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日,花府中御妹娘娘晓起梳妆,用过早膳,传命宫娥准备斑管花笺、文房四宝,陈设在吟碧轩中。宫娥领命,先往园中端整。不一时,郡主娘娘坤蕙芳早到。随后韦氏姊妹与梅凤英二位娘娘,各驾銮车也都到了。御妹府前,早有宫娥前来迎接。妹妹四人下了宝辇,彼此招呼,各自扶着雏婢,轻移莲步,同进大厅。转入屏风背后,又是一个大大的庭心,方从仪门进内。将到中堂,只见花如玉迎着道:“三位姊姊与梅家贤妹,可是约了同来的么?”坤蕙芳道:“愚姊的辇儿刚才到得辕前,见大姊姊、三姊姊的前导执事人役也到辕门。末后六妹妹也就到了。真是凑巧。”当下姊妹五人挽手同行,转入后堂。早有宫娥禀知叶氏太夫人,太夫人闻报,款步金莲,即忙下楼,来到堂前。见众姊妹俱到,都与伯母请安,深深万福。叶氏殷勤回礼道:“阿呀呀!诸位娘娘少礼。请坐,请坐!”众姊妹方才告

坐。宫娥送上芽茶,各位娘娘饮过香茗。花如玉道:“大姊姊,今日诗社的题目可曾请大姊夫出得?”丽贞道:“吾家相公说,若出了一个题目,恐有弊窦,故而出了园中即景的几个题目。拆开时,拈了阄子,放入瓶中,把他抖乱了。然后每人各拈一枚,方算公道。”如玉道:“如此极妙。”凤英道:“妹子最不会做诗。倘拈着了难题目,岂不要难倒妹子么?”蕙芳道:“愚姊也久不做诗了,今日只得搜索枯肠了。”宝英道:“咱们何不就到园中去玩玩?”丽贞道:“愚姊也不是真会做诗,实是爱那园中的佳景,藉此畅游一日。”如玉道:“大姊姊既喜游园,咱们就在园中午膳罢。”当下便命厨房备酒:“把酒筵送至园中便了。”于是姊妹五人辞了太夫人,带了几名侍婢、宫娥,径到荟芳园散步一回。只见满园春色,豁目赏心,拂柳分花,穿廊绕院,玩不尽许多的景色。丽贞道:“今日既然开了诗社,众位贤妹一同去做完了诗,再来游赏何如?”花如玉道:“大姊姊说的不错。”遂偕众姊妹进了吟碧轩。丽贞取出诗题,命宫娥启封,卷成五个纸阄,放在瓶中摇了几下,众姊妹各自拈取一枚。凤英拈了个《高楼听雨》,如玉拈了个《杏苑寻芳》,蕙芳拈了个《画桥垂钓》,丽贞拈的是《华堂春宴》,宝英拈的是《柳堤泛棹》。众姊妹看了题目,各自归坐构思。侍婢、宫娥都往轩外,呼姊唤妹,各处游玩去了。先是宝英低垂粉颈,沉吟了一会,举笔写了《柳堤泛棹》四字,复又咿哦半晌,遂写道:

万绿丛中泛画桡,三眠三起态偏娇。

琵琶一曲直堪听,先奏《霓裳》后《六幺》。

宝英的诗方才写完,丽贞的《华堂春宴》也做成了,遂拂笺握管,写道:

嘉宾叙饮满华堂,春酿盈卮琥珀光。

为有主人能醉客,高情直欲傲羲皇。

花如玉见韦氏姊妹都已吟成,便道:“二位姊姊真是高才。妹子做了两刻钟头,只想得两句。如何两位姊姊已经做好了?且待妹子来读过了佳作,再行搜索枯肠罢。”说着,便立身来,走到宝英桌边道:“先请教三姊姊的佳作。”遂玉手尖尖取过花笺,读了一遍。又向丽贞道:“大姊姊的佳作,也让妹子先读。”说着,又将丽贞的诗朗诵一过道:“二位姊姊的诗才,真令妹子佩服。”蕙芳、凤英也走到这边来,吟了一回。凤英道:“读二位姊姊的佳作,真是风流蕴藉。想天朝的学士文人,也未必过此。”蕙芳道:“六妹妹还没有知道么?两位姊姊本是天朝的学士文人,只因嫁到这里女儿国来,改了装束,做了妇人。”如玉道:“妹子自幼生长闺中,穿耳裹足,两截衣裙,是天然惯的。不信两位姊姊生长天朝,到了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方才穿起耳来、缠起足来,竟会习成妇人的行动举止,一些也看不出是中原的男子。而且囫囫囵囵一双七八寸长的大足,裹了脚带、垫了三四寸厚的高底,装做小足,非但袅袌婷婷,还能出兵打仗。妹子更是佩服。”凤英道:“妹子不但佩服,并且还喜这里女儿国的妇女不生髭须。都是二位姊姊与国后娘娘的功劳。若无天朝的西施散,咱们姊妹隔不了十年.也都要生胡子了,岂不讨人憎厌么?”蕙芳道:“咱们不要闲话了,还是快些做诗罢。”说着,走往自己案前坐下,提起笔来,写出《画桥垂钓》的题目,将诗也写了下去道:

