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申屠允恭,本来为到此鸣怨,哪知兵马总管常爱乾乃王黼、蔡攸等一流人,一味以粉饰太平、作官为乐,尽日是肉山酒海、弦歌羽舞的寻乐,一闻有这等样事,先自头疼,亟喝着允恭道:“你这是满口胡说。平阴是俺的地面,有这等事,俺岂不知?”遂叱喝左右道:“快与我打!”左右都一声答应,当时按倒,再打了二百军棒。允恭哭喊道:“这真是暗无天日了,小人冤屈,一家都没了性命,平阴全境已久归了梁山泊,所派县官都换了两任了。怎么总管相公却说是胡造呢?”爱乾喝着道:“还敢胡言。当今是海晏河清,太平天下,哪里有什么强盗?就有强盗,也自有剿除法,何预尔事?尔来妄渎,显见是别有居心,谣言惑众。”因叱着旁立的一个承局,就着公案上提了朱笔,替着标了批,着发交县衙里,仔细推问,明正典刑,为造谣生事者戒。随着有几个军卒接了钧帖,强拽着申屠允恭,到了县衙。允恭因棒伤很重,跌倒阶前,幸仗有座上知县,倒是个进士出身,问了情由,看了钧帖,知道那所告之事原不是假,在座上发话道:“申屠允恭,你这个形象儿,也是个读书人?怎么也不达时务,这样村气。”允恭哭着道:“相公明鉴。俺怎么不达时务?”知县笑着道:“这时也没有闲暇琐细的教喻你,本县因钧旨从重的惩治你。这时也只有责打一回,寄在狱里,以后三日小笞,五日重杖,至几时打死为止。你到此时也就认晦气罢。”允恭哭诉道:“啊呀相公,相公是牧民之官,这里是伸冤之处,小人何事要这么治罪呢?”知县道:“我道你不达时务,你兀自不省得,你道官家州县和文武官员们是为你设的不成?”允恭发笑道:“啊呀惭愧,国家也设官分职,不是为黎民百姓,敢是为谁?”知县笑了道:“你这呆人,端的是不生不熟、不痴不傻、煮不烂的滚刀筋,本县也无法劝你,本县也知你冤屈,知道有若多州县归了梁山。依你所告,知你那一家性命也是难保,一县生灵要遭涂炭。但是你看看官家,由宰相以至州县,有几个为民的?你真是昏聩糊涂。依我劝你,就认个晦气罢。”遂叱皂卒并管狱牢卒等,横拖倒拽,推入死囚牢去,自此三日一笞,五日一杖,不上一月工夫,把个越境声冤,无辜无罪的小民生生的毙于杖下。看官也不用追问,宋时的文武官员怎的都这般残忍?如今也莫说古时,就是如今各省的文武官,亦不免这宗事,只惜都没人敢说,小民有冤枉死的,只算晦气。今暂把这些琐细搁下慢表。
单言谭稹,因受着马小乙营中牵制,立意要打破高唐州,建个功劳。不图有无形牵制,偏不能够。当日又奉有军令,停止攻战,正郁闷时,忽遇有居正劝解,交割已毕,星夜起程。这日已来至东京,离着那考武之期尚有三天,遂投个客店里安身住下。一边吃酒,叫着店小二仔细喂马,忽一抬头,只见有店主过来,谦恭说道:“官人住店,可有个着落保人吗?”谭稹道:“卑人是来考武的,要甚着落?”店主人道:“不是那话,眼今这东京城里察巡甚紧,日日有皇城司金吾卫和开封府的左右厢官前来查店,客人要住在这里,须有妥实的保人。”谭稹笑了道:“这也无妨,俺投这京里来为考武的,若寻着落,也不费难。俺与宗相公宗泽、王衙内王友直、张教头张俊,都是至厚的朋友。”店主人道:“如此却好,官人就央求他们,无论哪一位来店里应一声,小人就不受过了。”谭稹答应道:“这个容易。”于是就吃过酒饭,整了衣冠,出来往宣武军中,先具了名姓手本,随着往各处访友。寻了数遭,哪知在这个时节,宗泽已退居东阳,结庐于山谷之中讲学去了。张俊已授为武德郎,跟着种经略驻屯于陕西去了。问王衙内,各处都不知此人,有说在北京大名的,有说往陕西去的,访问几处,眼看已日落西山,一个亦没有见面,闹的谭稹怅怅而返,店主人问道:“这保人怎样了?”谭稹说道:“只惜都没有在京,这便怎处?”