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济公同雷鸣、陈亮正在书房吃酒,议论李顺之事,忽然屋上像数十百人打架的声音,从后面配房直打到书房屋上。雷鸣、陈亮怕是强盗,或是沈雷兴党羽前来劫牢反狱,忙蹿身到庭中。阖署家丁人等,也各出外观看,见屋上并无踪迹,只听彼此垢骂争执。正在大家诧愕,忽见有二人跳下屋来,是两男一女。第一个壮丁打扮,戴青帽,衣青箭袖,足下薄底快靴;第二个人主装束,戴翠蓝公子巾,穿翠蓝文生氅,白袜云鞋,俱是俊俏人物。后面跟着个红衣女子,头挽盘心髻,颇为美丽。三人一排,一齐跪在阶石上,口称“请圣僧伸冤”!张大人一想,吾是钦差,他怎么不叫吾伸冤,倒叫和尚给他伸冤?只听那个壮士打扮的说道:“吾们三人俱不是人,都是狐仙。因为有这个女人,嫁了吾三年,又去姘识这人,吾同他一闹,他就合了许多同党,把吾乱打。吾弄的实在没法,闻说圣僧在此,所以扭他们来喊冤,请圣僧给吾们判断判断,天下那有霸占了人家妻子,还要打人家丈夫的道理!”那文生装束的道:“这个女子名叫闻素秋,吾在五年前给他对亲,不料他暗同这人来往。吾前去理论,他非但不依,而且还要打吾。吾心中不忿,合了读书帮前去报仇,不料他们都是武夫,力大如牛,吾们几个人都被他打伤。方才有人说圣僧在此,吾所以拖着他到此,请圣僧判决。”

张大人一想,这件事情不好办。济公喝的醉眼矇眬,问道:“你们到底那个是他真丈夫?”两个人都说是她丈夫。济公又问那女子,那女子道:“吾们烟花院中,有钱的都算丈夫。他们两个都是嫖客,因为吃醋起这风波,害得吾们院中不好做生意。今天又来打架,吾劝他们不听,只得跟他们来。”那两人又指天画地,说个不了。济公道:“不必多说。”又问那女子道:“你们院中还有什么人?”女子道:“吾还有个养娘在院中,给吾招应生意的。”济公闻言,立刻念了几句真言,用手一指,只见庭中飞下一个老妪来,也跪在阶石上。济公问道:“你就是他的养娘吗?”老妪道:“正是。”济公道:“你是开设烟花院的吗?”老妪道:“正是。”济公道:“你女儿到底受过他们聘礼没有?”老妪道:“没有这事的。吾女儿既已做了妓女,那里还好收受人家聘礼?这两人不过常来院中游玩,给吾女儿相好罢了,那有这件事!”济公闻言,用手一指两人,说道:“你这两个孽畜,不知廉耻,怎么说是你的妻子?”那个文生装束的俯首无词,像伏罪的情形,壮士打扮的大不输服,抗声道:“你这和尚不了事,他明明是吾妻子,已经娶了三年,你今听了一面之词,强说吾是嫖客,莫非你想把吾夫妇给断离不成!”说罢起立,挺身不肯跪下。济公用手一指道:“你这孽畜,不打不招,快给吾着实打四十下。”只见那壮士即时应声跪下,自己批着脸颊,整整四十下。打毕,济公又问道:“你此刻可服了吗?”那壮士俯着头不敢再辩。济公又对文生装扮的说道:“你也不应该冒认妻子,虽然自己知错,到底不好,也须打你二十下。”说毕,又用手一指,那人也就自己打起来。济公在那里数着,他打一下,济公说一,打二下说二,打到二十,济公道:“好了,不要打了。”那人就停手。济公对老妪道:“你领着女儿走罢,他们两个人,吾已经责罚,嗣后不准他再到你院中来。”老妪同女子磕了几个头,谢了又谢,立起身,蹿在屋上不见了。济公又指着两人道:“你们心中服不服?”那壮士道:“不服。”济公道:“你不服,你去请人来报仇罢。”那人道:“对。”立刻走了。

