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武剧,在当街演的是很热闹,赵殷二位连长,站在马路边,都看了一个够。赵自强拉着殷得仁道:“走吧,关大哥还等着我们呢。”

殷得仁叹了一口气道:“中国人总是在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费这样大气力。”

赵自强不等他把批评的话说完,拉着他的袖子,拖了他走。走过了一大截马路,听得后面,兀自喊着打倒帝国主义。殷得仁道:“你听,多么热闹,干嘛不让瞧瞧?”

赵自强笑道:“从前人说,唱戏的人是疯子,瞧戏的人是傻子。没有傻子来瞧,疯子也就疯不起来了。咱们有瞧的工夫,还可以到关大哥家里下一盘象棋呢。”

二人走着路,殷得仁道:“关辉武为人真好,不赌,不嫖,不抽烟,不喝酒,消遣就是不花钱的下象棋。”

赵自强就叹了一口气道:“你得给他想想,他哪里有钱嫖赌吃喝?一家五口子,自己还不在内。这都罢了,穷亲戚又多,这个借一块,那个借八毛,他简直忙不起来。你看,他这就是在那里受罪。”

向前看时,他的大门口,歇下了一副吹糖人儿的担子,关连长手上抱了个一岁大的孩子,身边站着两个女孩子,大的约莫八九岁,小的约莫有五六岁。那小女孩子抱了他的一只腿道:“爸爸,我要一个猪八戒,我要一个猪八戒!”

手上抱的那个孩子,还不会说话呢,指手划脚的,只管向糖担上指。那个大些的孩子,也是鼻子里嗡嗡的哼着。关辉武跳起脚来道:“不要闹,不要闹,这不是在给你们买吗?真是要命,见一担,买一担。”

他说着话,偶然一回头,笑道:“你们两个叔叔来了,快拜年。”

他手上抱的那个孩子听说,合着两只小巴掌,带鞠躬着身子,带作揖,在爸爸怀里,就拜起年来。这两个大些的倒只管向父亲身后藏躲着。赵自强摸着小孩子的脑袋,说笑了两句,掏出钱来,给小孩子们,每人买两个糖人儿,然后进门去。殷得仁笑道:“我们关大哥在营里是忙的不得了,回家来了,又是了不得的忙。”

关耀武嗐了一声道:“没法子呀!你大嫂子一个人,除了我那个大小子而外,得带这三个孩子,而且洗衣煮饭,真够她忙的。我回来了,看看有些不过意,总得帮她一点子忙。”

说着话,将他们二人引到屋子里。他们是住在正中三间北屋里,正中一间屋子里,也摆着供神的桌子,地上撒满了踩岁的芝麻秸子,然而加上小孩子玩的小锣,小鼓,小刀矛,以及落而未捡起来的湿屎片,大人用的饺子馅儿盆,白煤炉子。茶几上放着包杂拌儿的硬纸,椅子口是牙牌和芝麻糖,洋铁水壶。关辉武站在屋子中间叫道:“来呀!你看,这屋子糟成个什么样子了!我们大小子呢?让他来扫个地。”

屋子里有人答道:“没过初三呢,怎么扫地?”

关耀武道:“我们家孩子多,平常闹得就够看的。倒了这一地的芝麻秸子,简直……”

他的话不曾说完,屋子里人声音大了一倍的道:“你懂得什么?为的是家里有孩子,这才买了芝麻秸子来踩岁,难道为着你这样老大个子的人用的吗?”

赵自强一进门就惹起了人家家里拌嘴,这就有些难为情,便插了嘴道:“大嫂子,请出来,我们来拜年来啦。”

屋子里面,是关耀武的妻子袁氏。她啊哟了一声手扶着房门,向外张望了一下,笑道:“原来是殷连长,赵连长,大喜呀,升官发财!请坐吧!”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在胁下扣着纽扣,笑道:“乳孩子的人,真是没有办法,老是敞着胸脯子。”

