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燕秋总是一个抱负不凡的女子,在她平常的言语之中,她总表示着:她有一番作为的。陈公干和他们周旋了许久,也就看出一个情形来了。因向燕秋点着头道:“杨女士这种态度,真可佩服,我想西北这地方,必得出几个特出之士,起来大刀阔斧的干一下。至于外省人说西北事情,总有些隔靴搔痒的。”

燕秋道:“话虽如此,可是得借重东方人的力量。就说放脚这件事吧,凭你宣传得怎样的好,那都是白说。后来东方的大脚女子到了西北,西北的女子,跟着东方女子学摩登,同时也就知道女人要好看,不在乎三寸金莲。那时,她们虽不必就跟着放开了脚,可是她们至少是知道做女人的,包脚是不一定需要的了。”

一虹道:“这样说,东西女子都不高明。东方女子足以让人模仿,不过是时髦;西方女子,若是肯放脚呢,也不过为了好看。”

燕秋道:“自然有例外。不过用卫生以及工作便利这些话,去劝人放脚,那决没有说放脚好看来得有力。假如让我作宣传工作,我是能因势利导的。”

陈公干听了她这话,不由得心里暗暗佩服,觉得她说话真是开门见山。这样的话,差不多的女子是不肯说的。便笑道:“痛快之至!到了西安,我很愿和这位杨女士详细的谈一谈,若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愿尽其力之所能。”

燕秋笑道:“那是我们所十分愿意的。这一路之上,我们已经是受教良多了。”

说着,就向健生笑道:“一个人只要努力,总可以得着帮助的。”

健生因为站得和她靠近些,所以她就望了健生说话,其实是无所用心的。可是健生心里却有些虚怯,觉得她这是故意的,于是很勉强地笑了一笑,两眼看着华山出神,似乎是有着什么极好的风景,让他注意着了,那态度总是不自然的。燕秋也开始疑惑着,觉得这样的话,还有什么不中听的吗?在他二人的态度都有变化时;其余的人也都纳闷,生怕把这话着了什么痕迹,都搭讪着去看华山。陈公干自然是更莫名其妙,便笑道:“我们不要留恋了。假如我们很早的到了临潼,我们可以到华清池去洗个浴。”

大家根据了这话,才爬上车去。

在这时,一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了,就是在往华山的大路上,有了一群女人,约莫有三十人,她们的年纪,有是三十上下的;有五十上下的,除了全是乡下人装束而外,而且她们又全是小脚;脚小的程度,虽不能估量着有多么小,然而绝对不是在东南方面所能看到的。此外这群女人,还有相同之点,便是每人手上都扶了一根树枝,当作拐杖。每人肩上,背了一个布褡裢子。她们鱼贯而行,一个跟着一个,向了华山走去,连头也是不回。一虹道:“咦!这群女人是干什么的?并非出门旅行的人,当然也不是到野外工作的人,也更不像去赴什么宴会。”

燕秋在车上向下望着,她也是莫名其妙,随着咦了一声,要仔细去观察,车子已经是开了。两人都说了一声奇怪!陈公干笑道:“这件事,没有到过华山上的人,是不会知道的;就是到过华山,不是碰着在那个时候,也莫名其妙。诸位有所不知,这华山上面,过了二十五里的青棵坪,所有的路,三分之二是非手足同爬不可。走路既是发生问题,当然挑抬东西上去,全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山下的东西,要运到山上,都是背了上去的。”

一虹道:“哦!这些女人,都是背东西上山的。她们那样小的脚,走路都很困难,为什么要她们背运东西上山?男子们不作这种事吗?”

