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家看到永寿县城内,满目荒凉,正觉着不可解的时候,连燕秋自己,也说另有不可解。健生笑道:“你必是疑惑何以从前在这里筑城?”
燕秋笑道:“说句时髦话,我们不应当憧憬着过去,要把握现在。这城里既然这样的一无所有,就是不驻兵在这里,当然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刚才我们要进城的时候,这里城门口的守卫兵士,却很慎重其事将我们仔细盘查了一番,才放我们进来,难道怕我们把这里的砖头搬走了吗?”
昌年摇头笑道:“这是你说的外行话。俗言道得好:作此官,行此礼。军人讲的是服从命令,谨守军纪风纪。他们的长官,要他在城门口守卫,盘查进城的人,那他就应当逢人盘查。至于城里有什么没什么,这是他不管的。”
燕秋笑道:“你是一个法律家,自然是无往而不谈法。可是你以为中国军人全能服从命令吗?全讲军纪风纪吗?”
昌年听了笑道,还没有答复出来,大家慢慢的又走到了那城门口。那两个守卫的兵士,远远的就把眼睛看着他们,好像也在那里奇怪着:这城里有什么可看的吗?于是大家将话锋移到别的事情上面去,然后缓缓的走出了城。以先觉得城外土路上两对面十几户人家,未免是太少,自由城里参观出来以后,这就觉得这条街是永寿城的生命线。要不然,离城市两个字,也就相去太远了。
这时,天上的细雨烟子,依然满布着天空;人在路上走着,总感到有一种凉气,向身上压迫。所投歇这家客店,门口正站了十几个客人,都背了手,皱着眉毛,向天上看看,又向城后的山头看看。那个汽车司机生,捧了两只手膀子,也站在店门口看雨。看到燕秋这一行人走来,便向前笑道:“杨小姐!这要让你多闷上一天,今天走不了了。”
昌年道:“这个地方太苦,吃喝全没有,勉强的再走一截路,找个热闹些的地方吧。”
司机生笑道:“向前走,一步也勉强不得。因为转过这条街,就要向山上开了去。这山上的路,又没有十分修得好,上上下下,车子一个收不住,出了毛病,一车这么些个人,那是闹着玩的吗?”
三个人听说,彼此对看了一看,倒反是噗嗤一声的笑着。
健生很不经意的向店里走,径直的就走到窑洞子里去,不想和昨天初进这窑洞子的时候一样,里面漆黑。昌年也进来了,笑道:“反正我们无事,也用不着光线,就摸黑在里面坐着吧。”
健生笑道:“屋子里就是这张炕,挟了腿坐着,一点事不做,我有些不惯。”
昌年见他悬了脚坐在炕沿上,也爬上炕,挟了腿坐着,笑道:“在路上,我们总感到睡眠不足,我们睡觉吧。”
健生道:“我们起来多少时候,又睡得着吗?”
健生道:“我倒有个主意:把小箱子放在炕中间,上面点烛,我们像烧大烟的人一样,隔了灯躺下看书。”
健生还没有答复呢,掌柜的却手扶了窑洞子门,伸进头来问道:“二位先生!要烧大烟吗?”
昌年道:“这地方找得出那东西吗?”
掌柜的笑道:“有有有!这里有清水膏子,香得很。若是要好一点的烟家伙,我们也可以找得出来。”
昌年道:“这地方真是奇怪,要吃要喝,完全没有,可是要吸大烟,就有清水膏子。”
掌柜的依然道:“两位先生要家伙不要呢?自己带得有吗?”
健生大声答道:“我们不吸烟,多谢你的美意。”
那掌柜的看这情形,客人是有些不高兴,这才悄悄的去了。
就在这时,燕秋在窑门外叫道:“你两位干嘛藏在窑洞里?”
健生笑道:“你看笑话吗?我们要在这里吸大烟哩。”
燕秋笑道:“别的什么可以闹着玩的,这也闹着玩吗?到我那屋子里去坐着谈谈吧。”
费、伍二人,因她老在窑洞门外等着,倒不能不去,于是笑着出来,把掌柜的发生误会的原故说了一遍。燕秋笑道:“我也是这样的想着,你两个人,或者都有些好奇心。但是好奇得连鸦片烟都要尝尝,我想也不至于;可是你也不要怪掌柜的错认了人。因为在这种地方,请人抽大烟,差不多是一件很恭敬的事。无论如何,人家恭敬你,你还能说人家不是吗?”
