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甸向东北的大道上,出征的军队,是一步一步地走远了,一大群送行的人站在大路边,都发了呆。江氏见桂枝手捏了两衣的襟角,默默地,在那里缓缓地搓挪着。她虽是对了东北角站定,那眼睛可是望了最近的一块地面,她自然是在想心事,然而是想着心里好受呢?心里不好受呢?这可不得而知了。江氏走近了一步,贴住她站定,口里可就问道:“姑娘,你怎么了,回去吧。”

桂枝莫名其妙的,对她母亲笑了一笑道:“可不是,我们该回去了,我们还等着什么呢?”

说毕,她就在前面走。于是赵翁、黄曼英,都随着她走进屋子来了。最妙的就是并不走回他的后院,也跟着走到杨家来。江氏在前面走着,叹了一口气道:“以前我见了当大兵的,我心里就恨;现在我见了当大兵的,我只是可怜他们。我觉得以前做的事,实在有些不对了。我要有儿子,我不……”

说到了这里,桂枝一回头,笑道:“老太爷也来了,请坐吧。”

江氏笑道:“你瞧,我真是大意,老太爷来了,我也没有瞧见。姑娘,你去做一点儿开水。”

赵翁也是不解何故,自己怎么着,就跟了亲家母之后,走到这里来了,既是走进门来了,决没有不做一点交代又走了出去的,只得笑道:“你别张罗,我瞧你心里有些难受,还有这位黄小姐,也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在心里,所以我来和大家谈谈解个闷儿。”

江氏笑道:“哟!我们心里难受的话,还能赛过老太爷的吗?”

赵翁就坐下来笑道:“凡是都是一个惯。我家自强,成人以后,就是老离开着我的。现时不在我面前,我倒不怎么样惦记了。这样大的儿子,也不能抱在怀里带了大来呀。”

赵翁这些话,表面是自己和自己解释,其实也就是把这些话解释给大家听。桂枝在一边看着,心想,像老太爷这样赋性爽直的人,都这样绕了弯子说话,这可知道他那一番不得已,到了什么情形。这就向赵翁笑道:“我也是这样说呀。一个人是干什么的,就得依了本分,跟着去干什么。家不算什么,只要事情成就了,爱怎么样子铺张,家里就能够怎么样子热闹的。这是我的心胸,究竟还算小啦。像黄小姐,人家可就是大心胸,有志气的人,什么国家要亡,驴夫负责啦!”

赵翁听了,不由哈哈大笑,黄曼英坐在椅子上,本来也就板住了面孔,低了头不看人。这时听到桂枝接连念了几个别字也就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赵翁笑道:“我的大姑娘,国家要亡,这是多么大的事情,草草的叫驴夫去负这个责任,这不是难事吗?你要把这话去对赶驴的去说,他真可以说,干我屁事,我管不着。”

说到这里,黄曼英又笑了。桂枝明知自己说错了,应该害臊,可是想到难得赵翁和黄小姐这样大笑,便道:“哟!黄小姐,你不是这样子告诉我的吗?怎么到我的口里说出来,就招着你们这样的哈哈大笑呢?”

黄曼英笑道:“你打算叫赶驴的,怎么着去负国家要亡的这个责任呢?”

江氏站在一边,不知道他们闹些什么玄术。可是看他们笑成了这个样子,当然也是一种可笑的事情自然也就附和着在一处笑了。因为这样一场大笑,减少了大家不少愁闷。赵翁心里愁着杨家母女不曾快活的这一点,也就如释重负了。他虽然是个老人家,究竟有些男女之别,所以他随便地谈了几句,也就走了。

黄曼英笑着向桂枝点了两点头,却没有说什么。桂枝坐到她身边椅子上,一手挽了她一双手臂道:“你这又是什么做作?”