店主变了脸道:“这须不便,眼今因梁山贼寇叫王英的,那日由开封狱里换了正身去,皇帝老子又不断出来游逛,因此厢官十分严紧。官人要没有保人,只好请便,小人可怕有拖累。”谭稹气的道:“岂有此理,世上的旅馆宿店,哪有讨保的道理?俺便无有,你又将怎么样,终不然还拿我作了强盗不成?”店主人见他强横,知他为考武来的,必会武艺,唯恐要说话得罪,眼前吃苦,遂容忍一口气,强为笑道:“官人要不信此言,却也无妨,小人是小本生意,世上也没把财神往外推的。但是要有了察问时,官人要自答对,休怪我不先禀告。”说着,退出房外,暗暗使一个小二报了官司,说现在俺店里住一个可疑的客人,有枪有马,还有金银,据说是考武来的,并无保人。当时有左厢巡察使张雄、右厢巡察使贾奕,并左右都巡使孙荣和缉察皇城使窦监,一闻此报,急点了手下巡兵二百余人,人人勇猛,个个威风,腿系着蓝白缕的粗布行缠,各着是鸦青衲袄,有手持轻弓带着短箭的,有手持闷棍挎着腰刀的,急奔着客店里来。一声吆喝,巡兵有上了房的,上了树的,一时和蜜蜂儿归窝一样,将一个小小客店团团围住。当先是张雄、贾奕,各仗着一口朴刀,奔入上房。后面是孙荣、窦监,叱喝着巡兵道:“可是教贼人跑了。”说话之间,谭稹已隔窗窥见。一见是张雄、贾奕二人,都面貌很熟,先放了心,张雄问道:“你不是谭稹兄吗?”贾奕亦蓦然想起,伏地便拜,谭稹笑道:“二位是作何而来?”贾奕笑着道:“我当是谁?”因叱着巡兵等先行散去,告店主道:“你们妄报,这位是泗州的都监,有何差错在我身上。”遂又引窦监、孙荣等彼此见面,谭稹笑着道:“俺不知东京里这么严紧?如此倒劳动诸位了。”张雄笑道:“再休提起,如今这一分差使好生劳碌。”因将那王英监斩换了正身,及事后如何搜索他等,都如何劳碌的话说了一遍。谭稹道:“为国勤劳,应当如此。但是于无辜小民应放宽些,幸我是遇了诸位,未曾吃苦,若遇了不相识的,岂不冤屈。”窦监笑了道:“这也无法,我今有太尉钧旨,开封狱里已收满了,又加了二十间房,仍不足用。狱里差拨都个个发了财,巡兵使臣亦有了衣服穿,虽然招怨,亦实无法。”谭稹笑了笑,听这样说,知他都因此忙碌,有贿赂发了财,但是又不好指说,第一也知道贾奕本是个文武不成有名的泼皮市侩,第二也知道他等俸给太少,尽日就指着欺民害民吸民的骨髓生活。问贾奕道:“贾兄亦有了老小么?”贾奕道:“什么老小,只还是独自混。”窦监等笑道:“你不要隐瞒,着实告谭兄说,我们几人也就是贾都巡十分快乐,粉头娼妓有哪个不怕他?有他要作了靠山,任着意儿反。”谭稹亦只得陪笑,勉强凑道:“若这样时,贾兄也领我看看去。”众人亦齐打伙儿的说道:“这时正好,先往鸡儿巷看看师师去。”刚说至此,只见有几个巡兵气急败坏的跑来,进来都单腿跪下,口中禀道:“启禀相公,今又有报案的,据说有大盗,自称皇帝,又自己宣扬姓宋,敢莫是宋江到了不成?”众人都一惊非小,告贾奕道:“你且在这里陪伴谭兄,或同了谭兄去看看师师去。我等要捉贼去了。”说着便点巡兵,叫跟着报案的赶急先去,勿令那贼人逃跑。贾奕亦邀了谭稹一同出店,一面笑道:“我们且先到潘楼,吃两杯酒,随着往东鸡儿巷桑家瓦子,再看那师师去。”谭稹笑了笑,因闻有宋江到了,不知他等能否拿住,因问着贾奕道:“窦监武艺到是怎的?”贾奕笑着道:“哪有武艺?也只是和我一样,今日也不知谁家该当晦气,硬说有宋江来了。这事也该他几个发点儿外财。”说着,便引谭稹行至一处,只见那街市之上十分喧闹,贾奕指道:“那是十字街,这是土市子,又叫竹竿市。”只见街北向南,有一座大酒楼,满扎五彩欢门,贾奕指道:“这就是四远驰名潘楼酒店,我们就在此吃罢。那边樊楼,目下已改为丰乐楼,因为三层楼上能看宫内,现因戒严,已暂行禁止了。”谭稹答应着,二人就进了潘楼,捡个阁儿,二人坐下。
