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自从大哥从军去了以后,第一是我母亲心里难受,老是流着眼泪。我的父亲就劝她说:“现在当师旅长的多着啦,谁不是自小出去的?儿子现时离开我们几年,再过两年回来,你就是老太太了。”
我父亲在口里这样劝着我母亲,其实他背着我母亲和家里人的时候,他心里是格外的难过。还不止这个呢,无论他怎样的难过,家里大小四口,每天两顿吃的,总得去想法子。我只听到人嚷小麦一斗要卖一块钱了,八斤要卖一块钱了,五斤要卖一块钱了。到了一块钱只买五斤小麦的时候,快到数九寒天了。我父亲穿了一件老羊皮筒子,不分日夜在外面跑,只是去找粮食。
我曾看到一张说西北旱灾的电影,老百姓饿死不少,可是粮食店里还堆着整堆的大米出卖。那意思不能说坏,可是我们灾民看到,真觉这个导演先生,笨得可怜;同时也藐视灾民。笨得可怜,一进潼关,根本只有整堆的麦粉口袋,哪有整堆的大米出卖?西北快闹到一年旱灾的时候,别说是没有整堆的粮食出现,粮食店早就关个干净。你想,灾民饿得要发狂了;粮食店掌柜,他有豹子胆,敢摆出粮食来馋这些灾民吗?灾民有那样笨,望着粮食挨饿吗?而且那个时候,只要家有半口袋面粉;今天早上露了消息,不到正午,就有穿灰衣服他人来拿了去。你若是不让拿,少不得有性命之忧。所以在这个时候,就是手上有钱,也许买不到吃的,没钱的那是不用提。设若他知道哪里有粮食,不是想抢,也是想偷了。所以说到一块钱买五斤小麦,那只是这句话,其实有行无市,我们就看不到小麦在哪里。在这种情形之下,叫我父亲不带一个钱出去找粮食,你想是不是件难事?可是我父亲每日出门去找粮食的时候,我们都是抱着绝大希望的;肚子里饿着要吐出黄水来,心里可还是想着:熬着吧,只要爸爸回来了,就有东西吃了。这种情形,我父亲也是知道的,他不忍空手回来,让我们失望,只要放到口里可以吞下去的东西,他总带些回来。因为如此,奇形怪状什么样的东西都有。有时我父亲拖一条没有剥皮的狗腿回来,有时拿了几只死鸟回来,有时也在衣服里面藏些杂粮回来。有时,到了深夜回家,实在没有什么可拿的了,他也抱着一捧柳树皮回来。你别说柳树皮难吃,找起来也不容易呢!甘肃境里,常是在走几里路不见一棵树。柳树是欢喜水的植物,那边更是少。只有当年左宗棠征西的时候,沿着大路,由潼关到玉门共三千里路,种下两行树,一半是杨柳,一半是白杨。这些树,二三十年慢慢的让人砍掉,也许走上百里碰不到一棵。所幸离隆德县不远,还有些老柳树。我父亲每到了毫无办法的时候,就去剥树皮回来。这树皮是什么味儿?我也不用说,各位有那种好奇心,可以随便剥块树皮到嘴里尝尝,那么可以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天气慢慢的冷,找粮食也慢慢的难。听到说:一块钱只买三斤麦子了!假使这日子有洋钱可以买到小麦的话,我们也只有白瞪着眼。你想,我们穷到那样,能够每天拿整块钱买粮食吃吗?因为我们一家,每天总也要吃三斤麦吧。那时,天气冷得不能形容了。我父亲冒着寒冷,虽也逐日出去,可是野狗野鸟已不容易找着。从前联合几个饿友,打死一条狗大家很公平的分了去吃;如今打死了狗时,大家就抢,甚至乎打起来。而且狗也不比人蠢,它知道,人要吃它了,早跑着离开人群;而且人饿,狗未尝不饿,它饿急了,也有些想吃人了。
