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梅太夫人在着女儿房中闲话,凤英道:“阿母,但愿阿弟得中状元,如玉姊姊的这头亲事,花家伯母或肯允许也未可知。前日女儿与诸位姊姊在御妹府荟芳园中吟诗作句的时节,大姊姊也说,待阿弟中了状头,大姊便肯做媒,说得花家姊姊不好意思。三姊姊又说,替花家贤弟也要与女……”凤英就顿住了口,便不说了。苍氏再三问时,见凤英粉面飞红,低头不语。便问前日随往花府去的丫环。那丫环便禀道:“那日卢侯相府上的韦娘娘说,要与花爵爷做媒,把咱家娘娘来配他,调换攀亲,仍旧是姊妹称呼。”苍氏道:“怪不得女儿害羞,不肯说明。女儿,你可愿意嫁那荡寇伯么?”凤英见阿母问他,愈觉不好意思,含羞不语,脸上桃花直红至粉颈。苍氏见女儿如此害羞,也不好再问,只得自己收篷道:“据为母想来,这段姻缘若能成就,女儿也断无不愿的道理。”凤英见娘亲说个不了,倏而问他,倏而自己回答,忍不住好笑,就“扑嗤”的笑了出来,连忙立起身来,移动金莲,得得得跑往外房去了。这且不表。

再说那开科取士,将届会场。国王钦派黎红薇、卢紫萱两位相国做了大总裁。两处相府中伺候的人役,把铺程文具一切应用之物,早巳送进贡院。黎侯相与卢侯相暂别娇妻,两位娘娘絮语丁咛,无非寒暖保重、饮食当心,不必细述。这日早朝,两家侯相辞了国王,出了午门,上了八人大轿,一路上前呼后拥,直至贡院下轿,自有官员迎接进内。纷纷举子,各自振起精神,钩心斗角,抽秘骋妍,自不必说。场中的卷子,概用弥封,以杜考官的情面。两位相国把各房官荐上的试卷细心校阅,十分辛苦。凭文取士,拣选了二百卷,互相斟酌,定了名次。又将会元的一卷反复细阅,足冠通场,遂填定了第一名会元,题为:

大鹏遇希有鸟赋

(以“大鹏许之欣然相随”为韵)

抟九万之鹏程兮,庆风云之际会;征变化于不穷兮,起天地而无外。真轶类而离群

兮,直上扶摇而为最;随所适以优游兮,瞻眺徘徊于两大。

稽寓言于《庄子》兮,表奇才与异能;号羽虫之三百兮,伊谁得势而飞腾?翻波涛

以崛起兮,挟雷霆而奋兴;脱鳞甲而长毛羽兮,北溟之鲲化为鹏。

繄大鹏之为灵兮,薄云霄而情抒;毛皎皎而雪飞兮,态轩轩而霞举。踏元气之混沦

兮,摩太清而容与;向天路以回翔兮,杳不知其几千里许。

无何而忽有所遇兮,赏心独得良知;洵遨游之可乐兮,振风翮兮迟迟。维彼可称希

有兮,岂如众鸟之无奇?咏谐行而与子兮,夫何妨一任所之。

希有鸟顾大鹏而相谓兮,子实闻所未闻;过昆仑而啸傲兮,聊以写我云云。游太虚

而寄兴兮,但觉氤氤而氲氲,不知我之所乐兮,常此载奔而载欣。

遂乃外观乎宇宙兮,奋健翮而联翩;内知乎太始兮,刷轻翰以盘旋。吞云梦之八九

兮,击溟海乎三千;等嵩华于毫末兮,视江湖而渺然。

爰性天之自适兮,复意态之昂藏;时吐纳夫二气兮,恣挥霍于八荒。越尘埃而下视

兮,何倏阴而忽阳?羌耦俱而无猜兮,声应相而气求相。

由是忘适之适兮,欣邂逅而情移;陋莺鸠之决起兮,小鹪鹩之巢于一枝。入寥廓之

境而不觉兮,胡倦飞之多疑?方快然而各足兮,真神动而天随。

天风吹下步虚声

缥缈从天下,风吹荡八瀛。

忽回侵晓梦,旋听步虚声。

匝宇云容净,遥空露气清。

飘飘仙袂举,拂拂缟衣轻。

古调琳琅澈,新词咳唾生。

悠扬箫管协,隐约佩环迎。

珠斗三霄朗,银河万里横。

瑶台饶胜概,对景决诗成。

红薇侯相国阅过,付与紫萱道:“此卷为通场之冠,一定无疑的了。”紫萱道:“可知英雄所见略同。”及至发榜之期,开拆弥封,方知会元就是梅占魁。两位侯相无心得此,不觉大喜。