陈公干笑道:“山上需要的东西,都等这些妇人搬上去,那还了得?她们却是另外一种工作。说起来是可笑,又是可敬。这华山上建筑庙宇,石头是有的,木料也是有的;发生问题的,就是瓦。一幢庙宇,当然需要多量的瓦,可是瓦这样东西,既笨而且脆,整批的向上背运,要多少搬运费?出家人总是最会弄钱的,因之山上的老道,就想了一个妙法,让山上烧香的人,许一种献瓦的愿,至少每人敬瓦七块,多的到二十五块。那些迷信神权的男女,觉得这样许愿,不过是耗费一些精力,并不伤什么金钱,乐得照办。刚才我们所看到那一群妇女,她们都是背瓦上山去还愿的。那肩上的布褡裢就是盛瓦的,大概是七八块吧?诸位!你不要说背几块瓦上山去,算不了什么,就是各位上山,空着两手,也会嫌身上的衣服穿得太多了。现在西峰正在修庙,她们背的瓦,必是背到那里去的。据我想:她们需要用手抓着铁链子爬了上去的,山壁前后,大概有十七八里,其余不必爬;扶着棍子上去的山路,也有二十多里。这样小脚的妇人,能说她不是挣命吗?下这样的苦工,替老道送瓦,所以我说她们愚得可笑。可是她们那种信仰心,真有赴汤蹈火的精神。要移了这番精神去做别的建设事情,没有不成功的。所以我又说她们很可以佩服。”

经他这样演讲了一场,大家才明白了所以然。一虹点头道:“民力是可怕的,什么事情都可以成功。所以古来有魄力的政治家,都运用民力。”

陈公干道:“说到这里,我附带的想到了一件事:甘肃兰州到陕西潼关,这公路不是现在才有的。在民国十八九年,某总司令用他那种蛮干的办法,就把这路草草的修成了。虽然桥梁涵洞这些都是含糊搭成的;可是有的时候,他真把整个土山,劈成两半,挖开一条路,路不怎样的平,汽车已是可走的了。这样一条长的路,约莫有一千六七百华里。他并没有拿出一万八千的款子来修筑,只是让他手下的大兵,指挥当地老百姓合办;后来由华洋义赈会、陕甘当局,以至于全国经济委员会来接办,花钱约莫有二三千万,于今还没有成功。所以那位总司令常说:一千多华里的公路,他不过是用几张纸写了公文,各处一下命令就成了。到了别人,就要花那末些个钱。其实这无所谓,只是忍心让老百姓去拚命罢了。秦始皇当年筑万里长城,若是都由政府花钱雇工去办,那数目岂不吓死人!他也就是那蛮干主义,让老百姓去卖命。说到国家的事,完全让老百姓去卖命,自然是不妥;不过在不伤老百姓条件之下,也未尝不可!我觉得地方上的事,像种树、打井、挖沟等等,公家只要负指导督促的责任,应该老老实实的就利用民力。好像这些上华山的女人吧,她们既能背七块瓦爬山,来去走两三天,让她们每人在家门口栽上一棵树,那决不妨碍她们什么。只是这计划人人会想,就没有人肯办。”

燕秋拍掌道:“老先生!你的话,我非常之同情。这一类的话,希望给我们多说一点,我有用处。”

陈公干用手摸摸短胡子,笑道:“我这也不过废话而已。我们江南乡下人,热天在瓜棚豆架下乘凉,谈起各人的计划,由养猪、磨豆腐以至于去投军,打算作征东大元帅,说什么话的也有。太阳下山了,各人回家喝红米粥,吃臭咸菜去,还不如放阵臭屁,留着些臭味。我刚才所说的,也就是那瓜棚豆架下的计划,你倒说有用处!”

大家听了他的结论,回想到他的譬喻,都哈哈大笑。同行有了这位陈先生,就增加了许多趣味。

过了华阴、华州两处,到达渭南,渐渐的又看到了那田野荒芜的景象;其间穿过两个村堡,堡子的围墙,像城一样,也由那类似城门的大门里进去。在外表来看,好像这里面必是人家拥挤着的;及至进了堡子,里面虽也有些人家商店,却有一大半是倒坍了的人家。这人家的情形,是东方人士所猜想不到的;四周都秃立着黄土墙,上面空着顶,地上栽着麦,那麦也不怎样的繁盛,在空当里,兀自可以看到阶石瓦片这些东西,就是那黄土墙,还开了大小好几个窟窿。在这种情形之下,就觉得这地方是分外的凄凉。昌年道:“一路走来,在这几十里路里面,常常发现这样的房屋,这好像不是偶然的事。”

陈公干手摸了胡子,正想说话,看到燕秋向他微微笑着,便道:“杨女士是西北人,对于这个大问题,应该知道。”

燕秋叹口气道:“不但是知道,我还是过来人呢。我们现在所走的是东大道,这是有水的地方;这种情形不多,而且有了这四五年的时间,也就恢复得不少了。西大道已上了高原,没有了水,以前整个村子,都是如此的。现在如何,不得而知了!”

