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说黛玉正要开言告诉,忽见程忠跑进来,向舒姨娘道:“奇怪得很。方才这道姑同着侍女出去,我们连忙上前招呼,说去雇轿子来。那道姑不会应,走出大门,一转眼就不见了。这不是奇事广那舒姨娘道:“吾正在这里问小姐哩。”黛玉道:“这并不为奇。这道姑原是仙子,我病中见他来拉着我,便送我到这里。坐着一辆鸾车,在半空中走的,约莫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我却并无行李,亦并无别人护送。”因将病中一起情形大概说了一遍,舒姨娘啧啧称奇,因道:“想来小姐亦是个仙子临凡,敖尔仙人如此关切。将来小姐必有大福气的。”黛玉道:“我的兄弟呢?怎么不见?”舒姨娘道:“小姐你怎么晓得的?”黛玉道:“是仙姑说的。”舒姨娘向程忠道:“你派人到学里去,请少爷告个假回来:就说京里的大小姐回来了,不要说别的。你亦嘱咐家人们不要乱说,惹人诧异。”程忠答应出去了。舒姨娘道:“小姐不知,我们从前姊妹四人。老爷太太恩典,都是极好的。惟独待我更好。”说着一面将帕子拭泪,一面说道:“那年小姐进京去了,老爷的意兴便是一年差一年,常常说着小姐年幼,身子又单薄,虽然外祖母爱惜,究竟不比家中,不知住得惯住不惯?我说:‘老爷既然忆着,何必大远的送去?’老爷说:‘其外祖母来接,我又不好不叫去。又闻得他家有个衔玉儿生的孙子,比小姐年纪大一岁。这人是个大有来历的人,将来必有好处。若得亲上做亲,也了却吾一番心事。然这话要等他们说,我自己不能先说,不知究竟是怎样?”后来老爷身上不舒服,自己起了课,向我说:“我是不久了。你们眼前四个人都无子女,我家中又无嫡亲子侄,将来作何依靠!不如趁此各自散了罢。”我当时不肯,就说:“我现在怀着孕。况且小姐现在京中,将来总有依靠的。”老爷说:“小姐现在依靠外家,岂能顾你?你虽怀孕,是男是女,能否长大,都不可知。我死之后,你如何过日子呢?不如你也回娘家去,还有母亲可依。你若念我恩情,等生下或男或女,养活起来,能得长成更好,不能,你再赶你的事。你年纪才十六岁,便再耽阁十年还不老。据吾数中看来,你怀的竟是儿子。此子将来必贵,你还能享他的福。但究系渺茫的话,不可不依事势而行。”老爷说了几回,吾总不肯。就将那三个姨娘,每人随身衣饰,又给五百两银子,各自打发去了。后来老爷总记挂小姐,是我再三劝着:“何不打发人把小姐接来,等老爷病懊后再去呢。”到了冬间,老爷觉得病重,随自己写了信,使人去接小姐的。去了几天,老爷把所有东西一一拣点,将书籍、、古玩等物留与小姐。一分与我,捡出老爷自己写的字幅扇子册籍几件,包了一包,说:“这个你收着,你要不忘记吾,见我写的字,就见了我了。将来生下的男女,亦教他认得父亲的手泽。”那时便立逼着叫吾回去,我死活不肯。老爷生气道:“你不回去,我死了,你一个年轻女人,并无一人照应。尽是些家人,这算什么。将来叫人造些丑话,连这个身孕也说不明白哩。”那时吾听了这话,明白老爷意思,即便答应,将行李什物带回娘家,自己仍旧进来伺候。有一日老爷向我说道:“我大约等不及小姐到的l你很有情义,你还随着我,我得你送终也罢了。吾死后,若小姐到来,你来见见他,把留下的东西交付明白,其余的话,且不必向小姐说,反叫他为难牵挂。将来若生下男女,长成了,再通知小姐;若不长成,就算罢了。”我说道:“此时既不告诉小姐,后来如何相信呢?’老爷道:“那不消虑,吾留下一张字就是了。”我说道:“为什么不要告诉小姐呢?’老爷道:“小姐依居外家,你若告诉了他,叫怎样处置呢!若要同你回家同住,贾府必不肯;单送你回家,家牛又无依靠之人。况且既知你怀着身孕,断不肯教你住在娘家的,这不是大家为难!万一生下男女,不能长大,那时候又怎么样呢?你守又守不住,回又回不来,不更苦了你了!’我听了这话,晓得老爷一番苦心,思算周到,故而小姐到后,我见了两回,总不敢提及。那时候小姐见我,亦落落寞寞,我体谅小姐怪我不该回去,故而厌恶我;欲待与小姐说明,又恐怕违了老爷的遗命,只得忍着。今年正在这里说,再过几年,琼儿巴得进京,要到贾府去找姊姊,说明前后情由,不想小姐从天上掉下来,、真是意外奇事,大约亦是老爷的灵感。”黛玉一面听着,一面落泪。听到此际,已是鸣呜咽咽的哭。