黄曼英见江氏走进她里面的屋子里去了,这就轻轻地向她道:“你真是个孝顺儿媳妇,很能体贴你家老公公的心里。你知道他发愁了,故意地把话说错了,招着大家笑。”

桂枝道:“你别屈心了。到了现在,我还不知道怎么错了的,惹着你们笑了呢。”

黄曼英叹了一口气道:“别管是无心错也罢,或者是有心错也罢,只是有了这种情形,总不是我的幸事,好像我吧,昨天下午,赶到这里来,心里总还想着,多少要和小田说几句话。可是白白地跑了来,就是眼看着他跟随大队伍走了。知道这么着,我昨天不来,眼不见为净,心里也许就好得多。今天我回去,一路之上,有得想呢。”

桂枝道:“那么,就在我这里再玩一天吧。”

黄曼英道:“你这是傻话了。今天回去,是一个,想着难受,明天回去,还不是一个人想着难受吗?”

桂枝道:“你若是在我这里再住一天,我送你进城去,我也想到城里玩玩去。”

黄曼英道:“你与其明日陪我进城去,何不人情做到底,今天就陪我进城去呢?”

桂枝笑道:“哪有说走就走的呢?”

她这几句话,偏是江氏在里面屋子里,都听到了,她就抢着道:“姑娘,那也好,你就陪着黄小姐进城去玩一趟吧,今天还早着啦,吃过了饭,从从容容地去,准不算晚。”

桂枝也是觉得在家里住着,心里十分烦躁,暂时到城里去玩一两天,把这一个结巴眼混了过去,也不错,就笑着没有作声。黄曼英见她的意思有些活动了,极力又怂恿,于是她也就不再推诿,吃过了饭,和黄曼英一同搭长途汽车进城来。

到了西直门,又坐了电车。这电车上,见不少的乡下人,有的携着大包裹小提篮,竟有些像长途旅行的神气。黄曼英向桂枝笑道:“这电车好像是火车,坐了不少出门的人。”

桂枝并没有坐过火车到哪里去,对于她这句话,根本无从答复,只是笑笑,没有说别的。她们对面长板凳上,坐了一个老头子,就插嘴笑道:“可不是吗?我们就把电车当火车坐了。以前京西到京南,绕了大半个城圈子怪不近的。如今有了电车,由西北到正南,穿城而过,真快得多。好像我是到大红门去罢,下了电车,出永定门,不远也就到了,若是全走起来,路可远多了。”

桂枝忽然听到“大红门”三个字,好像耳朵里曾留下过这样一个地名,只是一时记不起来,这个地名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似的,却注意下来了。于是也就向那老人望了一眼,问道:“大红门,那地方很热闹吗?”

老人道:“是永定门外,五六里地方,一个村庄,热闹什么?”

黄曼英道:“我到南苑看跑马去,走那里经过的,那里仿佛有两家小茶馆,什么都没有,你怎么倒知道那个地方?”

桂枝笑道:“我仿佛耳朵里面,记下了这样一个地名。”

说着话时,电车上的人更多,声音也分外地嘈杂,于是把这话说过,也就停止了。

到了黄家,曼英的父母,少不得张罗一阵。他们知道自己姑娘心里很难受,让桂枝陪着说说笑笑也好,所以她一来之后,竟留着她接连过了三天。但是桂枝在城里住着,却又想到母亲一个人在家,未免寂寞,所以三天之后,怎么样也要回去。黄曼英将她送上电车站,也就回去了。

桂枝想到上次母女进城,在黄家答应了赵家的婚事了回家去的时候,一路都想着,回到家里,如遇到赵家父子,不免有一番难为情,应当怎么样去避免呢?可是人尽管为难,心里可是欢喜的,坐着电车,人都不甚觉得,糊里糊涂就到家了。回想当时那一番情景,实在可以玩味。现在路还是那条路,电车还是那种电车,自己经过,那就不胜其感慨了。自己垂头丧气的样子,到了西直门,依然低了头,向长途汽车站里面走去。

刚一进门,就有人轻轻的叫了一声大姑娘。猛然抬头一看,却是甘积之直挺挺地站在门边。桂枝陡然看到,倒吃了一惊,人向后一退,红着脸道:“二爷,好久不见,你好哇!”

