡说的话,你看到西北来的人,也是不少,为了不服水土病着回去的,究竟不多见吧?”
昌年笑道:“这一层你不必和我们解释,我们也明白的。我们既然来了,那只好不谈卫生,这你不必多心。你到此地,不是要寻找令兄的吗?你就去办你的正经事情好了。”
燕秋说着话,是一面澄清着茶壶里的开水的,听到了这话,不由得立刻把两眉毛一皱,放下了手上的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将手撑着头。健生道:“到了这里,你的目的地总算达到了,你为什么还要发愁?”
燕秋道:“这就是我屡说的那话了,不到此地,我还可以存着一点虚无飘渺的希望;到了这里,这希望就快要打断了。我虽不懂军事,普通常识总是有的,哪有军队驻扎在一个地方,到六七年还不移动的道理呢?假如我现在到这里军事机关去打听,那一定是失望的。”
昌年道:“虽然如此说,也许令兄当了一些时军人之后,改在这地方做生意买卖了,那就不会离开的。”
健生道:“就是还在当兵,一支军队,在某个城市里驻扎了一些时,调出去之后,复又调了回来,这也是常有的事,又焉知他不由别处再调了回来。”
燕秋摇摇头道:“哪有那么巧的事。”
昌年道:“不管他有没有这样的巧事,反正巧也是人去碰着的。我们在这旅馆里坐着,令兄决不会自己寻了来,总要我们去找他才是。今日还不算十分晚,我们喝一口水,同到街上去走走,你看好不好?”
燕秋这就点点头道:“好!我奉陪吧。”
健生觉得她这话,有些颠倒着来说,不过看昌年已是坦然受之,自己也就无须再说什么。
三人把那壶澄清了的水喝完了之后,就一同走出旅馆来。这平凉城和普通城市不同,是一个椭圆形的;城中一条大街,贯穿了过去。最奇妙的,就是这么一条大街,两旁虽也有小巷子,然而并没有别个城市里那种十字街头的情形。三人只管顺了土质街道走着,看看两旁的店铺,倒也有一两爿卖洋广杂货的,把这十八世纪街道上的古典色彩,略微冲破一些。可是那面食店外,挂着斗式的纸罩子灯;土柜台外面,地上陈列着药草摊子,皮货店外,挂了几件破旧的羊皮筒,垂在矮屋下,在风里打秋千。也就在这洋广杂货店左右,便是那卖洋货的,不但没有玻璃橱柜之类来陈列货品,就是外表,依然是灰色的铺板门,黄土墙的屋子;店里横拦着一列木板上全是裂痕的柜台,所以便是洋货,也充量的带了那陈腐之气的。健生道:“若照这种情形看来,洋货在这里很表示着不景气的,地方上根本不需要,我们倒也不怕外货倾销了。”
昌年道:“那倒不见得,在几十年前,我们的前辈,哪里愿意用洋货?后来看到洋货既新奇,又好玩,而且是价钱也不贵,就开始的买起来了。等到我们已经用上了瘾,他们就慢慢的把价钱抬起来,而且新货还是陆陆续续的来。等你用腻了一样,他又再出一样更好的来勾引你。我觉得外货对于中国,并不是怕不销,就是怕不能到,只要到了一个地方,也就有法子弄我们的钱。”
燕秋点头道:“这话是极了。现在公路已经通了,我相信不到两年,这里就有陈列洋货的玻璃窗出现了。我记得我上次到西安的时候,城里还全是些古老式的屋子;这回来就不同了,南苑门大街,高撑着三层楼的高大洋房,全是卖洋货的。现在的西安,不就是将来的平凉吗?”