舒姨娘起身自去开箱子,取出一大包东西来。丫头们说:“请姨娘陪小姐吃饭。”舒姨娘出至中间,让黛玉上坐,黛玉让了一回,只得坐了。吃完饭,茶毕,复到房中。舒姨娘指着桌上道:“这都是老爷手泽,小姐请看。”黛玉—边检阅,见是些纸扇册页字幅诗笺各种,也有人家书画,下了双款的,也有父亲自己写的,中间有一封书,上写着“黛玉大女手览”。黛玉展开,认得是父亲笔迹,那眼泪滔滔滚滚的下来。看那书道:

吾病已人膏盲,自知禄数已尽,思汝一见。日前有

书专人前去,不卜能否南来,吾恐不能待矣,伤哉!吾

四妾俱已遣,惟第四妾舒氏媚香恋恋不忍去,自云矢志

守节。然无可依赖,势不能留,亦强之使去。舒氏已回

母家,而仍旧人署侍吾,观其意似不忘恩义也。渠现怀

孕三月,计明年五月可生。无论男女,命名琼玉。吾与

之约:俟男女长成,令以此书告汝。计其时,汝亦长成

有家矣,当能善视之。舒氏听其自便,若能矢志则亦可

嘉耳。此时不即告汝者,恐汝措置为难,且未知男女,

能否长成,徒生支节而萦怀抱,无益也。嗟呼!,人生百

年,无不死者。后嗣无替,亦关命数。听之而已。乙巳

十一月廿一日。父挥泪书。

黛玉读毕,痛哭不止。舒姨娘及丫头们再三劝解,方才止住。只听中间屋里说:“少爷回来了。”丫头打起帘子,琼玉走人房中,向舒姨娘道:“这就是大姊姊么?”黛玉起身看时,相貌神情与父亲仿佛,不觉心酸泪下,一手挽着,说不出话来。琼玉已经跪下,黛玉连忙拉起琼玉,含泪道:“兄弟长的这么大,今儿才晓得。不想我也有了亲兄弟了。”说着挽了琼玉,挨着自己坐下。