只见那灯烛闪耀,有浓妆艳裹的不少妓女,皆聚于主廊之上,远远望之,宛若神仙。贾奕指着道:“这个叫奴称心,那个叫徐婆惜,那个叫封宜奴,那个张七七,曩有个王京奴,生的最美,小弟也很是垂涎,不想今春叫蔡太师买了去,送与杭州的朱提举作侍妾了。还有一个即是所说的李师师,生的也千娇百媚。不瞒兄长说,和小弟很相好,方才他等就说是她。”随唤妓女中,一个叫小毛团的,过来侑酒。这时已早有酒博士将酒食果品等物,俱用着银制杯盘摆列桌上,毛团亦挽袖斟酒,斜着那一双媚眼,撇着朱唇,笑望着贾奕道:“今日师师怎么也放你出来,这却是奇异事。”贾奕笑的两眼要合到一处,半晌笑着道:“我们散了。”因握了毛团手,坐到怀里。谭稹因为人正大,眼看不惯,只是又碍着情面,问贾奕道:“他们去办那强盗,怎么不来?”问了两遍,贾奕和毛团两个正然摸索,一句也没有听见。谭稹又问校场是几时考试,贾奕因恋着毛团,哪顾答话。毛团倒很知羞涩,推了贾奕的手,笑着答道:“大概是后天考试,明日点名。”谭稹因贾奕这样儿,毫没有正经,遂吃了两杯酒,站起身来。贾奕已被酒使的大有醉意,谭稹辞道:“小弟要回店去了。”贾奕亦醉里说道:“明日我再去邀你看师师去。”谭稹亦囫囵答应,回店不表。
且说窦监与张雄、孙荣等领着巡兵,来至一处,抬头一看,不是别处,正是唱曲妓女李师师家。本当闯入,因碍着贾奕情面,叫那个小二道:“里面是什么鸟人,自充皇帝?”小二道:“小人亦不知底里,只因薄暮,有三个官人来,在此吃酒。”孙荣又问道:“怎么就知是宋江?”小二说道:“问他上姓,那人在酒后说道:“三公六卿,所有的文武官都属他管,姓个宋字。这不是宋江是谁?”张雄惊吓得低低说道:“不要惊动,且令把左右围住,上房去看。既是宋江,断必有大将跟着,宜用着挠钩绳索埋伏就了,我等好鼓噪而入。”于是叫巡兵拿钩的拿索的,乱乱吵吵,正然布置,忽见那孙荣、窦监都俯身跪下了,张雄亦灯下灼看出来,那人不是别个,正是平章太尉殿前司都指挥使高俅,后面一人,却是杨戬,喝斥着窦监道:“你等都作甚来了,不知死的,你们也不怕惊驾吗?”张雄亦吓得跪倒,连说不敢,高俅唤着道:“你等要顾着性命保驾要紧。”吩咐已毕,转身回去。三人倒吓了一身汗,你张我望,慢慢把巡兵喝退,只留那有官阶的在此巡守,一夜亦不敢移动。
单说高俅等至有黎明时分,唤醒天子,师师亦穿了衣服,一手理发,开了房门。高俅奏说道:“圣上要早些回宫,天要亮了。再要晚归,诚恐那言官说话。再说有班部来朝,不见了陛下,为臣亦担当不起。”天子闻奏,急披了绣龙黄袄,系了龙环绦。师师也忙为梳发,她娘亦备些药物,伺候着漱了口,净了面。天子要起身回去,呼唤杨戬,只见那师师脸上顿形不悦,一扯那天子臂道:“你真是狠心虫,再迟一刻,难道还怕着台谏管束着天子不成?”天子笑着道:“不是那话,那次有曹辅多口,我已经贬斥了,寡人是人王地王九五之尊,有什么可怕之人?夜来也和你说过,孤家也决不负心。”师师假笑道:“你这话哄谁哩!你家有三宫六苑、七十二妃八十一个御妻、八百烟娇、三千粉黛,你哪个不恋惜?却肯顾念我。”说到这里,高俅与杨戬两个已立在软帘外,等候许久,急的天子好言安慰,又连把爱卿御妻叫不住口,随手就解了衣服,将一副龙凤绞绡脱了与她,又安慰道:“卿勿烦恼,寡人于今日晚间必来践约。”师师摇首道:“你须要立个誓。”天子央道:“立什么誓?寡人是金口玉言,语出为敕,世上天子,有几个扯谎的?”师师笑着道:“奴却不信,你怎么对于辽家背了前盟,又要攻燕呢?”天子笑的道:“卿真是乖巧人,朕若失信,教朕无葬身之地,死到外国去。”说到这里,师师急掩住天子口道:“太言重了。”遂撮了天子臂,特地又亲近一回,这才与她娘两个送至门外。只见有窦监几个排列,有不少官员俱都跪住,小二倒看了好笑,端的帝王有些威风,师师亦收了龙衣,异常喜悦。