这是个极好的纪念,是阴历十二月卅日,该过年了。我们一家,整整吃了十天的树皮,大家并不曾害病;可也不知什么缘故,却一点气力没有。马粪在炕眼里烧着,屋子里暖烘烘。人只是倒下去想睡觉,胸里头像火烧着,人有点上气接不着下气。我慌了,只是哭。我母亲的脸,瘦得只有黄蜡可以形容,头发披了满脸,躺在炕上。你们想想,那是什么境界吧!我父亲拉住我二哥的手,抖了两抖,点着头说:“孩子!你还有几斤力气?我们吃了十天的树皮,肠子都快要擦破了。依着我,出外去找找吃的去,若是找到一头饿狗,我们也好过年。”
我二哥是小孩子,那更是饿得想吃。父子俩各人拿了一条棍子,就出门去了。他们知道没有杀尽的狗,都藏在山沟里,因之两个人就向那没有人的山沟里走。走了半日,倒发现了两堆鸟毛,不知是狗吃剩下来的,还是野兽吃剩下来的,看看身外,什么也没有了。我们那里的山并不高,一道又一道,只是些土梁子,没有树木,也没有石头。大冷的天,土梁子上光秃秃的;那淡黄色的土让那淡黄色的太阳来照着。平常人家形容灾荒之区,是赤地千里,像这样的灾区,固然可以说是赤地千里;但是那个赤字还只能形容光秃秃的地皮;上天下地那种凄惨的颜色,就形容不出了。
我父亲和二哥约莫走了一二十里路,哪里看见什么可吃的;两人无精打采也就只好向回家的路上走。不想路边一个倒坍了的土窑里,呼的一声,有样东西窜了出来。我父亲还不曾看得清楚,腿肚上已是被咬了一口。幸亏我二哥在旁,举起棍子直劈下去。我父亲饥寒久了,经不得这拚命一口,痛昏了,蹲在地上,用手抱了腿。我二哥那棍子下去。也是把吃乳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只是气喘,手扶了棍子,撑住了胸口,动不得。那被打的东西,一棍子正中在头上,也躺在地上,正是一头饿狗。它睡在窑洞里的时候,大概也是奄奄一息,看到有人来了,就孤注一掷的窜出来用力就咬。不想旁边还有第三者给它一棍,它经不住就倒了。我父亲蹲在地上,喘着气望了那狗。我二哥懂了,又在狗头上敲过几下,才把狗打死了。这时,倒让我父亲为难起来。你说怎么着?白天拖了这条狗回去,怕有人要分;到晚上再拖回去,又怕山上的狼要来抢。因此,父子二人拖了这条狗走一截路,徘徊一阵子,直等天色昏黑了,才回家来。我们家有了这条狗,立刻剥了皮,煮起肉来吃,这自然是过了个快活年。
可是天下事就是这样不平等。我们隔壁街坊,也是个穷人家,而且也没有人力,只有个老婆婆,和两个儿媳妇。她大儿子是死了,二儿子又当兵去了,只剩下这三个女人。我们虽穷,还能出外去找些树皮、草根来吃。她家不行,只有硬挨饿的了。因此如此,所以不经饿的老婆婆,首先倒下,就在过年的这晚上,这老婆婆活饿死了。我们听到隔壁的哭声,由我父亲去打听才知道是如此一件惨事。在她们家挨饿的时候,街坊自然不能天天去帮助她们;如今这老婆婆死了,她们家一无钱二无人,不能硬看着死尸停在家里,所以我父亲聚集了许多街坊,就在当天晚上,将死尸抬了出去,在山梁子下,挖坑埋葬了。这埋葬的法子,也是特别;棺材固然是没有,就是香烛纸钱,平常丧家再穷也要办的,这时也没有;只是找了些破旧麦粉口袋,将死尸一裹,放到土坑里去了。这好像是和我自身不相干的事,用不着告诉诸位的。可是到了第三日,惨事就发现了。原来挨饿的人气力不够,埋葬得不深,被七八条野狗知道了,不知从何而来,将掩埋的浮土完全扒开。于是把这位饿死的老婆婆分着吃了。有人看到,不敢去追逐,邀了许多人追到那土坑边去,整个儿死尸首是没有了,只是些零碎血肉和泥土杂在一处。大家看了心里难过,赶快加上泥土,重新掩埋起来。所谓心里难过,并不是看到狗吃人而已;因为许多人都吃过狗肉的,如今眼睁睁狗吃死尸,分明就是间接的人吃死尸。