说着,迎面一座高桥,像一座大楼似的立着。在桥上罩着一个过路亭子。桥身很宽,除了通过骡马大车而外,还可以在路的两边,摆下了卖东西,算命,换钱,各种摊子。桥离平地总有三四丈,可以说是全城最高的一个所在。在过路亭子瓦檐下,就悬了一块匾,大书中山桥三个大字。昌年笑道:“内地人倒也知道这样的纪念总理。”
燕秋道:“内地人是不够这程度的,说起这件事,也是政界一桩轶闻:当年有个军事领袖,在他驻节的所在,把一条大街改名为中山街,以资纪念。他的部属,连说话的声调,都是要学领袖的;这样庄重的事,哪里可以不学?所以他们就照着样子在各军驻防的所在,都找一个地方,来纪念总理。有的人,还以为越多越好,所以在陕甘两省某一个时代,中山街、中山楼、中山桥、中山门、中山亭、甚至中山树、中山水,每个县城里,都可以找到。”
大家说着话,便跨过了这道桥。刚走下石阶的时候,这就在黄土墙上,发现了一方蓝漆牌子,上写白字:是中山西街。昌年道:“果然燕秋的话不错,既是有中山西街,必定也有中山东街;有了东西街,自然也就有南北的名目。可不知道这个纪念总理的人,对于总理的遗志,多少可能实行一二?”
燕秋微笑道:“你二位到西北,也来了这样久了,你看看怎么样?还用得我说给你们听吗?不必多说话吧,走路。”
大家默然了一会子,只管向前走,这就走到一座大八字门楼的前面,那里有四个荷枪守卫的兵,站立两旁。燕秋似乎大大的吃了一惊,突然站住了脚,身子向后一缩,口里轻轻的惊呼着哎呀两个字。昌年迎上前,扶着她的后身道:“这是怎么了?”
燕秋将手抚着额头,喘出一口气来,才勉强的笑道:“没有什么,我突然的有点头晕。”
昌年看那大门外,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大书新编第某某师司令部的字样。因道:“你既是身体不大舒服,我们就回旅馆去吧。”
燕秋摇头道:“没有什么要紧,我们还是继续的走吧。”
说着,她又走。昌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当年令兄投军,不就是这个地方吗?”
燕秋摇摇头道:“不必提。”
昌年看她很难过,便打岔道:“这平凉城里,还有什么古迹没有?”
燕秋道:“有是有的,只是咸丰年间,这里遭了一次很大的匪乱,把本地的志书全烧完了。如今隔了几十年,老前辈也都死光,有名胜也不知道是什么名目;知道名目,也不知在什么地方。现在大家所知道的,只有一个柳湖书院。可是这种地方,你们会相信有一个柳湖吗?”
昌年道:“这里有一座新盖的庙,也许是古迹。”
他说着,指着一个长方形的大门。那门漆着朱漆,四周涂了鲜明的彩画,可是在门框上立了一块直匾:乃是火神庙三个字。昌年道:“我们进去看看吧。”
健生道:“一座火神庙;无非是俗不可耐的所在,里面有什么可看的?”
昌年道:“我听得人说:这西北方面,在各种庙宇衙门里,还保留不少的古代图案。这虽是个新庙,油漆匠总还传着古代艺术的,也可以进去考察考察。古董店里去寻古董,那是人人所能够的,我们必得要到土里面去挖出古董来,那才是一种安慰。”
健生听着,便开步向庙里进去。
这庙一连三进:第一进庙,倒也油漆得崭新的;第二三进,还破旧着不曾整理过来。第一进的大殿,是紧紧关闭着,只有屋檐下,那一排横格子,油漆着图案,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倒是这正殿对过的戏台,却是由柱子头上直到戏台顶棚上,全是图案;尤其是顶棚上的图案,一个套着一个,在堆叠重重的当中,虽是很细的线条,也没有一根是凌乱不齐的。戏台檐下横柱上,画着八仙过海的故事,不但是每个人的姿态不同,就是各人的脸上,也都各带了一种神情。昌年看了道:“这种油漆图案,虽然画着是大红大绿的,可是另有一种东方之美。倒不想在这种荒凉的内地,油漆匠的手艺,果然有这样高妙;何以我们东南文化之区,倒没有这种玩艺呢?”
健生因他把话提醒了,也是向戏台上看着,点点头道:“油漆倒是不坏,不过我们江南,现在接着西方文化,建筑都是欧美式的,用不着这种大红大绿的图案,所以我们也就看不见这东西了。”
昌年道:“这倒不尽然。这两年,时髦人物也有盖皇宫式屋子的。为了这油漆图案,是必要的点缀,全到北平去找油漆匠。我就知道,南京有一位阔人盖房子,是找了北平有名的油漆匠来画图案的,工作在内,花了一万多块钱呢。但不知道北平匠人的图案,和这个怎么样?”