她笑着走了出来,赵殷二人在此,也不是外人,就随便的抱了拳头,向她拜年。这一间小小的堂屋里,原只有一张桌子,四把椅子,除了桌子,已经摆上了供物而外,这四张椅子,也都让大人或小孩子的东西占据了。袁氏看了这两位客,只是在满地芝麻秸子的屑子上站着,不能落座。口里连道着真是糟,就将椅子上的东西,收的收,捡的捡,胡乱着忙了一阵,又说着请坐请坐。赵自强看着,腾出了一把椅子来,正想坐下去。一低头,却看到椅子口粘着了一块芝麻糖,拿手去揩擦时,那糖片紧紧地粘在上面,哪里擦得动。关耀武看到,连忙找了一把小刀子来,将椅子板上的糖片,使劲的修括了去。笑道:“有孩子的人家,就是这么着,现在自然是说我们家里不干净,可是你们将来总有这样一天。”

殷得仁笑道:“总有这么一天!我可不能有这样一天。话是说在这里,你们相信不相信?”

袁氏一顿忙乱,把东西捡理清楚了,正端了一把茶壶,三个茶杯子来,向茶几上放着,笑道:“殷连长,你说不会有这样一个日子,这话怎讲呢?”

殷得仁笑道:“我说不会有,就不会有,大家向后看吧。”

关耀武抱了那个小孩子,向袁氏怀里一伸道:“给你抱吧。”

袁氏道:“你才抱多大一会子,又不抱了,我还得去做饭呢。”

赵自强摇了手道:“用不着,我们要赶回海甸去吃午饭,至于早饭,我们是在营里吃过了的。”

正说着话呢,那孩子却噗啦一声,裤子裆里痾出一阵稀的黄屎来,洒了关耀武一身,由胸襟上淋到裤脚上,斑斑点点,许久兀自点滴着。他皱了眉毛顿着脚道:“叫你管,你不管,你看,闹我一身,现在你可以抱他了吧?”

袁氏笑着抢了孩子过去,连道:“走吧,走吧,惹下了祸事了。”

于是搂了孩子,跑到里屋子里去了。关耀武两手牵了大衣呆着站在屋子中间,一步也走不得,口里不住的唧咕着。殷得仁笑道:“老赵,你瞧见没有?这就是个乐子!”

关耀武皱了眉道:“说起来,真是可气。回得家来,不抱孩子吧,孩子是吵着要你抱;你抱过来吧,就是这样子闹你一身。”

袁氏在屋子里道:“进来吧,让我跟你擦擦呀!……”

关耀武摆着头摔着衣服走进去了,却听到他夫妻两人喁喁地又在里面说话。袁氏道:“你今天出城去了,知道哪一天回来呢?多丢几个钱在家里做零用吧。”

关耀武道:“过年才有两天,又要钱吗?我过年才发八成饷,你倒和我要来个双份儿。”

袁氏道:“你还提过年呢!过年过年,把我零碎积攒下来的几个钱,全垫着花了。说起来,你得拿钱出来还我呢。”

关耀武叫着道:“我身上就只有这些钱,你都拿去了,我还用不用呢?”

袁氏叫起来道:“我不管。”

说着话时,屋子里有阵脚步忙乱的声音,随着关耀武红着一张脸,跑了出来。赵自强道:“怎么了?你又和嫂子在办交涉。”

关耀武摇着头道:“不必提了,皮夹子让她抢去了。”

袁氏由屋子里抢出来,笑道:“二位别听他的话。我过年要六七十块钱开销,他才给我三十块钱,欠人的钱,哪里少得了呢?我只好拿出钱来垫着把债还了。现在把年关逃过了,他倒不认账,我能不把他的钱扣下来吗?”

关耀武瞅着他的女人,有一句话想说出来,却又忍回了,向她摇了几摇头道:“今天若不是大年初二,我真要说出什么好的来了。”

殷赵二人怕他们真拌嘴,夹着说笑了一阵,把话扯过去。

他们只有半日的假,不敢多耽搁,在这里吃点杂拌儿,也就只好邀着主人一同回营。刚一出大门,关耀武十二岁的大儿子,就走着迎上前来叫了两声叔叔,然后伸着手向关耀武道:“爸爸,给我几个铜子儿,让我去玩吧。”

关耀武喝道:“这么大小子,只知道玩儿。我身上的皮夹子给你妈拿去了,我哪里来的钱?”

那小孩伸着手出来,被父亲一喝简直缩不回去。赵自强连忙在身上掏出一块钱塞到他手上,笑道:“大年初,小孩子总想玩儿玩儿的,这何必骂他呢?”