说着话,三个人一同走进了燕秋的屋子。这又发生了一点问题:因为在窑洞子里,费、伍两人可以同睡在一张炕上,可是到了这屋子里,可感到困难。若是同燕秋全坐在炕上谈天,颇有点不合适;除了炕,又没有可以坐的所在。因是两个人背了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带说带笑。他二人如此,燕秋也不便单独的坐下,只是背了两手,靠了房门口站定。昌年笑道:“我们这样坐立不安,究竟也不是办法,似乎要找一件事情来消遣一番吧!”
燕秋道:“我也觉得闷,能找出法子消遣我是双份赞成。有什么事可以消遣呢?”
健生正走着圈子,好像想得了什么法子似的,突然的站定了向燕秋道:“我有个简便的消遣法子了。我们找三十二个铜子,上面贴着纸,写上车马炮,再画一张棋盘,我们可以下象棋。”
昌年道:“你发明的象棋,是站着下的吗?”
健生道:“哪里有这种象棋?哦!是了,还是不行,没有桌椅,我们像野孩子一样,蹲在地上下起来不成?”
燕秋却不肯接着说炕上也可以下的,便道:“依着我的意思,还是冒雨出去走走吧。这种地方多看看,总是好的。这里有益于人生,不下于在上海马路上看看。”
费、伍二人想着,不出去,也不能就在这屋子里转了走,只好又随了燕秋走出来。
可是到了店门口,又让人兴致索然。因为那几家黄土壁子的店户,配着一条黄泥浆路,真是不能发生什么好的印象。因之健生叉了两手在腰上,叹了一口气。这却有人道:“三位闷得慌吗?可以到这边来坐着谈谈。”
昌年看时,便是那马振邦,同了一个穿绿衣服的邮差,坐在对过一间矮小店堂里。那里倒是有四个泥砖墩子,夹了两个黑板桌子。他们面前,居然放了一把瓷壶和两个杯子在桌上。大家本也很无聊,便接受了人家的邀请,过去坐了另一张桌子。马振邦指着大门边一座泥灶道:“我请这里掌柜和我烧点水喝。”
看时,果然有个人在那里扯风箱,灶口上堆了些煤渣子,架着一把泥壶在烧水。健生笑道:“烧水的水壶,那样煤烟满糊着,泡茶的瓷壶,倒是这样的好。”
马振邦笑道:“这地方,到哪里找这种茶壶去,这是我自备的。我有江南带来的茶叶,你们喝吗?”
昌年笑道:“那太好了。我们由南方来,就是缺少这样东西,以为茶叶是中国随处可以买到的,那还用得着带吗?不想到了西安,买的茶叶,都浓酽非常,我们喝惯了清淡的,不能喝。”
马振邦道:“这样说来,你所喝的那还是南方来的茶叶。你若是喝到本地南山出的茶叶,有一种冲人的青叶子气味,那就更不能喝了。”
说着话时,泥灶上的水已经开了。马振邦泡了茶,和掌柜的要了三只碗,分斟着喝茶,他笑道:“这样的旅行,你三位实在是不惯吧?可是经过着虽苦,将来回想起来是很有味的。”
昌年道:“我们倒也不觉得苦。这位杨女士她是西北人,更没有关系。只是像永寿这样荒凉的县城,我们却是预先没想到。”
马振邦笑道:“像这样的县份,西北就多着啦。你问问这位邮局的邮差大哥,他到的西北地方不少,请他说两处贫苦地方你听听。”
邮差捧了一只茶碗喝茶呢,他微微的笑着。昌年笑着和那邮差客气了两句,就问他还有什么地方是比这更荒凉的?邮差笑道:“那就多了。你先生以为永寿县城里只有八九户人家,不算城市,还有个留坝县,城里只有两个衙门,此外一户人家也没有,那更笑话了。说起来是两个衙门,其实还只能算是一个衙门;另外一个衙门,是管鬼的。”
健生笑道:“那么,我明白了,必定是县衙门和城隍庙。”
邮差笑着点了两点头。昌年道:“留坝不是在汉中吗?汉中风景,听说像江南哩!”