不说场中之事,再讲那报录的,得了榜信,闹盈盈往来不绝。获隽的兴高采烈,落第的丧气垂头。话文又要说到梅会元府中,得了报子的喜信,公子并太夫人母女甚是快慰,贺客盈门,十分闹热。流光如驶,转眼间又是四月初二,乃廷试之期。国王传旨众进士在太和殿对策。郡马枝兰音为监试,命殿尉官赍送御笔亲书的题目。侯相枝兰音接过,敬谨供奉。点过了名。方才亲自拆封,交与殿尉官,将题目贴太和殿大柱之上。众进士看过了策题,各自默坐凝思。停了一会,挥毫落纸,起草誊真。到了午后三四时光景,交卷的纷纷不绝。五时已经净场。枝兰音将二百本进士的卷子,封送内廷,然后出朝回府不题。

次日早朝,国王召见黎红薇、卢紫萱侯相,在勤政殿分校试卷,三日后胪唱。国王驾退深宫,二位侯相领了旨意,到勤政殿悉心校阅。至第三日阅毕,另封前十名的卷子,送请御览。题系《察吏安民策》。十名中最佳的一卷,其策曰:

盖闻大法小廉,必先考绩。设官分职,凡以为民也。内而部寺台垣,外而督抚监司、太守以及州县之有司,使不以民事为事、不以民心为心,则虽格奉成宪,矫励清节,而守法与变法害相因,廉吏与贪吏罪相等矣。今欲达民之隐,莫若重守令。欲重守令。莫若师周官尚廉之意,行汉代久任之法,使大臣不敢以喜怒为迂阔,小臣不敢视职位为传舍。而尤必精选铨曹,以清其始;慎择督抚,以励其终。俾庶司百执事,咸无善事长官之虑,将殚智竭忠,可以效力于我国家矣。此察吏之方也。

至若安民之法,首重农政。东南之农政,莫大于屯垦;西北之农政,莫亟于沟洫。沟洫之制,虽无地不宜,而西北为尤要。西北地势平衍,旱无所潴,潦无所泄。加以河流飘劲而浑浊,堤堰则易决,沟渠则易淤。东南多水而得水利,西北少水而受水害,势使然也。然则知之何而后可?曰:古人之为沟防也,伏秋水涨,以疏泄为灌输。河无泛

流,野无(火莫)土,则善用其决矣。春冬水消,以挑浚为粪治,土薄可使厚,水浅可

使深,则善用其淤矣。盖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易其田畴,民可使富。欲安其民者,

可不于此加之意哉?

圣主勤求吏治,轸念民生,三代之隆,亦不难媲美矣。

当下国王把进呈的十本卷子细阅一过,开拆弥封,钦定第一甲第一名状元梅占魁,第二名榜眼辛丽春,第三名探花姬瑞芝。二甲共取七十二名,二甲第一名传胪李美英。三甲共取一百二十五名,三甲第一名印文兰,系白民国人氏。原来印敏时的学问白民国内要算他第一个通材,把那生平的学问,都传与女儿文兰。那文兰功名心热,知道女儿国开科取士,凡有士子都是妇人,因此改了男装,前来应试,竟被他考中三甲一名的进士,满怀欢悦,自不必说。

