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知白民国的人民得了女儿国开科取士的信息,另有一个思想。访得女儿国的风气,凡是妇女都作男子打扮,凡是男子反作妇女打扮,须眉巾帼,颠倒阴阳,历来如此。那些巧黠渔利之徒,想出了一个方法,撮掇这些浊富之家与好名之辈,开设许多女学堂,使妇女入学读书,希图猎取功名。并劝妇女不用缠足,已经缠裹之足也须放大,与男子一般方为合格。好事者访问这个缘故,反被这些利口捷舌的道:“老兄真是不通世俗!人家的女子,你看他缠了脚时,弄得面黄肌瘦、血脓狼籍,及至缠成了小足,到后来步履艰难,并有缠成痨怯之症,横遭夭折。即不然,缠得七跷八劣,横阔竖大,走又走不动,看也不好看。不如把脚放大了时,倒有许多好处。第一行走便捷,不至扭扭捏捏,倘遇凶荒兵燹,逃灾避难之时,亦会奔走。若脚小伶仃,那就难了。况如今女儿国开科考试,他们国中的女子都不缠足,那些缠足的反是男子。倘然考中了回来,父母、翁姑、丈夫岂不荣耀?如云邻邦之人不准与考,他们现在的国王做世子的时节,也曾穿耳缠足,易服改装,逃到天朝取中部元,廷试考取一等,授职女学士。如今他自己做了国王,断无不许邻国士人去考试的道理。”从来巧言舌辩的人,说来的话都是动人闻听的,况且白民国内的这些豪富之家,没有一个不是心性浮夸,识见卑陋。虽然生得美貌非常,那知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他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两道长眉,一双秀目,戴着白帽,穿着白衣,满身绸绢,雅洁非凡,而且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用了异香熏透,触鼻芬芳。男子如此修饰,那些妇女的打扮时髦更不用说了。

先是,一个富翁姓蔚名世和,为人愚笨,文理不通,专好沾名钓誉。有种趋炎附势的篾片,因蔚世和是个富翁,祖父贻下家产甚是丰足,都是拍他的马屁,投其所好。说得天花乱坠,掇撮他开女学堂。蔚世和遂听了他们的说话,首先开了一个女塾,取名崇新女学堂。弄了四五个教习,招了六七十个女学生,都是年刚及笄,大者也不过二十岁左右。那些教习并非老成硕彦,大率浮浪子弟居多。至于白民国女子的金莲,大约都有五六寸长,素来垫些高底,装成小足,终嫌行走不便。一闻放脚的消息,莫不闻风兴起,要学时髦。这个风气自女学堂的女学生开端的,而且那些女学生非但欢喜放脚,头上不梳云髻,还梳了一条大发辫,面上戴了金丝眼镜,项上围了尺许高的领头,身上穿着短小紧凑的衣服,下面秃着裤儿,也不穿裙子,足上穿了黑袜,套了男子一般大小的皮鞋,打扮得不衫不履,怪状奇形。所读的书,既非《内则》,也非《列女传》,都是些街谈巷语,俚俗歌谣,杜撰出来的书本。教习的年纪与女学生亦不甚相悬,打扮得甚是异样,头上披了前流海,鬓发蓬松,也戴着金丝眼镜,短衣窄袖,足穿皮鞋,弄得来男女无别。日积月累,弊端百出。男学生穿了两耳,扮作女学生,到女学堂中去读书,勾串私通,蜂迷蝶恋,结了许多露水姻缘。绣阁名姝,不知学坏了多少,甚至配了夫家,背着父母,跟了情人逃奔。且有男教习与着女学生结识私情,烈火干柴,融成一片。久而久之,境内女学堂愈设愈多,女学生的风气愈弄愈坏。凡白民国内的妇女,忘廉丧耻十有二三。并有女学生到戏园中去串戏,与女伶为伍的。种种坏处,笔难尽述。那些教习,教了六日书便要放一日假,谓之游息之期,又谓之来复日,无非窃取《戴礼·学记》“藏修息游”、《周易》复卦“七日来复”之意,一月之中,足有四日放荡。非但虚掷光阴,而且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三朋四友,结伴闲游。到了游息之期,更是酒地花天,形骸放浪,不知天地为何物。