积之微笑道:“咱们没有多久不见,前几天在海甸还见着呢。”

桂枝想起了订婚那一天的事,脸上更是红了。积之道:“大姑娘到了城里来好几天了,今天才回去?”

桂枝道:“主人翁留着不让走,我也就没有法子了。”

她口里说完了这句话,心里可就跟了想着,我到城里来了几天,他怎么会知道?因笑道:“你碰见我来着吗?”

积之笑道:“我虽没有碰着,可是你到北平来的那一天,我就得着信了。难得你还记得大红门这个地方。”

桂枝到了这时,才恍然大悟了。是的,自强曾说过,把甘二爷荐到大红门教书去了,于是记着了这样一个地名,那天在电车上听到了,吃了一惊,随便的一说,把这消息,怎么就传到甘二爷耳朵里去了?在她这样犹豫的时候,积之可就看出神气来了,因道:“这里面有候车室,我们到那里去坐着谈谈,好吗?”

桂枝站定了,向着他脸上注视了一会,眼皮一撩,才微笑道:“二爷到哪里去?”

积之道:“自然是到海甸去。”

二人说着话,已经走进了候车室。因为时间还早,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桂枝也不知是何缘故,脸上跟着又是一阵通红。走到房门口,迟疑了一会子,做个要进不进的样子。积之先在一张长椅子上坐了,见桂枝要来不来的神气,便也站了起来,淡笑着道:“没关系。这候车站里不分男女,都是在这里等车子的。”

桂枝心里想着,若是不进去,未免让积之脸上难看,就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坐着。积之慢慢地在身上掏出烟卷火柴来,慢慢地抽着,又慢慢地喷出两口烟,却一点声不曾做。桂枝坐在那里,将衣服襟摆牢扯了两下,又咳嗽了两声,才依然坐下。积之喷过了几口烟之后,倒是想出了一句扼要的话来了。他笑道:“大姑娘,我们不像以前做街坊这样熟识,现在生分的多了。”

桂枝笑了一笑,却没有答复他这一句话。积之道:“朋友都是这样的,天天在一处,感情自然会好起来,若是彼此老不见面,很好的感情,也会丧失掉了。”

桂枝笑道:“朋友的感情,总是朋友的感情,天天见面,不过如此,十年不见面,也不过如此。”

积之道:“那是对了的,天天见面,也不过如此,可是想起以前的事,我们好像不止是朋友的感情就完了。”

他说到了这里,眼睛可就向桂枝身上瞟了一眼,看着她的颜色如何?桂枝却把脸绷得很紧,向他道:“二爷,这过去了的事,还提它做什么?人只有向前看,哪有向后看之理?”

积之听了她这话,脸上不免红了一阵,于是乎彼此都默然了。在这默然的时候,乘长途汽车的客人,已经纷纷地走人候车室里来。两个人又是隔了屋子中间,很大的空当,对面对坐了说话的,当然不像是有什么关系的人。一男一女,在没有关系的情形之下,不便这样的说话了。坐了约莫有十分钟之久,外面有人摇铃卖票,桂枝正待起身,积之就抢着站起来道:“卖票的地方乱着啦,让我去买票吧。”