梅占魁率领了一班进士叩首谢恩,簪花赐宴。国王见那鼎甲三人,俱是青年美貌,十分喜悦,道:“孤家看状元履历,方知毅勇郡君梅凤英即系乃姊。弟文姊武,萃于一门,真是难得。”又回顾黎红蔽侯相道:“不知状元可曾授室。”红薇奏道:“毅勇郡君与荆妻结义姊妹,情胜同胞,时常过从。因此知他尚未对亲。”国王道:“如此甚好。孤家意欲将御妹花如玉招他为婿,不知黎卿以为何如。”红薇道:“主上相女配夫,成人之美。一个是文章魁首,一个是仕女班头。真是天作之合。”当下国王召梅占魁上殿,将御妹花如玉招亲之意宣谕一遍。梅占魁听了,乐不可支,连忙叩首谢思。国王传旨平身道:“如今是孤家的御妹夫了。黎卿、卢卿可做了御媒,择吉中秋,取月圆之夕,送状元到御妹府成婚。”黎红薇、卢紫萱领旨。国王驾退深宫,国后娘娘接驾,两位偏妃也在昭阳宫问安国后。宫娥抱了公主,也在中宫游戏。原来两位偏妃各生一位公主,当下两位偏妃随在国后娘娘之后,接驾进宫。国王抚弄儿女,便对锦莲道:“御妻,今日廷试,取中状元,却是梅凤英之弟,才貌双全。孤家已将御妹花如玉许他,中秋团圆之夕,招赞成亲。御妻以为何如?”锦莲道:“主上所见极是。状元定然感恩。”国王甚是喜悦,回顾宫娥,传旨摆宴。两位偏妃在宫中侍宴。吹弹歌舞,夫妻取乐不题。