邮差道:“要过了秦岭,那才风景像江南呢。在山头上,地方很冷静的。留坝,原来不是一县,以前好几百里地方,没有一个管百姓的官,实在不方便,所以硬在那地方圈上了一个县城。南山也就只这一县太不成,其余还不至于这样子。可是北山像永寿县这样的地方,那就太多了。”
健生道:“北山就是陕北吧?听说那边狼很多,大老爷坐堂,大堂上常常跑出狼来,是有这事吗?”
邮差笑道:“也许有这样事。可是南方人猜想的不对,以为那里的县衙门也有高大的房子,也有公案桌子摆着的大堂呢。像三边神木一带,那里地方非常的荒凉,一县可要抵江南七八县那样大,地方那样大,可是人口比江南一县要差到好几十倍。地又大,人又少,那情形自然也可以想到。有些地方,县老爷也要对他不起,请他住在窑洞子里。窑洞外有块平地,架起一块大石头,就是公案桌子。大老爷坐堂,便在窑洞门外那块平地上。那么,大老爷坐堂,跑出两只狼来,这很不算一回怪事了。”
健生笑道:“这很有趣,像听山海经一样。”
邮差正色道:“这是实在的情形,并不是笑话。”
昌年道:“衙门这样简单,除了县长而外,还有其他办公的人吗?”
邮差道:“有的。差人,卫队,都住在县老爷窑洞外附近的各山上,近的相隔半里路,远的相隔五六里路。”
昌年笑道:“趣闻趣闻!县长的卫队住在五六里之外。”
邮差道:“根本上,县长也用不着卫队。那地方那样荒凉,军事是没有的,土匪倒是有;但是土匪是到外面去抢了东西来,躲在那地方居住,并不是要在本地方打抢。所以有卫队没有卫队,那都是不要紧的事。”
昌年道:“这些差人,是不是也替县长办点公事呢?”
邮差道:“每逢过堂,他们都来。不过堂的时候,他们各自在家里种田。”
健生道:“那么,他们一定是像戏台上所说,每逢三六九放告之期,到县长窑洞子外来等着的了。”
邮差道:“不!县长要过堂的时候,给他们一打无线电,他们就来。”
说着,他自己也笑了。健生沉吟着道:“这不是假话,必定有一样东西代替了无线电。”
邮差笑道:“你先生聪明,猜得有些像了。当老爷过堂之前,拿一面大锣,站在窑洞子外一阵乱敲。四周山上住的差人,听到锣声,各人就来了。”
昌年笑道:“这倒简单明了。”
燕秋笑道:“派你做这地方一个县长,你去不去?”
昌年道:“我说实话,假使我除了这个没有比较再好一点的事情可干,我当然去。我想这地方的县长,总不会虚搁在那里,一定也有人干。别人可干,我也就可以干了。”
邮差笑道:“你先生肯去干这种苦事吗?像这种地方县官,都是老在那边做事的人,比如县长换了,西安就打电报到附近的一个大城里去,让原任科长或者邻县科长去升任。若是西安派一个新人去,那就难了,得走一个多月。”
昌年笑道:“这样看来,就是想挑这样一个地方去做官,也不是件容易事了。这位大哥一说,把我想做官的心事,冷下去了大半截。”
燕秋道:“说正经话吧。越是这种地方的官,倒越不是随便的人可以干的,因为那地方的人情风俗,显然和内地不同。没有经验的人,或者身体不结实的人,都不能胜任。到边疆去做事最苦,可是没有那相当的人才,还是办不好。所以中国的边疆,永远是无办法。”
昌年笑道:“唯其如此,所以燕秋丢了南京繁华之地不住,要回到甘肃来了。”
燕秋笑道:“哼!我自然够不上说是人才。但是我自己相信,倒有一腔热血。可是你二位,也不必看不起自己,我认为也是有血性的青年。”
马振邦看看他们,笑问道:“二位是到西北来考察什么的吗?”
健生笑道:“我们一个穷学生,谈得上什么考察,也不过游历而已。”
马振邦道:“肯到这地方来游历,那也很难得的事。差不多的人,到了潼关,就回转去了。”
健生笑道:“我们算得了什么,最难得的,就是现在的部长院长也肯来。”
马振邦笑道:“那有什么用?他们坐了飞机,由天空上飞过来,到的地方,无非是西安、兰州。所有穷苦地方,都在飞机几千尺下漏了过去。到了那大的城市,地方官带了军乐队,在飞机场上一番欢迎,进得城来,住在高大的衙门里,吃起饭来,一样的有鱼翅、海参;见了新闻记者发表谈话,第一句印象很好,第二句建设有进步;客人欢喜,主人也欢喜,考察也就完了。试问这和西北有什么好处可言?”
