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天晚上,大家照例围坐在燕秋屋子里谈话。燕秋皱了眉,斜靠了床柱坐着,不住的叹气。健生和她比较坐得近些,坐在房横头一把木椅上;便偏了脸向她望着,似乎也带愁苦的样子,用了很柔和的声音道:“你何必急呢?我们既然是预备作长途旅行的,这就不必考虑到时间上去。在路上多耽搁两三天,我们是绝对不介意的;而况我们三个人,生长东南,就没有梦想到是这样一种情形。现在看到了每一件事,都很感到兴趣。就是在西安延迟了几天,我们并不烦腻。”
燕秋道:“但是我不能那样想。蒙我的好朋友帮我的忙,陪了我到西北来,费时失学,而且花了不少的钱。我为了方便自己和方便别人起见,应当早早的把这回旅行告一结束。这样困守在西安,一点事不能做,怎样不急?不但是我急,由我的眼光看,你们三位也不见得会痛快的。”
说着,向三人看了去,只有一虹的脸色,在她的眼光之下,很是有些不能妥帖的样子。燕秋就微笑道:“一虹!这两天,我看你有些想家吧?”
一虹本是一只手撑住桌子,托了自己的头,将脸色半掩藏在灯光下。听了这话,这就立刻放下手站立起来,笑着摇头道:“不,不!我自小就出门惯了的,从不晓得什么叫想家。就以我在南京而论,也好几年了。我要想家,还念得成书吗?”
燕秋道:“我说你想家,这是我措词不对。我的意思,是以为你减少了旅行的趣味,很想回到南方去了。要不然,何以你这几天忙着写信寄出去,简直在信以外什么事都没有似的。”
一虹摸摸脸,又摸摸手,将眉毛皱一皱,又扬一扬笑道:“真是这样吗?连我自己都有些不知道呢。”
说时,向健生、昌年望着。健生笑道:“燕秋一提起来,我觉着有些;果然你在那边屋子里不是伏在桌子上写信,就躺在床上看信。”
一虹笑道:“这不过适逢其会,你进房去,这样遇着罢了。”
燕秋正着脸色道:“我虽说的是笑话,其实是人情应有的事。”
一虹呵呵的笑着,举起两手扬着,红了脸道:“怎么突然加上情人应有的这一句话来?我写信给哪里的情人?”
昌年坐在他对面,斜瞟了他一眼,抿嘴微笑着,自站起来向桌上提壶倒茶喝。燕秋也就将身子坐正起来抿嘴微笑,对他看了有两三分钟,才道:“你这话从何说起?我说的是人情,你倒过来成了情人。”
健生也笑道:“我也是不解他为何有这样一问,原来是听错了。”
一虹那张红脸,几乎要由汗毛孔里热出油来,于是笑着用手搓着脸道:“糟了糟了!我神经有些错乱,这倒让我怪难为情的。”
说着低了头向房门外一溜,回房睡觉去了。
及至费、伍二人进房来的时候,怕他们还会提到这件事,只好面朝里闭了眼睡,因是一宿不曾睡得安稳。次日早上仍不知道醒,还是昌年用手推着,才睁开眼来。昌年笑道:“昨晚上你很忙吧?”
一虹坐了起来,揉着眼道:“你这话我好生不解,我睡得比你早得多,怎么你说我昨晚上忙呢?”
昌年笑着道:“你作了一晚上的梦,一会儿在开封,一会儿又在上海。这样远的路跑来跑去,岂能说是不忙?”
一虹笑道:“你这叫无根之谈。我作梦,你怎么会知道?”