且说贾奕,即早又找了谭稹一同往师师家来,将进巷口,只见有几个巡察使臣和贾奕取笑道:“相公,师师可被那贵人占了,你再去时,怕不要吃了苦。”说着便笑,众人因夜来之争,料着贾都巡必然知道,哪知有毛团闹的醉了一夜,一听这话,不知有哪个贵人占了师师,当日心里好生不乐。一进了师师门,就骂着师师道:“好个贱人,又偷了汉子了,水性杨花,终究不改。”谭稹也不知何事,坐在椅上,师师迎着道:“这却不假,只怕这一个汉子你惹不起。”贾奕因正在气头上,听了这话,火上浇油,登时就变了脸色,磨拳擦掌,意思要和她打闹。谭稹拦着道:“路上人言,岂能凭信?你问个详细来,再动气恼不迟。”师师笑着道:“这位相公,也必是不知道,昨晚奴家留个客人,老贾也不问青红,必来闹醋。实对他说,这人要霸占了奴家时,谁也无法,奴家要嘴唇一动,我叫你立着死,你不敢倒下死。”贾奕怒着道:“你不要惹我气,洒家要怒了时节,谁也不问。就便是近上官员、藩王节度,洒家也碎他骨殖。”师师笑着道:“这都是瞎放屁!奴今要讨你生气,这个汉子比藩王节度使还尊贵些,也不是平章御史,也不是少保太师。”贾奕笑着道:“你见过什么大人物,止不过王公驸马、哪府的衙内罢了,早晚我杀你两个。”谭稹劝道:“你这话不是了,今日愚兄还去考试,我们要欢欢喜喜多坐一会儿,若这么打吵,吵愚兄亦不敢陪了。”师师笑问道:“相公上姓。”谭稹把姓名来历说了一番,贾奕在那里气的圆睁二目,紧蹙双眉,师师笑着道:“奴这个新交儿颇有势力,相公若有意求官时,留个名帖,到晚就和他说了,无有不行。老贾若叫我声娘也便宜多着哩!”谭稹笑的道:“依你所说,只除是当朝皇帝。”师师微笑道:“这话叫相公猜对了。”因从箱里取了龙衣,递与谭稹看。一面将高俅、杨戬等怎样陪驾皇帝,是如何淫贱及怎样设誓死在外国的话说了一遍。贾奕还不待说完,啊呀一声,跪倒师师跟前,一边取笑,口叫娘娘道:“娘娘千万岁,可千万饶恕则个,小人是不知深浅,多有冒渎。无怪那街巷人说俺惹不起,俺端的惹不得。”谭稹亦大惊失色,暗想天子哪能有这样行动,既有三宫,又有六苑,宫妃也不知多少,又选着天下美女,个个是如花似玉,成千论百的充作后宫,怎么在这里游逛?师师带着笑眼望谭稹,一手把贾奕挽起来,问贾奕道:“这位是你的甚人?观他面貌,很是不凡,若端的作官时,今晚就试试皇帝允也不允。你愿文的或愿意武的,也和奴说明了。”谭稹也不待说完,急的拦道:“嫂嫂且慢,你乐与贾兄说时,尽可随便,对于小弟,不必分神。小弟是堂堂的男子,凭着武艺为国效命,也博个官儿作。若仗着娘娘嫂嫂为我求情,即有了多大功名,小弟亦认为可耻。朋友看着亦不光耀。”师师笑着道:“相公还恁的直性。”贾奕笑着道:“他是胡闹,我们有这个机缘岂可错过?依俺也不用去考。”谭稹笑了笑,知他是利欲薰心,求官心切的人,一面笑着,一面摇首。师师倒有些眼力,看着谭稹异常直正,心里倒暗暗称奇。贾奕又道:“你总是直性子,这个年月,不恁的如何作官,我们要有钱贿赂还能升擢,没有银钱,岂不吃苦?今遇了这个门径,岂宜错过。”遂嘱告师师道:“你唤着小二去备酒饭来,谭兄说的不要认真,谭兄是洒家好友,只太直性,今晚就上奏天子,且试一试,就留在宣武军中也好的。”谭稹正色道:“兄弟费心,为兄的秉性如何,你也夙知。俺今为满地盗贼,官家都不能剿捕,投至馆陶,欲要与许有德兄长干件功劳,不图那小乙妒忌,诸般掣肘,天子又特简高俅为招讨使,大家也因此散了心。俺投至这里来,只为在武场之中露些本领,哪肯往这条路走,误了终身。兄弟盛意,俺实感激,容着俺自去投考,不得中时,再来投靠。俺即此谢谢了。”说着这话,起身要去。