燕秋道:“当然,北平匠人的艺术,要比这地方土匠人的手艺要好些,因为那里是帝王建都几百年的所在。不过研究他们的来源,大概是一样,都是由唐朝传下来的。因为唐朝最喜欢壁画,连吴道子那种人物名手,也替人画壁画,作油漆匠的人。职业所关,就不能不去留心研究了。听说现在兰州城里,还有吴道子画的观音像,非常之精细,这就是一个证明。”
健生笑道:“我们走了上千里路的黄土高原,倒想不到这里还藏着一种中国高尚的艺术,何以西北人对于这件事,向来没有宣传过?”
燕秋道:“西北人根本就不把这种油漆图案当什么艺术,哪里还有什么人提倡。”
说着话,大家再向第二进走,殿门全是闭的,到了最后一进,院子很是宽大,左右列着几方残破的石碑,上面的字迹,都大半模糊不清了。昌年走过去看时,碑上也只有大明万历年月几个字,可以揣想着,其余简直是没有字了。
大家正在张望,西边厢房里,却出来了一位五十来岁的老道,长长的三绺胡须,黑中透红,头顶上挽着一个髻儿,倒有些画意。只是他身上穿的那件蓝布道袍,脏得成了膏药片一样,实在是不上眼。老道倒不理会这些,他看到这三位青年男女走了进来,看定了是东方来的旅客,喊了一句无量佛,便点着头走了过来。昌年道:“老道长!我访问你一声,这平凉城里,除了柳湖书院,还有什么古迹吗?”
那老道因为他喊了一声道长,心里就很是高兴,便道:“有的有的。我们这地方,就是古迹。”
昌年道:“这里不过是一座平常的火神庙,似乎说不到古迹两个字,这种庙宇,到处都有的。”
老道道:“这里原来不是火神庙,在明朝,是秦王府。”
昌年道:“明朝秦王府,不是在西安城里的吗?”
老道道:“这个我就说不清。不过我们这庙里碑记上,记得很明白,是这样说的。”
健生道:“秦王府在西安,再在这里建一个行营,那也是很容易的事。”
昌年道“:你说这里是王府,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可以证明的没有?”
老道就指着健生脚下踏的一块石头笑道“:哪!这一样东西,就是当年王府传了下来的。”
大家低头看时,果然有一块秃圆的石头,放在地上,全体约莫有一只量米的斗大小,石头是青中带黑,光滑无比。在石头上,微微有几条直纹。健生道:“果然的,这不是平凉附近的石头,这里的地质,是不会产生这石头的。在当年,这必是王府里一种建筑上的点缀品。”
老道笑道:“这不是什么摆设东西,是当年明朝记功用的。在明朝的时候,西边是常常有乱事,朝廷派了大兵,杀出玉门关,就在那地方搬了许多黑玉石,要俘虏抬进关来,做一个纪念。传说当年有屋样高的石头,都是漆黑光滑的东西。不知怎样传到了现在,都不见了。”
燕秋笑道:“咦!我是西北人,却没有听到过这项传说。”
老道笑说:“无量佛!我们出家人,可不敢说谎。小姐不相信,我再说一个古迹出来:往西去不多路,有一个关王祠,这个祠,在唐朝就有的。不过不是专供着关爷罢了,我们怎么知道这是唐朝就有的呢?因为那里有一口铜钟,就是唐朝传下来的。那一口钟到现在一点没有残破,而且上面雕的花,印的字,还是清清楚楚的;这不但在平凉可以算是一件上等古物,就是在陇东,也可以说是上等古物。”
燕秋道:“那铜钟可以看得到吗?”