昌年道:“你作梦,别人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是你自己口里喊叫出来了,我也不知道吗?那我这个人也就太愚蠢了。”
一虹道:“据你这样说,我是说了梦话了,但是我自己毫不知道。”
昌年笑道:“假如你有一毫知道是在说梦话,你就不会说了。不过这没有辩论的价值。昨晚我们议论好了,去吃水盆大肉,并且请那位陈公干先生。因为我们在一路上得了人家不少的帮助,现在我们要离开西安了,当然是要尽点人情,藉资报答。”
一虹道:“我本也有这个意思,既然你们发起了,那就很好。”
昌年道:“现在还只七点钟,到吃早饭的时候还有三小时。今早燕秋的精神很好,她愿陪我们去游一次碑林。”
一虹笑道:“这真是不谋而合,我就打算今天到碑林去看看,顺便买一点帖。”
昌年道:“我们回来,还是要经过西安的,那时再买不好吗?现在买了,倒要带许多往回路。”
一虹道:“我自己不带着,我是买好了,由邮局里寄走。”
昌年笑着,并不追问,一虹抢着漱洗完了,便同燕秋一行人向碑林来游览。
远远的看到一堵红墙,里面拥出一丛苍绿的柏树叶子来,大家都也以为那里是碑林。到了近处,才知那是孔庙,坐的人力车子,却向庙后一条冷巷子里拉了去。车子停下来了,在一座广大的木板门外。车夫说:“并不要门票的,随便进去好了。”
大家进去,却是个小小院落,往北有座门,已闭着。靠南墙上有块牌子,写明了碑林向东进。顺着南墙根,进一条小巷,砖地上潮湿湿的。上面有不少的青苔,不但无人影,也无人声。小巷子尽头,北方是个院落,有四棵柏树,却死了一棵,上面是个小殿,正中有个神龛,供了孔子像,香案上并没有什么点缀,除了尘土,便是鸟粪。院子向南,这就是碑林了。这乃是平常的房屋,将间隔打通,一重重的列着碑。有的碑嵌在墙上,有的碑树立在地上;有那更珍贵的碑,在屋子中间,造个塔形的东西,将它四周嵌上,这样打通了的房屋,有好几十间,大小碑石,全陈列满了。这些屋子,都有木牌钉在墙上,注明了是某区,一共有六区。
在那第六区里,有大唐的景教流行碑,有几个拓帖的工人,带了墨碗正在那碑下拓帖。一虹走近碑前,仔细的看过了,就情不自禁的拍了手道:“这块碑有价值,不但是唐人的字而已,这在宗教方面,是一个铁质似的考据证品。我一定要买两张寄了走。喂!朋友,这碑帖在哪里出卖?”
那一个蹲在地上,正在动手拓碑的工人,手上五指漆黑,握了一个墨布袋,脸上又黄又瘦,头发剪了一个鸭屁股式,身上披了一件短的灰布夹袄,全是墨点。他答道:“这巷口外,就有好几家碑帖店,要什么样子的帖,都有。”
说着,他又将那小墨布袋,在碑上轻轻的捶着。纸上透出来的字,非常整齐停匀。一虹便笑道:“这位朋友的手艺不错。看人,专看表面是不成的。大凡一个艺术家,他的内心美,是更有甚于外表的了。”
这两句话,恰是那工人听得懂了,便回转头来向一虹笑笑。一虹道:“我这话不是很对吗?你们拓帖工钱怎么样?”
他道:“这没有一定,要看各人的手艺,我是和图书馆里人商量好了,自己制帖。现在拓帖,不比从前,很费事,这里归图书馆管理,他们不答应就不能动手,拓过了,他们就要来查看的,碑损坏了没有?”
一虹道:“纸帖在石碑上,是软碰硬,纸不坏,石碑倒会坏吗?”
工人道:“这也为了人心不好,做这种生意的人想多弄钱,等他把字拓下来了的时候,他就故意的把石碑损坏,或是敲坏几个字,或是凿了一小块,让你以后来拓的人,拓不出全份来。到了那时,他拓的帖是全文,越是日子久,越值钱,所以现在官厅里管得很严。”
昌年道:“你听听,平常拓两块碑帖,还有这些个黑幕。”
燕秋叹口气道:“可不是!处在这个年月,完全用一种好人的眼光去看人,那是不成的。譬如交朋友,那人当面说他是你的知己;也许真就是你的仇人。”
昌年抬了两下肩膀,笑了没作声。健生道:“我们这三个人里面,总没有你的仇人在内吧?”