张大人同雷鸣、陈亮瞧的发呆,见许多人一走,就问道:“师父,怎么叫他来报仇?”济公道:“这狐虽修人道,野性未循,吾要趁此管教他,所以叫他报仇。你们看着他罢,他不到一刻,就要来的。”张大人道:“假如其来报仇,师父一个人,那里敌的过他?”济公笑道:“他合来的,不过是些狐群狗党,吾一个个把他拿住,弄他一弄,嗣后方知惧怕,不敢肆无忌惮出来害人。”言还未了,只见庭中忽然飞下二十多个人来,衣帽品貌,各各不同,有的手中拿刀的,有的拿剑的,有拿钢叉木棍的,纷纷不一,都向济公杀来。雷鸣、陈亮见了,也拔出背上单刀,想同他相杀。济公忙止住道:“你们不必动手,吾自有道理。”那个壮士打扮的擎着宝剑,指定济公道:“你这恶和尚,敢用妖术欺吾,今天同你拚个你死我活。”济公用手一指,念动六字真言道:“唵嘛呢叭迷吽。”只见这几十个人,都目定口呆,呆呆立着,不能行动,擎起的手都渐渐放下来,手中军器也都脱手跌落地上。雷鸣等见刀枪剑棍落在地上,并没有乒乓声音的,大家诧异,起来仔细一瞧,原来不是真兵器,都是些芦苇、树枝,不免哈哈大笑。那些狐群见人笑他,没一个不睁目竖眉,怒容满脸。济公道:“你们这些孽畜,方**形,就想凶横,吾若不念你们各有百十年的道行,今天就叫你一个个死在吾手中。吾是出家人,以慈悲为本,不忍多伤性命,今姑饶你们。但你们这般放肆,实属可恶,不叫你们吃些儿苦,不知吾和尚的利害。”说罢,见书房对门有坑厕一间,即用手一指,口中复念念有词,但见那些人都一个个跪到坑厕中,捧起屎来就吃,吃了不少。济公又问道:“你们都已吃饱没有?”各人点头。济公道:“你们到来寻吾,吾没有什么请你们,只好把这东西请你们,以尽东道,业已饱了,就此去罢。”说毕,那些人都各踊跃而去。大众瞧热闹,莫不哈哈大笑,说道:“罚他吃粪的事到也新鲜。”

张大人见了,愈加敬服济公,心想道:他既有如此本领,无论什么鬼怪,自然都会收服。吾镇江家中常常闹鬼,弄得阖宅不安,何不就请去给吾提怪,家中老小就可高枕而卧了。因又叫家人从新给济公排酒,仍旧四个人一席。吃到半席,张大人起身,走至济公面前,深深作了一揖,口中说道:“吾今天要求师父一件事,务求师父慈悲慈悲。”济公笑道:“你的事情吾已知道。你先莫说,吾试猜猜,如猜着了,就给你到那边走一遭;如猜的差了,吾和尚本领有限,去也无益。”张大人说:“对,你猜罢。”济公一按灵光,就说道:“你府上常常闹鬼是不是?”张大人道:“对,一些也不差。”济公道:“你家中所闹的鬼,每于夜深人静时出现原形,不见身体,只见一个大脸面,也不伤人也不惹人的,是不是?”张大人道:“对,师父猜的一些也不差。”济公道:“既已猜了不差,吾的本领还好制胜他,吾就给大人走一遭罢。”