且说鼎甲游街三日已毕,梅状元方才得暇,把国王面许御妹姻亲的事,告知阿母。太夫人十分快乐,道:“孩儿,你可知道做娘的自从那日见了御妹娘娘,就要想他来做媳妇。不想竟被做娘的想着手了。真是谢天谢地。还须感谢君王。那国王的恩德,孩儿不可忘了。”子母正在讲花如玉的亲事,凤英也走了进来,道:“母亲,恭喜!贤弟,恭喜!难得国王与贤弟作合。如玉姊姊如今是我家的人了。”太夫人道:“若御妹娘娘嫁了孩儿,女儿要称他做弟妇了。”凤英道:“女儿与他姊妹称呼惯了,仍是称他姊姊的好。”太夫人道:“女儿真是一相情愿。花家还没有来议亲,你就肯听韦娘娘的话,不改口了么?”占魁听了,甚是不解,便问母亲是何缘故。太夫人就把韦宝英的戏言,说与孩儿知道。占魁道:“这头亲事甚是相当。姊姊若然愿意,兄弟便可露些口风,早些等他们来议亲,免得攀定了别人家,错过了机会,岂不可惜?”太夫人道:“孩儿说得不错。”凤英听了这些话儿,娇羞满面,瞅了一眼,立起身来,跑了开去。占魁道:“如今国王做主,把御妹娘娘许配孩儿,不免要行君臣之礼,奈何?”太夫人道:“这又何妨?”占魁又道:“孩儿还未曾去拜两位老师,母亲可速备黄金四百两,分作两封。”便唤家人:“决去提轿,拜候老师。把黄金装在拜匣,当作贽仪。如今黎家、卢家的两位姊夫,韦氏姊姊,都要改口称做老师、师母了。”太夫人道:“这是理所当然。若无恩师拔取,何能主上许婚?今日速去拜谢老师。做娘的去取贽敬便了。”占魁道:“且待饭后去拜不迟。”道言未了,只见丫环禀道:“请太夫人、少老爷用膳。娘娘已等在后堂了。”母子二人起身进内,凤英迎着道:“母亲、贤弟,用饭罢。”于是三人用了午膳,饮过了香茗。占魁辞了母亲、阿姊,便命提轿。家人拿了毡毯,捧了拜匣,排齐了状元的执事,先到黎侯相府拜谒,门上送了门包,司阍进内禀明。不一时出来请轿。状元下了宝舆,徐步而前,直至大厅。只见红薇侯相早在滴水檐前迎接。状元抢步上前,深深一拱道:“老师大人请。”红薇道:“不敢,贤兄请。”二人让进大厅,早有梅府随来的四名家丁请正了交椅,铺好了红毡,状元便请红薇上坐。红薇再三谦逊,状元道:“老师大人请上,门生拜见。”红薇侯相连忙答拜。状元拜了八拜起来,便请师母拜见。侯相再三致谢,状元问顾相府家人道:“管家传言姐姐们,务请娘娘出堂拜见。”家人答应进内,侯相道:“贤兄请坐。”状元立候拜见师母。不多时,见家人回禀道:“请状元爷中堂相见。”侯相道:“贤兄请。”状元道:“不敢,老师请。”侯相道:“如此,引导了。”当下师生二人在前,梅府家人随后,拿了拜匣,携了红毡,过了好几重门户,到了中堂。梅府家人请了交椅,铺了红毡,忽闻屏后咭咭咯咯一阵高底鞋儿声音,娘娘扶了侍婢,从屏后转出,来到中堂。状元见那师母,年近三旬,长长的身材,俏俏的脸儿,粉腻脂香,满头珠翠。身穿天青花缎披风,内衬西湖色花缎大袄,下系大红百褶宫裙,裙下露出四寸长的金莲。手中携着湖绉花绣帕子,袅袅婷婷,甚是美貌。状元抢步上前请师母台坐。丽贞那里肯坐?立在侧边。状元道:“师母大人请上,门生拜见。”也是拜了八拜。丽贞回礼不迭。梅府家人也叩见了娘娘,然后把贽仪送与侯相。红薇那里肯受?道:“贤兄速命管家带回。愚兄是断断不受的。若是受了一个门生的贽敬,愚兄情愿倍罚。况内人本与令姊结义,情同骨肉。如今主上将御妹赐婚,又添上一重亲谊了。愚兄与足下岂不是僚婿之亲么?”丽贞问道:“伯母与六妹妹都好?”状元道:“托赖师母大人的福庇,家母、家姊特命门生代言请安。”丽贞连声称谢。红薇道:“愚兄意欲与令姊做媒,就是令舅荡寇伯花逢春为配,恰好门当户对。贤兄回府,可转致令堂大人,请令妹的庚帖。如蒙允许,愚兄再行踵府来请。”状元道:“老师大人具此美意,家母无不允从。只是家姊蓬门陋质,恐难仰附高门。”红薇道:“贤兄太谦了。”状元起身告辞道:“门生还要往拜卢老师去。”就着地的深深一拱,别了老师,又是一拱,别了师母。侯相抬身相送,状元躬身辞谢。红薇送出大厅。状元登舆,又到卢侯相府来。门上也送了门包,投了名帖,紫萱接进大厅。随状元来的家人请正金交椅,铺下红氍毹,状元道:“老师大人请台坐,门生拜见。”紫萱那里肯坐,也是对拜了八拜,然后请见太师母、师母。侯相再三致谢,状元仍命相府家人代言去请。家人奉命来到中堂,见了一个仆妇在那里,道:“大嫂,烦你转禀老太君与娘娘,外堂新科状元拜了相爷,定要进来拜见。”仆妇听了家丁的言语,来至后堂,见太君正与娘娘在那里,姑媳闲话。仆妇将言禀明,缁氏道:“老身最怕拜跪。“既是状元特诚请谒,媳妇儿去见一见罢。”宝英道:“媳妇没有穿得大衣服,也不去见他了。”缁氏道:“媳妇儿,这又何妨?他的同胞姊姊与你既是结义姊妹,又是你丈夫的门生。就去相见何妨?”宝英见婆婆吩咐,便答应起身,扶了侍婢,走出后堂。状元早在中堂恭候,见那宝英冉冉从后堂而来,也是长条的身材,梳着个时新云髻,鬓边插着支珠凤钗儿,耳坠着嵌宝的金环,瓜子脸儿,浓施脂粉,淡扫蛾眉。身穿月白花缎大袄,下系百褶元色罗裙,臂上套着双金镶的珠镯,指上戴着两只钻戒。金莲四寸,穿着双高底的红绣花鞋。手扶恃婢。状元走上几步道:“师母大人请上,门生拜见。”说着,深深的八拜。宝英连忙答礼。拜毕起身,状元又是作个揖儿,请安师母。宝英拉着袖儿,深深万福。状元还要拜见太师母。宝英托言有事,迟日再见。紫萱道:“贤兄请坐。”状元告过了坐。宝英便问梅太君并凤英的好。状元道:“家母、家姊托赖师母大人的福庇,俱各安好。”宝英道:“贤弟如此称呼,太觉客气了。如今主上把如玉妹妹赐婚,到了八月中秋成婚之后,两位老师都是僚婿了。”宝英正说着,只见梅府家人送进贽仪。紫萱也是璧还。状元再三致意道:“些些薄敬,门生不成意思。还求老师大人赏收。”紫萱道:“贤兄何必要循俗例?不像个亲戚了。愚兄若受了一个门生的贽敬,情愿倍罚。”状元见老师执意不收,只得命家人带回。侯府家童献上香茗,茶毕收杯。状元起身告辞了老师、师母。紫萱殷勤送至大厅。状元连连打拱,作别登舆,拜会同年去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