燕秋笑道:“你多什么心!但是你在当面,也没有说是我的知己。”
一虹却没有加入他们的论战,自绕了列碑的屋子,转着看石碑。昌年道:“快九点了,我们走吧,一虹还要去买帖呢。”
健生道:“向西走,何必买帖?将来我们还要回西安的,到了那时,我们再带了帖向东走好了。”
昌年道:“买了由邮政局里寄了走,也不要紧。”
燕秋道:“这也等于玩古董,何必那样性急?”
一虹走过来了,笑道:“并不是我自己玩这样东西。因为朋友写了信来要,我不得不买。”
大家带走带说,出了碑林。健生是紧傍了一虹走,笑道:“呵!我明白了。这两天,来也航空,去也航空,信上就为了碑帖这件事吗?”
一虹笑着,略微同他点了两点头。燕秋站定了,回过头来问他道:“你这位朋友风雅得很,写航空信讨碑帖,他有多大年纪?大概五十以外了吧?”
一虹笑道:“你以为青年人就不爱习字这个工作吗?”
健生道:“我就可以代表一部分青年人,我提笔写字,十有九回就是用自来水笔;毛笔尚且是无缘,何况是碑帖?以前用自来水笔写字,名义上说是图个便利,其实也是带点时髦性。因为看到别人都有自来水笔挂在领襟上,自己也就不免试上一试。不想这自来水笔用惯了,毛笔写出来的字,是更觉难看;为了藏拙起见,同中国旧有的文房四宝那是更觉无缘了。我想碑帖这东西,将来总会成为废物。”
这样的说着,大家只管向前走。这地方在城墙跟下,也没人力车可雇。昌年突然回转身来,问道:“一虹!怎么不买碑帖了?”
一虹沉吟了一会子,笑道:“不买吧。你们对于我这件事,似乎是感到很有兴趣,只管研究。”
燕秋道:“这话可有些怪了。你这并非什么秘密事情,怕人研究。大家说说,有什么关系。而况你那朋友,写航空信来要这东西,当然也是希望甚殷。你若不把碑帖寄给人家,也显着辜负人家那一种热情。”
一虹对热情这两个字好像有些刺耳,听到了之后,就对燕秋脸上偷看了一眼,见燕秋的脸色很是平和,这就笑道:“既然这样的说,那末我就买一点儿吧。”
说着,回头看到空场子的老槐树下,有一幢手摸得着屋檐的小屋子,外面敞着大门,两根木棍子挑起一个横的布棚,在布棚外,挂了一块白漆木头牌子,上面写得有字:发售古今精拓碑帖。这自然是一家碑帖店,大家都由布棚子钻了进去。
这里照着西北店铺的式样,拦门一字木柜台。那柜里有两个店伙,早是满脸堆下笑容来相迎。一虹看柜台里面,只是一间很长的黄土墙屋子,不见有一页字帖陈列。便问道:“我要买一点字帖,你们这里有吗?”
一个粗黑汉子,操了一口长安音,笑道:“有有有!要遮样的帖,我这都有。有名的圣教序、景教碑、颜勤礼、大套十三经全文,先生喜欢遮样的,魏碑呢?唐碑呢?夏禹岣嵝碑呢?”
一虹笑道:“掌柜的!你不要说这些行话。我们是十足的外行,我只晓得慈恩寺里褚遂良写的圣教序和这碑林的景教流行碑是有名的,我只要这两种。”
健生笑道:“你虽说是外行,到底还说得出两种,这也怪不得有人写航空信托你买。若是找着了我,他就是打十万火急电来,我也没有办法。”
一虹笑道:“掌柜的!我又要说句外行话了。像夏禹岣嵝碑并不出在西安,何以你们这里也卖呢?”
