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凤姐等听见林如海回来,一齐站了起来,整理衣裳,预备叩见。只见林公笑吟吟的走进来,道:“姑娘们都到了,咱们都是至亲,不必多礼,请到里间坐罢。”这里凤姐、尤三姐、鸳鸯三人早已拜了下去,林公答了三揖。丫头们将里间的帘子打起来,让他三人内室暂坐,司棋便随了进去。林公先与贾母道了喜,然后归坐。贾夫人便将凤姐所言黛玉在太虚幻境的光景,告诉了林公一遍,林公也自欢喜,道:“我前日在崔判官衙门里赴席,提起黛玉的话来,崔判官也说有个太虚幻境,当日白乐天的《长恨哥》上有句云:‘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就是那个地方。如今令爱姑娘不到地府,必是登了太虚了。我还谦说那里能够呢。谁知果然应了他的话了。”贾夫人道:“老爷也要想个主意,教我们娘儿们也见一见。”林公听了,沉吟了一会,叹了一口气,道:“夫人不用性急,我想女儿位列仙班,自不能私离职守,我们也有官守责任,不敢擅离此地。我到任已满九年,明年必转天曹,那时同到太虚,母女相见,也不过转瞬光景。如今只好写封家书,烦来的人带去,以慰女儿之心,也就同见了他的一样。”贾夫人流泪道:“如此说来,还有一年的光景,教我如何熬耐呢!”林公道:“夫人不必伤心,多的日子都熬过了,何在乎这一年呢?待我写了家书,就打发两个小太监明早先回去,且留下三位姑娘住着陪伴老太太,明年同我们一块儿也不为晚。”

说到这里,只见鸳鸯走了出来,道:“适才我们三人也商量来,我与二奶奶好容易见了老太太,也不忍遽离。尤三姑娘却不能久住,他要先回去呢。”林公道:“既然如此,且留三姑娘与两个太监多住几日,让我们稍尽地主之谊。”贾夫人道:“这个自然。今日可吩咐外头,叫一班小戏儿来,预备在后花厅上,请老太太和他们姊妹们听听。再打点孝敬元妃娘娘并送别位姊妹们的礼物,也给女儿带些衣物去。早些办妥了,免得临时周章。”林公道:“这个自然。依我的主意,这些事你竟托大侄儿替咱们办一办,免得外头弄来的不合你的意思。”林公说罢,便站起来道:“把我的早饭摆在书房里去,这里让老太太和姑娘们多说说话儿。”说毕,自往书房里去了。这里贾夫人便催着叫人打扫花厅,安排唱戏,与他们姊妹接风。又告诉了林公,将秦钟、智能儿搬进衙门居祝智能儿从此留发还俗。这些节目不须多赘。

再说林黛玉自从凤姐等去后,每日与香菱讲究诗词,倒也快乐。这一日偶坐闲谈,提起旧事。香菱向黛玉道:“前儿我父亲归山,十分忙迫,我替你们问了宝二爷、柳二爷的下落,我父亲只说得‘青埂峰’三个字便不见了。但不知青埂峰是什么地方?姑娘何不在《一统地舆志》上查一查,到底是那一省,属那一州县所管呢?”黛玉听了,沉吟了一会道:“是了,我记得那年丢了通灵玉时,求妙姑扶乩,上面有‘青埂峰”三字,又有什么‘入我门来一笑逢’的话。想来那和尚、道士必非凡人,既然度了他们两人去出家,自必他们两个夙有仙根,方能有此奇遇。我想这个青埂峰也不过是个山名,也同太虚幻境一般。《地舆志》上那里查得出来呢?前儿是尤三姐姐他的痴情不断,故有此问。我如今把那些尘世的俗缘也都看淡了。倒不如咱们姊妹们在一处长长的聚守,无拘无束、自在逍遥的倒觉得爽快。”香菱笑道:“你说的倒好,只怕临时又由不得你了。前儿我父亲去时,给我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锦匣儿,上写‘仙家妙用,敬谨开看’八个字,今儿趁晴雯、金钏儿都不在家,我们打开悄悄的看看,不知里面到底是些什么?”黛玉笑道:“难为你那一日拿回匣儿来,这些日子我总没瞧见,你到底藏在那里了?”香菱道:“姑娘不留心,就在书橱子上,和你那个葫芦在一处放着呢。”黛玉道:“你就取来咱们看看,顺便将葫芦也带了来,我也教你瞧个稀罕的玩意儿,那也是警幻仙姑送我的。”香菱遂走至橱边,伸手将锦匣儿并葫芦取了下来,递与黛玉。黛玉接来,看了匣面上的八个字,便仍递与香菱,笑道:“这是甄老伯给你的,我如何敢拆封呢?你且打开看了,如果我也看得,那时再看也不迟。”香菱笑道:“姑娘总是这样多心。”说着,便打开锦匣一看,原来是两种名香,各五十支。一名返魂香,一名寻梦香,俱有七寸长短,各有金字引单,上写:返魂香出自天竺国,焚之能返亡人之魂,与生者相会。寻梦香出自西番,焚之能送生人之梦,与亡人相会。一是汉武帝所制,一是楚襄王所制。意秉虔诚,无不神效,切忌孕娠。