曲沼波清草色肥,画桥西去钓鱼矶。

垂纶识得闲中趣,悟彻渔翁物外机。

梅凤英见郡主抽毫挥翰,也就去写那《高楼听雨》的诗句出来道:

雨声淅沥已黄昏,入夜倾听静闭门。

晓起倚楼频眺望,花枝沾润沐天恩。

姊妹二人刚才做完,只见宫娥进轩,向花如玉道:“娘娘,酒席完备,设在何处?”如玉道:“就在那边醉月亭中罢。”宫娥答应,传谕去了。如玉又道:“三位姊姊与贤妹都已完卷,妹子也只得勉强涂鸦了。”遂提起笔来,写那《杏苑寻芳》的诗句道:

春光二月好晴天,文杏枝头滴露鲜。

一色花开红满苑,状元归去着先鞭。

韦家姊妹见蕙芳、凤英、如玉三人的诗都做完了,互相观看。丽贞道:“据愚妹评时,要推如玉妹妹做第一。真是雍容华贵。大约廷试得中状元的,方好做得如玉妹妹的妹夫。前日蕙芳妹妹说他的丈夫阅看文会课卷,内中一卷取作冠军,十分赞美,大有状头之望。及见卷后记一个‘梅’字,方知是六妹妹的令弟。若然今科中了状元,愚姊有个计较在此,便与如玉妹妹做媒。凤英妹妹你道好么?”蕙芳道:“大姊姊,你还没有知道么?凤英妹妹自己也没有攀亲,如何好与他令弟做主定弟妇呢?”宝英道:“蕙芳贤妹,愚姊也有个计较在此。如玉妹妹的令弟,也没有定亲,不如把凤英妹妹配了荡寇伯,岂不是两得其宜么?只是照了凤英妹妹,要称如玉妹妹做弟妇。如玉妹妹要称凤英妹妹做姊姊了。倘如玉妹妹的令弟娶了凤英妹妹做弟妇,如玉妹妹仍做姊姊。据愚姊看来,调换攀亲,不改称呼,照常姊姊妹妹的亲热。五妹妹你道好么?”韦氏姊妹说得如玉、凤英满面绯红,羞惭无地。蕙芳道:“大姊姊、三姊姊不许说了。且待廷试考过,定了状元,然后相机而行。妹子也有此心。如今不可将他姊妹两入调笑了。大姊姊、三姊姊没有出嫁的时节,难道不怕羞的么?”说着,便一手携了如玉,一手挽了凤英,轻移莲步,出了吟碧轩道:“大姊姊、三姊姊来,咱们且到醉月亭,把酒润了润诗肠,也好用饭了。”丽贞、宝英都道:“来了。”于是姊妹五人穿过了假山洞,行到芍药圃,又至碧梧院,兜出了九曲回廊,从小桥过去,方到醉月亭中。宫娥早已调开桌椅,把酒肴铺设整齐。如玉连忙让坐。丽贞道:“如玉妹妹,今日愚姊原意本欲揽胜而来,何用如此盛筵?反使愚姊不安。”如玉道:“大姊姊又要客气了。无甚可口的东西,不过略略添些莱蔬罢了。”说着,便来让莱。命宫娥在旁斟酒。传杯递盏,饮够多时,如玉还要众姊妹行个酒令。姊妹几人都不答应。宝英道:“愚姊的酒量浅狭,已经饮得多了。如何还能行令?行了令时,又要多饮,岂不耽误了游园的正事?况时候已不早,也好用饭了。”报时钟刚鸣两记,凤英道:“三姊姊说的不错。妹子也吃不得酒了。”丽贞、蕙芳都道:“五妹妹快些赐饭罢。”如玉只得命宫娥取饭。

