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度论》:
菩萨观种种不尽,于诸象中惟色最重。
刀火雷电、怨家毒蛇,犹可暂近,女子炉嗔淫谄、妖秽贪嫉,不可得近。
桎梏囹圄,犹尚可解,女锁系人,染着根深,无可得脱。
执剑向敌是犹可胜,女贼害人是不可近。
蛇蛇含毒犹可手捉,女情惑人是不可触。
如佛偈言:“宁以热铁宛转眼中,不以染心邪视女色。”
含笑作姿,回面摄眼,娇慢作羞,美言嗔妒,坐卧行立,回盼巧媚,薄智愚人为之所醉,有智之人所不应视。
《落花》诗:溪水东流日转西,杏花零落草萋迷。
山翁既醒依然醉,野鸟如歌复似啼。
六代寝陵埋国媛,五侯车马斗家姬。
东邻谢却看花伴,陌上无心手共携。
单说这天下繁华之处,第一说是扬州,一名曰江都,一名曰广陵。
其俗轻扬奢侈,士女繁华,舟车辐辏,万货俱集,真乃南北的都会,江淮的要冲。
自古来,诗人才子、美女名娼,俱生在此地。
因此在汉时为吴王濞的故都,叫作芜城,在隋时炀帝建作迷楼,开了邗江直接汴京,为游幸之地。
又有琼花观的仙葩,二十四桥的明月。
到了三月莺花时节,这些妇女出游,俱要鲜妆丽服,轻车宝马,满城中花柳争妍,笙歌杂奏。
到了半夜,那船上箫鼓不绝。
不消说邗关上妓女超群,排满了青楼翠馆,又有一等绝妙的生意,名曰“养瘦马”。
穷人家生下个好女儿来,到了七八岁,长得好苗条,白净脸儿,细细腰儿,得一点点小脚儿,就有富家领去收养她。
第一是聪明清秀,人物风流的,教她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伎艺,都有一个师傅,请到女学馆中,每年日月习到精巧处。
又请一个女教师来,教她梳头匀脸、点腮画眉,在人前先学这三步风流俏脚步儿,拖着偏袖,怎么着行动坐立,俱有美人图一定的脚色。
到了十四五岁,又教她熏香澡牝、枕上风情,买一本春馆宫图儿,如意君传,淫书浪曲,背地里学习出各种娇态。
这样女子是乖巧,又学成了一套风流,春心自动。
五更半夜里,防得她身子,防不住她心,肉麻起来,就要手之舞之,未免去把那纤纤春笋,掐摩挑弄,试试这点豆蔻花心儿如何滋味。
久了,弄出情来,到夜间上床,就想把两个指头儿,权做新郎一般。
多有后来嫁时没有新红的,说是破罐子,被人休回来,倒找财礼的。
因此这些女教师们寻了一个法,把这上等女儿,临睡时,每人一个红汁巾,把手封住,又把一个绢掐儿掐得那物紧紧的,再不许夜里走小水。
一来怕她作怪。
二来妇女上床,走了小水不净,就不紧了,怕夫主轻贱。
满城大家,俱有这点窍上用功夫。
又怕女子口馋,到了月经已通,多有发肥起来,腰糊臀大,臂厚胸高,如何了得。
只叫她每日小食,吃了点心。
每饭只是一碗,不过三片鲜肉,再不许她任意吃饱。
因此到了破瓜时,俱养成画生牙人一样。
遇着贵官公子到了杨州关上,一定要找寻个上好小妈妈子。
这媒婆上千上万,心里有一本美女册子,张家长李家短,偏她记得明白。
领着看了,或是善丝竹的,弹一曲琴,善写画的,题一幅画试了伎艺,选中才貌,就是一千五百两娶了去。
这女子的父母,不过来受一分卖身财礼,多不过一二十两,其余俱是收养之家,准她那教习的谢礼。
这是第一等瘦马了。
到了第二等女子,人才中样,上不得细工夫,叫她多少识些字,学两套琵琶弦子,打算子、记帐目、管家事、做生意,多有客人使银子娶去掌柜的。
到了第三等,不叫她识字、丝弦,只教她习些女工,或是挑绒洒线,大裁小剪,也挣出钱来,也有上灶烹调,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的,各有手艺,也嫁得出本钱去。
因此,扬州风俗,以教训女子为生理,名曰烟花世界。
所以引出一个荒淫的隋炀帝来游幸江都,失了天下,也只为个“色”字。
直到如今,这段淫恶风俗,再改不得。
那一时南宁绍兴三年,韩世忠以都统守住镇江,高宗在建业同汪黄二相商议战守的长策。
文官们说是该南迁,武官们说该北伐,纷纷议论不定。
哪知道金兵分两路南下,一路攻破淮安的是兀术、阿里海牙、斡离不,一路攻扬州的是粘没喝、龙虎大王和蒋竹山。
破了淮安,两路夹攻,星夜直取扬州。
那城里军民闻知淮安不战而降,已是吓破胆的,哪个将官敢来迎敌?