贾奕和师师急的哪里肯放?急纳在靠椅上,招呼小二快拿酒来。这时连师师她娘也听了谭稹话,很觉奇怪。一面张罗着备酒吃饭,安排了几样小菜,一只鸡一只鹅,另还有细粉、果酪,京里时新的各般小食,口里也咨嗟念道:“这位相公,可端的好直性。”谭稹也并不答理师师斟酒,贾奕因心欢意畅,看着那一张案上放着笔墨,情思一动,料着那谭稹知武素不知文,心想要卖弄卖弄,遂就抽屉中拿了花笺纸,师师笑道:“你又弄什么文?还不吃酒。”贾奕也不言不语,蹙着眉头,拈着笔管儿,回首又看看床上放的龙衣,立成了一段词句,寄调南乡子,一边放笔递与那谭稹看,道:“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若仙,暗想圣情浑是梦,追欢,执手兰房恣意。一夜说盟言,满掬沉檀喷瑞烟,报到早朝归去晚,回銮,留下绞绡当宿钱。”谭稹看了道:“你这首词,未免招忌。你不比为兄我,俺曩是粗鲁汉儿,如此惯了。你今要求着利禄,倘如是传扬出去,如何使得?”贾奕亦听着有理,刚欲撕扯,师师已一手夺去,一面念着,顺手就收在怀内。贾奕央道:“你不要卖了我。”师师笑着道:“哪有的事,奴家也不似别人那么短见,世人都羡慕天子怎样尊贵,但是要嫁了天子,实是无福。他现有三宫六苑,八百烟娇三千粉黛,哪里就能把龙心专意我呢?你放心罢,俺今就设法为你谋个官职,以显我手段如何。”贾奕喜道:“这真是贤妇人。”遂满斟一杯酒,递至唇边。谭稹因素来直性,似这类猥亵事哪里看得惯?只略饮一杯酒,吃了些饭,告贾奕道:“俺今要前去报名,天已近午,不看误了。”随着就正了衣冠,起身告辞。贾奕因恋着师师,这时就甚样朋友也不在意,师师倒起来说道:“相公还恁的忙迫,酒饭也没有的当。”谭稹道:“改日特来叨扰罢,俺今去了。”师师送着道:“说哪里话。”因挽着贾奕手送至大门。师师又道:“相公若不得意时,告知奴家,或者也能与官家求个关照。”谭稹谢了谢,贾奕也不顾谭稹,暗扯了师师手,回到屋中,并不饮酒,便上了逍遥床,二人睡了。
单说谭稹,这时已来至校场,望着门外,有不少赶趁的聚着,有不少军官,有立着饮酒的,有买着食物吃的。谭稹因不知场规,向一人唱个喏,询问是怎样报到?那人亦忙答礼道:“看着足下也必是投考的,如今这里有两位典试,都知一名杨小二,是杨内侍的胞侄,一名童小三,是童太傅的族中人。他们都喜爱钱财,各路的厢禁军多要贿赂,没有贿赂,不得报名。”谭稹把眉毛皱了,陪笑问道:“他们都要钱多少?”那人笑了道:“哪有定数?小弟是八两纹银,两匹绸缎,他们还不乐意呢。”谭稹一听,气的已脑筋乱迸,心里说道:“这真是师师说的一字不假,不想这天子脚下,也是如此。”那人笑着道:“足下也不用生气,随年穿衣,随年吃饭,若一味直性时,只可不考。”谭稹道:“俺今也未备礼物,如何是好?再说就有了礼物,谁去说话。”那人道:“你这人端的直性,但有钱时,何用说话?就公然递与他,便是哑子也无妨害。”谭稹笑了笑道:“不想这考武大典也是如此。”遂别了那个人,谢他指引,一径往校场中来。
只见这校场很大,阅武台边有几座蓝帐房聚着,有不少武官都在门外,鸦察察的往里探头。谭稹亦挤了过去,只见一人拿着手本,在里面央告道:“相公恩典,小人要再有余时,不来孝顺相公,叫电打五雷轰。委实俺没有钱了。”连说两遍,那收受手本的相公并不答理,一旁有几个牌官模样的,一面叱喝往外便推,口中还颠倒骂道:“哪见过这样人?没有廉耻,这里是什么所在,却来诉苦?”那人已被推无奈,还挨在众人后抱苦叫屈的念叨不已。又见有一个黑汉,直像是梁山李逵,手托了一锭大银,胁边还夹着绸锦,挤向前面道:“洒家也报个名字。”随将那胁下绸锦放在地上,又将那手中银锭递与那人怀内,又取出手本来。