父亲回来,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们,我们在外面屋檐下,还藏着一条狗腿,就不忍心去吃。其实我们也就是那一会子难过。就从这个日子起,饿死人的消息,天天有人传说着。野狗吃死人的事,也毫不足奇。这是为什么?因为在两个月之后,由死人不用棺材,又进步到死人不埋了。死人所以不埋,也有道理的;譬如在一个村庄里,原来有四五个窑洞子,四五家住户,跑了三家,只剩两家;这两家人先饿死的,有后死的来埋;这后饿死的,留了死尸的窑洞子里,当然是陈列着等狗来吃了。以前我们打狗吃,那狗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自从死人加多,狗到处有人肉吃,就变了个样子;长得又肥又大,卷了一条长毛尾巴,睁着两只通红的眼睛,见了人,露了雪白的尖牙,鼻子呼呼作声,简直要吃活人了。这时,也不但狗吃人,山上的野兽豺狼野猫这些东西都吃人。因为食草的野兽无物可吃,渐渐稀少,食肉的野兽,只好吃人了。这样一来,我父亲出门去找粮食,又更加了一层困难;就是一个人不大敢走,晚上也不大敢走。我们依然是靠了树皮玉米芯这些不能下肚的东西,来维持生命。
有一天,我父亲一个朋友来了,他说“守一!你还是愿意死在隆德呢?还是打算逃生呢?现在,借无可借了,卖无可卖了,要偷人家的,也无可偷了。据我打听,在两三个月以前,老百姓还有点粮食埋在地下;可是自从城里的军队到乡下去清过两回乡以后,老百姓那些埋着粮食的也就光了。并不是军队直接向百姓勒索,不过他们有了县官派的委员跟着,老百姓若不把粮食拿出来,委员就把老百姓吊起来,悬在高地方,轻是鞭子抽,重就是用烟头熏。老百姓就是铁打的,也熬炼不过,只好将粮食拿出来了。军队呢,他们是依然符合不扰民那句口号。但是,据我看来,实在是不容许我们住下去了。我们只管住下去,有一天拿香火来熏我们的时候,我们拿什么东西来给人家呢?依我的意思,现在已经不十分冷了,我们向东走吧。我决定了,明日就走,走到哪里是哪里;饿死那也是情愿的;总比在这里死守的好。”
我父亲被他这一番话打动了,就也决定了走。
自然我们谈不上什么盘费,但是向东走上千里路,不见得随处都有粮食可以乞讨。为了预备绝粮起见,除带着干粮以外,多少总要带几个钱。可是这就是问题了,钱先不必提,就是要带着管两天以上的粮食,也很不容易。所以我父亲有了要走的心,却是没有可以走的力量。无可奈何,又混了六七天。有一天,父亲跑了回来,对我母亲说:“我们还是走吧,在这里吃树皮草根,未见得到路上去就没有树皮草根。在这里饿死了,我们也是懒死的。若是逃出去还是饿死,那在天灾,就不关于我们自身了。我们说走就走,明天一早就走。”
我母亲说:“逃命去我是愿意的。只是我们走,将来大孩子要回家来,可没有地方找我们去。”
我父亲听说,也是惨然,便说:“事到于今,那也没有法子。听说他的队伍,驻在平凉,我们这正要由平凉经过,能找到了他,也未可知。我们可以约定,这次逃难出去,不定在哪里分散,以后有一天得回甘肃,都得到隆德县那个破家里来。只要大家记住了这句话,忍耐着,有一天要团圆的。要不然,我们两个人死了,这两个孩子也是保不住。”