城上也预备下檑木炮石,派下民兵守城。
哪知苗青和王盐商受了蒋竹山的札礼,散在城里,内应的奸细预备下献城。
听得金兵一到城下,通了暗号,见东门上军兵稀弱,将蒋竹山发来白旗插起来,城下金兵都是掳来淮安、高邮的蛮子,叫他打头阵,爬城墙,挡那炮石弓箭。
后面金兵却提刀掠阵,有一个不争先的,先是一刀一个,死在眼前,谁不舍命?
明知上前敢是死,且顾眼下的命,可怜只得往前闯去。
金营里见竖起番字白旗来,就知是奸细接应,又怕内有奸诈,先使王盐商的兄弟王蛮子爬上城去,却用梯子一个个接着上城。
那城上军民哪个是不怕死的,见了金兵上城,滚的滚,爬的爬,一个价走投没命。
城里先放起火来,苗青一干奸细砍开城门,放金兵进来。
但见好杀:金珠如土,一朝难买平安;罗绮生烟,几处竟成灰烬。
翠户珠帘,空有佳人无路避;牙床锦荐,不知金穴欲何藏。
泼天的富贵,堆金积玉,难免项下一刀;插空的楼房,画碧流丹,只消灶前一炬。
杀人不偿命,刀过处似宰鸡豚;见死不重怜,劫到来总如仇怨。
自古来淫著世界,必常遭屠杀风波。
十里笙歌花酒地,六朝争战劫灰多。
那时扬州城里不下十万人民,杀的精壮男子、老丑妇人不计其数,兀术太子才令封刀。
蒋竹山把苗青开的富民册籍呈上,四太子看了,就叫龙虎大王同苗青搜括富民家财宝货,助饷过江。
苗青先把好女子拣选了五十名,打扮得天仙一样,送到金兀术营里答应。
次后开出城里富户,平日有养好瘦马的人家,并乐户娼籍、出色有名的女戏,一一开造册籍,听四太子发落。
四太子就着蒋竹山同阿里海牙拣选三千妇女,送一千上北京进与金主,一千随营自用,一千赏这破城有功的将官军校。
这蒋竹山、苗青得不得一声,正称下情。
苗青和龙虎大王坐在扬州府堂,照依册籍,把扬州盐商、木客、乡宦、富民一齐传将拢来,先要了骡马,次要金银,又次要珠宝,又把妇女们一家家赶出来,选着有姿色的留下入官。
可怜这些妇女,俱用黑灰搽脸,蓬头破袄,装做奇丑模样。
那些美貌娇容的,一时恨不得变成了无盐女来,才可免性命。
可见美色不但害人,连自己的命也坑了。
有诗为证:麝为香遭网,鸟因翠损毛。
龟灵逢灼甲,檀馥被炉烧。
憎苦多遗蓼,争甜少剩桃。
东施笑西子,夫妇老蓬蒿。
那些大商贾们捧出金银元宝,在府堂垛得高有十余丈,零星碎银不用天平,抛在地下,何止百余堆。