黑汉答道:“我们不光是卖西安出的,别处出的,像河南、山东、山西的出品,我们都搜罗得有。先生!你能问出这句话,你并不外行了。”
他说着话,和他那个同伴,在屋子里大一个纸包,小一个纸包,搬出二三十个纸包,堆在柜台上。透开来,里面全是字帖。据掌柜的介绍,张张都有价值。一虹觉得人家拿出了这么些个货物来,大忙一阵,不能不多做一点生意。于是将大大小小的碑帖,一共检了十几张,卷了一大包,然后回旅馆。
在路上,燕秋问道:“一虹!我这就有点疑问了,看你买这些帖好像自己都没有拿出什么主张,完全是听了掌柜的介绍随便买的,这当然不是你朋友所指定的帖。你这样买着寄去,那朋友能合意的吗?”
一虹笑道:“原是我买了送朋友去,并非他指定了要什么样子的。”
燕秋道:“可是你以前说的是朋友来信来和你要,你有点前言不符后语。”
一虹觉得心里撞了一下似的,便淡淡的笑道:“这是一件平常又平常的事情,你们倒好像福尔摩斯探案一样,只管注意着。”
燕秋满脸血晕外腾,涨得眼睛皮子都要垂了下来,低了头走路,不但是不作声,而且也不向一虹这方面看过来。昌年在一虹后面走着,可就低声答道:“我并没有注意你的事呀!”
一虹回头来向他望着,本来有一句什么要紧的话很想说出来,可是在二人一打个照面之后,他那句要说的话,可又自然的忍回去了。健生走在最前面,对于这些,一概不曾理会。
大家默然无声的走回了旅馆。燕秋一面走着路,一面弯了腰伸了手捶着自己的腿道:“哎哟!我乏了,睡觉去。”
昌年在后面追上来,笑道:“怎么着?你忘了吗?我们在十点钟,还有个约会呢。”
燕秋笑道:“你对那陈先生说,原谅了我吧。我是一个病人,病还不曾好呢。大碗的吃肉,当然也是不行。”
昌年道:“你一个人不去,不大好吧?人家不知道,还以为你瞧不起人家呢。”
燕秋手扶了房门,皱了眉道:“我心里不大舒服,若是对了一桌子的大块肉,恐怕更会引起我的烦腻。”
昌年道:“你就是不上桌,坐着陪一会子也不要紧。”
健生道:“对了!哪怕你坐一会子就回来呢,这也不失敬意。”
他两个人都劝,一虹没作声,自把买回来的帖,送到屋子里收藏着去了。燕秋想了一想,笑道:“如此说来,我就去坐一会子吧,至少也是不辜负二位这番好意。”
昌年回头看看,一虹原来不在身后,于是大家微微一笑,相率出门而去。然而一虹也似乎感到他自己的不对,匆匆的就跟着后面跑出来了。
他们所预定的酒店,就是在这旅馆对过,所以出门就到。拥上楼来,不想那位陈公干先生,早已是喝茶抽烟,坐在正中的一副座位上,等候多时了。大家谦逊了一番,共同坐了,打量这酒楼时,完全是个旧式的样子,屋梁矮矮的,正中垂下一盏草帽灯;上面还是灰尘不少。这是一个通楼,哪里也没有间隔,屋檐下一列栏杆,临着当街,倒有些古朴的意味。这楼上虽然也列着有好几张桌子,所幸这个时候还没有第二批酒客来,大家倒也可以开怀畅谈。公干先就笑笑道:“到这里来,当然是吃水盆大肉的。不过除了杨女士而外,全是南方人,这种吃法,恐怕不适宜。所以我已经对伙计们说了,除了水盆大肉,也可以给我们预备些别的。”
昌年道:“陈先生想得周到,不过我想着:我们对于口胃一方面,也应该练习。这是我们到西安来,没有什么关系。若是向蒙古这条路上走,除了牛羊肉,没有别的东西,难道我们也不吃吗?”