昌年道:“这与水有什么关系呢?”

燕秋道:“这是十八九年间,西北大旱闹出来的现象。旱灾最重的地方,乡下人什么都卖完了。反正这穷家也没有什么可要的,于是把屋顶上的瓦,拆下来,挑到大一些的城市里去卖。城市里的人,总比较的有钱,贪着便宜的,就把瓦收下来。可是日子久了,城市里也感到灾荒,就不收瓦了。然而瓦不收,倘若还有米面可吃,火总是要烧的;于是乡下人把瓦拆下,堆在一边,却把架屋的横梁椽木,做门做窗户的大小木料,完全拆下,送到城里去当柴卖。西北本来缺乏烧料,有烧草的,有烧马粪的,有烧碎煤块子的;有木柴可烧,价钱又不大,自然人家愿意要。于是乡下人的房屋,都送到城里去当了柴烧,所剩下来的,便是这四面直立的黄土壁子。古书上常形容人家穷,说什么家徒四壁,我们总以为是家里墙壁上没有东西罢了。可是现在把那个典解释清楚了:就是人家穷得上无片瓦,下无寸木,只是四堵壁子了。”

一虹道:“原来如此。我们若不是亲眼得见,哪里信世上有这种事情。灾荒已经是过去几年了,人家还是这样,在闹灾的当年,那简直不能说了。”

提到了这里,又触动了燕秋无穷的感慨,向车子外看去。平原上都有尺来长的麦苗,间或有不种麦的田地,却也很稀松的有些别的植物,决不是当年逃难出关那般一片干土与天相接的情形了。公路有时经过小树林子,虽是树干不过碗口来粗细,行列却也整齐,枝叶也还茂盛,显然是新种不多年的。这就情不自禁的自言自语道:“陕西的建设事业,已是很有进步了。可不知道我甘肃怎么样?”

正这样说着呢,汽车出了一点小毛病,司机将车停了,自下车去修理。在车上的人,也就借了这个机会,站起来向四周看看。因为车子开着走的时候,车身颠簸得很厉害,要站起来看风景,是不可能的。看时,就在这路边不远,有三所家徒四壁的屋子。所谓三所的这个三字,也是大家想象之词;因为在那秃立的墙土壁子中间看去,有三个四堵土壁围抱的地基,地基上都种得有麦苗。只是靠东的那所,最后半截,已是在墙上架着有横梁,和稀稀的几根椽木。土壁下有个木匠,拿了家具,正在那里修治一根木料,似乎就是来复兴这房屋的人。陈公干看着,却咦了一声道:“我想起一件事来了。在两个月以前,我由这里经过,我看见这木匠在这里做工的,隔了如此之久,怎么还是他一人在这里做?这事可奇怪了。”

燕秋道:“上次也是汽车停在这里,让陈先生看到的吗?”

陈公干笑道:“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上次也是听了开汽车的人说:这个木匠,要一个人盖起这所屋来。当时听了,很以为怪。所以今天看到了,就想起了以前的事。”

燕秋忽然心里一动,因道:“这个人为什么愿意一个人盖起一幢屋来?这倒值得研究。大家下车去看看吧。”

她如此的说了,大家也不便执拗,一路走向那破屋边来。

那木匠站在木马边,左手拿木料,右手拿斧子,低了头在那里砍砍削削。人来了,不过抬头看了一看,依然做他的工。燕秋看他有五十上下的样子,嘴上有些短短的胡子,便叫道:“你这位老汉,就是你一个人在这里做活吗?”

木匠见她是个女子,不便不答,便道:“姑娘!我不是替人做活,我是盖我自己的屋子。”

说着,将斧头放下,用手指着那四堵空墙中间道:“这里就是我的家。原来我家是很好的,自从西安那年围城以后,这条东大道,天天人马成群过来过去,家里已经不得了;接上就是两年大旱灾,就闹成这个样子。我女人死了;两个娃,也去当了兵;我也逃到了河南去。去年下半年,家乡是平靖得多了,我就回来了,身上带了一点钱回来,存在渭南粮食店里,随时去拿些粮食回来。这里挖了个洞子,我就住在这里。”