那苗青将平日他有大小嫌疑的,叫龙虎大王或是箭射心窝,刀穿两肋,杀得人在堂上横倚竖卧,使在旁看的人畏惧,不敢不献出珍宝来。
那时扬州妇女大小人家俱尚珠子髻儿,一两珠子,卖到百十换。
这一搜,真是明珠百斗非为罕,碧玉千层未足奇。
那些富民,初时也只说有了财宝,买出命来,谁知这人心原是无尽的,见了一千,还要一万,见了银子,又要金宝。
先还哄着,自己献出来,到了三日之后,见富民说都尽了,只得非刑吊拷,火炙刀剜。
可怜受尽千般之苦,净了家私,还不保其命,这是富户的结果。
因此说人生乱世,富不如贫,贵不如贱。
怎当那众生凡夫贪心太重,不到此地也不肯休心。
到了五鼓醒来,还要算计哪一宗生意有利,哪一件机巧骗人。
细细想来,可不是一场春梦。
唐人钱起有《蜜脾咏蜂》曰:年年花市几曾淹,斟暖量寒日夜添。
采得百花成密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却说这蒋竹山,自从得了盐船,有十万之富。
知苗青算计停当,得了扬州即将此银合伙,添上扬州盐商的银子,不止百万,做起盐来,以为久远之利可以敌国,把金银积到北斗,也是不难的。
又奉了兀术太子,使他搜选妇女,不论良家娼妓,要足这三千美女的数,好不快活。
想了想,我那打光棍、做穷医生的时节,见了一个李瓶儿就把我弄昏了,受了西门庆多少亏。
今日到了这婆娘海子里,尽我受用,只恨少长了百十根jiba,一时间没处打发这些妇女。
因此和阿里海牙商议,先出了一张告示,要遍考选扬州妇女。
和开科场殿试一样,分了三案:第一案是良家女子,年十六岁以下,有容貌超群,诗词伎艺的,名曰花魁,和殿了状元一般。
第二案是良家妇女,二十以下,有才色绝代,歌舞丝竹的,名曰花史,和殿了二甲一般。
第三案是乐户娼籍,二十以下,有色有艺的,名曰花妖,和殿了三甲一般。
以上三案俱是中选的,头一场选人才容貌,第二场考文学诗画,第三场考丝竹歌舞。
三场毕,照旧放榜。
第一甲金花锦锻,鼓乐游街;第二甲金花彩缎,喜乐送出大门;第三甲银花色缎,鼓乐送出二门。
奏知兀术,喜个不了。
一面照依城内坊里挨门拘换,如有一名隐漏,两邻不举,十家连坐。
哪敢有一个妇女不出来听选的?
那一时,只恨天生下来不瞎不瘸。
也有那贞烈妇女投井自缢的、截发毁容的。
后来金兵知道出了大牌,有妇女自死者,罪坐本家,全家俱斩,谁敢不遵?