燕秋笑道:“现在不用说,回头我们吃起来再说吧。”
说着,伙计检开桌子,摆上杯筷,首先陈上四个碟子来。这四个碟子,颇也简单:一碟是羊肝,一碟是牛舌,另两碟是咸蛋和松花蛋。随后又来了一个大盘子,里面并没有菜,却是酱油醋。斟过了酒之后,陈公干现出老西北的样子来,把酱油盘子向中间一移,除了咸蛋而外,其余的都倒进这大盘子里去,将筷子抄动了几下。健生笑道:“原来这大盘子酱油,是这样吃法的。若是没有人代我们做出来,我们怎样不会弄错。”
燕秋一人坐在下位代表了主人,举起筷子来,引着大家吃。一虹一人坐在东首,见大家都吃,自然也吃。随便的夹了一块羊肝,就向口里送去。他总以为盘子里是酱油,吃到了嘴里,才觉得酸掉了牙;加上那羊肝多少还有点膻味,于是嚼也不曾嚼,囫囵的就吞了下去了。健生和昌年并排坐在他对面,自然是看得清楚,就用手膀子拐了昌年一下,昌年不动声色,照常吃喝。健生伸筷子夹住一条羊肝,向口里送着,一面向一虹道:“你不是常害眼病吗?”
一虹没有加考虑,答道:“是的!或者风沙吹了,或者睡眠不够,我的眼睛就会红的。”
健生就用筷子头点着盘子道:“羊肝最亮眼睛的,你可以多吃一点。”
一虹笑道:“羊肝好吃,其如醋多何?我自小就怕吃酸东西,我只好牺牲了。”
健生又轻轻的碰了昌年一下,一虹抬头恰望见了,笑道:“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勉强吃下去,胃里不受用,作出那不妥当的样子来,那倒更为不妙了。”
公干笑道:“这话很对。不过我已经对伙计说了,叫他在羊肉以外,再弄两样菜来,怎么还是这羊身上的东西?”
一虹道:“陈先生!你是客,只要你合口胃,吃饱了就得。我们作主人翁的,不吃饱,也许是省钱,你就不必问了。”
公干笑道:“这话说着很得体。不过为了请我吃羊肉,让你三位挨饿,我心里不安。”
健生道:“不!我最爱吃牛羊肉,回头你看我大块子吃吧。”
说着,招手叫伙计上菜,伙计于是在各人面前,放了一个小碟子,里面也是酱油醋。此外放了两个大盘子在桌子左右角;一盘子是白面烙饼,北方叫做火烧的;一盘子是短的冷油条。昌年两指钳了一根油条看看,笑道:“和平常的油条,并没有什么两样,这也算是一样菜吗?”
陈公干道:“并不算菜。现在别动,回头你看我吃,你才吃好了。”
燕秋笑道:“这倒好,作主人的不会吃,还要等客人吃了去学样。”
公干道:“杨女士!你不该不会吃这种东西呀。”
燕秋叹了一口气道:“我的故乡,还没有这种吃法。至于我上次到西安来,那是言之惭愧。我是个灾民,还可以有肉吃吗?那个时候,大概西安是怎样一个情形,我脑筋里全不曾留下印象。我那时所想象的,就是哪一天会什么都找不着吃,然后饿死过去;越是这样的想,也越是要看街上那些饿人的情形。好像这楼底下,就饿死过人的吧?”
说着,手扶了筷子,昂头想了一想,立刻起身,就到栏杆边向下面去望着。她这样猛然的走了开去,却不免让列座的人猛吃一惊,以为她有了什么心事,要跳楼了,大家都向她呆望着去。后来见她手扶了栏杆,不过是向下面望着,大家心里那阵乱跳,方始停止下来了。健生笑道:“燕秋!快来吃肉吧。水盆大肉,可端上来了。”
燕秋回转席来看时,果然桌子中间,放着两盘子白肉,切得又厚又大的一块;在肉盘子四周,列着生葱段子,大蒜瓣儿,辣椒末子,各样小碟子。陈公干挑了些椒末,在酱油碟里调和了,然后夹块肥瘦兼半的羊肉,在酱油碟子里蘸了几下,于是夹了一根葱段,和羊肉卷着一处,便向嘴里塞了进去。接上端起杯子,把一杯米酒喝个干净,一面提壶斟酒,一面笑道:“真是其味无穷!”