他说着话,人已经是走出候车室去了,他已经走出去了,桂枝当然不能上前拦阻。可是当积之掏钱买票的时候,心里这就想着,买一张票呢?买两张票呢?自己说要到海甸去,那是一句假话。到海甸去做什么?看望哥嫂吗?自己还没有发财呢。送桂枝回家去吗?交情又够不上了。但是既然答应她是到海甸去的,这当然不能不去。要不然显着自己是有心撒谎了。于是也就买了两张车票,引了桂枝一同去上汽车。这长途汽车的车身,是非常之高的,必定要在车边放着一条小凳子,然后才可以踏住车凳子,钻进车门里去。积之踏上凳子,一脚就跨上了汽车。只是桂枝也来登上车门的时候,她身体矮小一点,试了两试,还不曾上去,积之还在车门口呢,情不自禁的就一伸手,把她拉上了车子来。当时桂枝不曾考量得,就抓着他的手上来了。及至上了车子以后,想到积之对于自己,便是一个泛泛之交的旧街坊,如何可以当着许多人,和他握手。幸是这车上,并没有一个熟人,要不然,这话传到海甸去,那还了得?她心里想到了这一层,便不由得砰砰地乱跳。可是积之哪里明白这一层缘故?这车里的坐凳子,乃是靠两边的车壁,拉长了两张木板子。买票的人,拥着上了车,早就把坐位挤得一些空当都没有。积之早是预备了这一着棋,把身子斜斜地坐着,伸开了两只腿,占住板凳一些地位。桂枝站在车中间,正没有主意,积之连忙坐了下来,极力地挤着,腾出路角落里一隙空位,手就连连拍着道:“坐下吧,坐下吧!”

桂枝站在这里,一些办法没有,有人空出地位来请坐下去,怎好不坐?只得一挨身子坐了下来。可是正当坐了下来的时候,心中立刻生了一个感想?自己和积之感情极好的时候,也不曾这样的坐在一处,如今是有了丈夫的人了,倒是这样亲亲地和他挤在一处坐着,这不是一种意外的事情吗?也许他是有心这样做圈套的,可不要上他的当。然而已经是坐下来了,又没有可以站起来的理由。要不然,这样长的路吧,自己有位子不坐,站在汽车里,人家不会说我这个人疯了吗?于是就将身子一偏,将背对了积之那边。车开了,车子上的人,也开始谈着话。积之心里,也就想着,从前和桂枝最亲密的日子,也不曾这样挨肩叠背的坐在一处。现在呢,她身上有一种暗藏的脂粉香气,若有若无的向人鼻子里送了来。闻到之后,令人说不出所以然的,有一种快感。自己心里,也就同时悔恨着,这样好的一个对手方,自己交臂失之,竟是让赵自强当兵的人得了去了,这真是可惜了。呀!她为什么掉过脸去,不向这边望着?这就笑道:“大姑娘,不抽根烟卷吗?我身上带着有呢。”

桂枝只好掉转身来,摇摇头道:“我不会抽烟的,你不知道吗?”

积之不料一句搭讪的话,说出来就让人揭了底了,便道:“有这么些个日子了,我忘了。”

桂枝道:“那也应当忘了。”

她说这话时,眼看了自己的一双鞋尖,声音是非常的低。

积之侧面看着,她脸上还带了一些笑容。立刻想起往日同上乳茶铺,她那种又像亲近,又像害臊的情形,复又呈现在眼前,虽然,初见面的时候,她的态度,是淡淡的,但是现在看来,也不见得她对人就是取那完全拒绝的样子。看这情形,彼此的感情,也许可以恢复吧?心里如此想时,眼望了她半边脸,正看到她耳鬓之下,丛生着一片细细的毫毛,那正可以现出她的处女美来。只看那白白的皮肤,粉腻了的脖子恨不得伸手过去,掏上她一下,只是当了许多人在座,怎好敢造次呢?因之抽着手动了两动,却又缩了回来静止下来了。他这种举动,却是让桂枝看到了,心里这就警戒着,他怎样可以在许多人面前动手动脚,于是把两张面皮绷得紧紧地,做一个生气的样子。积之心里,当然比她更晓得清楚,也就正了面孔,放出一种沉思事情的样子来。车子走得很快,不久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西苑大营的高楼。积之虽然默不作声,只听些旁人的言语,但是见了这大楼的影子以后,他心里忽然跳动着一阵,难道就这样一节一节的,把桂枝送到家里去,就算完事吗?送她到了家以后,我向哪里去?还是在海甸街上溜几个弯呢?还是到乳茶铺里去坐一会子呢?溜弯固然是无意识而且怕碰到了熟人,可是到乳茶铺里去坐着呢?也是一件笑话。由大红门进城,坐了电车到西直门,由西直门再坐长途汽车到海甸来,这就为了到乳茶铺里来喝一碗甜水来着吗?若是都不可能,自己就坐了原汽车回去吧?但是汽车要开到香山以后,再开回来呢。至少还有两三小时的耽搁,这两三小时,叫自己在哪里安身?心里是这样地踌躇着,脸上就不免把那副愁态,显了出来。