健生点头道:“这话诚然不错。我们由洛阳到西安,遇到一位陈先生,一路指示,受教良多。不想在这里遇到了马先生,又得了不少的好处。”
马振邦笑道:“我懂得什么?到了平凉,我介绍我们那位程工程师和二位谈谈,对于各位游历,那是一定有很大的帮助的。”
燕秋觉得这人谈吐却还不错,只是有些恭维上司,还不脱那官场中的习气。因之对于他的话,脸上表示着一种烦厌;因为燕秋有那不以为然的样子,费、伍二人也就不接着话向下说了。
说着话的时间,不曾理会得天气。这时向屋外天空里看去,已经明亮了许多。走出店外来看,当顶便有一大方蓝色的天空,东边的太阳,向这里射出一角阳光来了。那个司机生也就昂了头,在四处的看天,还自言自语的道:“只要能够凑付到邠县,也就好了。”
这天上既有了晴色,所有停止在这里两辆汽车上的客人,都像在大海里发现了一线新大陆一样,都拥到街心里来看。这时,却听到街后面呜嘟嘟的有了汽车喇叭声,那司机生就开了笑脸道:“咦!西边有车来了。”
说时,便有辆绿色的邮车,上面盖着油布,开到了面前。先前说话的邮差,抢上前挥着手,那邮车也停了。问时,过去二三十里,便是很好的晴天。山上的路虽湿了,却也不是怎样的难走。大家听了这话,不约而同的要求司机生开着走。不到一小时之内,一辆邮车,两辆货车,就全向西开了。燕秋坐的这辆车,是最后开行,所以大家也是格外的安心。
车子绕着永寿县城的南角,转上了山,山虽不是十分伟大,已不是高原那种形势,可以随处开辟田地。向前看去,山峰错落,满眼都是乱草和矮小的灌木。稍远的尖峰上,还有一卷卷的白云,向天空里吐着。公路忽左忽右,只是在山腰里绕着走。山上没有人家,也没有土窑。走了上十里地,才在一个山嘴子上发现一个土窑,是敞了洞门的。在门外支了一个秫秸棚子,在棚子下和山壁上,有那灰色的布块,写着有求必应的字,于是晓得这土洞子是一所庙。庙外也是土香案,土香炉,倒是放了一个铁罄在土案上。旁边一个道人坐在地上,向人求布施。汽车是很快的走过去,也无人给他钱。昌年道:“这老道在这种地方求人家布施,那不是一种笑话吗?”
燕秋道:“在大路边上,那总有人来往。好在他不过是住土窑的人,生活简单,大概也所求无多吧!”
说着,汽车走下了一个山坡,只见在远远的山坡下,如蚂蚁似的走路人,正向这边来。到了面前,便是和昨日在乾县所遇的一样,乃是到东路去割麦的农人。燕秋道:“你看,这些人就是那老道的施主,不要以为他们是很苦的。可是他们对于人类的同情心,那是远在坐汽车的朋友以上。”
健生道:“这就是合了那俗话:什么鱼,就有什么水来养活着它了。”
燕秋笑道:“若是这句话是对的,我倒要试试,看看我回西北来,可有什么水来养活我?”
健生听了这话,心里却是一动。因为一路之上,探听燕秋口风,总不能得她正式的答复,就改由旁敲侧击的法子去探她的口风。几日以来,知道的已经不少;现在她又说不知西北有什么水可以养活她,那分明她回甘肃有久居之意了。关于这点事,自己牢记在心,却不肯放松。燕秋是预定着到平凉把行程告一个小段落的,等她告了一个小段落,自己也就可以抽身了。他心里有事,先就默然不作声。昌年似乎也有什么感触,不是以前那般议论风生。燕秋想着:也许他们是看到一路荒凉,动了归心,这倒是无以慰之的,也就不说什么了。
汽车在荒凉的山上或高原上跑了三小时之后,在高山上远远的看到一带青葱的绿树,夹着一条弯曲的河水。在树林子一边,两个高峰下,露出了一个城池。因为那城池,落在山脚下河边上,由高向下看,连城里哪处人烟稠密,哪处房屋稀少,都一目了然。走了两天,经过了四百多里路,要算这个地方的风景是最好的了。不必问,大家也都知道是到了邠县。汽车下了山,向县城开去。这城门外,又有一道小小的沙河,架了一道石桥;虽然城门口一般的站了两个守卫的兵士,可是就觉得这和永寿城门口站的两个,要文明些似的。健生有这点子感想,还不曾说出来呢,然而汽车开到石桥头上,就停止了。两个卫兵走到车子边向车上看看。司机生跳下来道:“各位客人都下车来吧,要检查!”