琼玉看着桌上道:“姊姊看见父亲的遗书了?”黛玉道:“方才看完。”琼玉流泪道:“可怜兄弟生不识父。跟着姨娘,又不得回家,又不得出头。。我几次要到京中找姊姊去,姨娘又不许。这回子姊姊来了,好得很。姊姊是从京里来的?”舒姨娘忙将黛玉所说的话述了一遍。琼玉道:“这真是奇事,不知贾府中知道不知道?”黛玉道:“仙姑用幻术,将拂尘变了吾的形骸,那边此时正在那里忙乱着装殓呢。”琼玉道:“大概姊姊也是仙子,故有仙缘。”舒姨娘道:“吾原如此说呢。”黛玉因问:“兄弟今年几岁了?”舒姨娘道:“今年十岁了。”又道:“老爷是十一月二十七日归天的,老爷临了时,还睁了眼,向我说:“吾今儿是要去了,你要哭回家去哭,不要恋在这里。”吾当时天靠晚就回家来了,就在家里成服,第二天进去看着成殓了,再回来。”那时候,吾依着母亲过活。及至送了小姐起身后,到五月里,便生下他来。那时候吾母亲说:“你既然不嫁人,生了少爷,这就要算计正经过日子,抚养少爷长大,攻书上学。有许多事情,不是吾母女二人能够支得下来的。这个地方沿街浅巷的小房子,亦不是个局面。”正在踌躇,这程忠、李义、向贵、孙财他四人送了小姐北行后,来到扬州。知道生了少爷,前来探望。我母亲与他们商量。这程忠很有才干忠心,其说“我们四人都受老爷恩典,跟了多年的旧人,都得过老爷赏赐的遗命。我们家里都有饭吃,这回子姨娘守志,抚养幼主,我们四人若不出力帮扶,还成个人!’大家都说极是。因把四人一块邀着,说道:“你们那位不愿意的,倒不可一时高兴,勉强将就。要身投别路发财,或要回家安享,这都是应该的。若说念旧主恩义,要做一番忠义的事,那是眼前只有吃苦,并无一点好处。须要把起精神,忠心赤胆,一心一意,不可一些苟且,熬下十载廿年,方才能够全始全终,不然反惹人家议论。”众人都道:“你这话更是。我们如今各自对天立誓,如有心志不坚,有始无终,怀着二心的,天诛地灭,合门死尽。”当时果然个个都罚了咒。我母亲便将一切事情交于程总理。他年纪又大些,才干又好些,因作主寻了这里的房子,搬了过来,贴上老爷的封条。有同年故旧过往的官员,知道的来问,总是程忠拿了少爷的名帖答应,有相好念旧的,亦陆续送些银子来。又把老爷给的东西,除用过的,一概通变卖了。共有三万多银子。他们四人分头营运过日子。这几年积蓄将有十倍。现在有两个当铺,有二三处买卖,有几处田地市房,还时时走水路贩卖,诸是程忠一人调度。家中男女上下有四十多人,每年除用度之外,总要剩下几万银子。从前里头一切事,诸是吾母亲经管,吾不过帮着料理。今年正月吾母亡过了,吾正愁掌不住这家,要想到京里去找小姐去。又想琼玉儿年纪到底还小,不放心叫他去。不想天爷怜我们孤儿寡妇,小姐忽然来了。吾如今不愁了,一切都靠小姐作主了。”

黛玉道:“姨娘抚孤守节,不但可敬,且又基业日长。吾父亲后继有人,将来兄弟显亲扬名,这都是姨娘的大功劳。我父亲母亲在天亦必感激赞叹的。我做女儿,病也不晓得,终也没有送。姨娘这么节义,兄弟长到这么大,吾也不晓得。我是个大罪人,终天抱恨的了。”说着又不禁痛哭。舒姨娘再三劝道:“小姐快不要过伤,如今一家全仗小姐哩。小姐虽说服了仙丹,究竟病绑,请歇歇,我们明儿再慢慢的谈。”随教翠篑:“你们收拾的房子怎么样了?’翠篑、青鸾道:“久已收拾妥当了,请小姐过去看看,有不妥当的,请说过再收拾。”舒姨娘起身,同着黛玉,走过对面房子。原是一带五间,上手二间姨娘同琼玉居住,下手二间收拾与黛玉住。黛玉走进看时,床帐箱笼镜台妆奁都已摆设停当,大致精雅,遂让舒姨娘亡首坐下,舒姨娘道:“呵呀,还有一位神仙姊姊在这里,住在那里呢?’青棠走过来道:“姨娘不要费事,我不论那里好住的。”舒姨娘一想,仙姑留与黛玉,自然要与黛玉相近。便道:“小姐里间,吾本要多派两个丫头过来伏伺,既这么着,就委曲姊姊住在这里间罢。“我叫翠篑在小姐这间,晚上陪伴,白天把铺盖撤到里间就是了二青棠道:“不对,里间再有一二人同住亦好。”舒姨娘道:“吾怕他们不干净;污触了你。”青棠道:“不怕的。”舒姨娘道:“既这么着,吾再派两个丫头来伺候。厢房里派两个妈子,预备粗生活就是了。”又笑道:“神仙姊姊,你是不吃荤腥的,想来你到底要吃什么,则是要请姊姊告诉。我们凡人,实在不晓得的。从没有伺候过神仙呢。”青棠道:“姨娘说笑话了,我是不吃烟火的,姨娘不要费心。”琼玉道:“这位姐姐是姊姊带来的?”舒姨娘道:“是那个仙姑留下给姊姊的。”琼玉站起来道:“吾还没有见。”走过来作了一揖。青棠检袖回礼,道:“少爷,不敢当。”舒姨娘道:“小姐,你且略歇一歇,你要什么告诉他们。”舒姨娘、琼玉出来。”