日夜里倒守起女孩儿来,顾不得名节,且救这一家性命。
也有淫邪妇女,见了榜文,要显她的才貌,逞起精神,打扮着要做金朝后妃的。
扬州风俗淫奢,大约爱考选的妇女十有其八,贞烈之女不过一二,此乃繁华的现报。
有多少奇怪的事,到了乱中才把妻妾真情看透。
且说扬州东门里有一王秀才,生平只一宠妾,是个有名的美人,能文善画,才艺无双。
二人相得,寸步不离,如掌上珠一般,打扮得珠翠绫罗,奉承她百依百随。
后来王秀才因色欲伤了,时常吐血,不敢纵欲。
不消一年,倒因寡欲受胎,生了一个儿子。
越是夫妾情重,倒把大娘子丢在一边,在一所花园收拾得雪洞般书房,三口儿过活,就是比翼鸟、连理枝,也比不过两人情厚。
忽然金兵进了城,各人逃命。
这王秀才间壁有一座当店,年久了,故衣柜架甚多,只得藏在一层天平板上,下面俱是衣架木器。
到了天晚,只见几个番兵进来,照了照,见没人,把架上衣服拣好的尽力包了去。
落后掳了两个妇女来,吃酒唱闹了一会,众人将掳的妇女陪去睡。
只留下一个美妇人,陪着个番兵,在这当铺闲床上宿歇。
王秀才伏在天平板下,吓得一口气也不敢喘。
从板缝里往下看,这妇人你道是谁?
原来就是我那娇滴滴美人,和我生死不离的爱妾。
如何却落在这番兵手里?
眼见得她决不肯失身,平日里的志气,许下同死同生,如何肯顺他!”
一面想着,又是疼她又是怕。
只见床上支支呀呀,干得一片声响。
原来两人在床沿上行事哩。
妇人道:“把灯取过近前来,咱照着耍得有趣些。”
那番兵起来,果将灯移到床前。
妇人早把衣服脱净,显出那白光光身子来,高擎两股,极尽奉承,口中娇声浪语,无般不叫。
又嫌番兵不甚在行,妇人道:“你上床去,我自己凑动。”
番兵果然上了床,仰着一根yang物,竖得挺直无比。
妇人看了看道:“我今日可死了心了,随着你吧。
我不遇见你,枉自托生了一个老婆,哪得尝尝这个滋味?”
一面趴在身上,百般迎凑,口口声声道:“快活杀我了!
你随怎么,休撇我去了。
撇了我,也想杀了!”
番兵乐不可言,细问:“你是谁家娘子,这等有趣得紧?
丈夫是个甚样人?”
妇人道:“俺丈夫是个秀才,生得人物也好,只是这件事上再不曾打发个足心。
我今日可尝着滋味了,好不好把他杀了,咱一处过去吧。”
这王秀才就着灯影看得分明。
只见她令宠把奉承他的一套本事,全使出来奉承那番兵。
王秀才死了两遭,先见她上床去,酸了一个死;后见她要杀了他跟着番兵,又恨了一个死。
到了天明,番兵听见吹角进营,要起去,还被妇人拉住不放,在床沿上弄有一个时辰才撒手。
嘱咐了又嘱咐:“到晚还来,我在这里等你。”
番兵道:“四王爷不许掳妇人,你只在家藏着,我来找你吧。”
两人搂抱不舍,把妇人送过屋里去了。
后来金兵出城,王秀才回家,见了妇人,说她失节,百口不招。
因生下儿子,不好叫她死的,才知道枕边恩爱风中露,梦里鸳鸯水上萍。
王秀才以此弃妻子,出家为僧去了。
却说一个娼妓,做出件翻天揭地的事来。
扬州钞关上有一妓,姓苏名琼琼,也是杨州有名的。
接了个布客是湖广人,相交情厚,把客本费尽,不能还家。
后来没有盘费,情愿和这当行的一家住着,就如昝喜员外一般。
忽然金兵抢了钞关,把琼琼掳了,和这客人一搭,白日拴锁,夜里用铁绊。
到晚上解下妇人,却将蛮子们十个一连,连上了锁才睡。
一日,番兵吃得大醉,和两三个妇人行了淫,一头睡倒。
却被琼琼把铁绊的锁开了,放将客人起来,用番兵的刀,一个个都杀净,搜出他抢的金钱一千余两,和这客人扮做逃民,回湖广做起人家来。
生了儿女,发了十万之富,岂不是件侠事?