一虹笑道:“看到这种吃法,我想起水浒上动不动说什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了。原来我想那大块的肉,必是我们江南人所吃的红烧猪肉的冬瓜块子。现在看着,却是不然,必是牛肉羊肉,而且也必是带了葱蒜吃的。因为当鲁智深吃狗肉的时候,曾是这样说着的。这水盆大肉一个大字,颇有当年大块的大字意味。”
公干笑道:“古人蛮吃,当然也有他蛮吃的好处。高先生既是赞成这种吃法的,何不尝上一点儿?”
说着,他又伸了筷子向盘子里去夹肉。一虹怕是他夹肉相敬,笑着也伸出筷子来道:“我要吃瘦的,肥的办不了。”
说着,就夹了一块最小的瘦肉,学了公干的样,如法炮制。只是对于那一根葱白,认为可以踌躇;夹着到了酱油碟子里以后,却没有吃下去。可是此外的人,都比一虹吃得踊跃。便是燕秋说是有病的人,也吃了三四块。在两盘子羊肉块吃完之后,伙计又端上两盘子羊肉来;不过其间另有一盘,却是羊肚。陈公干将羊肚蘸了酱油吃着,赞不绝口,咀嚼得扎卜作响。健生向一虹望了笑道:“怎么样?你竟是敬谢不敏。”
一虹笑道:“说起来是够惭愧,我竟是吃不下去。”
燕秋道:“你若是不能吃,可不必勉强,回头到旅馆去,再弄点别的东西吃。人的口胃,究竟各有不同。”
一虹皱了眉笑道:“我真是不成材料。不过我想着,也应当练习练习;假如像昌年的话,到了蒙古去了,无往不是牛羊肉,那也不吃吗?”
昌年笑道:“呵哟!我这是譬方的话,你可不要多心。”
一虹笑道:“那我也未免太多心了。可是你说出了这话,倒显着你有些多心了。”
昌年呆了一呆,就没有把话向下说。
接着伙计送上五碗热汤来,各人面前一碗;那汤并不曾盛满,刚好是碗里一大半。公干笑道:“吃水盆大肉是个题目,实际上是要喝这口汤。这东西要趁热的,赶快喝。”
他说着,拿起一个烧饼,撅起了许多块,放在汤里,同时把那油条,也撅成了无数段,在汤里浸着,然后将筷子在汤里一阵胡搅,连汤带油条烧饼,唏哩呼噜,用筷子扒着吃了下去。燕秋笑道:“这倒是真话。肉味都在汤里,非喝汤尝不到这肉味之美。”
健生笑道:“一虹!你看这事如何?勉为其难吧。”
一虹早是捧着碗尝了一口汤,觉得是很鲜;可是等到这口汤喝下去之后,鼻子里就感到有些异样,正是膻味上冲。虽是健生有那句俏皮话,叫人勉为其难,恐怕勉强喝下去,会露出什么不好样子来的,便笑道:“这话不假,真让人有点为难。不过我想着,若是走到蒙古那地方去,不吃并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替代,那么让我饿上三五餐之后,那也就照样可以吃一个饱了。”
燕秋正是手扶了碗筷,紧皱了眉头子,听到这话,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大家没有知道她命意何在?怕是说话会得罪了她,所以这声长叹,虽然来得可怪,大家可没有敢问她为了什么。她将筷子挑了那汤里的白面烧饼,待吃不吃的,又叹了一口气。健生道:“燕秋!你要觉得口里无味,你就不必吃了。”
燕秋道:“我并不是口里,我是心里无味,要说到我何以心里无味?我就马上可掉泪了。记得当年在家乡的时候,饿得难受,父亲出去打野狗来吃,一只狗腿子,那是比一碗参汤还要贵重若干倍。像现在这样好吃的东西,我们是作梦想不到。又记得在西安的时候,想和人家讨碗水喝,都发生困难。天下事真有凑巧的,刚才楼下过去一个人,就是当年和他讨水喝的人,他总也不料那个难民里面的黄毛丫头,于今会坐在这高楼上吃水盆大肉。我坐在这里,仿佛还是当年的黄毛丫头,吃着肉,喝着汤,倒像是梦。”
昌年笑道:“你这是心理作用。你想,你离开西安有多年了,什么都有了变化,那个人也是在不知生死存亡之列,未必还在西安。你是脑筋里有这样一个印象,就觉得什么人都像那个不愿给水你喝的人。”
燕秋把手推了碗筷,托住了自己的头,现出十分懊丧的神气。自言自语的道:“真像一场梦!”