众姊妹用过了饭,饮毕香茗,洗脸净手。宫娥送过镜奁,重匀粉面,再染朱唇。姊妹五人打扮已毕,徐徐举步,出了醉月亭,转到钓鱼矶,钓了一回鱼,又望荼蘼架行去。丽贞兜住了鬓边的金凤钗,宝英却抓住了当头的真珠凤。如玉、凤英回身忙将花枝分开,蕙芳道:“二位姊姊高底垫得太厚了些,故而身子长了许多。不知鬓发可摘痛否。”丽贞、宝英都道:“没有摘痛。”于是行过了荼蘼架。见那边有座高楼,名为眺远楼,共有五层。众姊妹遂拾级而登。到了第五层,开窗眺望,心旷神怡,云水苍茫,峰峦层叠。蕙芳道:“大姊姊你看,东去天朝不知有几千万里。”丽贞道:“记得咱家相公说,主上与妹夫几人由天朝回来,乘了飞车,虽遇逆风也不过十余日。比不得愚姊与二妹、三妹在岭南,林家寄父送咱们姊妹三人由水路到这里女儿国来,足有八九个月哩。”如玉道:“原来此去天朝竟如此窎远么?”宝英道:“天已不早了,咱们玩也玩够了。妹子与大姊姊先要失陪了。”如玉道:“且到下边去用些点心未迟。”众姊妹都道:“咱们吃不下了。”于是姊妹五人下了眺远楼,携手同行,来到丹桂厅前。早有宫娥禀道:“启上娘娘,黎府、枝府、卢府、梅府的舆马伺候已久。”姊妹四人都道:“咱们去谢过了伯母,好回去了。”如玉款留不住,只得一同出了园门,仍到后堂。众姊妹与太夫人道了打扰,叶氏太君也款留不住。母女二人送至大厅,丽贞诸姊妹扶了侍婢,谢别登舆,纷纷回府不题。

且说那女儿国中开科取士的大典,凡有女儿国所属地方先行郡试。邻邦愿来赴考者照女儿国的国俗,凡是雌的男子亦准与试。梅占魁先是考取郡元回家祭祖。阿母、阿姊甚是欣慰。过了月余,占魁公子别了母姊,带了家童,回籍省试。三场考毕得意而归,仍是日夜勤功,揣摩会试、廷试的功夫。一日,正在书房用功,只见家童走进书房禀道:“启上相公,外面有客来候。”占魁问道:“你可认识否?”家童道:“就是姬瑞芝相公。”占魁道:“既是姬相公,快去请来相会。说我迎接。”家童答应去请。公子步至滴水檐前,只见姬瑞芝已进大门,彼此殷勤,并道契阔,一同进了书房分宾主坐定,家童献茶。瑞芝道:“占魁兄几时回府的?”占魁道:“小弟返舍已有五六天了。”瑞芝道:“场中定然得意。”占魁道:“小弟是不过潦草塞责而已。还是吾兄得意。”瑞芝道:“今日特诚前来恭候,井求赐读大作。”占魁再三推逊。瑞芝务要请教。占魁便于书箧中检出道:“小弟的拙作,是不堪污目的。”瑞芝道:“吾兄真个是谦谦君子了。”说着,双手接过,见题为《师克在和论》,其文曰:

今使有将才而无儒术,讲文德而忘武功,皆不足兴人家国者也。时势值万难之会,欲用民力,必先能得民心。盖民力易聚亦易散,民心易合亦易离。至于一聚而不复散,

既合而不复离,则非济以和衷,其肯为我效用者鲜矣。则如斗廉所云:“师克在和”,良

足法焉。何言之?方莫敖之遇郧师也,彼奋鲸吞,此图蚕食。当敌焰方张之日,有不叹我军之皆墨者几希。在郧刚兵联与国,直欲斩将而搴旗;在楚则帅鲜奇谋,无望追奔而逐北。惟其同胞之意切,而后挟纩之恩孚。称尔干而比尔戈,我战之所以必克也;退以金而进以鼓,如乐之由是而和也。呜呼噫嘻!南风不竞,涉鱼齿以无功;东道遥通,缅鸿图以宛在。试问如林百万倒北之戈,何以不免乎?同德三千东征之绩,何以告成乎?从可知制敌者有先声,好谋者无后悔耳。片语括孙吴之要,韬略不足奇矣;此行定贰轸之盟,牺牲于以洁矣。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其即此意也夫。

瑞芝反复数过道:“吾兄大着,矫然不群,使弟莫赘一辞。如此佳作,定然独出冠时。一俟泥金报捷,弟来叨扰喜酒,追陪末席何如?”占魁道:“小弟拙作已污尊目。吾兄的佳作能与小弟拜读,一扩眼界否?”瑞芝道:“弟之拙作远不如兄。他日得附骥尾,已出非望。稍停几日,携来就正何如?”二人谈谈说说,畅叙多时,方才别去。

光阴如箭,日月如梭,一转瞬间已将发榜矣。这日,占魁公子早上起身,穿好衣服,开了书房门。家童送进脸水,公子即便洗脸。洗过了脸,尚未梳头,忽闻外面人声喧杂,闹热非常。不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