说着,他向屋旁一个斜土坡指着;果然的,在坡前开了一条半人深的窄沟,再在窄沟中间,挖了个洞门,通到斜坡里面去。他接着道:“我吃也有了,住也有了,就把自己的地种起来;有了闲工夫,我就出去找点木料,回来架屋。好在我自己是个瓦木匠出身,还弄得下来,也许三五天架一根椽子,也许十天半个月架一根横梁;日子是很长呵,就架了墙头上那些。我心里想着:只要我不死,半年架不成,架一年,一年架不成,架两年,总有一天成功。把架子搭好了,我去想法子弄瓦,借了这工夫,慢慢等我两个娃回来。不瞒各位说,皇天不负苦心人,上个月,我那大娃回来了。”

说到这里,他满脸的笑容,然而同时眼角上似乎含有两点眼泪。他将那粗糙的手背,在眼角上按了一按,接着笑道:“他不当兵了,已经到西安城里去做活,可以帮我一点忙。我想等一等,第二个娃,也会回来的,所以我做得格外有劲。”

燕秋听了这话,心里一阵疼痛,哭笑不得,立刻想到自己的父亲,也许同样的在家里等了儿女回来呢。因之呆着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昌年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是受了一种感动,便从中打岔道:“车子修理好了,我们上车去吧。赶到了华清池,我们还要洗个澡呢。”

燕秋叹了口气,才随大家上车去。陈公干是不明白她的身世的,就道:“杨女士!我看你对于那木匠的话,好像有什么感触似的?”

燕秋想了一想,微笑道:“那木匠的家庭,和我的家庭,有些相同。到了西安,有着闲工夫,我们谈谈吧。”

陈公干看她欲言不尽,料着这里面是很有原因,也就不向下问,因笑道:“这位木匠,也并没有什么特长,他就是把那背瓦上华山许愿的那股子劲,移来给自己盖房子而已。”

燕秋道:“这就够伟大的了。假如全西北的人,都来办到这个样子,那西北就强盛起来了。灾荒已是过去了四年,在西安以东,还看到这家徒四壁的人家,这也不能不怪人民自己不努力。不过我是不愿意空口说别人的,我愿从我自己身上做起。”

陈公干不明她的用意,还是没有向下说。那伍、费、高三位,也不敢撩拨她的牢骚,于是大家寂然的坐着。

到了渭南,也是穿城而过。车子在一条土街上,开进一家围着短土墙的院子里去;在院子两面,有菜饭馆子,大家下来打尖。这馆子虽是漆黑的舞着灰尘,可是他们在潼关住了一晚,已经受到了一些教训,也就不以为意了。打过了尖,上车继续的前进,只在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就到了临潼。公路绕着半边城子向南弯,迎面一个土馒头似的大山,荒疏的野草,铺在上面,绝不是华山那种情景了。山的北麓,有几丛树,配着两三处楼阁;尤其是一所白粉壁的四方亭子,让三四株白杨树簇拥着,格外带些萧条的画意。一虹正想问这是什么地方,陈公干笑道:“到了华清宫了。”

说着话,汽车向南转,开到一片平坦的空场上,正对了一个公园情形的大门停着。大家不曾下车,已可由大门里看到那里面树木拥挤着,带了几道横斜的桥栏杆,也就显然的表示着这里是有水的了。大家走了进去,果然是一个长方的池子,拦住了去路。由平桥渡过水去,是个安着玻璃窗的水榭。向西池子一曲,有个巧小的白屋子;在走廊的转角所在,两棵垂柳,在后面将绿阴陪衬着。有个圆洞门,是朝东紧闭着。陈公干笑道:“据传说,这屋子是杨贵妃洗澡的所在。不过我有点疑惑,在志书上载着:华清宫的地址是很大的。这里的房子,建了又毁,废了重建,也不知道有了多少次,就是地下的池子,方向也不能没有变更,我们后人怎能断定哪里是贵妃洗澡的地方。”

他一面游览,一面演讲,倒引起了这里游人的注意。因为这里到西安不甚远,有汽车的朋友,坐汽车来洗澡,那是很方便的。

这时,侧面有人迎了上来道:“一虹,你怎么今天才到?”