老道道:“自然可以看得到。若是看不到,我不是说谎吗?各位去,也不必去通知那庙里的老道,就在关帝殿后面,一座暗阁子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木架子,把这口钟架了起来的。各位最好带一个手电筒,到里去照一照,一定可以照出来。要不,我陪了各位去。”
说着话,他已是慢慢的走近前来,这就有一种极不堪的汗臭味,向人冲袭了过来。而且他那件道袍,也就格外显着很脏,上一块油渍,下一滩油水,大小罗列着,全可以指点得出。同时,也就可以看到他黑脸上,泛着一种黄釉。健生身上还有些中央银行的零角票,这是此地唯一通行的纸币,就掏了两张,放在石头上,向老道说:“这点小意思,送你作香火钱吧。”
老道听说,这就不住的举起笼着的大袖子,只管和额头相碰。燕秋道:“既是要去看这口钟,我们就走吧,晚了就看不出来了。”
她说着话,便先在前面走,仿佛是那老道的气味,把她冲得站不住似的。费、伍二人,当然紧紧的跟了出来。健生在她后面笑道:“我以为燕秋是对付混浊的井水一样,另有办法的,可是这臭汗味,你也受不了。”
说完,跟着一笑。燕秋回头钉了他一眼,也没作声。健生恰是不曾理会,又道:“一个人对于环境的抵抗力,当然是训练才有的。可是一个讲卫生的人,要忽然的变到不讲卫生,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燕秋在我们物质文明的地方住惯了,回西北来,那是不行的。”
燕秋在前面走着,就不回头看他了,鼻子里哼了一声,将头又点了两点。昌年这就拉拉健生的手,向他丢了一个眼色;而且同时向着燕秋的后影子,努了两努嘴,健生恍然,自己已是失言了,便笑着,伸了一伸舌头。这在他自己,可以说是没有什么留意的。
三个人默然了一会子,就走到了关王祠面前了。燕秋也不理会他二人,竟自走了进去。这个庙是比火神庙还要大些,但并没有整理。在各进佛殿上,全用土砖封了窗门;墙上尽贴有几营几连的纸条,草屑和柴灰煤渣一类的东西,散满了全地,分明在不久的以前,这里是住过多数人的。大家的目的,既是要来看唐代铜钟的,对于这些狼狈的情形,都不必去管,径直的就向最后一层大殿上走来。果然的,在殿中神龛后面,置了一重屏门,还闪出一座阁子来。所幸那后墙的窗户倒了两个大窟窿,放进许多光线来,这还可以看出阁子里的东西:在左角上,可不是有座很大的木头架子吗?架子中间果然有一架钟,虽是灰尘堆积了不少,可是那钟在灰尘中,自然带有一种黝黑的光彩。看那钟,总有一丈长的直径,高也是一丈好几尺。因为仅仅只有一小方是对了外面的,其余便在墙角落里以及许多木料砖石遮掩着。大家也就只好向朝外的钟面看看,那钟虽是黄铜的,因为有了一千多年的时间,所以黄中透着黑色。钟上沿口,有一道图案式的花边,上面便是图和字。用手去摸,那突起来的所在,棱角显然,似乎是刻的,不是铸的。关于图的一方面,是佛家故事,完全露在外面的,有一只狮子,竖着耳朵,睁着眼睛,那形态和唐宋古画上的差不多,和明清石刻不同,和近代的更是不同;在画的一边,有献钟人的姓名,十有七八是左押衙、右押衙之类。押衙是唐朝一种小吏衔名,不必看到这钟上的年月,可以实实在在断定这是唐代之物了。昌年看了许久,点头道:“那老道没有骗我们,这确是古物。可惜这东西太大了,不然,我必得找几个人把它转动一下,看看钟上的年月。”
燕秋道:“我们也不要对这钟做什么考据文字,一定要查出年月来做什么?”
昌年道:“虽不要做什么考据文字,我想:我们若能够把年月记下来,将来说给人听,人也肯相信点。我看这口钟扔在这破庙里,决计没有什么人注意它。碰巧将来有个厉害的人,他识货,又有手段,说不定就会把这口钟拿去镀金。”
燕秋笑道:“那人发了什么傻劲,把这样大的钟去镀金。”
健生笑道:“燕秋怎么突然老实起来?他说的镀金,不是真镀金,是说出洋。西北的古董,出洋去的也很多吧?”