看官听说,天下的事哪里想去,良家倒没有良心,娼家反有义气,也是各人所遇不同。
后来蒋竹山考选扬州妇女,这些瘦马妓女不消说的,还有大家女子出来,欢欢喜喜,和番兵骑在马上,争妍卖俏,比门户人家更没廉耻,岂不是风俗淫奢之极?
到了三日报名已毕,先考头一场,发出一张条约:钦差提调淮扬兵马都督府蒋,为奉旨考选宫嫔,严立条约,以防隐漏,以杜冒滥事:照得广陵为名丽之区,迷楼实烟花之薮,舞逾上蔡,歌出阳阿,代充掖廷,必先慈郡。
今遵奉王旨考选良家,兼收乐籍,分三案为三甲,不啻文士登科。
自才艺及声容,以定女中魁首,百代奇逢,千秋荣宠。
除遵依里甲挨门报名外,凡系文词女史,第一场考诗赋一篇,即合式。
身容姿态,次场点名;歌舞吹弹,末场面试。
先三日,场州府各递试卷、脚色,并载里甲、年貌、历履、习学某艺,临期执技登堂验选。
一照文场殿试,分三甲上下游街及第。
如有滥冒顶替,许人揭告,以违旨定罪不贷。
特谕。
大金天会陆年月日到了三日后,妇女报名已毕。
由江都县申到扬州府,挂出牌来,要察院衙门听考。
临时,蒋竹山、阿里海牙并本府大小官员,俱是大红吉服,门首悬彩奏乐,挂了三个大字,是“女开科”。
这些妇女们,都是艳妆丽服,薄粉涂朱。
也有哭啼啼在轿里,父母随着送场,似昭君塞一般,哭得千人落泪。
也有喜喜欢欢,先换了金朝服色,窄袖戎妆,平头盘髻,也十分好看,多是乐籍,卖瘦马的人家,一时间就扬鞭上马,笑嘻嘻来争这女状元。
街上看的人,上千上万,通挤不开,鱼贯而进,约有二千五百名。
大门首知府点了名册,一个个花攒锦簇,五色纷披,果然也可观。
但见:千层锦绣,万朵胭脂。
绮罗对对,排来五色云霞;珠翠丛丛,衬出三春花柳。
一个家淡妆出月下梨花,却嫌脂粉污颜色。
一个家浓染,似雨中芍药,恍疑香露滴衣裳。
那愁的,低垂粉颈,好一似捧心西子,越添上一种妖娆;那喜的,满面笑窜,好似渡海观音,更显出十分光艳,高髻云环,扮得是大内梳妆,动人处玉钗斜挂。
弓鞋罗袜,走的是扬州俏步,关情处檀袖偏拖。
长的是眉,眉弯新月,远山淡画出双蛾。
秀的是眼,眼溜秋波,碧水轻盈含一笑。
粉的是腮,鼻边红杏淡白云。
朱的是唇,齿上樱桃明素玉。
圆的是肩,新藕琢成香玉臂。
软的是乳,梅萼初簇碧酥囊。
纤的是腰,杨柳三眼;细的是股,芙蓉两朵。
翡翠群中藏翡翠,鸳鸯阵里卧鸳鸯。
大堂上坐下,阿里海牙居左,蒋竹山居右,俱是大红蟒服,金幞头、玉带,帽上悬着貂尾,这是金朝官服,凡官至二品,方许帽上系貂。
如今梨园唱戏还有此制。
一边分了东西文场、字号,俱在堂上面试,怕有代笔,番将堂下带刀巡逻。
只见一个教官,提着一面牌下来,上写着四行大字:第一场题三道:沉香亭牡丹清平调三韵广陵芍药五言律诗杨贵妃马嵬坡总论这些平日读书饱学,吟诗作赋的女学生们,多出在士宦名儒之家,从七八岁上了女学,偏是聪明乖巧,比儿子读书还长进得快。
如今徽州府风俗,不教儿子读书,只多少识些字,就叫去做生意。
只有女儿偏要习学诗词,博出个才子的名去,把诗词传刻,向女流中夺萃,因常常惹出风流话本。
今日杨州考选秀女,皆因有此风俗,才有此番选试。
单说这女秀才们见了题目,一个价铺下玉板纸的试卷,紫管的彩毫细笑,螺纹的鹆端砚,松烟金漆的龙香墨精。
那苦思的,攒促着两道眉儿,想一句写一句,十分好看。
那得意的,思入风云,把罗袜拂一拂纸,伸出那春笋般又细又白的指头儿,握起笔来,真似龙蛇飞舞。
也有做诗做论的。
哪消两三个时辰,把卷子誉真,俱是钟王楷书,珠圆玉润,捧着卷子送到考试官,却是不识字的。
只凭着扬州府王推官,是个山东才子,积年大词客,一切出题看卷凭着去取。
这两个大主考,阿里海牙是个武将,不消说朦心眯目了,蒋竹山只记得几个草头药方,哪晓得诗词歌赋?