都知看了,笑容满面的唤着军汉等与这个提辖一个名签,又告知道:“明日巳牌时,来此入场。”谭稹亦挤将过去,候着那一起一起收了有百十份子银钱无数手本。轮至谭稹,那人把上下端详一会,谭稹施了礼,一手把囊内银子掏了一包,随着将手本递去。那人把名姓一看,眨一眨眼,又看银包,颠着也不足十两,遂又把谭稹上下看了一番,笑着问道:“你叫什么?”谭稹笑着道:“小人谭稹,伺候都知相公。”那都知相公道:“你真大胆。”掷了那手本说道:“银子收了,念你是远处来的,我明告你,你改了名字去,再来投考。”谭稹因不知何故,陪笑说道:“小人是这个名字,怎好改换?”那都知相公怒道:“这厮你端的混沌。”喝着军卒道:“推出帐去。”众人也不容分诉,就推着向外走,谭稹央道:“是怎么得罪了,相公指教。”军卒亦甚为蛮横,哪里容说,都横拦竖阻的拿了手本掷于地上,还怒气冲天的骂道:“你不写端正了,便来厮搅,俺没那闲工夫陪你饶舌。”谭稹亦捡了手本,前后看看,不见有怎的差错,拿了又询问别人,招的有许多军官都围了看,你猜我解,有说是字体劣的,有猜是年貌、履历不周全的,谭稹也急的起火,不知是怎个缘故。急忙回店,又寻了孙荣、窦监等大家猜测,重新又备了一份,添了银两。这次那都知笑道:“你是魍魉混沌,本军要不收录时,吃你骂我。收录你时,你明日小心着。”谭稹也不解其意。
次日校场,有专事唱名的唱到谭稹,那人把谭稹上下端详一回,皱着眉道:“你叫谭稹吗?”谭稹答应道:“小人就名叫谭稹。”那人又询问履历,意思之间,好生诧异。谭稹也不敢动问是何缘故,那人又道:“你真是好大胆,怎么你叫这名字。”说着不住点头,又似有赞惜之意,闹的谭稹益发不解。那人又把他手本递与旁人,众人都一见此名,面有惊色。那人又引着谭稹到一处帐房里,只见有几个小内侍穿的衣服至为富丽,看了那谭稹手本,俱来问道:“你叫什么?”谭稹也不知何故,听这一问,益发的糊涂了,唱个喏道:“小人的名叫谭稹。”话未说完,左立一少年牌军,拍的一声,已打了谭稹一掌,随着那个也来厮打。谭稹因恭敬长官,不敢还手,急退了两三步,询问说道:“你这人好无情理,洒家是来此投考,并无差错,你我亦往日无仇,素日无恨,如何你抬手就打。”那内侍过来道:“打的是你。”遂喝着众多人,一齐上手。谭稹也未及支撑,仆倒就地,众人和赛拳一样,七拳八脚,一路乱打。可叹又没人劝解,周围聚的不少军官,哪个也不敢多言。这个也伸伸舌头,那个也挤挤眼睛,打了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谭稹亦痛的昏倒,不省人事,鼻子嘴角俱是鲜血。又一个内侍道:“不用打了,相公要亲身看呢。”说着这话,只见有前拥后护不少的扈从军官陪着,有三个长官往这里来。一是高俅,一是杨戬,一个是新简的副使内侍谭稹,远远就冷笑,说道:“同俺的名,这真是要反了。”杨戬亦陪着笑道:“真是大胆。”谭稹于这时心里方才觉悟,不因别故,敢因为自己姓名误触了上官名讳,若这样时,也没有多大罪,何致如此呢?遂翻了受伤的两眼,刚要说话,不防那看守之人,又是一脚。高俅喝道:“这人也不是好货,见了我等还自装死。”叱喝着虞候等道:“你交了官司去,告府尹说,就说有俺的钧旨,押在狱里。”左右亦齐声答应,一时跑去唤了巡使来。可巧是窦监、孙荣俱在这里,一闻传唤,到了校场中来。一看谭稹,吃一大惊,因当着太尉,不敢厮认。忙唤着军卒等觅了大笸箩,命人抬着,两人亦后面跟随,往开封府来。