这里会有人迎着一虹,大家都以为奇。看时,是个三十来岁的人,穿了一套很平整的薄呢西服,而且鼻子上也架了一副大框眼镜,很不像西路上的平常朋友。一虹先走过去和他握了一握手,然后向大家介绍着。原来他叫袁伯谦,是江苏人,现时在西安一个中学里当教员,还兼着某个机关一点事情。在南京动身之前,一虹已是有信通知给他的了。伯谦虽和一虹说话,眼睛早已在燕秋身上打了好几个转身,心里想着:怪不得凭她一个人,引着好几位青年随了她向西跑。他头上正没有戴帽子,背头式的头发向后梳着,觉得像乌缎子一般。说着话时,抬起手来,还按了一按头发。燕秋看着,心里老大不高兴,想着一虹为人很正直的,怎么认得这样一个浮薄少年?于是板着脸,不和他说话。伯谦笑道:“各位到这里来了,当然要洗一个澡的。这里分普通、特别室两种,普通室随便可以进去,那是不必花钱的;不过里边没有什么设备,衣服没有地方搁,手巾还要自己带着,十分不便。特别室是和城市里的浴堂差不多,有炕可躺,有茶可喝,不过要花一块钱一位。这里现在归省政府管理,收费是为了将来设备用的。花一块钱洗一个澡,不算冤,我来请吧。”

一虹道:“这倒不必。我们这旅行团有公款,花的钱是大家公摊,那就有限。这一班人,由哪一个人来请,那是太多的。”

陈公干笑道:“既是这样,我也不用各位请,我也自备吧。”

一虹道:“若是那样,我们就太没有道理了。陈先生把汽车送我们到西安去,这样大人情都做了,我们许多人请陈先生洗一个澡,还不是应当的吗?”

伯谦道:“不管是谁作东吧,回头再说,我先来引导杨先生到女浴室那里去。”

说着,他笑嘻嘻的还点了个头。燕秋虽是不高兴他,可是人家如此的客气,可也不便过拂,只好跟了他一路走去。

高、费、伍三人,却随着陈公干走进了男浴室。这里很像市上浴堂的普通座位,靠墙四周,列着木炕,因为上面铺了毛巾,却也看不出是板搭的或者是木架的。几个似乎差役似的人,向各座上伺候着客人。看那墙上挂的衣服,约莫有一半是短装制服。其间有几件长衣,上面还挂着徽章。据说:是机关上的人,在这里洗澡,可以得了免费招待。看看这里,虽是各座位都满了人,这里的收入,似乎却不见得佳。只见地下横七竖八,放了许多皮鞋,躺在炕上的人,腰上似围不围的搭上一条毛巾,赤条条的露出黑黝的皮肤,饱满的筋肉,仿佛是很少文弱耍笔杆的人;换句话说,就是很少花钱的大爷。南北两张炕上,有两个黑胖子相对躺着,只看那两腿上的毛,都有麻线那样粗细,漆黑一团,包围在四周,挤着胸脯和颈脖子上的肉浪,紧闭了两眼,那个大肚囊子,可不同平凡;吸着一高一低,闹个不停,只听呼噜噜、呼噜噜的鼾声,把整个屋子都震动了。由这里想到一枝梨花春带雨的出浴贵妃,在这华清池,这真有些空气不调和。

他们进来了,这样四处一打量,这里的茶房,也就跟着过来张罗座位,找了半天,才分开来做两处坐。一虹坐下来便脱衣道:“我想这地方,并不像上海的特别官座,那样足以高卧,我们是要来试试温泉的,这就下水去洗吧。”

说到这里,正好袁伯谦招待过了燕秋,走了进来,他连忙摇着手道:“不忙不忙,不是这么办的。这里的水,是一个特别池子,洗过了五个人以后,可以要求换过一池水下去洗。我是洗过了的,四位下去洗,有要求换水的资格。”

一虹听着,望了那茶房,房茶微笑道:“若是四位可以等一等,我们就给各位换一池吧。好在我们这里的热水,又不用得拿火去烧。”

说着,他便送了一壶茶上来。昌年道:“你们这泡茶的水,烧不烧呢?”

茶房道:“这要烧的。但是用不了多大工夫,水就开了。”

健生道:“你们这水的温度,平常是多少?”

那茶房向他笑笑,没有答复。陈公干道:“用这种话去问他,那如何能得着答案呢?还是让他快点换水,伍先生自己去体验体验吧!”