我母亲想着也是,就收拾了破破烂烂,作了两个包袱。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值钱的,只好将两扇木板,以及几担马粪,和一张破桌子、两把椅子,一齐卖给县衙门里的卫队长,换了三四斤杂粮磨的粉,用口袋装着,这就是我们要走上千里路的川资了。
第二日清早,我们和街坊告别,眼望着下了两扇门的屋子,不禁洒了几点泪;并不是我们舍不得几间黄土屋子,因为这次走,把里面的东西弄得精光,以后再想到一家子围在炕上过冬,是不行的了。我母亲尤其是可怜,在屋外看了不算,还走到那里面去张望了几分钟,这才拿了一根树枝当拐棍,叹了口气上路。我父亲挑了尽家所有、不上六十斤重的担子,我二哥背了个包袱,我也拿了根棍,一行四人,出了东门东去。街坊个个带了一张黄瘦的脸,睁了两只昏眼,站在门口望着我们走。既和我们庆幸要逃出枉死城;可是又和我们耽心:一路都是灾区,我们怎飞得过去?必然会饿死在路上。所以有些要好的邻居,拖拖踏踏,也跟着我们走出东门来。在我呢,年纪还小,有父母同着一路,换个新鲜地方过活也总是欢喜的。
我们出了隆德城,迎面的太阳,带了鸡子黄的颜色,由土梁子上升了起来。我们整日整夜的在土屋子里闷着挨饿,人是生气毫无,今天走到旷野里来,看到这天底下涌出来的太阳,心里好像开阔了许多。其实那还是我小孩子脾气,不知天地高低的感想。我父亲睁开眼来,看到那莽莽的高原一片黄土,他就愁着向前走去是不是有路可通?我父亲这种感觉,那是没有错误的。当天我们住在六盘山下面,因为人都走累了不敢上山,而且这山上,不断的出土匪;我们没有什么东西让土匪抢了去,听说土匪一样的挨饿,杂粮也是要的;加之我们两个小孩子,父亲也怕我们害怕,所以就在山脚下歇了。这山脚下是陕甘要道,本来还有几家客店。可是我们怎能够进去?只好在人家屋檐下墙转角处,找个避风的地方大家就坐着,互相挤靠缩作了一团。六盘山上,旧历四月还下雪,这是到西北去的人都知道的。我们虽是住在山脚下,可是露天的,那黑暗的空中,吹着西北风,星光小小的,好像也是冻干了。我们刚迷糊下去,又醒了过来;就是醒着,也是周身发抖。我母亲因为我冻着病过一场的,就对我父亲说:“若是在这里过夜,恐怕孩子们会冻出病来。现在上天有一线月亮,多少有些混混的光,不如趁黑夜摸上山去,山上虽然出土匪,可是这样寒冷的半夜里,决没有人爬山,土匪也决不会在那里候人的。”
我父亲也是冷不过,两手紧抱住身上的羊皮筒子,在人家屋檐下跑来跑去,脚踏了地得得响。我呢,缩在一个墙角落里,两腿蜷起,抵了下巴颏,两手又紧紧的抱住了大腿,缩得不能再缩了。但是脊梁上,像冷水不停的在那里浇着,风吹到脸上,仿佛又薄又快的刀片在那里刮。鼻子里的清水,不知从何而来,也只管向下滴着;两块嘴唇皮,自己乱撞起来。我也不知什么原故,就是嘟嘟嘟,口里哼着。
我父亲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在六盘山的黑影子上,露出了个白钩子,就说:“好吧,我们走着试试看。”