黛玉坐了一回,同翠篑、青鸾、青棠说了些话。送进晚饭,黛玉叫翠篑;青鸾二人陪吃,二人让青棠,黛玉道:“你烟火不吃,酒荤可以吃的。你一点不吃,大家看着不安。”于是青棠坐卜,青鸾、翠篑终不肯坐,黛玉告诉他:“我在贾府中,老太太派来伺候我的叫紫鹃’。我常叫他妹妹,常陪我吃饭,你两个是伺候先老爷的,年纪还比吾大些,该叫你姊姊哩。现在舒姨娘派在我,这里,你不必这么拘的。”二人方才请安,告了坐。吃毕饭,黛玉就歇下了。

舒姨娘出来,叫了程忠等四人进来;告诉他:“如今我们大小姐回来了,一切都要听他作主。你明儿把家人媳妇们传齐进见,并把历年账目,开出一本简明的,送进来,也见得你们勤劳营运的好处。再者姑娘此来,未免人家听着诧异,你们传知合家人不可向外人乱说。”程忠应道:“小的已经吩咐过,’只说贾府中派人、护送前来的。”舒姨娘道:“很是。”程忠等已出,舒姨娘来至黛玉处,见黛玉已歇下了,便走至里间看时,只见青棠坐在榻上,见了徐徐立起,舒姨娘道:“姐姐还不睡?”青棠道:“我方才替翠篑姐姐说,吾是不睡觉的。晚上不如我在外间,伴着小姐,小姐要叫人,亦便当些。翠篑姐仍睡在里间,翠篑说,是姨娘派的,姨娘你向他说一声。”舒姨娘道:“恐怕小姐不肯烦劳你。”青棠道:“这有什么烦劳呢。白天的事,我倒有些做不来的,晚上不过添衣倒茶罢了,还有什么?况且这位小姐,我是伺候过的,他如今是不记得了。”舒姨娘向翠篑道:“既这么说,你们就依着神仙姐姐罢。几时闲着,我要细细同你谈谈,你们仙姑说的话,我究竟不大懂,又不敢问他。”青棠道:“回来我同姨娘细细的谈,只怕你未必就相信呢。”说了一回,进房睡了。

次日黛玉醒来,觉得心神舒泰,支体安和,细想那些旧病,影儿都没有了。对镜梳洗,见面庞丰满,颜色娇丽,绝无病容;再看手臂肌肉,亦比从前肥泽。想道:“这仙丹果是非凡,大约我的病表从此去了。但是在此虽可安身,究竟如何了局?”心上未免愁闷。忽又想道:“我是垂死的人,若非仙姑,此时不知何往,安能复住人间。仙姑既如此作为,必有一番调度。吾且安心净守,又何必胡思乱想,再蹈从前烦恼境呢。”想到此间,心下豁然开朗。

青棠在傍微微含笑道:“小姐可觉得大好了?”黛玉回头见是青棠,便道:“真是丹药神奇,我此时不但无病,更比从前未病时还好:’青棠道:“从此再无可议的了。”黛玉知他话中有话,不敢回答。一时梳洗已毕,至舒姨娘房中来。舒姨娘道:“我正要来看小姐,昨夜睡得安稳么?不觉得乏么?”黛玉道:“安稳得很。姨娘只怕劳乏了。”舒姨娘道:“我是惯了的,并不觉乏。”