一虹笑道:“体验两个字,倒真用得恰当。”

健生也笑道:“路是走了一千多了,只有今日这点事情,才让我感到兴趣。”

昌年是和他坐在一张炕上的,就伸着头低声道:“喂!你这话不当说,说了要得罪人。”

健生一时虽还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何在,因他是这样的郑重叮嘱,便也只好不说。

过了一会,茶房来招呼水已换好。大家都是急于要试试这杨贵妃曾洗过的温泉的滋味,披了毛巾,赶快前走。由这休息室的北墙边,拉开门进去,里面和街市里的上中等汤池,是没有什么两样。四四方方的屋子,墙下层是抹着水泥,四面有玻璃窗,从高处放进光亮来,照见屋子中间的一池清水。池子四周,是用白色瓷砖砌的,底是水泥,在池壁的南角下,有个碗大的口子,很汹涌的冒着水纹。大家跳下水来,果然水是很热,始而还没有什么感觉,洗过了五分钟之后,周身热气熏蒸,让人不能忍受。健生首先爬了起来,坐在池沿的石块上,笑道:“我也洗过两回温泉澡,洗得这样舒服的,这要算第一次。在街市上,我就不敢洗汤池,怕脏固然是个原因,那池子里热气腾腾,把人闷死。这池子水是这样热,却没有热气腾起来。好极好极!这样好的温泉,唐明皇据为私有,让杨贵妃一个人去受用,他应该亡国。”

陈公干道:“伍先生现在体验了一下,这水温度怎样?”

健生伸下一双脚来,拨着水道:“我们的体温,寻常是摄氏表三十七度,我们在这水里,身上热得难受,那就可以证明这水的温度,高于我们人的温度。但是太高了,我们在水里是站不住的,也不过是高一二度罢了。假定是高两度,这水是摄氏卅九度,再用公式去求华氏表多少度,列氏表多少度,不都可以算出来吗?”

陈公干道:“这样看来,伍先生真是能体验的。”

一虹随着也爬上池来,头上汗珠子向下直流,喘着气笑道:“我也是梨花一枝春带雨了。古人形容杨妃出浴,这七个字是至矣尽矣!”

昌年在水里笑道:“你瞧见过杨妃出浴吗?”

一虹笑道:“这也是体验出来的,你想,杨妃是个白胖子,在许多历史上,都这样告诉我们了。胖子是怕热的,我们洗了几分钟,都这样满身是汗,杨妃怎么样,可想而知。”

公干笑道:“历史上说,明皇爱偷看杨妃洗澡,我想那是个乐子。可是他尽爱看杨妃洗澡,忘了看渔阳鼙鼓动地来的奏章了。”

一虹叹口气道:“女人总是害人的。唐明皇跑了一趟四川,那不算什么,只是可怜老百姓们又受一次兵灾!”

健生道:“为了杨贵妃,引得天下大乱,我想马嵬驿那一件事,杨贵妃似乎也死得不冤。女人虽然害人,可也害了自己。我想当年她在这池子里洗澡,不会想到有马嵬驿那一天。”

公干笑道:“自然,人是当局者迷的。”

他本是随口这样一句话,健生心里,总悬了个问题,听了这话,很有些感触,垂了头去搓挪大腿。昌年道:“你们这话,都不公道。杨玉环她本是寿王妃,是唐明皇不道德,自把她找了来的。假如明皇不选她进宫,她还能够自己进宫去不成?像明皇那样好色的人,就是没有杨贵妃,他也会宠爱别人的。不然,杨妃以前,怎么还有个梅妃呢?男人受女人的害,那都是自找的,尤其是以前的皇帝,他有大权,要爱谁,谁也不能违抗。唐明皇他自己着迷,以至于蒙尘在外,那怨谁?”

公干拍掌道:“好好!这议论公道。若是这华清宫杨妃的阴灵不远,她会和费先生表示同情的。”

健生和一虹又跳下池来洗澡,向昌年点头微笑。昌年笑道:“别笑,假使有个美女来害我们,我们都是乐于接受的。”

一虹道:“假如你是当年的李三郎,你对于马嵬驿的这件事,怎么办?你能同杨玉环一齐死吗?”

健生笑道:“不,他会带了玉环到西北去,作一番建设事业。”

他这句话是双关的,一虹和昌年脸上,都有些不好看,这话又算小小的种了一点裂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