燕秋笑道:“原来如此!中国人对于中国文化,是要走曲线进行的。就以今天说吧,那个老道,把这口钟的所在告诉了我们,我们还是将信将疑的。我们再去告诉别人,别人也未必肯信。倘若我们同伴之中,有一个外国人,他看到了之后,寄一封西文通信,在西文报上发表,然后再由中外报纸翻译出来,这就可以轰动一时了。”
昌年笑道:“燕秋这话,虽不免是牢骚,可是也极合实情!”
健生道:“天色快黑了,我们回去吧。再要久了,人家还疑心我们打算偷人家的古董呢。”
燕秋为了这口钟,没有人注意,觉得自己家乡人,并不理会这东西似的,自己心里,也发生了很多的感慨。健生说是要走,这也就跟着走了出来。
回到旅馆里,已经是点上灯了。燕秋和费、伍二人各自回房,昌年向椅子上坐下,两脚一伸向前,笑道:“我到底是不行。走这么几步路,居然是累了。”
说时,看到桌上放了烟卷和火柴盒子,便把此地最高贵的哈德门,取了一支在手,又把火柴盒拿过来。这火柴盒子,和别处不同;白白的,印着爱国二字,并没有别的花样,粗糙是不必提了。便是擦火柴的那一条砂纸,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随便用指头一拨弄,那砂子就落了下来。健生道:“你看这火柴怎么样?可是本地造的土货?”
昌年道:“哦!是本地造的,那就很好了。这种事情,我们是可以大大的提倡的。”
说着,取出一根火柴来。看时,却是黄的头子,似乎和东南的火柴也没有什么两样。于是口里衔了烟卷,擦着火柴,就抽起烟来。那火柴擦着时,先冒一股子青烟却没有火焰,等着冒了一些绿火焰时,昌年就把烟卷向火头上一触,很自在的深深吸了一口。这一下子,他是毫不经意的,不想一股极臭的气味,向肺里一吸,立刻胃里作起恶心来,哇的一声,向地面上就要大吐。可是肚子还饿着呢,又没有什么可吐,只是吹出了一些黄水;同时,鼻涕眼泪,一齐向外飞奔,肠子也几乎被这一阵恶心吐得翻了转来。健生道:“咳!我一句话告诉你迟一点,就让你吃了这一回大亏。”
昌年吐了许久,喝了一口凉水,把嘴漱了几回,这才擦着眼泪笑道:“好家伙!这一下子,几乎把我恶心死了。你怎么知道这火柴是抽不得烟的?”
健生笑道:“当然我也是吃过一回亏,你看我来用给你看。”
说着,把火柴盒拿到手上,擦了一根,先是冒着青烟,然后放出绿火,直到把黄火头子烧尽,烧到柴棍子上了,才有红火。因笑道:“必定要这红火出现,你才可以吸烟。要不然,你就把那臭味吸到肚子里去了。”
昌年笑道:“江南人,到了平凉,连擦火柴吸烟也不会,岂不让人笑掉了牙吗?”
两人说笑着,燕秋走了来,把这段笑话告诉她,她也是忍不住好笑。当时由她告诉了茶房,叫他向隔壁饭菜馆子里要了两个菜,两斤黑馍。吃过晚饭,大家就安歇了。
到了次日早上起来,燕秋不说出去寻她哥哥,也不说离开此地,只是在旅馆里闷坐着。依着健生的本性,就要去问她的,不过他看到昌年还守着缄默呢,便也不好说什么。上午过去无事,到了十二点钟的时候,院子里却有人问道:“昨天由泾川来的三位客人,其中有一位是小姐,是住在你们这里吗?”
健生心里纳闷着,谁这样的打听人?向门外看时,便是那程力行工程师。还不曾搭话,他已走了进来,和费、伍两个人握着手笑道:“到底地方小,找人很容易,我一寻就寻到了。”
二人让他坐下。他笑问道:“没有到外面去游览游览吗?”
昌年道:“这里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游览的,倒是昨日无意中,发现了一口唐代的铜钟。”
力行道:“是的,我仿佛也听到人说过,只是向人去打听,都说不知道。我还问过这里的县长,他是一位六十岁的老政界,为人是很圆通的,问起他来,他竟认为是一桩笑话。所以我根据了他的意思,也就没有去打听,不想倒是真有这样一口古钟的。”
费、伍二人都还没有搭话。燕秋可就走了进来,笑道:“程先生真信人也!说今天十二点钟到平凉,果然就是十二点钟到了。”
说时,她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力行说道:“三位还没有吃过午饭吗?我和三位洗尘,不知可肯赏光?”