公干道:“杨女士的身世,大概很不平凡。我们这样相聚几日,是常看到杨女士对于过去的事,表示不满;可是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好歹和现在不相干,想它则什?”
燕秋立刻放下手,将身子坐得端正,笑道:“我忘了陈先生是生人,在席上做出这颓丧的样子来,请你原谅。不过说到我的身世,倒是不平凡,那不过和太平日子的江南人在一处相比而论的。若说到我是一个西北灾民,这事就希松得紧。在那大旱的时候,哪一户人家不是死里逃生出来的?能够死里逃生,这人就算千幸万幸。要不然,倒在路边,不曾断气就让野狗拖去吃了的,那还多得是。那个日子,我逃到陕西境内以后,看到狗拖人腿跑,年纪虽小,心里也很害怕;想着我总也有这样一天,会让狗拖了去的;决料不到逃到了南京,很得了几年物质上的享受,而且是念了三年书,长了不少见识。可是我的父母兄弟,他们是否还生在人世?我就不得而知。唉!全死了呢,那倒也落个干净;若是都在死不得、活不得的环境里头,我觉得高坐在这里喝肉汤,那真是罪过。”
昌年道:“你何必那样想,天下事难说的;也许令尊大人也在别一个地方喝肉汤,这样的想着你呢。”
燕秋微笑道:“你以为幸运儿都出在我一家吗?”
一虹道:“一个人在病里最容易想家的。你这几天病在旅馆里,很是无聊,所以想家的念头,非常的深切。”
燕秋道:“病里想家,自然是不错。但是为了你的原故,也引起我想家的念头不少。”
一虹望了她愕然道:“什么?为了我吗?我何以会引起你想家呢?”
燕秋道:“因为你这几天,也是很想家,写信打电报,天天忙着。你是个有家的人,离开家庭,也为日无多,就是这样的想,像我这样抛开家庭这多年的人,不更看着动心吗?但是我的家在哪里?想也是白想!”
一虹先是心里跳着,不知道她要怎样的说出缘故来,现在她说为的写家信,这就干了一身汗,笑道:“既然如此,以后我就是写信打电报回家,也瞒着不让你知道,免得你动心。这都是我不好,吃水盆大肉,会谈起了鲁智深吃狗腿,于是引着你想起狗吃人,人吃狗的事。”
燕秋两手放在怀里,垂头叹了一口气。公干道:“杨女士的历史,虽没有完全告诉我,但是在言谈之间,也略知一二。你真可以说是忧患余生,回头我到旅馆里来拜访,可不可以挑那可以说的,告诉我一点?”
燕秋想了一想,因道:“唉!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秘密可言。陈先生愿意知道,我可以尽量相告。我不但不瞒人,我还很愿意对人说:我由那样一个环境里,跳到这样一个环境里,就是一场大梦。一个人作了一场怪梦,还愿意对人说呢;我的事像作梦一样,还不愿告诉人吗?”
公干笑道:“杨女士若要向那玄虚的一条路上谈去,那就人生谁不是在作梦?可是不作梦,又怎办?不要消极,还是兴奋的好。”
昌年向一虹望着,笑道:“对了!还是兴奋的好,兴奋得像高先生一样。”
一虹红了脸道:“老费!你为什么老将我来打趣?”
说着,将杯筷微微一推,颇有生气的样子。昌年微微一笑,没作声。然而燕秋眼里,是知道他两人在言外有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