桂枝心里想着,这是我的不对,人家好意替我买票,引我上车。我看他那情形,就无意回海甸,不过是送我一程,我为什么倒给人家不好的脸子看呢,于是就向积之笑道:“到了海甸,上我们家里去坐坐吧。”

积之突然地回答道:“不必去了。”

他原是一句牢骚话。说出来之后,倒有些后悔,我为什么不必去呢?桂枝只听到他这一句不必去了,至于他心里立刻在懊悔着,那可不知道。便笑道:“好,改天见吧。”

说话时,汽车已经在海甸街头停着了。桂枝随着乘客扒着车门下了车。积之由车门一跳,站在地面上,两手拍了几下灰,桂枝因他由远道送了回来,就这样地走去,心里未免有点过意不去,站在一边,正望着他呢。他却是不理会这一层,拍完了灰,就取下帽子来,向桂枝点了一个头道:“大姑娘,你回去吧。我不愿意到海甸街上去,就不再送了。”

说毕,回转身来,就向回北平的大道上走。当他走去的时候,脸上自然带了些淡淡的笑容。可是那笑容是勉强放出来的,料想到心里,那也是不高兴已极,桂枝并不能上前去,向他解释几句,那也只得罢了。

她在街头上呆站了一会,慢慢地走回家去。江氏见女儿带了一种不快的颜色,走进屋子里来,心里很是诧异,就问道:“在黄家住了三天啦。”

桂枝见母亲很注意自己,立刻就笑道:“他们死命地拉着,不让走,要不然,昨天一早就回来了。”

江氏道:“黄小姐的老爷子老太太,心里不怎样难受吗?”

桂枝道:“他们家是混差事的人,把出门这些事,也就看得很平常。再说田连长还是他们家没有过门的女婿,他们好像也很淡的。”

江氏道:“你这孩子说话,未免不成道理。难道说没有过门子的女婿,就应该不放在心上吗?我就不是那样。”

桂枝笑道:“我的老太太你别多心,我也不是说你呀。”

说着,她竟笑嘻嘻地走回里面屋子,照常做事去了。江氏看了这种情形,倒猜不出她的所以然。其实这个时候,桂枝心里,不是惦记那个从军出塞的赵自强,却是惦记那个失意而去的甘积之。她一个人私自忖度着,自己无意提到那个大红门地方,就让那个老头听了去了。那个老头子说了,是到大红门去的,他必然是把这话转告了甘积之。积之就算定了,我还是心里有他,而且在城里住一两天,必定回海甸的,所以到长途汽车站上来等我。天下事不见得那样巧,他一到汽车站就遇到我了,也许在车站上来了好几回了。这样看起来,他对我是一番什么心意,大可想见了。固然,我是有了丈夫的了,不能再有外心,可是他费了这样大的气力,送我回海甸来,也许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简直没有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把话说出来,这可是心里过不去的一件事了。不知道他哪一天还能到海甸来,他如是来的话,我应当大大方方的,向他说几句安慰的话。只是这是做女孩子的,一段极大的秘密,除了自己想得烂熟,哪里还能对第二个人说呢?自从这一天起心里老是拴上一个疙瘩,觉得很是对甘二爷不起。同时,耳朵里也不免听到传说,道是甘二爷兄弟不和,丢了差事,都是为了想娶杨家大姑娘的原故,他立了誓,不发财,讨不着杨桂枝,就不回来。现在杨桂枝有了主了,他有多少钱,也不会讨着的,看他回来不回来?桂枝听了这些话,心里怎样不难受?心想,我倒想不到甘积之用情这样的专,为我受了这样大的牺牲。可是他得着什么好处呢?但是他果然为我受了牺牲的话,就不该在一个时候,用那极淡的态度来对着我,外面那些传言,也许是假的吧?她如此想着,又暗暗地探听了许多次,这消息却是越探听越实在,甘积之果然是为她受了牺牲的。她想人家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不但是得不着自己一点好处,而且还遭了自己的白眼。这样说起来,自己实在不应该。总得找这个机会,和他说几句话,虽然是不能嫁他,也不妨安慰他两句。女子的心,是摇动不得的;一摇动之后,就没有法子收拾了。桂枝心里横搁着一片对不住积之的思想,常是探听积之有回来的消息没有?