燕秋等随着其他客人也都走下车来。卫兵先指着车上一个小箱子问道:“先打开这个看看。”
这箱子正是马振邦的,马振邦便掏出印有职衔的名片交给他,问着道:“有名片,可以不查吗?”
那卫兵将名片倒拿在手上,看了一看,问道:“你究竟是干啥事的?”
马振邦笑道:“我是公路上的,若要看护照,我也有。”
卫兵又看了一看他的服装,却是相信了。问道:“你一路几个人?”
马振邦指着昌年三人道:“还有这三位。”
卫兵道:“都给我一张片子吧。”
三个人料着可以免予检查,也都给了一张名片。那卫兵似乎感到不便对一车子人显然分个什么厚薄,因对其他的旅客,也只随便问了一问,一律免予检查,挥着手,叫司机失去吧。汽车开进了城,在一家带有汽车站的旅馆里住下了。
他们进了旅馆之后,大大的出于意料之外,居然找着两间屋子住下。屋子里不但炕上多了一床羊毛毡子,而且屋子里也各有一张小桌子,两张小方凳。大家将行李安顿以后,司机生还来招待一次,说是这隔壁就是小馆子,要吃鱼吃鸡吃蛋吃白面,都可以办到。今天本来可以赶到长武的,前面有一道河,恐怕水大,等一晚,让水退走,明天过去。今天还早,三位可以到外面逛逛去,这里有一道隘巷,是当年大姒出世的地方呢。昌年听说,就向健生道:“我们没有去得周陵,很是懊丧,有这样一个古迹,不能再交臂失之了。”
健生道:“当然去,我们就走。”
燕秋始而是微笑着,没有置可否,现在见他们一定要去,笑道:“既是那么着,我陪二位走一趟吧。”
三人走出旅馆来,健生首先看到街边的巷口人家土墙上,钉了一块木牌子,写着隘巷两个字,因拍手道:“这处古迹找得太容易,一走就到。”
他为首走进巷子去,东张西望,先是看到几户矮小人家,大家还不感到什么异样,再过去是一所倒坍的小庙,一处堆乱砖的敞地,一个露天厕所,一堵矮墙,围了个大猪圈。大家感到臭气难闻,本也想回身走去,恰好奔出三条周身粪土的大肥猪,向人身边直冲了过来。大家呵呀了一声,向巷口外就跑;跑出巷口来,才缓过这口气,停住了脚。健生笑道:“假使这地方,不是生长中国贤妇人的地方,我就要说出不好听的话来了。”
燕秋笑道:“当年我逃难经过这里的时候,我父亲指点过给我看了。我本想拦着两位不必去,又恐怕扫你们的兴。”
昌年笑道:“其实看了之后,那是更扫兴。”
三人说笑着,向旅馆里走来。
可是正当他们走进店门口的时候,掌柜的便抢向前来道:“哪位先生姓费?我们县长拜访。”
昌年道:“我姓费。但是你们这里县长,我并不认识呀!”
掌柜的便将手上的一张名片,递给了他。看时,上面印的字,乃是孙执诚三个字。昌年呵哟了一声道:“原来是他!”
