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马仁同孔式仪走至屏后,计议已定,正然要走,又被济公阻住,说有话问他,只得复行坐下。济公道:“俺也不问你别个,你先前在小房躲着,俺拖你出来吃酒,是说的几句什么话的?”马仁这才明白,因笑道:“不舛不舛,是我忘掉了,师父本说还另外有件事情,同那人一本帐算的呢!”济公道:“既然舛了,就罚你在这里坐着,认个罪过,待俺把这些和尚的供拷出来,斟酌妥当,然后再走。”马仁万分无奈,只得耐着性子,在此等候。转眼之间,却喜那取刷子的差人已转来。此时济公却坐在上炕上首,孔式仪便在下首坐下。济公先叫把刷子送来看看,那取刷子的差人双手奉上,却有三寸阔、五寸长,那竹板上全是穿的密密层层的铜丝,真个不软不硬,十分爽手。望了一息,忽向那拿刷子差人一看,说声:“嗳哟,你才在外面,闹出大祸来了。也罢,虽是你不小心,这个劫数还可解得,待俺明日设法是了。”那差人便向济公磕了个头,退在旁面。

济公便朝下面和尚问道:“你们招是不招?若是不招,莫怪我帅父叫你们受受这刑罚的利害!”众僧睬也不睬,内中有一个说道:“我愿招了,但是你这犯戒的狗畜问我,我是不招的。”孔式仪忙接口道:“你既愿招,就作为本部堂问你的是了。”那和尚道:“既大人这样说法,我就招了罢!我们三十二人皆是灵隐寺的徒弟,同这济颠僧是一个师父下山。”孔式仪才听了两句便骂道:“胡说,胡说。”反是济公说道:“孔大人你且莫阻他,但看他说到究竟怎样。”那和尚又说道:“怎样啥?问到怎样啵,皆是你害我们的。那日我们在庙中无事,忽然见他转来,一手拎着一块蛆了扒扒的狗肉,一手提了一壶烧酒。我们便问道:‘你这几个月在那里的?’他说道:‘我在皇宫里看病的。我不瞒你说,我本不会看病,大约里面的宫娥嫔妃,都是害的相思病,日间凡有那处找我去诊过脉,夜间我便作起法来,陪他去睡上一夜。可也奇怪,无论那个,经我同他一睡,他的病就好了。现今皇宫里,一个个我总是有交情的,都恨不得暂时我做了皇帝,所以怂恿皇上建大成庙。到了这日,皇上必定要来拈香,就此把皇上杀了,他们便保着我登那大宝。但我一人虽有法力,到底恐怕不得成功,所以回来同你们商议,帮个小忙。日后我做了皇帝,你们便都是开国功臣,不比在庙里做和尚高得多吗?’所以我们三十二人,都被他惑动了,就跟他到了大成庙。今日果然皇上来做圆满,但我们到底存心良善,不敢动手。他见我们误他大事,饭后候皇上起驾,他便将我们叫到方丈里面,全行杀害。先将本然师兄剁去膀子一只,然后又用了定神法,将我们捆起,送到大人这里,反栽害我们要想杀他。这是大人的明见,现今那师兄本然,明明被他剁去一只膀子,这就是他要杀害我们的真凭实据。此是我们的实供,求大人作主是了。”

孔式仪听毕,说道:“好供好供,快些把这劣畜的牙齿,替我敲尽了再说。”那两旁吆了声堂,执刑的差人拿了皮掌就要上前动手,济公道:“不必再耽搁时刻了,不如早些用我的刑法罢!”就此便喊道:“你们下面拣力气大的替我来八个人。”说着便走到下面,在那三十二个和尚中间,拣了两个顶胖的指着道:“先替他把鞋袜脱了去!”差人当即将二人脱去鞋袜。又说道:“你们这四人将他们上身捺住。”随手就将刷子拿来,说道:“你们这四人,代我每人抱住他们一只腿子,用这刷子刷他们的脚心。”分付已毕,然后坐下对孔式仪说道:“大人请听供罢!”那些站堂的书吏差人,此时才知道要这刷子原来是这个用处:但这样刑罚我们倒不曾见过呢!怪道他先拣这两个胖子,俗说道,胖子最怕痒,这真正应着古语了。不言大众暗中在此议论,单言那四个差人,每人抓着一把刷子,扳住他们一条腿,才上去刷了几下,就听下面“嘻儿嘻儿”笑起来了;又刷了几下,只听这个“哈哈哈哈”的一阵,那个又“哈哈哈哈”的一阵。那些书差,就连那三十个和尚,看得这样子,也因笑答笑,“哈哈哈”、“哈哈哈”的笑个不住。孔式仪初初的还装个官相,故意的忍着笑,到后来也便“哈哈哈哈”的笑起来了。那四个差人见了人“哈哈哈哈”的笑得凶,他手下便格外刷得凶,那底下的两个和尚,直即笑得头也晕了,肉也麻了,眼睛也黑了,那肚肠子笑得就同打了结的样子,心里要想不笑,越发“哈哈哈”的笑得更厉害呢!那济公又在旁边,拍手顿脚“哈哈哈”的引着他们笑,衬着他们笑,此时这刑部厅屋里,看闲的、有事的,上上下下百十多号人,没一个不笑得眼泪鼻涕直往下淌。单是受刑的这两个和尚们却把心花都要张开来了,知道万万不能再笑,只得“哈哈哈哈”的说道:“我愿招了。”那个见这个说道“愿招”,他便也想说个“愿招”,那知笑得连这两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哈哈哈哈”的说道:“我,我,……”又“哈哈哈”的说道:“我,我愿……”又“哈哈哈”的笑了半息,这才用劲的忍着,把“招了”两字才说出来。