关耀武笑道:“我倒不是骂小孩子,我仔细想起来,就不免发牢骚。你想我们辛辛苦苦地挣几个钱拿回家来,全给别人用了,这是为着什么?”

殷得仁道:“为着养家呀,这有什么不懂!”

关耀武道:“养家有什么好处?”

殷得仁道:“养媳妇,媳妇可以和你生儿养女。养儿女,儿女长大了,可以养活你。”

关耀武道:“这话是真吗?儿女将来会养活我不会养活我,现在不知道,若说娶媳妇生儿女,我现在总算生了不少了,有什么好处?大的要钱,小的拉我一身黄汤!”

赵自强笑道:“那么,以前你为什么娶亲呢?”

关耀武走着路,左手取下帽子,右手在头上摸了几摸,现出他那满怀躇踌的样子来,笑道:“我也说不上,只记得当年没媳妇的时候瞧着人家有媳妇自己就想,而今有了媳妇了,转想着当年没有娶媳妇的好处。”

赵自强道:“人都是这样,也不但是你一个。”

说着话,不觉到了电车站,大家正要上电车去,只见田青挽着刚才同去喝咖啡的那位黄曼英女士,由车上下来。迎头遇见,无可闪避,只好大家打个招呼。赵自强道:“我们到关大哥家去了又回来了,你们一顿咖啡,喝到这般时候吗?”

田青道:“不,我们绕了一个弯儿。三位回海甸去,我有点儿事,一会儿就来。”

说毕,行了一个军礼,立刻就跟着那位女士走了。远远地看着他二人紧紧地相挨,在马路边上,笑嘻嘻的说着话走去。这个时候,那位女士,笑容满面,似乎忘了刚才游行示威,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那一件事。而且柔情似水,也不像有那种激昂慷慨神气的人。他两人走着走着,只见黄女士的一支手,也插入连长的胁窝里去,而且她的头,只管偏着,也偏到连长怀里来,看这样子,多么甜蜜,人生在世,不需要一个异性,来安慰一下子吗?赵自强随着两位连长迷糊糊地走上电车,只管沉沉地想着。殷得仁拿了一张电车票向他手上一塞,笑道:“老赵,怎么了?想些什么心事?你看到小田那样快活,也想找这样一个吗?你倒是现成的。”

关耀武道:“怎么着,老赵也有个爱人吗?”

赵自强突然挺起身子来道:“瞎说!我哪有这样一个人?”

殷得仁道:“人是没有这样一个入,不过他有个邻居老姑娘,为人很贤德……”

赵自强低声道:“电车上不要谈,行不行?”

关耀武见他这种神气,以为这里面,果然有些神秘,一笑之下,把这事遏过去了。他们坐着电车到西直门,换了长途汽车到海甸,始终是座客拥挤的当中,不能再谈到老姑娘。直到下了长途汽车,又邀着回家坐坐。路上走着,殷得仁道:“关大哥,真的,他邻居那位老姑娘,人很是不错。他每次回家,真是一功而两得,一来……”

赵自强瞪了他一眼道:“老殷,你敢向下说?你向下说,不怕造口孽吗?”

殷得仁笑道:“我们先别提你的邻居,我倒要问你句切实的一句话,你愿意娶亲不愿意娶亲?”

赵自强道:“要像老关这样受痛苦,我就一百辈子也不愿娶亲。”

关耀武接着叹了一口气道:“不讨女人也罢。我今天不是和你两个人同来,连电车钱都掏不出来,嗐!说起来,真是糟心!”

殷得仁笑道:“老关你忙什么?他要说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呢,他下面一句,就是这样说:‘假如像小田那样有趣,一辈子娶一百个!’”

赵自强笑道:“快到家了,别说了。”

他说着话,便在前面走,关殷两人,后面紧紧跟着。走进了大门,恰是桂枝扫了白炉子里的煤灰,要向外倒,他看见关耀武,呆呆的站定,只管望着。关耀武看到,也是吃了一惊,问道:“你不是桂枝表妹?”

桂枝道:“是呀,你是关家表哥。听说你在山海关,什么时候回北平的?妈呀,关家表哥来了。”

她放下手上一篮子煤渣,转身向屋子里面跑。江氏口里问着哪个关家表哥,迎了上来。关耀武也是离开殷赵二人,走向杨家院子里来,看到江氏,就叫了一声大姨。江氏笑道:“了不得,原来是关家表哥。怎么会找到我们这里来的?”