同时由店里走出这位孙县长,远远的就伸出手来和昌年握着,笑道:“我真想不到你会到这种地方来。刚才我到营部里去,在那营长桌上,看到你一张名片,名号籍贯完全相同,我虽然猜着是你,但是还不能十分断定,所以立刻就来拜访。”
昌年很高兴,即刻和健生、燕秋两人介绍。原来他是昌年中学时代的高级班同学,已毕业而做官了。昌年立刻让着他到屋子里来坐,把西来之意,略微的告诉了他。孙执诚道:“老朋友在这种地方相会,那实在是难得的,我应当留你在这里过两天才好。”
昌年道:“我们的身子,现在是属于那辆长途汽车了,自己丝毫不能作主。”
孙执诚道:“虽然如此,我多少要尽一点地主之谊,才合乎情理。我现在回去安排安排,回头请到我那里去谈谈吧。”
说着,他又向健生、燕秋两人敦请了一遍,方才走去。
不到一小时,便有一名卫队,拿了县长的名片来请。健生、燕秋因为是昌年的同学,也就无须谦虚,跟了卫队一块儿走。这县政府和永寿不同,一个圆式大门,正对了一堵极大的照墙;那墙上写着许多的标语。进了那圆洞门,在那墙上敷着粉,画着很多的时装人物画:如吸鸦片有害,缠脚有害,种树有益之类。进了圆洞门,便是八根柱子落地的过厅。前后两个大院落,在柱子上,钉着蓝底白字的标语牌子;最恳切的是:一文钱都是老百姓的血汗、县长是人民的公仆。在这里,远远的看到大堂,正中立了一张公案,系了绿上沿的大红桌围。桌上摆了签筒、锡砚台,在公案后摆了一张很大的太师椅子。那桌子下面,地面上有几块四方的石板,俗言叫问心石,乃是老百姓跪着被审问的所在。到了这里,早有人进去报告,孙执诚直迎出古壁门来,笑道:“老朋友倒是不做作,一请就到。”
昌年道:“你是这一县之主了。我们到了这里,是你的客民,还敢搭架子吗?”
执诚在前面引路,引到后进正中的堂屋里来。大概他是因为有女客在内的原故,没有再向内引,就在正中的屋子里坐下。四壁的墙上,虽也粉饰过了的,然而日子很久,也就掉落不少。其间好像有几张标语,却被县长都用字画来遮盖了。这屋子里,也无别的陈设;靠正墙有一张长桌,正中一张方桌,配了两把椅子,两条板凳,桌上铺了一块白布,好像还是刚刚铺出来的。大家坐下,昌年先笑道:“若是照现在大堂上那种情形看起来,县太爷的排场,却是不小。不过到了这里,才觉得是有些西北地方的本色。”
执诚笑道:“我猜着你看到大堂上那种城隍庙里的样子,一定要说话的。果然,你不曾坐下,就批评下来了。可是,这是没有法子的事。”
说着,听差送上茶壶茶杯。他斟了一遍茶,大家围了桌子坐着,他在下方相陪。笑道:“这一路来,水这样东西,大概把三位苦够了。我这是城外小河里的水,在缸里澄清了才用的,倒是可喝。三位抽烟卷吗?这里请客,都是南京车夫用的烟,我不好意思拿出来。”
昌年道:“我们不抽烟。你且把大堂上这一副排场的理由说出来,那比招待我们还好得多呢。”
执诚举起茶杯先喝了一口,笑道:“你也是学法律的人,当然愿意知道。其实这理由很容易明白的,简单言之,就是威信问题。这些地方的老百姓,十有其九,不认得字。他们完全世袭了封建社会的传统思想。在前清的时候,堂上摆着板子大枷,三班六房,站在两旁,呼一喝二,把上堂的百姓当畜类看,他们不以为这是压迫,以为朝廷王法应该如此。民国而后,县官上堂,老百姓第一看不顺眼的,便是大老爷不戴红缨帽子,不穿补服外套,随随便便的上堂,太不像话。你没有审问他,他先有三分不服;你若对他说法律是求公正的,不要这些虚伪的排场,他反是说没有皇帝的年代,一切都反了常。于是由老百姓这点藐视县官的意味扩充起来,连着什么公事,都有点掣肘。听说以前有几个头脑新的县官,把官牌子一律取消不用,结果,是什么都办不动,失败而去。所以为了县政发生效用起见,不得不把官牌子摆出一些来。我很惭愧,除了用这点老法子的威吓手段,实在不能使出再高明的手段了。”
昌年说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在前面挂上县官是人民公仆的牌子呢?”
执诚道:“这不是我干的。有一个时代,西北有一种政治军事化的局面,你们当然记得:那个领袖手下的人,虽都是扛枪杆的,玩这一套很是在行。其实他派的县官,都是武装同志,那威风还用说吗?譬如一文钱都是老百姓的血汗,这标语多好看!可惜,老百姓那时是一滴血汗也没有,结果是人与马争粮。”
健生道:“怎么叫人与马争粮呢?”