香菱看毕,笑道:“原来是两种名香。姑娘你瞧瞧,这张引单上写的倒也有趣。”黛玉接来看了一遍,笑道:“这是甄老伯疼你的意思,教你焚起返魂香来,就可以回家去看看你们大爷,再孝薛大哥焚起寻梦香来,就可以到这里看看你;李夫人见了汉武帝,楚襄王也就会了神女了,果然有趣。”香菱笑道:“你怎么跟着琏二奶奶学的,说起这样话来,可不要招出我的话来,你又该着了急啐人家了。”黛玉道:“随你怎样编排着说去,我的心早已定了,一尘不染,各人干各人的正路是真的。”香菱笑道:“既是这样,前儿尤三姑娘人家打听人家的柳二爷,你为什么听见又那个样儿了?”黛玉正然手里摩弄葫芦,听了便笑着啐了他一口,道:“你不信了罢,你只瞧瞧这个葫芦里头是什么,你就知道了。”香菱接来一看,道:“好个西湖景儿,里头是什么故事?”说着,便将玻璃小镜对在眼上看了好一会,忽然放下葫芦,骂道:“好个没脸的娼妇!”

黛玉听了,吓得怔了,问道:“你骂那个呢?”香菱道:“我们那个死鬼奶奶。”黛玉忙道:“你瞧见什么故事了?”香菱道:“里头很好的一院房子,只见我们死鬼奶奶和一个少年的相公在一处坐着,两个人只用一个酒杯,一替一口儿喝酒,那个样儿真真的难看,我也不好往下说了。”黛玉不信,拿起葫芦来,在小镜中仔细一望,仍是漆黑的一无所有。知是天机奇妙,便问道:“你看见的那个少年到底是谁呢?”香菱道:“那个人的模样儿也像在那里见过的似的,只是说不出是谁来呢。”黛玉说的顺了嘴,便道:“你看像宝玉不像?”香菱不觉大笑起来,道:“这可不是我来,你自家可把吃醋的话都顺嘴儿说出来了。”黛玉自觉把

话说冒失了,红了脸笑着就要撕香菱的嘴。二人正然嘻笑,只听外面有走的脚步响,就知是晴雯、金钏儿回来了,连忙将锦匣并葫芦依旧收起。

只见他二人走进来,晴雯先笑道:“我今儿偏了二位姑娘了,适才在蓉大奶奶家和尤二姨儿、妙师父,我们四家子斗了半日的牌,赢了他们好些瓜子儿、干果子。”说着,便向袖子里拿出个手帕包儿来,打开都是些松瓤、杏仁、葡萄干、蜜枣儿之类,便抓了一把放在黛玉的面前,又抓了一把递与香菱,又抓了一把递与金钏儿。金钏儿接来,笑道:“你今儿不过是彩头好,赢了些嘴头子吃,你可没得看见个稀罕的事儿。你们四家子刚上了场,我就缚了个鸡毛毽儿,到警幻仙姑那里,和那些仙女们踢起毽儿来,倒也好玩。”晴雯道:“踢毽儿就算个稀罕的事儿吗?”金钏儿道:“你听罢,人家还没有说完呢,你就拦人家的话靶儿。我们正踢到热闹中间,只见正南上远远的轿马人夫、牌匾伞扇,过了一队又是一队,都向正南上去了。我只当是拜咱们来的什么客呢,问了问警幻,他才说今儿是腊月二十三了,过去的都是各府州县的灶王爷。我就问他,咱们怎么也不祭送灶王呢?他说灶王爷不敢当咱们的祭,他明日反倒要把收下人家的灶糖,差人送些来给咱们吃呢。你说这事儿稀罕不稀罕呢?”晴雯道:“这也没有什么稀罕处,咱们在家里的时候,那一年腊月二十三又不祭灶呢。”金钏儿便使性子道:“不稀罕也罢,明儿灶王爷送了糖来,你就不用吃!”黛玉笑道:“你这个丫头,大家不过白说闲话,也值得闹脸急了吗,快给我们倒茶去罢。这个枣儿吃的嗓子里怪甜的。”金钏儿这才咕嘟着嘴倒茶去了。