于是我们大小四口,就在这黑夜里摸上山去。这山怎么叫六盘山呢?就因为这山上的路,上下要盘着走六回,才可以走过。不怎样的好走,也就可以想见。我和母亲平生就没有作过长途旅行,而今还要在黑夜里爬山,这痛苦是不用说了。我二哥背了包袱,在前面探路;我父亲挑了担子,紧跟着他;我娘儿两个将棍子撑了山坡,一跛一步。本来那路就陡,加之在昏黄的月光下面又不大看见,有时候我就用两只手在地上爬了走。但是爬了走还不行,脚踏在浮土上,腿向后伸着,人向前爬着,反而向山坡下溜下去了。我跌,母亲也跌,两个人轮流的跌着。以先,我父亲还不免放下担子,把我们扶了起来;到了后来,他也扶不了许多,只好由我们去跌着。这个时候,我们冷是不冷了,可是我们跌得头昏眼花,还要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只管向山上走去。
好容易到了山顶,本当休息一下子,可是那里的风,吹得呜呜作响,仿佛有人在那里推我们,弯了腰闭了眼睛,哪容得人站住!因此我们一行四人,又慢慢的向山下走。谁知这黑夜里下山,比上山还要困难许多倍。脚放下去,不曾站定,人跟着就要向前栽了去。走几步,我娘儿俩就坐在地上,伸了脚在下面探着,然后两手撑住了地,坐着向下移。这样走一步坐一步,走到山脚下,也就天亮了。可是天虽亮了,我们大家都精疲力尽。我脸上跌青了两块,腿上手臂上,也跌破了几块皮。我母亲那就不成话说,满脸满手都是伤痕,身上是可想而知。我母亲坐在地上,摇着头说:“今天要死我也就情愿死在这六盘山脚下了。再要我走,我实在走不动了。”
她说着这话,声音也就听不大出来。她那分受累的样子,至今我还留印在脑筋里:她斜躺在一方土坡上,头也垂在肩膀上,闭了眼睛,只是微微的透气。那时候,我怕她要死,吓得哭了。我父亲真好,把自己身上的羊皮筒子脱下来,盖在我母亲身上,自己只把一条羊毛毡子,将身上裹着。
太阳出来了,看到这山沟里有了人家。于是我背着包袱,二哥挑了担子,父亲背了母亲,走到人家里去。我们以为有了人家,多少有点救星,哪知道到了那里,竟是大失所望。原来这里的人家,门窗户扇全拆了个空;屋子里面,更是空空的,哪里有什么人。父亲点头说:“这是山上土匪闹的,我们走到土匪窝里来了。”
这时,我母亲哼了一声,父亲就顿了足说:“不要管了,我们再走吧。”
走着路,看到一幢庙,墙垣大门倒是好的。好在我们都是死里逃生的人,也不能处处顾全利害,于是就冒着危险撞了进去。到了庙里,一切都完好,连厢房里一张土炕,也完整存在着。我父亲说:“这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在这里暂住下吧。”
当时他放了我母亲在炕上,先在外面找了些干草木片牛马干粪,推进炕眼里烧着,把炕暖起来,然后陆续的去找度命的东西。后来我们在墙壁上观察字迹,知道这个村庄让土匪盘踞过不少的时候;只有这幢庙,土匪怕佛爷,不敢侵犯,所以还保留着原来的面目。
这庙门外有道山沟,虽然没有水,冰却结得很厚。我父亲到沟里去,先搬了两块冰进门,在庙里找出两个破瓦罐子,一底一盖烧了冰水给我母亲喝。自己又带了根棍子,沿着这些人家逐家去搜查着,居然七拼八凑装了一小口袋吃的回来。我父亲很高兴的跳进屋里来,向我的母亲说:“我说过了,人总是要拚了命干,才能找得出路的。你看,我找到许多吃的了。若是我们老在隆德等着,请问,哪有这么些个吃的?”
说着,他拿了口袋底向外一倒,就倒出许多东西来;有锅盔,有黑馍,有荞麦面,有玉米。虽然是带了尘土堆在炕上,但是,我和二哥都像得了至宝,早是伸出手来,各拿了一块干黑馒头到嘴里去嚼着。父亲伸着手,就夺了过去。我们以为父亲不给吃,都哭了。父亲说:“并不是我不给你们吃,怕你们日久没有吃面粉,吃快了,会出毛病的。再要病倒一个,我们怎么走呢?”