执诚道:“就是老百姓剩下的粮食,经过征粮派粮摊粮三种贡献而后,所有的吃喝,都到武装同志肚里去了。老百姓在饿得无办法的时候,向当局驻扎的军队,提出一个极低限度的要求,请他们让马去吃草,不必再把麦麸荞麦皮给马吃。这麦麸荞麦皮留给老百姓吃,可以救活许多条命,也有照办了的,也有办不到的;这不是人与马争粮吗?我知道了这个故事而后,我就要把一文钱都是老百姓血汗的标语取消,可是本地绅士说那时标语也多,壁面也好看,就是一县派十几万兵饷,有点受不了。标语壁画,这是个纪念品,要我保留,我也只好留着了。其实在西北做官,用不着这些玩意,老百姓根本就不认得字,标语都给贴标语的人自己看的。有人也说了,以后少要老百姓出点钱,那就是好官。我以为不对,我们不能看着西北人苦,就这样苦下去,就当把西北人的生活程度,知识水准,一齐提高。这种事,不能望政府拿着大批的钱来办,那么,只有从事生产入手,以便在本地出钱,替本地办事。若是只和百姓少要钱,犹之只要病人少作事一样,那是消极办法,迟早病人是要病死的。病人必得吃药,也必得吃补品,让他健康起来。”
燕秋坐在一边默然听了,情不自禁的将手一拍桌子道:“孙县长!你这话透彻之至!你一定是个好官。”
执诚笑道:“好官两个字可不敢当。不过我想到的事情,总要这样办。这话又说回来了,唯其想办些事情,官牌子不能不端。要不然,发出去的命令,不发生效力。等到教育事业相当的有点成绩,那就大堂上不摆着系红桌围的公案,也有办法了。”
大家听他所说,很有道理,正是听到出神,听差却引着人提进两个食盒子来了。
掀开食盒子来,送了八碗菜到桌上。看时,除了一碗鱿鱼,一碗海参而外,其余都是猪身上的;有红烧肉,炒肉丝,木耳肉片汤,炒猪腰,炒猪肝,红烧肚块。便是那海参里面,还有肉丸子。安放了杯筷,执诚在下席相陪。未动筷子之前,他笑道:“我先声明,这地方有鱼龙鸭凤的口号。吃东西,只有猪肉现成,其余便是鸡。今天抱歉得很,馆子里连鸡都没有,大概是来不及预备。至于海菜,干的由汽车带来,并不费什么事,倒是常有,现在请各位吃个猪八碗吧。这鱿鱼里面,也有肉片的。”
昌年笑道:“我们这就如登天上了,把昨日在永寿吃的卫生席一比起来,这就有天壤之别了。”
于是把昨日所吃的情形,说了一遍,执诚道:“这还算不错呢,若是到新疆去,出了玉门关,有一个穷十八站,那么远的路程,竟是不见人烟呢。”
燕秋当他两人说话的时候,只管把眼睛望着,要插言下去,这时就忍不住了,因笑问道:“我还有点事,要向孙县长领教。孙县长既是表示要从生产入手,现在预备办一些什么生产呢?”
执诚笑道:“这又是很惭愧的,我到此不久,还没有实行。往大处说,有两件事:其一,是离县城二十里的地方,叫百子沟,出煤,煤质很好,烧出来的灰是白的,只是交通不便,全靠人挑和骆驼驮出来。若是开一条路通那里,实行开采,那是一件大利。其二,泾河流在本县境内,两面夹山的地方很多,大可以作渠。只是这两件大事,不是一个小小县长可以办的。我现在只好由小处走,就借了泾河两岸,想造一点小规模的森林。这里本出梨枣,只是农人让它自然生长,没有大收成;我想改良一下,靠了西兰公路快成功,或者能运销到外边去。还有一件,泾河附近,草可养羊。这两年农人自动畜羊,也能剪羊毛织毡子,这也是可以提倡的。总之,我打算有一分力量做一分事,先挑能办的,即刻办起来。像邻县长武、永寿,前两年,人跑去不少,到现在,长武日有起色,还只三万多人。本县始终有七万多人,这是本县农产可以发展的一个大证明。在陕西西部,有这样好的地方,做县长的人不能做一点事,那是很惭愧的。”
他说完,燕秋忽然离座而起,大家都望了她,不觉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