关耀武走进屋来,先鞠着躬拜年。看看这里虽是两间陋屋,放着破旧的东西,却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心里便想着,怪不得老赵只管夸耀他的邻居好,这是事实,并非瞎说的。江氏见他向屋子四周打量着,便向他笑道:“你瞧怎么着?我们家是越来越穷呀,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许多亲戚朋友,现在都没有了来往,表哥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关耀武道:“我们哪里又知道呀?只因为这后院的赵连长,是我的同事,我们还是把子啦,今天要到这儿给赵老伯拜年来了。”

江氏道:“这儿赵连长,老说着有个关连长,谁知道就是表哥呀,巧极了。我是去年上半年搬到这儿来的,也快有一年了。”

关耀武道:“我哪里知道大姨住在这里,我要是知道,早就来看您了。我现在到后院里去拜个年。”

说着,他向后院去了。这时,殷得仁知道老姑娘是关连长的姨表妹,深悔不该在他面前说笑话。就是赵自强,也不敢再提一个字了。关耀武都看在心里,在后院坐了一会子,又到前面来和江氏母女谈天。江氏忙着招待了一番茶水,谈些两家的事情,关耀武就问着表妹有了人家没有。江氏道:“唉!现在这年头养姑娘总是担心。说到亲事,总是高不成,低不就。再说我们这丫头,脾气又大,还非得她同意不可!表哥路上有相当的人,给我提一个。”

江氏坐在炉子边,烤着火带谈心。桂枝盘了腿坐在炕上做活,脸上是紧绷绷的。似乎她听了做媒的话,就要生气,但并不是害臊。关耀武偷看了她一眼,索兴说句话,试她一试,便问江氏道:“像我们这样的军人,表妹也赞成吗?”

桂枝突然将身子一扭,发着狠声道:“野蛮死了!军人什么好?”

关耀武笑道:“军人都是野蛮的,那也不见得吧?”

桂枝什么话也没说,鼻子里却哼了一声。关耀武只当不知,坐谈一会儿,也就走了。他心里很明白,表妹是不属意赵连长的。

他去后,江氏却不免向桂枝唧咕了几句。一个自言自语地道:“这样人也不好,那样人也不好,我瞧你去挑吧?哼!”

桂枝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你别管我,管我也是不行。”

江氏道:“你那心眼儿里的事情,我也知道,可是你自己也得细心去想想。我们和人家做街坊,人家还有些不愿意呢。你送活到人家家里去,不是让人家轰出来了吗?这个样子,还打算谈别的呢!”

这两句话,却未免让桂枝刺扎了芳心几下。心里想着,这实在是事实,有什么公话可以去回驳母亲吗?只得低了头,忙着做针线,并不作声。然而她心里却在那里转着念头,母亲说的这些话,未尝不对,像甘家那样的人家,未必能容留我。可是甘积之果然是对我有心的话,可以和他哥哥离开,我们另外赁房子住,他哥哥不愿意见我,我们不见面就是了。她如此想着,觉得有理,到了下午三四点钟,知道是积之办公回家的时候,就在大门口站着等候。

老远地看到他,就迎了上前来问道:“二爷新年好哇。”

积之连连点头答应好。桂枝道:“怎么新年你们也不放假呢?”

积之道:“我们是过阳历年,你不知道吗?”

桂枝道:“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海甸这地方又没有什么消遣的地方,还不如在衙门里办办公事,可以消磨时间呢。”

积之笑道:“总是休息的好,这样大风,跑来跑去,也冷得难受呀。”

这种话,都说得无聊,二人面对面地站着,没个作道理处。桂枝没有说要走,积之不便丢了她,独自回家去。就向她笑道,“咖啡馆不休息的,我们再去喝一杯咖啡,好吗?”

这正中了桂枝的下怀,这可见知己之言,究竟一猜就着,便笑道:“咖啡我又不会喝的,怎么你老请我喝咖啡。”

积之道:“你不愿喝咖啡,那就过一天……”

桂枝不等他说完,便道:“大新年的,你请着我,我也不便驳回你的话,我就陪你去坐坐吧。”

说着话,她倒先移了脚先走。积之看她这个样子,看不出她是什么意味,也就只好将就着她一路到咖啡馆来。

这咖啡馆里,原只有两个雅座,里面一个雅座,已经人占有了,二人便坐在外面这个雅座里。积之坐下来笑道:“我看还是老规矩,给你要一碗藕粉吧?”