见了这些女子开场,已是雪狮子见日———化酥了半边,连骨髓都流出来,又好似看太阳花了眼———通是青红黄黑,在眼睛里乱滚,忙得个可怜。
到了日西时,也收了百十本卷了。
其余或句不成章,字画差错,俱不入选。
还有曳白的,俱一齐出场。
到了第二日贴出榜来:大金国扬州府为考选女科事,今将头场取中合式进士榜于后:一甲第一名宋娟论一篇,《马嵬坡》。
扬州府江都县人,商籍,二甲第一名王素素《沉香亭诗》三首。
扬州府通州人,乐籍,三甲第一名柳眉仙《广陵芍药诗》二律。
淮安府山县人,军籍。
其余考选不等,定了名次,共取中进士八十二名,不能细载。
只有女状元宋娟朱卷,传满扬州。
这些宿儒才子,也都夸她博学宏词,不像个女子,即时刻了传诵。
《杨贵妃马嵬坡总论》:论曰:盖闻情者,弱骨之媒;爱者,醉心之蘖。
星眸粉黛,名为伐性之斧斤;狐媚娇痴,号作登床之机弩。
况假合能有几时,玉质朱颜,转眼而鸡皮鹤发;好丑原同一味,金床象枕,回头而骨冷魂消。
愚者沉焉,达者笑之,故琴瑟取诸关雎,乐而不淫;床第戒于牝鸡,礼以防乱。
乃有唐闱多秽,兆自开邦。
兄收弟妇,有忝日角之雄君;子纳父姬,忽代月升之女主。
点筹借箸,投子闻声,此皆历代丑踪,缵述祖开。
逮至玄宗,瓷情渔色,纳子妇而号太真,宠妃姊而封列土。
华清水滑,凝脂流合欢之香;绣岭尘飞,连骑贡侧生之笑。
堂开锦绣,排甲第于云霄;门列戟,掷沙泥于金玉。
或连镳则云锦述天,或狎坐而珠玑满地。
雕麟织凤,罗纫穷天女之工;玉脍冰鳞,水陆尽穷民之血。
以兹淫风相煽,阴气乘权。
蛾眉娇妹,鸳鸯入之群;碧眼胡儿,虎豹结狐狸之党。
洗儿之金钱一入,渔阳之鼙鼓忽来。
凤辇云奔,马嵬尘起。
路傍弃霓裳之宝器,道隅走乞食之王孙。
遂使跻颈投环,羊头贯槊,七夕密约化为冷烟,三峡淋铃魂消夜雨矣。
不亦悲哉!