说着琼玉从里间出来问好,黛玉道:“兄弟在外读书么?”琼玉道:“那几年本在家读书,因这先生叫鲍盐商家硬请了去,先生带兄弟到那里读书,同先生一处起居饮食。昨日知道姐姐回家,故告了二天假,要同姊姊谈谈。听说姐学问大得很,要教导教导兄弟。”黛玉道:“你如何晓得我有什么学问呢?”琼玉道:“是神仙姐姐说的,想来不错。”黛玉道:“我从前从了贾雨村先生读了两年书,就进京去了。不过闲着无事看看书,姐妹们高兴做几句诗罢了。兄弟读了多少书?”琼玉道:“书呢,《四书》《五经》《尔雅》《周礼》《仪礼》《孝经》《国语》《国策》都读了,也读了些古文、时文,也学着做文章,总做不好。也学着做两句诗,要求姐姐细细教我。”黛玉道:“你才十岁,不过五年功夫,就读了这些书,’实才难为你了。你这么读,就读了万卷也不难。但不知读了得?”琼五道:“读了却都记得,就是做文章难,做了自己觉得好,先生总教不好。上年学院考时,兄弟去交卷,学院正坐在主上,看见了,叫着问:“你几岁了?’兄弟卷上是填的七岁,就说七岁。学院道:“七岁是不止,大约有十二岁了。,”黛玉道:“可不是,你真像十二三岁,长得这么高。”舒姨娘道:“这孩子读书倒还不怕,现在这古先生很欢喜他,说:“我教了一辈子学生,没有这个能读书的。我舍不得这学生。”所以把他带了去。”

黛玉道:“吾替你算着,一天不要读了一二百行么,则真是少见的。”琼玉道:“一二百行都能读的,就是做文章难,那时学院问道:“这文章是你做的?’我应道:“是我做的;;学院摇着头道:“这文章不像十二岁人做的,只怕是枪手。”我就答应道:“求大宗师面试。”学院道:“你既说你做的,你背来。错了一个字,就不是你做的,吾还要问枪手呢。”兄弟就将两文一诗背了一遍。学院笑道:“我出个题,你做四句诗来’,就说是“幼童’两字,我便念道:

童子年虽幼,文章却是真。

鲍门桃李盛,小草一枝新。

学院赞道:“很好,这诗比文章更好。”当时又有别个童生上来交卷,看见学院问了许多话,大家都站在堂上。学院叫:“都上来。”问道:“这林琼玉你们认得么?’有些人说:“认得。”学院说:“我方才疑心他,故盘问他,你们多听见了么?’众人说:“多听见了,这林童生本聪明能读书的。”学院道:“你们晓得他,实年几岁了?’那认得的齐声应道:“实年七岁。”七岁的幼童能这么着,不可不鼓励他。”当时就说:“我从宽你,把你进了学,你往后认真读书J好做吾的桃李。”我就打一躬,谢了下来。多少人拉着说:“你倒好,案都没有发,倒先进了。”我下来了倒害起怕来,假使叫我站着再做篇文章我竟做不出来,幸喜只要做四句诗,骗着一个秀才,后来把文章送先生看,说不好,还亏这四句诗,才进了。”

黛玉道:“哦!你竟是个小秀才了。我还没有晓得。”一面拉着他手,笑道:“我今儿也得了这么个亲兄弟了。姨娘不晓得,我在京里,举目无亲,见人家兄弟姐妹,不知怎么的羡慕,眼泪也不知淌了多少。这么个好兄弟,怎么总不给个信我呢!”又叹口气道:“若是父母亲尚在,不知怎么样欢喜呢。”说着又落下泪来。舒姨娘道:“原想今年等他去下场,或者再能侥幸中了,明年中己送他进京去接姐姐。古先生又说,中是还难望,还当用几年功。我想巴到十六岁,无论中不中,总要叫他、进京去见姐姐。他也说起来就想姐姐哩。”黛玉道:“我早不知道,倒也罢了;若是早知道,不得见面,也是伤心。这回子又是伤心,又是欢喜。”舒姨娘道:“可不是,老爷原恐怕姐姐为难,所以不教告诉的。小姐如今既见着欢喜,就可以不必伤心了。”说着一面吃了点心。