他如此说着,却听到隔壁的雅座里,有人咦了一声。仔细听着,那边声音又复寂然。当然,自己说一句要一碗藕粉,这个无可惊异之处,隔壁人家那一声咦着,也许不是说自己的,这也就不必去理会了。伙计送着咖啡藕粉来,二人隔桌子相对坐着,慢慢的吃喝。

桂枝不说话,积之也就没有说什么话。屋子里寂然了许久,还是积之先开口道:“过年过得好吗?”

桂枝道:“什么好?年三十夜,差不多让债主子逼死了。”

她说到了穷,积之是无可安慰的,只得淡淡地说了一句道:“这在哪一界都是一样的。”

只说完了这,彼此又默然了。桂枝不知不觉地将一碗藕粉吃完了。心想,再不说话,机会又过去了,这才嘻嘻地向积之一笑。积之看到人家笑,也就跟着一笑。桂枝道:“你笑什么?”

积之笑道:“你笑什么,我也就笑什么呀。”

桂枝红着脸,将果碟子里一块鸡蛋糕捡起来看了一看,可又依然放下。积之道:“你要是想吃,你就吃吧,咱们还客气什么?”

桂枝摇摇头道:“什么我也不想吃,我不是吃东西来的。”

积之笑道:“你不是吃东西来的,为什么来的呢?”

说时,偏了头向桂枝脸上望着。桂枝笑得将头向手臂下藏了一藏,抬起来,正了颜色道:“我有一句规规矩矩的话问你,你不能和哥哥分开来住吗?”

积之一听这句话,就知道另有一层深意,便道:“我要是经济能独立了,当然可以和哥哥分开来住。我哥哥对我虽是很严厉,但是由读书到现在,都是他一手携带起来的,我不能不服从他。”

桂枝听了这话,许久不能作声,手上拿着舀藕粉的铜勺子,只管在空碗里画着。另一只手,却托住了半偏着的头。她虽不曾说什么,看她那样子,知道她是充分的不高兴。积之因向她笑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桂枝撅了嘴道:“我有什么意思呢?”

她答着积之的话,眼睛可是向空碗里望着。积之道:“你的意思我也明白,对于你对我一分厚意,我是二十四分的感激。照说呢,我立刻就要和你结下盟约,一同合作。可是我现在手上一点积蓄没有,我们若是合作起来,一定会和我哥哥翻脸,我的差事,自然是要连带的丢掉,那末,我将来怎么办呢?你若是相信我的话,请你等我三年,三年之中,我一定想出个办法来。不过三年的日子,未免太长一点儿,我说这话,你不以为是推诿吗?”

桂枝依然望了那个碗,不在意的样子道:“是推诿不是推诿,我哪里知道?可是谁也不勉强谁,用得着什么推诿吗?这半年以来,全是你对我这样说,对我那样说,所以我相信你,难道人家有女儿送不了人吗?”

说着话时,脸色就沉了三分。积之道:“你别生气,听我说,现在世路崎岖,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我这个差事,究竟能够干多少日子,现在还没有把握,所以我约你三年。”

桂枝突然将声音放重来道:“这不结了!你知道世路崎岖,没有把握,为什么约我等三年?”

这几句话驳得积之无话可答,他沉默了许久,才低着声音道:“你要知道我约三年的限期,那是有意思的。假如说,我这差事能干三年,我每月极力的节省下来,可以多出五十块,每年六百,三年可到二千,以后就有办法。万一干不了三年,打个对折,也还可以节蓄一千块钱,那个时候,有点资本在手上,再去找出路,也比较胆大些,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了。你叫我现在和你约一个短的时期,到了日子,我办不到,那岂不更糟糕?所以我把日子约长些。假如一年半载,有了办法,当然一年半载之内,就合作起来,那就用不着三年了。”

桂枝红了脸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说时期迟早那两层的事,我是怕日子久了,有什么变化;第一就是我妈,她不能是那样好说话,可以让我随便地说话,到了那个时候,她要我怎么着,我能够不怎么着吗?”

积之听了,就向她微笑地望着,看了有一会子,这才道:“什么叫怎么着?”