济公见他两个既自称愿招,便分付差人松手。那二人见松手不刷,定了定神,便要上前招供。那知才一开口,不觉“咕喕咕喕”的还是要笑。有人见了这样又复笑起,就此这个带累那个的,又“哈哈哈哈”哄堂的笑了一阵。然后那一个顶胖的和尚,才跪上一步招供道:“僧人名叫清雅,本是梁山泊鲁智深的徒孙,我师父名叫通慧。自从师公死后,便占了洞庭山的后山那菩提院。我的慧师父不但武艺出众,并能懂那奇门遁甲。旁边的这三十一位师兄,都是绿林中犯了大案,来投效我的师父,便代他削了发收下来的。今年春间,我师父到镇江打听江口的买卖,听说济颠僧将刘香妙在张允明张钦差家内捉住,由张公子送到镇江府就地正法。这镇江决人例行在凉篷山脚下,我师父因刘香妙是小西天狄元绍的妹婿,我师父同狄元绍有八拜之交,所以到了决犯的那日,我师父便到凉篷山脚下,候到开刀的时候,脱下一件衣裳向杀场上一甩,作了一个替身法,将刘香妙带回洞庭山菩提院,叫他睡下,嘴里给他含了七粒茶叶米,脚下给他点了一盏七星油灯,过了三七二十一个时辰,唤他起身,说道:‘此回你要报济颠僧的仇,就容易了,他总以为你真个死了,可以出其不意,便好下手。’”

济公听到此处,说道:“原来如此!怪到我在平望行辕算定刘香妙已经被杀,怎么后来刘香妙又出现的呢?原来是通慧这活贼作的法子。”说毕,又问道:“以下便怎么的呢?”清雅道:“就此我师父将刘香妙留在庙中,过了两日,送了些盘程,打发他回了小西天。一连过了几个月,也不曾通个音信,直到八月初五,刘香妙忽然又来了洞庭山,并带来狄元绍的书信,说道:“此时有个好机会,可以杀害济公。听说大成庙已经修成,择于二十日皇上亲到庙中做圆满,兼且迎请圣僧入庙,现有招募僧徒的报子各处刷贴。舍亲狄元绍的意见,以为师父手下有能为的徒弟甚多,务请拣选几十人应募入庙,或者就便将济颠僧杀害,或者趁皇上人庙的时候,将皇上刺死,我等随即逃走。以后追起凶犯,见皇上是和尚杀的,这个罪过不都在济颠僧身上吗?我师父听到此处,说道:‘好机会,好计策!’随即就选了三十二人,内中着重的是本然师兄,他口中炼就有三支枣核镖,百发百中。当下就备了酒席,关会了我们行事的法子,雇了三只大船,打发我们动身。幸亏一路风顺,初八日就到了西湖,随即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次日打听到庙投效的章程,才知庙中是御史金仁鼎主事,凡执事的和尚,须五百银子的孝敬才得入庙。和尚那有这笔银两?所以到了初九这日,庙中和尚一个没有,我等便同客离东家商议,托他找那金御史的门路。可巧找着一个高见,就同他谈定,大成庙除掉方丈之外,其馀一应执事,共计一万二千银子。说合既定,立了交单,我等立即就着阅世师兄,由旱路直奔小西天去取银子。因他叫作飞毛脚,每日夜可行八百里,所以才用他的。我等就在庙中候着,到了十四日下午的时候,银子已经取到,十五日就去找高见。那知高见老早的便到金相府过节,又没人通个信去,候至十六早间,高见才到我们寓处,就将银子给他看过。他说道:‘今日太后万寿,是会不着御史爷的,明日才能料理这事。’不料到了十七,内城不知什么乱事,四门紧闭,我等亦无可如何,一直到了十八午后,才将事情弄定,把银子交清。十九日就由高见把我们送到庙中,见过御史,派了执事。到了今日一早,果然皇驾到庙,……”说到此处,忽见那清雅就同说不出来的样子,身子朝下一倒。不知所因何故,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