黛玉问琼玉道:“这学院还在这里?”琼玉道:“还未任满。姐姐你道是那个,就是父亲的同榜同年。父亲是探花,他就是状元,叫石其仁,号叫纯金。复试交卷时,学院细问家世,自己说的。后来又进去见他,问了多少话,还问到姊姊的。”两人正谈得热闹,外面众家人媳妇丫头齐集叩见。

黛玉携了琼玉出至中间,程忠带领家人、小子十余人,进至檐下叩头。黛玉起身,叫程忠、李义等四人进至堂屋内,裣袖说道:“你们四人,都是先老爷教训的。辛苦勤劳,扶着少爷,这是我极感激的,我谢谢你们。”说著福了两福。程忠等连忙跪下说:“小的们再当不起。”黛玉忙叫起来,叫媳妇们赏坐。媳妇们随槛边安了四把小杌子,四人请安坐下。黛玉归坐,说道:“少爷才学俱好,这是先老爷遗泽深长,不枉姨娘一番苦节,不日就要发达。望你们始终扶助,将来姨娘、少爷总要一一谢报,同享荣华的。”四人站起来回道:“小的们蒙先老爷恩典,家中本有饭吃,又蒙姨娘恩待,小的们惟有竭力伺候少爷。今年姨娘正愁着家事重大;内外无人,小姐回来,正好主持一切,小的们不胜欢喜。这也是先老爷在天之灵……”

说着呈上一本账,媳妇接过,送至黛玉跟前。黛玉置于桌上,道:“一切事还是姨娘主持。我年轻没有经过,有懂得的,自然帮着料理。外头诸事,全仗你们同心协力。”众人都答应着,退了下去。媳妇们粗细老幼八人,见过了黛玉,一一问过了姓名乡贯。丫头自青鸾、翠篑以下,大小辈八个,一一都叩见,问了名字。黛玉人房中,琼玉又与黛玉谈起诗文来,姐弟二人说得十分鬲兴。一面送进饭来,,姐弟二人对坐,青鸾、翠篑下陪,吃毕又说。当黛奉传见家人时,舒姨娘将青棠招至里间,同他细细谈及仙姑的情形。青棠将警幻仙姑“位分极尊,管理人天一切因果”大略说了一篇。说到黛玉:“这是一位仙子临凡,为些因果,先历魔劫,后享富贵?我们仙姑与这位仙子有姐妹之好,故而暗中护持。此时魔劫已尽,因将他送到这里。其中详细,我亦不能尽知,将来总要一一明白的。”舒姨娘道:“从前我家老爷说,贾府中有位衔玉儿少爷,有大来历的,我家老爷将小姐亲事,属意于他。不知后来怎么样的?我又不好问小姐,姊姊你该晓得。”青棠道:“吾方才说的因果,就是这个因果了。因魔劫未消,所以良缘未就。不然小姐也不死:也不到这里了。”舒姨娘道:“这么说,小姐是为此而病的了?”青棠点头。舒姨娘道:“将来如何?”青棠道:“自然成就的,还有大事业哩。”舒姨娘道:“大约是一品夫人?”青棠道:“只怕还不止些。”舒姨娘道:“吾将来结果如何?”青棠道:“夫人的福泽,是现世修的,不必问前因后果。”舒姨娘道:“怎么叫起我夫人来了?”青棠道:“难道我们仙姑没有叫过?将来还要添几个字儿呢。”舒姨娘道:“我这孩子将来如何?”青棠道:“这亦何必问。姨娘的福不从少爷身上来,从那里来呢?你这少爷,就是我太虚幻境的来头,大有根器的哩。”自此比舒姨娘更加爱敬黛玉。

全家大小都晓得青棠是个神仙,无不兢兢业业。黛玉帮着舒姨娘总持家政,愈加井井有条。琼玉学里回来,与黛玉讲究诗、文,读书歌咏,十分友爱。闲时又有青棠微言指点,翠篑、青鸾相伴劝慰,是以甚为安适。暂且不表,下回另有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