桂枝微笑道:“好好地说着正经话,你又开起玩笑来了。”

积之道:“不是我喜欢开玩笑,因为你的话,是个开玩笑的资料,所以顺便我就说上两句。”

桂枝低了头,玩弄着那个铜勺子道:“我觉得我这就开通多了,要是早两年的话你要请我上咖啡馆来,杀了我的头,我也不肯来呢。”

积之道:“多谢多谢,总算你肯赏面子,可是这个面子,要你赏到底才好!”

桂枝道:“怎么叫赏到底呢?”

积之将手臂伏在桌上望了她,做个退切的样子,正色道:“这很容易明白,就是我要求的事……”

于是笑了一笑道:“这话不是那样说,就是我刚才所说,订约三年的话,你看这件事怎么样?请你给我一个确实的答复。可以等,当然是千好万好。若说是世路崎岖……”

桂枝下巴一昂道:“哪!你又说出这种话来!你若是有一番真心待人,管它是不是世道崎岖,反正我就顺着这条路走,有关过关,有桥过桥,走到哪里是哪里。现在还没有动脚,你就怕前面走不通,那还行吗?得啦!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了。”

她说着话,站了起来,将面前放的一只碗和铜勺子,向前推了一推,手扶了桌子,站将起来。脸子绷得紧紧的,脸朝着房门,有个要走的样子。积之连忙起身,走到房门口去拦住着道:“你千万别急,有话咱们慢慢地商量。”

桂枝道:“我出来了这么久,怕我妈叫我,我得回去瞧瞧了。”

积之伸着两手,拦住门道:“可是我们说的话,还没有决定啦。再坐五分钟,行不行?还是像那天一样,再来一杯茶汤。”

桂枝皱着眉道:“我实在要回去,不能耽搁了,你不是说慢慢商量吗?那好办,我们慢慢商量就是了。”

积之见她老是面孔向外,没有转身的意思,一定这样挡着她的去路,恐怕她误会自己有强迫的意思在内,便道:“你若有事,我也不便强留,但是今天的话,没有说完,或者是明天,或者是后天,我们再到这里来谈谈,你看好吗?”

桂枝点着头道:“好的。”

积之笑着,抬了两下肩膀道:“你这是随便说的话,没有诚意。你是答应明天来,还是答应后天来呢?而且……”

桂枝正着脸色道:“说来说去,无非是这些话,我来做什么?”

积之道:“我这又要问你了,为什么你不答应好的两个字呢?”

桂枝也不觉噗嗤一声笑了。便道:“你不用问,现在我是将就着啦,你叫我什么时候来,我就什么时候来,我可不敢误卯呀!”

说着又是一笑。积之看到这种样子,绝对是不能将她挽留下来的,只得放下来手,点着头道:“言重言重!就是明天这时候,我们在这里相会,不见不散。”

桂枝脸上带着淡笑,答道:“好吧。”

积之笑道:“不行不行,你答应得这样随便,知道来不来呢?”

桂枝道:“那么,要怎么答应呢?”

积之道:“你要说就是那样办。”

桂枝微点着头道:“哦!就是那样办。”

那句话最后一个字,却拖得极长。积之道:“你瞧,你总是这样随便地答应着我,不过我知道,你是和我开玩笑,明天来是会来的。”

桂枝也不再和他说什么了,一把拉开了他的身子,就跨步走出这雅座的门去了。

积之为着把明天的约会订得更切实些,就跟着在她后面,一路走到门口。桂枝回转身来道:“你别送,我不愿意你送。”

积之笑道:“不要我送,我就不送,可是……”

桂枝笑道:“我明天不来,你老等着吧。”

说着一扭身躯走了。积之觉得她这个时候,态度非常之活泼,自然心里也是很高兴的。她说明天不来,那正是会来,明天老早的来等她就是了。积之如此想着,一头高兴,走回雅座开发点心账。

自己还不曾跨进门,却听到隔壁雅座里面,有一人叫了声积之!这声音一听就明白,乃是兄长厚之。这可奇怪,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大概刚才和桂枝说的话,一齐让他听了去了。情不自禁的,心房就卜卜跳了起来。正犹豫着,第二声积之,又叫了出来,这真让他为难。然而如何躲闪得了呢?只得硬着头皮,向隔壁雅座里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