直至狱门,孙荣才问了谭稹所因何故,窦监说道:“这事也告诉贾奕当怎样设个法。”谭稹拦道:“二兄要垂念我,时常来看望看望也就够了,却勿与贾家贤弟再去送信。因俺是过于直性,对他不起。”因将那师师、贾奕如何的拦阻投考,又说要面奏天子为俺求官经,俺倒把他两人教训一顿,如今已吃了这般苦,何颜再见。窦监亦叹息说道:“兄长放心,贾奕也不能见怪,我等三人自有道理。这里也买上告下,不至吃苦。师师那人更是心软,倘如和天子说了,皇恩浩荡,也许把兄长救了,也未可知。今这京城里,有个御医,只因与皇帝治病,很蒙恩庞,兄弟妻子出入皇宫。因他也招权纳贿,仗着我等与他拉拢,我等要和他说了,宫里一说,无有不行。兄长就安心在此,吾等去了。”说着,就告知狱卒等小心伺候,觅一个板床来安置倒下,又寻了棒伤药敷了一回。二人去后,谭稹因初交之友,这般义气,心里倒感激不尽,只是又怕见贾奕。合一回眼,一时又举目张望,只见那年轻狱卒二十余岁,领着有无数囚犯出去放毛,手提着大索子告谭稹道:“我名叫杨狗头,饮水时吩咐我,这里有牢头张五,须当仔细,他要来时须要恭敬。这床是专为官员和绅士财主们另外设的。”谭稹点点头,听着有哗拉哗拉索子响动,有很多囚犯们过来瞧望谭稹,都望着点点头,众人亦怜悯询问,知道是校场打的,问到名姓,谭稹亦回答说道:“小弟姓谭,讳个稹字,不想因犯了长官他的名讳,遂吃了这般苦。”众人一齐叹息道:“如今官司哪有理讲,俺等亦全是冤屈,才临到这里来。”谭稹亦叹了口气,一面擦泪,具述那一路之事,怎样与天锡三个说降梁山,又怎样克复定陶。话未说完,远远有一个囚犯身材高大,面貌魁梧,漆黑脸膛,只因是久不梳洗,蓬头垢面,乱草的黑胡须,强挤着过来道:“你我一般,俺也是仇家所害,这倒是知音了。”说着,脚荡着铁脚镣哗拉哗拉的倒身便拜,谭稹也不能动转,只得拦道:“这个当不起。”那人爬起,自报着姓名道:“俺叫黑孔章,只因俺生的太黑,人人都叫俺周黑子。也因是犯了忌讳,弄到这一步。”谭稹问道:“兄长是怎样受苦,仇家是谁?”周黑子道:“提起话儿长,兄长要乐意听时,等狱门上了封,俺再告诉你。”谭稹答应。到晚有窦监、孙荣遣人送饭,贾奕亦奔来看望,进门就埋怨一阵,谭稹说道:“这事也不能怨我,俺叫谭稹,哪知有那个谭稹呢?”贾奕说道:“不是那话,我说是既有师师为你求官,何苦又自找吃苦。如今朝政已坏得不可问,果真要为着边庭选拔人才,就明降一个喻,不知有多少闲散军官都来应考。若这样时,兄长你没有见吗,投考那些都是鸟货,有武艺的半是强盗。这次以河北的强盗来的最多,闻说又受了金国暗中指使,还有那山东等处不少强盗,你想要考选中了,又便怎样?”谭稹叹道:“俺早知这样时,不及就......”说到这里,便缩住口,贾奕亦知他心里无限牢骚,遂安慰道:“兄长放心,小弟已嘱告师师,面奏天子,在她也深是服你是个正人。天子来时,必然启奏。明日俺必来看你。”又告知狗头道:“你告知张牢头,这人是俺的朋友,须要看待。”狗头亦欢喜答应,送着走后,外面已有人喊喝查狱上封。接着又点人数,点到谭稹,只见有一人提着灯笼,灼着面貌,张牢头道:“你好大胆量,狱官查狱,你怎么动也不动。”说着,举了皮鞭劈头要打,狗头于后面拦道:“相公住手,这人是一位朋友。”又俯向耳边上说了几句,牢头亦改了笑容,看看谭稹,把有的木栅上俱各上锁,别的囚犯是十人一条索,把脚上带的镣穿连一处,两端都钉在床上,手上铁镯亦是一律,十人都仰在床上,动也难动。有花钱的,俱不上索。那名叫周黑子的,离着谭稹只不多远,也幸是散放着。一时查毕,各上了封。狗头亦寻了灯来,并与谭稹倒一碗水。