燕秋道:“吃午饭我是赞成的,可是不能由程先生请。其一,我是本乡的人了,我应该尽地主之谊;其二,我还有事要请程先生和我帮忙。”
力行道:“既是三位赏光,我们这就走。由谁作东,回头再说吧。”
健生心想,我和昌年,口也不曾开,他怎么知道我肯赏光?力行这就向三人道:“那我们就走吧。这个地方,到哪里都只好步行了。”
费、伍二人,对看了一眼,因为碍着燕秋的面子,谁也不便说是不去。吩咐茶房各锁了房门,由力行引导着走出了门。
跑了很远的路,走到一家店铺来。这家店铺,前面是灶房,穿过了这间灶房,后面是个三合院子。力行一直把他们引到正北的屋子里去。据他说:本地绥靖司令,也常在这间屋子里请客呢。这里不过是一间黄土墙的屋子,把白石灰在四周糊了一糊,屋子里有些什么陈设呢?正中一张黑木方桌子,夹了两把椅子,正中墙上,一张天官赐福图,两旁一副红笺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左边一张黑木圆桌子,拼凑着一些大椅子小板凳,右边一张木炕,垫了本地的土产红毡子,这就是不同之点,可以接待贵客的了。力行坐下来笑道:“这是一家湖南人开的馆子。在平凉,是独一无二的所在。”
燕秋道:“这样的地方,让程先生在这里长期工作,那是很委屈的了。”
力行笑道:“话不是那样讲,西北是我们祖宗发祥之地,我们这是回到老家来了。”
燕秋笑道:“到西北来的,总是说这样一句客气话。程先生也会说,好像西北人,专门爱人家恭维的。我以为现在西北人,只在得人家的同情与帮助,程先生与其用好话来恭维西北人,不如多多的帮助我们吧。”
这一篇话,单刀直入,相当的严重,照说力行承受不起的,倒教健生听了,心里头很是痛快一阵。可是力行丝毫也不难为情,这就向燕秋陪着笑道:“你这是实实在在的话,我完全接受。回头罚酒三杯,罚我说话不忠实。”
燕秋连声不敢,也就笑了。这饭馆子里,便进来一个伙计,向力行笑着点了个头道:“哦!是程工程师,配着四个人吃的菜吗?”
他说话时,在甘肃的口音中,勉强说了几个湖南字眼。表示他是湖南人。力行道:“好的,只是那咸蛋黄作的汤,可以不必要了。”
伙计说着是是,走去了。另一个伙计捧了茶壶,向各人面前来斟上了一杯。健生端了一只杯子在手上,将眼睛只管向里面注视着,笑道:“这里面倒是没有泥渣。同一样是井水,旅馆水里那么脏,他这里水又还相当的干净。”
力行道:“这就因为这里是湖南馆子了。”
昌年说道:“刚才程先生说咸蛋黄做的汤,这又是什么样的口味呢?湖南并没有这样菜呀。”
力行笑着道:“鱼龙鸭凤这句话,我想各位一路行来,早已知道的了。这里除了猪身上去找菜,便是到鸡身上去找菜。鸡蛋也就是荤菜之一,在鸡蛋上想出花样来,本也不大容易,所以咸蛋在任何一种席上,都可以遇到的。为了蛋黄,又是蛋的一部份,所以又把它挖出来作汤。平常是肉丁和海参丁,加上大部份的咸蛋黄;蛋黄凝结着,也是一丁一丁的,倒也好看。可是汤这样东西决不能咸的,现在咸蛋是汤的主要部份,怎能够好吃呢?”
昌年道:“这很有道理。这里鸡蛋很贵吧?”