一日,怀春女塾中有个教习,姓凤名唤伯檀,请客订约,在大花街细柳巷赛西施家内肆筵设席,邀了聚秀女塾教习勾德之、宣行女塾教习毛本仁,崇新女塾教习二人,一个叫做吴其纯,一个叫做印敏时,还有自己塾中一个同事,叫做甄伯堪,到赛西施妓院中去吃花酒。其时天已傍晚,东道主人凤伯檀先行到赛西施家内坐定,雏婢送茶,便问:“你家姐儿往那里去了?”雏婢答道:“凤爷,咱家姐儿出局堂唱,就回来的。”不多时,甄伯堪也来了,随后吴其纯、印敏时也都到了。伯堪道:“吴、印二兄从那里来?”其纯道:“弟与敏时兄在花惜借家打了一个茶围,就到这里来的。”四人正在闲话,只见赛西施花枝招展,扶着雏婢冉冉而来。进了屋子,与众人道了万福,敬了瓜子。凤伯檀道:“今日在那里出局?”赛西施道:“集贤酒楼,八大人宴客。”伯堪道:“可曾散席?”赛西施道:“尚早哩!二排局还没有来,三排局还没有去叫,奴因凤爷在这里请客,故而急急回来。”话未说完,忽闻帘钩响处,毛本仁、勾德之也走进房来。众人立起招呼。凤伯檀道:“毛、勾二兄来何迟也?”本仁道:“小弟在敝友处祝寿,尚未终席。因恐各位老兄等得心焦,因此托故逃席。途中遇见德之兄,恰好同来。”德之道:“小弟正欲出门,忽然来了一个乡亲缠住了,讲那许多道学的说话,好不惹厌。直至送了他出去,方得脱身前来。”伯堪道:“拿局票来,待小弟做代笔。德之兄的贵相好,请先说来。”德之道:“咱叫柳如烟罢。”伯堪举笔写了。又道:“本仁兄叫那位相好?”本仁道:“小弟就叫那个陶笑春罢。”伯堪写了。又问敏时,敏时道:“小弟素来没有相好。”吴其纯道:“弟与老兄代叫一个初出茅庐的名妓,唤做赛貂蝉,近来甚是时髦。叫了来时,也好瞻仰瞻仰他的色技何如。”敏时道:“承兄推荐,就叫他罢了。兄的相好,今日却叫何人?”其纯道:“小弟就叫花惜惜的局罢。”伯堪也都写了。凤伯檀对着伯堪道:“老兄自己叫那个相好?”伯堪道:“我可免了罢。”伯檀道:“那是不兴。”伯堪只得写了个“筱腻宝”。伯檀道:“诸位老兄有兴,可多叫几位相好来陪陪。”众人都道:“已经有了。伯檀兄有兴,于贵相好赛西施之外,再叫几位来闹热闹热。”伯檀也道:“这可不必。”伯堪随将局票交与侍婢。侍婢唤进外面的龟奴,把红笺转交下去唤局。又唤龟奴来摆台面,起手巾。

伯檀道:“诸位老兄请坐,不用客气。”当下众人随意就坐,传杯弄盏,畅饮酣呼。不一时,伯堪叫的筱腻宝局先到,众人都对伯堪道:“贵相好真是巴结,末了儿去叫,第一个先来。若不是恩相好,那里有这样巴结?”众人正在调笑,只见柳如烟、陶笑春也来了。末后花惜惜同了赛貂蝉联袂而至,群雌粥粥,香气袭人。先是筱腻宝引动歌喉,唱了一支小曲。敏时回头看那赛貂蝉时,浅淡衣裳,前流海的头发覆额,又看那裙下的金莲,足有七八寸长,面熟异常,似曾相识。仔细想来,明明是去年崇新女学堂内的女学生,如何做了娼妓来应出局?心中甚是羞恼忿怒,口中又不好说出。正在十分不乐,忽听那女学生轻拨丝弦,莺声呖呖,唱了一支小曲。敏时勉强应酬。众人都是兴高采烈,行令猜拳。赛貂蝉唱完了,接着陶笑春、柳如烟对唱了一出《昭君和番》的京调,花惜惜与赛西施都是不会唱的。印敏时立起身来道:“诸位仁兄请治酒政。小弟尚有别处酬应,失陪得罪。明日再会了。”众人挽留不住。敏时别了众人,急急回到家中,将这节事说与妻女知道,恨恨之声道:“自今伊始,断断不可去女塾读书,沾染了习气有玷家声。”说着,便宽了衣服,倒身睡去。

到了次日起来。梳洗已毕,用了些早膳,忙到崇新女塾,与吴其纯说知,道:“昨晚老兄代小弟叫的那个赛貂蝉出局,就是去年在这里读书的女学生,老兄教的高徒。难道老兄没有看得出么?”其纯道:“小弟岂有认不出来?只是当着众人,一经道破,颜面攸关。故而特地早来,等侯兄台商议,辞了这教习之职,仍日去就村馆教些蒙童,再不要做女塾中的乌龟教习了。”敏时道:“小弟也有此意。咱们二人同去何如?”其纯道:“如此甚好。”当下二人出了女塾,径来蔚世和家中,见世和正要出门,二人连忙止住,同进中堂,将昨晚情形细细述了一遍,道:“弟等有伤颜面,请从此辞。”蔚世和再三挽留,二人力辞不允,立起身来,就此告别。蔚世和送了出门,到处探听,果有其事。自己也觉无颜,就将崇新女学堂闭歇。弄到后来,丑声四播,女学堂的名望秽亵不堪,因此闭歇者亦复不少。

印敏时辞了祟新女塾的教习,回家把自家的女儿印文兰严加管束,拘在家里读书,不许出外与那些女学生同淘。原来印文兰年华二五,容貌平平,性喜趋时,金莲五寸,闻得女学堂里头的学生都半放足,文兰也要学样。被父亲不许,文兰道:“女儿闻得来年女儿国要开科考试,若不把脚放大,不像个男子了,如何好去与考?”敏时道:“女儿,你有所不知,女子放大了脚成何体统?倘女儿国去考了不中,回来难道再缠不成么?况如今女儿国的左右丞相,是黑齿国人,都是小小的金莲,只因缠得太小,不能放大,外面套了靴子,那个看得出来?断不因放大了足就能取中。只要做得出佳文,无论大足小足,都会中的。女儿既要去考试,还须好好的用功。切不可把脚先放大了,学这宗不伦不类的装饰。”文兰听了,诺诺连声,遵依父训,日夕勤功,脚也不敢放大。后来到女儿国去赴试,中了个三甲进士。这且按下慢表。

如今又要讲到女儿国内学士文人,这家结社,那家会文,诗赋文词、策论杂作,种种揣摩。未知出人头地的究属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