转眼就到了暑假期了,心里想着,积之必会在这个时候回来的,不时的由甘家门口经过着,看有他的踪迹没有。很快的两个月,暑假又过去着,已是到秋季开学了。清闲的时候,积之也不回来,到了开学以后,这样远的路,他又跑回来做什么,这也就只好不盼望他了。

算一算日期,赵自强到喜峰口去,五个月之中,倒有上十封信寄回来,每一个月约莫总有两封信到家。他虽写的是家书,在信上所写,一大半却是安慰岳母的话。信上说只发了三次饷,而每次发的饷,他都全数寄了回来,说是在喜峰口那地方,有钱也无处可用,办公费里有富余,足够维持一个人生活的了。赵翁的态度,是非常的公正,儿子将款寄到了家,就要分一半到杨家来。江氏原来是不肯收着用,后来赵翁说,今年下半年,一定要办喜事的,拿去和你们大姑娘买点衣料,预备做嫁衣吧,江氏知道老人家是实心眼子,也就照收了。

这是旧历九月中旬时候,北方的天气,已经是慢慢寒冷起来,大门外路上,向西山去的汽车声,来往得是实为热闹,原来这都是到西山去看红叶的闲人,每年这个时候,他们总是要忙一阵子的。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和甘积之认识了半年多,感情也有了,曾应了他的约会,到香山去偷看过一次红叶。红叶现在是又出现了,这过去的事情,却是再也想不到了。院子里正摆着十来盆菊花,变成了惨白色,红的菊花,变成了焦灰色。站在屋檐边,闲看了这些菊花出神,觉得那枯萎的颜色,将花瓣翻转过去,顶出花芯来,似乎它告诉人在世界上,已经是为日无多了。

江氏正由赵翁那边,拿了一叠钞票来,远远地就举了起来,让桂枝看着道:“这是你们老爷子给的三十块钱,你收着吧,又可以添几件衣服了。”

桂枝皱了双眉,正想和母亲说一句不高兴的话,忽然想到母亲说的是赵家的事,在接钱的时候,若说了不好听的话,母亲会生起疑心来的。于是忽然两眉一展,笑了起来道:“多谢老爷子了,若是这样每次分咱们三十块四十块的,到了明年这个时候,要做两箱子衣服了。”

江氏道:“这倒想赖到明年这个时候去呢,可是也要人家愿意呀。”

桂枝看到母亲那种欢喜不过的样子,自己怎好扫她的兴致,也就微微地对她笑着。江氏进房收钱去了,桂枝依然在院子里徘徊。恰是天上起一些鱼鳞云,将太阳的光,重重的遮住。空中阴沉沉的,再吹上两阵微风,这现象更凄凉了。看到那凋萎的菊花,在盆里摇摆着,决不定夏天摆石榴花那种景象了,(注:旧都人家,十有八九,院中必置盆景,殊不分贫富。花值亦廉,若接根菊花,一元可购三四十盆也。)桂枝赏玩了一会子,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就走回屋子里面来。不料她在那个时候,只管看了菊花出神,却忘了身上穿的是一件单薄的布夹衫,进得房来以后,再去找衣服加凉时,身上已经有些疲乏,慢慢地,头脑有些昏昏的,竟是受了感冒了。