力行道:“不,最便宜,莫过于鸡蛋。一块钱,多可以买四百枚,少也可以买二三百枚。”
健生道:“这实在便宜,若是有人在这里贩鸡蛋出口,那要大大的发财。”
燕秋笑道:“把运费打算起来,那也便宜不了吧。而况鸡蛋这样东西,根本上搬运也很不容易。”
力行道:“唯其是这两个原因,所以西北的鸡蛋,是非常之便宜。”
健生听了别人的议论,很是合拍,自己也就懒得去说了。
坐了一回,伙计已是在桌上安排着杯筷,在下方放了一把小铜酒壶。燕秋走上前,先把那壶抢着拿到手里,因笑向力行道:“我这人不会藏假,心里有话,必要说出来才能够痛快。老实说,为了寻找家兄的事,我是很希望程先生帮我一个忙,我不能不照着俗人的例子,运动你一下。所以今天这个东,我做定了,而且要敬程先生一杯酒。假使程先生不接受的话,那就是程先生不肯和我帮忙,叫我大大的失望了。”
费、伍二人听了这话,也就暗暗的想着:看他怎样的答复。力行就笑着深深的鞠了一个躬道:“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有一层,酒算我受了,这首席请你不必让我坐吧。”
燕秋已是把首席那只杯子斟满了酒,笑向费、伍二人指着道:“我这两位同伴,是和自家兄妹差不多的了。我在这里请客,怎样好让他二人上坐。我要让他俩人坐,他俩人也未必肯坐吧!”
说着,向费、伍二人微微一笑。费、伍二人本觉得燕秋对这位新朋友是太过于恭敬了,现在她表示着,彼此是和亲兄妹一样,这是多么亲密的表示;因之两个人心里一安慰,也就向力行劝坐。力行笑道:“并不是我不上坐,这样一来,分明我是把这个东,交给杨女士去作了,把我请三位到这里来的原意,完全丧失了。”
燕秋笑道:“我已言之在先,请程先生是有作用的;程先生若是不肯受我的请,这就……”
力行原是站在一边,极力的搓着两只手,表示那一分尴尬的情形,现在燕秋这样说了,便弯弯腰笑着道:“好好!对不住三位,我坐下了。”
燕秋将手向两边椅子上指着,点头笑道:“昌年、健生也都坐下吧。”
健生心里想着,到我这里,怎么就加上一个也字哩?可是脸子上还带了一些笑容,然后坐下。昌年倒是很随便的坐着,不过低头一看到自己面前的酒杯子,还是空的。这就向燕秋面前拿过酒壶来,反是先向她杯子里斟上了一杯,再伸到对面座上去,和健生斟酒。燕秋这才想起来,只管对付新朋友,把两位患难与共的老朋友可就丢到一边去了。两张脸腮上,立刻飞起了两个鲜红的印子,倒像已是喝得有七八成醉意了。昌年已是看到她为难的样子,立刻把眼光放到桌上菜碟子里去,乃是一碟猪耳朵,一碟猪心,一碟海蜇皮,一碟咸蛋。这就笑道:“果然的,除了猪身上的,便是鸡身上的,再其次,便是海菜了。说不要咸蛋作汤,还是用咸蛋配了一个冷碟子。”
力行笑道:“这实在是要原谅他们的。假使不用咸蛋,他们又要到猪身上去找一样菜了。这里虽然有海菜可以运来,可是吃的海菜,也就仅仅是海参、蜇皮、鱿鱼、墨鱼之类。像鱼皮、鱼翅,已经是不用的,决不能更找一种罐头鲍鱼来摆碟子。”
在他们这样一谈话,把这个岔打了过去,燕秋那脸上的红晕,才退了下来。在她心里,这就很有一点感想:费、伍二人对于自己接近这位程先生,是十二分不高兴的;昌年呢,还极力镇静着。不肯表示出来;健生可就不然,未免把不平之意,形于颜色。其实自己不过是觉得程力行直爽,也就愿意借他这一点热心,找自己的两位哥哥,对于恋爱这件事,自己是十分稳重的,哪里会和这么一个新交的朋友就种下情愫呢?他二人也就多虑了。健生接过昌年一杯酒之后,曾是向他看了一眼的,意思是问代表她呢?还是讥讽她呢?昌年却不介意,他自端起杯子来,也好像在那里暗中答复着:她自己心里会明白的,我们又何必去故意让她知道呢?这一刹那间,这席上各人的心思,都有一种变化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