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生决定了无论如何不能干这回事情。他即时起来把床铺好,把衣解开,一下跳到床上躺下,可是他忘却把门关上,等到他想起下床关门的时候,一位姑娘已经走进门来了。杰生坐在床上,两眼一愣,不知怎么样办法是好;把她推将出去?或是向她说不要?或是请她坐下?怎么对付呢?杰生这时却真是难为住了!这位姑娘年约二十左右,身穿着蓝布的没有加滚的很长很长的外衣,完全代表一种朴实的北方的风味。一副很白净的,很诚实的面孔,迥然与普通的妓女两样,看来她的确是一个初次下水的乡下的姑娘。她走进门来,很羞赧地垂着头坐下,一声儿也不响。她的这种可怜的模样,弄得杰生向她起了无限的同情,杰生本想叫她出去,本想向她说,“我对不起你,我现在不需要你,”但是总是说不出口。杰生想道,倘若我叫她出去,这不要使她很难过么?这不要使人家笑话她么?她这样怪可怜的,但是我又怎么能留她呢?我对不住我的病在床上的老婆,我对不住我的良心,但是又怎么对付这一位可怜的姑娘呢?杰生找不出办法,忽然从口中溜出一句话来:“你是哪里的人?”
“俺是山东人。”这位姑娘抬起头来,说了这一句话,又将头低将下去了。
“你什么时候到此地的?”杰生又不自主地问了这一句。
“刚刚才四天头。”
“你一个好好的姑娘家,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没有法子!”
这位姑娘继续地说了这句话,带着很悲哀的,哭的声音。杰生听了这种声音,不知为着什么,一颗心不禁战动起来了。
“没有法子!”唉!这一句话,这四个字,含着有多少的悲哀在里面!含着有多少的痛苦在里面!含着有多少人类的羞辱在里面!或者别人听见了这四个字以为是常语,毫不注意,毫不能引起心灵的感觉,但是杰生,杰生是一个真实的社会主义者,是一个富有人类同情心的人,如何能不感觉到这四个字的意义呢?杰生这时心里难过极了,即刻想把她抱在怀里,好好地抚摩着她的头发,安慰安慰她的痛苦的心灵。杰生这时似乎把病在床上的爱人忘却了,这种忘却并不是因为杰生现在对于这位姑娘起了肉感,而是因为这位姑娘的悲哀把他的心灵拿住了。
大家沉默了一会。杰生还是没有找到对付这位姑娘的方法。杰生后来想道,给她几个钱请她回去罢,反正她是为着钱而来的。至于我留她住夜,这不是妥当的办法,而且我的良心绝对不允许我。于是杰生向这位姑娘说道:“姑娘,我不是这样的人,我给你几个钱,你可以回去罢!”
杰生说了这几句话,以为这位姑娘听了一定是答应的,可是这位姑娘抬起头来,两眼闪着悲惨的,令人可怜的光,向杰生哀求地说道:“请你老爷做一点好事罢!俺的婆婆是很厉害的,假若俺现在回去,俺的婆婆一定说俺得罪了客人,不会俺一定要挨打!”
“你的婆婆?你的婆婆逼你做这种事情?”杰生很惊异地问。
“也是因为没有法子,没有饭吃!”
“你已经出嫁了么?你的丈夫呢?”
“俺是童养媳,丈夫还没有跟俺成亲,他于数年前出去当兵去了,到现在他他还没有消息。”这位姑娘说着哭起来了。“俺也不知他是死还还是活!”
杰生看着她这种情况,自己的两眼内似觉也起了泪潮的样子;本想说一句劝她:“你不要伤心,不要哭了!”但是不知什么原故,语音总吐不出来。同时她的哭声如针一般刺得杰生的心灵难受。杰生这时也不顾一切了,跳下床来,拿着自己的手帕,为她拭眼泪,她也不拒绝。最后他抚摩着她的两手,很温柔地,慈爱地,说出一句话来:“请你不要再哭了!”
这时的杰生简直忘却了“请她出去,”他把她拉到床沿坐下,自己跳上床侧着身子躺着,请她为他叙述她的家事。她也忘却了她是为着什么来的,她此时深深地感觉到杰生对于她的温情柔意,——这并不是一个男子对于女子的温情柔意,这是一个人对于人的温情柔意。这位姑娘虽然到徐州才不过四天,但已经陪过三个所谓“客人”了,在这些客人之中,她似觉今夜这位客人有点异样,呵,其实她此时也忘记了杰生是客人之类了。别的客人曾搂过她,紧紧地搂过她;曾吻过她,很响地蜜蜜地吻过她;曾说过一些情话,很多的很多的情话;但是这位客人也不搂她,也不吻她,照理讲,她应当感觉他不喜欢她了,然而她今夜的感觉为从前所未有过,虽然她说不出这种感觉是如何的深沉,是如何的纯洁,是如何的可贵。她是一个无知识的,可怜的,乡下的女子,或者是一个很愚钝的女子,但她能感觉得这位客人与别的客人不一样,绝对地不一样。当杰生跳上床侧下身子的时候,她睁着两只有点红肿的、射着可怜的光的眼睛,只呆呆地向着杰生的面孔望。
杰生这时也莫明其妙她心灵上有什么变动;他躺好了之后,即拉着她的右手,向她说道:“请你详细地向我述一述身世罢!”