一个人心里烦闷到无可奈何的时候,就很有要睡觉的脾气,既是身体不爽,那索兴就上炕去躺下吧。她展开了褥被,把枕头叠得高高的,将身子斜靠在上面,只把被斜盖了下半截。脸半侧着,眼睛也缓缓地合了缝。江氏在外面屋子里做事呢,也不曾理会,半日的功夫,不听到里面屋子里有一点动静,心里这就想着,这个孩子的性格,近来常是有些变动了。一个人不是在院子里站着发愣,就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撑了头傻想,有时候自己叹着气。会自言自语地,说出一句两句话来。这都为着什么?这个时候,许久不作声,也许又是犯了她那个脾气了。江氏如此想着,就伸头由门帘子缝里向里一望,桂枝的脸,正是向着房门这边躺了下去的,在帘子缝里一张,却看一个对着。只见她两腮红红的,泛出两大圆晕,眼睛眶子边,正有两行眼泪,向下面横流着。江氏看到这种情形,倒吓了一跳,什么事委屈了她,倒哭起来了。江氏立刻将头伸进帘子来,向桂枝问道:“姑娘,你这是怎么啦?”

桂枝正是把眼睛半睁半闭着,猛然听到母亲叫唤,才睁开眼来看着。同时脸上是冰凉的,也就知道是眼泪水洗在脸上,让母亲看到了。心里这就想着,这一段心事,若是让母亲知道,那还了得?便皱着眉,微微地带了笑容道:“我浑身不得劲,心里难受,大概是招了凉了。”

江氏站在炕面前,对她脸上,呆望了一阵,便道:“你真是小孩子了。招了凉,就盖着被躺一会子吧,干吗还哭呢?”

桂枝顺手掏起一只被角来,向眼睛揉着,便道:“谁哭了?我这是发烧烧出来的眼泪。”

江氏见她笑了,虽是有些勉强的样子,那究竟不能算是伤心的原故,也许她真是熬不住病,就流下泪了。这就问她道:“那就好好躺着吧,要不要熬点稀饭吃吃?”

桂枝皱了眉道:“得啦!要是那么着,那可就成了生病的样子了。你别管我,让我躺躺就是了。”

说着,一个翻身,向里边睡去了。江氏看那情形,倒像是病得有些不耐烦,也就不来麻烦她了。桂枝原先躺下来的时候,不过是感觉到身体疲倦,现在在炕上躺了许久,倒反是其软如棉,身都不愿意翻了。昏沉沉的,这样躺着到下午,身体果然也就安适着,一切苦恼都忘了。可是这是短时间的,约莫倒了下午七点钟的时候,自己已是醒了过来。

秋日天短,桌上那盏淡黄色的灯,已是明亮起来,用朦胧的睡眼看起来,恰是像梦境一般。江氏大概是到里院和赵翁谈话去了,前面院子里,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但是听久了,声音也就跟着出来了,乃是半空里的晚风,经过隔院的树梢,刮得有些响。那风带了树叶子刮到地面上时,刷刷地响着,一个带病的人,靠了那高高的枕头,用这种声音来安慰她,这自然是越发地难受了。她想到北平近郊,已经是这样的凄凉了,像喜峰口这种地方,一定是更凄凉,这个时候,也许已经穿起皮袄来了。由喜峰口自然也就想到赵连长身上去。觉得他在那种地方,过的是什么日子,写信回来,总要将我家母女,好好地安慰一阵,用情也算是很专的。我既然是和他订了婚,只有一心一意地望他得着胜利,早早回来完婚。自己心里,还横搁着一个甘积之做什么?如此想着,觉得心里舒适一点,就手扶了枕头,打算坐起来。可是有了这个打算以后,半天半天,也坐不起来,自己竟是嘻嘻地笑了起来了。当她这样笑的时候,正好江氏一脚踏了进来,只看她笑得周身肌肉颤动,这就定有原因。不过她先躺着还兀自流泪,现在她一个人又笑得这样花枝招展,这一哭一笑,都是难猜的,也就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