忽听有一个床上扑鲁扑鲁的拉屎泄肚,接着屁溺,哗拉拉响。挨近的两人道:“早也不拉,这不是挨骂吗?”那人哀告道:“俺不是乐意呀。”一语未了,众人都闻见臭味,和着声儿骂。狗头亦拿了皮鞭过来便打,周黑子拦道:“留点德罢,我等也都是难友,似这样潮湿的地狱里,又都锁住了不教动,病了可怎么样呢?”谭稹亦说些好话,挨近的两人道:“这可好了,连我的脊梁骨也泡湿了,跳蚤也被了水了。”吵吵嚷嚷,闹了好半日,外间都交了二鼓,方才宁静。周黑子道:“兄长之名,小弟也久已闻得。只恨无缘不曾拜识,今日于狱里相见,实是有幸。”谭稹问道:“兄长是怎么被罪?且说与我,但能解救,小弟有友人贾奕,他说与王医师王继先素日相好,又有个粉头师师,能见天子。倘可以说句好话时,岂不是好。”周黑子笑道:“多感兄长的厚意,只俺这事言之有愧,今日也不便说了。敢问兄长,既然有师师为你可以求官,缘何又自去投考?”谭稹笑着道:“人生一世,又是堂堂男子,若叫那妇人求官,岂不丢丑?小弟也不敢自居是个好汉,只恐我好汉朋友知道耻笑。”周黑子道:“兄长差矣,如今我有件故事说与你听,夜长无事,大家也听个笑话。列位也知道,那杭州有一个朱吗?”谭稹道:“那人我怎不知道?他在杭州,今年也被着梁山劫了一回,睦州方腊不是就借着花石造的反吗?”周黑子道:“是却是的,只是他怎个出身,兄长不知。说这笑话儿,为好叫兄长得知,人要求官,莫要由正路里走。一要有钱,二来要能以谄媚,生于今世,便可以作大官。单说朱,你猜是怎么出身?他的父亲名叫朱,本籍是苏州人氏,在初与富家佣工,因奸猾不安分,被人撵了。后来无奈,硬说有异人传授能以治病,又烧稻米揉成药丸,于初一、十五日施舍清贫,不上半年,掀动了各城镇,都要买朱家丸药,以祛百病。朱又割些野草熬作膏药,硬说有诸虚百损、男女劳伤的症候,贴了就全能包好。不上半载,发了大财,在苏州城里头盖了房舍,又开了大药铺,家资累万,世人都称为朱财主。那时朱二十多岁,生的也聪明伶俐,可巧那年蔡京被贬,路过钱塘江至杭州普救寺里,看着僧舍十分宽敞,只在西面少个花园,对僧人说,你这个大丛林怎么不盖造亭台,立个花园。僧人合掌道:阿弥陀佛,太师是一人之下,敢这样说,方外僧人,实无此力。蔡京道:你要是修筑好,下官也施舍施舍。僧人笑道:太师若真有此意,本地有一个富户朱家,除非是他可以帮助。蔡京道:这人是怎的帮助?僧人笑道:这人是第一富户,太师要见了他时,训勉几句,当无有不谐之理。因遣一侍候人往觅朱,至晚饭时,朱来到。蔡京一见,这人也很是聪敏,见了太师,急忙行礼。僧人笑道:这人是朱家小官人,太师有事,吩咐于他。蔡京引着道:你来,你来,下官也不为别事,只因这里缺少花园,又短个大亭子。朱笑着道:这有何难?太师要有这愿心,小人也情愿帮助。蔡京大喜,于是就指告朱,怎样兴修,哪里筑亭,哪里种树。朱都一一记下,到了家中,禀告父亲。他父亲朱冲道:这可是好,这是个好机会,你要作官,须由着这里去无求不可。遂告知儿子道:如此如此,你赶着备办去,管保升官。朱亦一一领命,这日就邀请蔡京往度地基,并乞指点。蔡京也欣然而往,到庙一看,那砖石木料等物,皆已备齐。蔡京赞道:你真是能干人,几日之间就备了这么好。朱也欣欣色喜,度了地址,即日兴工。共不满一月之久,工程已毕。蔡京一看,不由的惊讶道:这可是神功仙力。遂就着各景致写了楹联,住有多时,忽见有皇上恩旨,命他回任。蔡京也就带朱到了东京,告童贯说,这人是怎样能干,将他父子入了军籍,随着又保荐升官。你道升官如今有多么容易。”谭稹叹道:“这人敢这么来历?俺不省得,敢问贤弟,你受了这个人什么陷害,你说与小兄听,还能以救得不?”周黑子道:“不为别事,俺为小京奴,如今朱已作了防御使,东南官吏俱归他管。如今要恨一恨,我早自死了。兄长美意,俺实感激。只因这京奴贱妇,实是可恶。往日因被我骂过,今日心中还正忌恨,不知要怎样摆布,陷害于我。”说着,仰天长叹,周黑子不说则已,说了这话,这名教一言说尽官中苦,不用官中再主持。后事如何,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