“好!”
她于是开始叙述她的身世:“俺娘家姓张,俺原籍是山东济南府东乡的人。俺爹种地,当俺十岁的时候,俺妈死了,俺爹因为无人照顾俺,又因为俺家穷将下来了,于是就把俺送到婆家当童养媳。俺婆家也是种地,离俺家有五十多里地,那时俺婆家还很有钱。起初,俺婆婆待俺还不错,俺公公也是一个好人。过了几年,俺公公忽然被县里的军队捉去了,说他通什么匪,一定要枪毙他。俺婆婆那时哀告亲戚家门想方法救他,可是谁也不愿出力,俺公公终归冤枉死了。”
“那时俺已经十四岁了,听见公公死了,只整天整日地陪着婆婆哭。俺丈夫那时是十六岁了,他很老实,很能做活,俺公公死后,种地都全仗着他。俺公公死后第二年,俺乡天旱将起来了,到处都起了土匪,老百姓种地也种不安稳了。俺丈夫听了一位邻家的话,说吃粮比种地强得多,不则声不则气地跑了,哼!一直到现在已经五年了。”她说到此地眼泪又掉下来了。
“这五年简直没有得着他的音信么?”杰生插着问,同时递手帕与她拭泪。
“简直一点儿也没得着!”她拭一拭眼泪,又继续呜咽着说道,“谁晓得他现在是死,是活,俺的命真苦!”
“自从他跑了之后,俺同俺婆婆就搬到城里找一间破房子住着。俺替人家浆洗补连,天天挣点儿钱糊嗒嘴。俺婆婆时常不老好,害病俺只得多劳些儿。中间有人向俺婆婆说,劝俺婆婆把俺卖掉做小(即小老婆),幸亏俺婆婆不答应。俺婆婆那时还希望俺丈夫回来呢。”
“俺婆俩这样对答对答地也过了四五年。谁晓得俺山东百姓该倒霉,来了一个张督办,他的军队乱搞,奸淫焚掠,无所不为,实在比土匪还要凶些!现在山东简直搞得不成样子,老百姓都没有饭吃。俺在山东登不住了,俺婆俩所以才逃难到此地来。谁知天老爷不睁眼睛,俺的几个钱又被哪一个没良心的贼偷去了。唉!幸亏这个旅馆的帐房先生是俺公公的交好,他把咱们收留在他的家里住着。”
“就是叫你来的这位帐房先生么?”杰生插着问。
“是的。”
“是他逼你做这种事情么?”
“俺,俺也不晓得,俺婆婆说,若俺不做这种事情,俺婆俩就要饿死。俺起初不愿意做这种事情。俺怎能对得起俺爹和俺妈生俺一场呢?后来俺婆婆打俺一顿,俺才没法子,”她说到此地又放声哭起来了。杰生又安慰她两句,替她拭拭眼泪,她才停止哭。沉默了两分钟的光景,她又叹了一句,深深地叹了一句:“俺的命真真苦!
唉!可怜的,命苦的,不幸的姑娘!杰生听了她的一段简单的,然而充满着悲哀的,痛苦的历史,心灵上说不出起了多少层颤动的波浪。难道说这种惨酷的命运是应当的?这样朴实的,心灵纯洁的,毫无罪恶的姑娘,而居然有这种遭遇,请问向什么地方说理呢?唉!这就叫做没有理!杰生又想起山东人民受苦的状况,那种军队野蛮的情形,“十八九岁姑娘论斤卖”,喂!好一个可怕的世界!可怕!可怕的很!杰生不由得全身战栗了。这位姑娘又悲哀地重复了一遍:“俺的命真苦!”
唉!命苦!命苦岂止你一个人么?
时候已经快到夜半了。杰生看看手表,知道是应当睡觉的时候了,而且杰生因旅行,因受刺激,精神弄得太疲倦了,应当好好地休息休息。但是这位“陪陪伴”的姑娘呢?请她出去?已经半夜了,请她到什么地方去呢?不请她出去?到底怎么办呢?杰生想来想去,只得请她在床那头睡下,而且她说了这些话,也应当休息一下了。好,请她在床那头睡!这位姑娘很奇怪:这位客人真是有点两样!他叫我来干什么呢?但是她想道,这位“客人”真是一位好人!
两个人两头睡,一觉睡到大天光,杰生醒来时已经八点钟了。当杰生醒来时,姑娘还在梦乡里呢。杰生将她推醒;茶房倒水洗了脸之后,杰生从皮包里拿出七块大洋与她,说道:“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怎好拿你老的钱呢?”
“不拿钱?不拿钱,你回去又要挨打了!”
姑娘将钱接在手里,两眼放出很怀疑的、但又是很感激的光,呆呆地向杰生看了一忽儿,于是慢慢地走出门去了。
杰生是等到往开封的车了。杰生在三等拥挤乱杂而且又臭又破烂的车厢中,左右看看同车的乘客,大半都是面皮黄瘦,衣服破烂,如同乞丐一样的人们;又想想那位姑娘的遭遇及自己老婆的病和自己的身世,不禁很小声地沉重地叹道:“悲哀的中国!悲哀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