雷鸣、陈亮二人听了着急道:“师父,这件事情可回头再办罢!吾们那里现在专候你老人家前去,急如星火。若要候你给大人办完了这件事,吾们那些官兵人等,必定叫小西天贼党捉个干净哩。”张大人问其缘故,雷鸣、陈亮道:“小西天自从杨明等三人逃了出来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巢穴中有奸细,格外严密,防得水泄不通。金光寨主狄元绍又派了几个妖道,带了三百名唆兵渡过江来,用法术把官兵杀的走投无路。玉山县老爷同带兵官郑伯龙,一面上禀告急,一面又叫吾二人来请师父。吾们到了玉泉一瞧,事情不好,也顾不得辛苦,吃了一顿饭,立刻走路。想师父在牛角山办完了事,走得不远,所以跟迹问讯,找到灵秀村,在仁和客离中碰见。这恶贼势派利害,除了师父不能取胜。这原是地方大局攸关,务求大人放吾师父前去,灭了小西天金光寨贼人,回头再来给大人捉妖罢。”张大人听了一番说话,自忖道:他为着皇上家的大事,岂可把家中私事勾稽他?正在踌躇之际,济公说道:“不要紧,小西天的贼势虽然浩大,但他只能保守自己巢穴,断不敢出兵攻打城池,就是耽延一两月工夫,也不妨事。此去镇江没有几天路程,耽不了多少日子的,吾就先去给大人办完了事,回头再去剿灭狄元绍也不迟哩。况且吾瞧东北方怨气冲天,必有几件大冤大杠的案子,吾和尚既管闲事,这些事情就不能不管。你二人莫用心焦,跟吾同去罢。”张大人道:“既师父肯先去给吾捉妖,这是最好了。”四人吃完酒饭,天色已晚,就在书房中睡觉。一宵无话。

到了天明,大家起身,济公是永不洗脸的。陈亮、雷鸣梳洗既毕,对济公道:“师父,吾们就此上路罢。”济公道:“且慢,吾还要吃酒,不吃走不动的。”张大人又叫人排酒,喝吃完毕,已是午初,师徒三人这才告辞上路。张大人心中过意不去,叫账房封送二百两银子,递给陈亮、雷鸣作为路费。济公并不推却,就叫二人带着。雷鸣一想,师父带着银两,路上又必定送给人家了。暗里给陈亮商议:“如若师父要用银子,只说吾二人匆促之间忘却带上,只带了些散碎的作路费;不然被他送去,吾们又要像从前一样,挨着饿没钱吃饭了。”济公自行辕出来,吃的半醉不醉,一路脚步歪斜,望东行去。走出市梢,只见一个老婆婆坐在山涧旁边,放声大哭,要投水的样子。济公上前问道:“你有什么事情,如此悲切?”老婆道:“吾的儿子叫冯世禄,向在布店生理,倒也好过,上月忽然形瘦体弱,做不动生意,一到黄昏就昏迷不醒,口中喃喃,像同人家说话的形状。吾进去瞧他,他就要动怒,把吾赶逐出来;吾请大夫诊诊脉,都说六脉平和,没有病。现在非但把从前积蓄的数十两银子用的干净,还要各处借债。凡是亲戚朋友,没一处不借到,此刻是没有地方再借了。吾见银子用尽,儿子的病仍没有好,吾想如此景况,活不如死,所以跑到这里来投水自尽。心中又舍不得儿子,只得自己大哭一场。”济公闻言,回头对雷鸣、陈亮道:“徒弟,你把带着银子给吾罢。”雷鸣把眼对陈亮一做势,陈亮会意,就假意向衣袋中一摸,故作惊惶之状道:“不好了,不好了!把张大人给吾们盘费都丢去了。”雷鸣也假意说道:“否方才从张大人手中接来放在桌上,你带没带呀?”陈亮也假意蹬足道:“吾因要赶路,一时匆促,没有带呢。”雷鸣道:“对了,你不带,丢在那里了。现在吾身上只带着三四两碎银,如何做盘费?”济公微笑道:“吾因为你们忘记带,吾就取来带在身边呀。”说毕,从身上摸出两包银子,递给老妪道:“你把银子拿回去使用罢。你儿子是鬼病,吾喝了酒,晚上来给你儿子提鬼。”言还未毕,忽见雷鸣、陈亮“呀”的一声,即时惊惶失色。不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