然后知玉碎香残,前日之珍羞也;以枪揭着。
前日之剑南旌节也。
乐极而悲来,物穷而理返。
是故君子土木形骸,电光富贵,性不以情移,而识不以爱乱。
盖审于浓淡久暂之间,不以彼易此也。
第二甲榜眼王素素《沉香亭牡丹次清平调韵》冰肌玉骨月为容,久厌胭脂入画浓。
洗净铅华应不染,天台姑射一时逢。
并蒂连枝笑合欢,玉容常向月中看。
姚黄魏紫争承宠,冷萼天香未可干。
又:石家金谷暗生香,风雨春深自断肠。
为嘱花神好相护,明妃马上不成妆。
第三甲探花柳眉仙《广陵芍药五言律》汉宫仙掌露,春色上华簪。
影浸盘盂玉,光摇围带金。
花王终让宠,蝶使莫相侵。
应有东君荐,莺衔到上林。
原来二女子诗中包藏深意,说那沉香亭牡丹不爱繁华,甘心枯守,每一首末守句都有自寓的意思。
这芍药诗却说的富贵,有金屋贮阿娇、昭阳第一人的光景,那玉盘盂、金带围,乃芍药佳种,真是诗中李杜、女中的谢道韫、朱淑真,也不能到此风雅。
共余合式的女进士,或有几句,不能遍传。
到揭晓传胪,女状元宋娟,在公堂上插了两朵金花,两肩上十字披了织锦金缎,两对彩旗,四名鼓乐引导,当堂上了四人明轿送归及第。
榜眼王素素也是一样,却是彩缎一对,彩旗一对。
探花柳眉仙也是一样。
到了三甲以下,散进士不过二枝镀金花,一对红纱,二人轿子。
俱鼓乐引着送在大营里,见了四太子谢恩,听发在哪里。
那时兵马急着过江,一面逼拷富户,一面搜罗妇女。
兀术只选了几个会弹唱的随营,把这女状元、二甲、三甲共选取的八百女进士,一时没有个落地,又不便发回本家,怕有逃亡走匿的事,叫王推官安置。
只有琼花观地方宽大,把上下房道官、火头一齐赶逐,将这妇女们权且安置,使一老成番官看守,把大门封了,不许亲戚往来,以待平定了江南,往燕京进献于金主。
这些妇女的父母,在外哭哭啼啼,往里送饭食衣裳的,真是:花花柳柳,原从南国生成;燕燕莺莺,尽被东君收去。
蔡女多才,但做胡笳十八拍;照君美貌,空传琵琶五言诗。
阿姊阿妹,忽改做年弟年兄;大乔小乔,没处觅房师座主。
妒色梨花逢暴雨,能言鹦鹉入金笼。
后有美人题词壁上,曰《满江红》云:邗水繁华,扬州人物,尚遗隋氏风流。
绿窗朱户,十里挂银钩。
一旦刀兵齐举,破金城、百万貌貅。
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曲章文物,扫地俱休。
任此身南北,断梗浮鸥。
破镜乐昌谁续,念萧郎陌路难投。
从今去,香魂千里,萧断秦楼。
一时题咏甚多,不能遍载。
那兀术太子和这粘没喝、斡离不大将军一班番将,不消说朝朝醉乐,夜夜欢歌。
只这蒋竹山一个穷光棍,坐拥着百万金银,每夜别有良家女子十余人陪待,清歌妙舞,不在这钦选以内的。
苗青和王起事秀才一般盐商,子女金帛、珠玉玩好,没般不奉承。
真是:富过邬白壁满,花逾金谷绿珠多。
一日传下令来,刻期过江。
先发了一封战书与宋朝都统元帅韩世忠,金山会战。
韩世忠也差官送了五百个黄柑来,说北军过江,愿打浮桥三所,知大军远来,谨以黄柑五百解渴。
兀术大惊,赏回差官,刻日决战。
知道蒋蛮子不惯行兵,把苗员外封了扬州副都管,和蒋竹山权守扬州,催兵饷接应。
分了一班番将过江的汛地,要一鼓而渡。
十万人马,真有投鞭断流的光景。
兀术到了瓜州江岸,看着金山下的南船,一只也无,江南城郭隐隐,全不见旗幡。
正不知韩都统的兵机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