父亲这样说了,我们也就不敢争吵。父亲真是细心,找了三块茶杯大的黑馍,用三根木棍,架在水罐子上,要蒸了给我们吃。不想其中一个,落到热水里去,打捞不及,在水里化了。这时,你们可以知道我们怎样看重这一块黑馍。父亲把那片黑馍,用带着的小刀切了条子,分作三份,分作我们娘儿三个三份。那热水里有了那个黑馍,连带着,这一瓦罐子水,也就成了宝贝。我父亲这就用带来的碗,分作了四份,除了我们每人一碗,他自己也就尝着了一碗。我们辛苦了一夜,得了这点子安慰,围着暖炕,大家也就睡了。别个我不知道,若说到我自己,我那要吃锅盔黑馍的心,比想要睡觉的心,还重十倍。因之等我父亲也睡着了,我就偷偷的起来,将挂在那墙上的口袋取了下来。一手拿了一块锅盔,一手拿了一块黑馍。虽然那东西硬得像石头,黑得像土块,可是我急了,顾不了许多,送进口去就吃。那东西粘了极厚的尘土,也不知在那无人的屋子里搁了有多久,吃到嘴里,当然是像木渣一样。可是在嘴里咀嚼了一会之后,那木渣得了津液的帮忙,很感到有味。于是我吃了还想吃,便吃下两块锅盔、两块黑馍下去了。还是我自己警戒了自己:可不能再多吃了,东西少多了,父亲是必然知道的。于是我又爬上炕去,悄悄的躺下了。
哪知道父亲先拦阻着我吃黑馍,那是极有道理的,怕的是我这久饿的肚子,有些受不了。我一觉睡醒了之后,只觉肚子疼,心口膨胀,头晕,眼睛发花,而且口里渴得发苦。我知道是吃出病了,十分的后悔,而且不知不觉的,也就哼出一声来了。我父亲是撑了腿,靠住墙坐着的。大概他也是怕睡得太安稳了,不能照应我们,这时我微微一哼,就把他惊醒了过来。看到我的颜色,他就忙着问我是怎么了?我自己惭愧,哪里答应得出话来。我父亲见我伏在炕上皱了眉毛,红了眼睛,鼻子里不断的哼,情知不妙,伸手摸着我的额角,就叫起来说:“这可不得了,乃是要大病的样子呢。”
我虽知道父亲着急,应当把病容忍耐了;但是我周身烧得像在火盆上一样,不容我不哼。到了这时,我不能不说实话,只好告诉父亲;病体是不要紧的,不过是我偷着多吃一点干粮罢了。我父亲听说,就问我吃了多少,我哪里敢瞒,都实说了。我父亲不但不怪我,反而对我哭了。他说:“本来饿得太久了,这是可以原谅的。”
我就是和我父亲说了这几句话之后,人糊涂了。
在这种地方,病倒了两口人,我父亲那一番痛苦,自然是可以不言而喻。我母亲究竟受了累,在那暖炕上休息了两晚,病也就好了。只是我把东西吃伤了胃,病了一个礼拜之久,方才还了一点子原。自然,在那破烂人家搜出来的那些干粮也就吃光了。西北人守成,这是他们一种短处;可是在痛苦里挣扎,不肯轻易改变方针宣告绝望,这又是他的长处。而且可以大胆说一句:不论哪一省的人,没有像西北人能挣扎的。我父亲在隆德挣扎了半年多,已经把人磨炼得成了一把骨头,现在到了这六盘山脚下,他决不灰心,依然挣扎。不孝的我,偏又加了他的痛苦,这是于今我还后悔的。
在我病好了的第二天,我实在闷得慌,一个人跑出庙门去,也想到空屋子里去找点吃的。我糊里糊涂走进了一家,只见门窗都倒了,从墙窟窿里放出些阴光来。屋子里四周是碎土,哪有什么!于是由倒墙的所在走进第二家去,这第二家门是没有,窗户都用黄土封闭了,只觉里面漆黑,有那冰冷的阴风向人脸上吹来。那墙角落里,好像有个黑影子缩在那墙角里蹲着。我一见之下,遍身的毫毛孔都紧张起来,头皮子也都麻了。我是个小女孩子,怎么受得了这种惊骇?掉转身就向外跑。我一时转错了方向,并不是向庙里跑,却是越跑越远。看看两旁的人家,破墙破壁,什么也没有。太阳又阴了,冷风在路上吹着,呜呜的叫,刮起了干黄土,向人身上乱扑。好像跑进了那鼓儿词上的枉死城;仿佛那些倒了半截的墙,歪了半边的屋,有许多鬼在那里等我。我四处张望着,连个鸟的影子也没有。我就怪叫一声,倒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