黛玉又向晴雯道:“我们如今住在这里,连四时八节也都不知道了,才听金钏儿说起祭灶的话来,不是离年尽了么。元妃娘娘的生日到了,咱们可打点些什么礼物送送呢?”晴雯答道:“据我看来,咱们这边所有的东西,娘娘那边都是有的,纵然多送几样也不为奇特。依我的主意,前儿娘娘到这里逛来的时候,瞧见姑娘的那株绛珠仙草,爱的什么似的,他那里正少这个。如今趁着还有好几天的空儿,何不将仙草四边发的嫩牙儿移了出来,栽在白石花盆内,照着原样儿做成朱红架子,这么一色儿的八盆送过去,作为祝敬,又新鲜又合娘娘的意思,岂不比别的强呢?”黛玉听了,点点头儿道:“也罢了,你成天家也是白闲着呢,只当解闷儿似的,你就布置起来,每日多浇些甘露,不过七八天的工夫,就可以长成盆景儿了。”晴雯答应了,便去布置,不必多赘。

过了些时,乃是除夕,太虚景况并不似人世繁闹,惟有烛烟香篆,氲氤芬馥而已。次日元旦,乃是元妃诞辰。自黛玉、警幻以下,都有祝敬,无庸细述。元妃见了这八盆仙草,喜不自胜,即安放在正院。大排筵宴以待。少顷,黛玉、香菱、尤二姐、秦氏可卿、妙玉、警幻等一齐来到,迎春替元妃迎客。

大家进宫,先行朝贺之礼,然后谢恩,依序坐下。元妃先向黛玉笑道:“前日在妹妹处偶见仙草香艳异常,十分爱幕,今承概赠,足见多情。”黛玉立起身来道:“娘娘千秋,臣妹无以为敬,葑菲小草,何敢自私。”元妃又和妙玉等诸人叙了一回闲话,乃命摆上酒筵,大家畅饮。命众仙女们奏起钧天乐来,又歌了一回“霓裳羽衣曲”,音响节奏非人世所有。

须臾乐止,元妃笑道:“这些歌舞,实在也听厌了。依我的意思,今日姊妹们聚会,不必拘泥常礼,倒不如大家猜拳行令,倒觉有趣。”黛玉等诸人俱各立起身来,答道:“今日乃娘娘千秋,又是元旦令节,体制攸关,臣妹等何敢放肆。”元妃笑道:“这些年,我在宫里实在教这礼数把我拘的受不得了,今日好容易离尘超世,你们仍然还要拘礼,教我也难了。也罢,拿笔砚过来。这绛珠仙草,我十分喜爱,我就以此为题,做七律一首,你们能诗者步韵作起来,岂不雅趣呢。”众人听了,又道:“娘娘聪明天纵,学问渊深,臣妹等学识浅陋,焉敢续貂。”元妃笑道:“不必过谦。”只见宫娥送上文房四宝来。

元妃提笔,一挥而就,递与黛玉。黛玉接来,仔细读道:

自是灵河不朽身,偶因一念谪红尘。

分来兰蕙瑶池品,占断风花上苑春。

青甫入帘香彻骨,苔初绕砌翠迎人。

芳姿别有销魂处,未许凡葩强效颦。

黛玉读罢,连声赞颂,又逊谢:“奖赏太过,实不敢当。”遂又递与香菱、妙玉、迎春等。大家看了一遍,都称赞不已。元妃笑道:“换热酒来,大家吃一杯,助助诗兴。”宫娥斟上热酒来,众人皆饮了一巡。

香菱便拈起笔来,笑嘻嘻的也写了一首,躬身呈与元妃道:“婢子初学,俚句不足以辱娘娘凤盼。”元妃接来一看,上写道:

不羡盈盈掌上身,幽芳一缕静无尘。

康成书带留佳话,茂叔芸窗占早春。

号绛果堪餐秀色,名珠未许近鲛人。

东皇有意怜仙骨,白玉雕栏护翠颦。

元妃看了,惊喜道:“我倒不知菱姑娘有此诗才,可敬可羡。”

黛玉笑道:“他的天分本高,又且专心致志,所以学了莫多几年,如今竟居然老手了。”元妃笑道:“如此说来,一定是你的徒弟了。”黛玉笑了一笑。

只见妙玉也提起笔来,道:“小尼也要献丑。”遂也写毕,呈与元妃。元妃接来看道:

三生石畔旧时身,留得芳徽接后尘。

拾翠每羞仙侣玩,踏青宁羡陌头春。

饶卿袅娜风前影,动我逍遥槛外人。

若使怡红公子见,绕栏几度唤颦颦。

元妃看毕,笑道:“妙师父的诗作的真妙,香艳之中仍带烟霞之气,只是结句词近于谑,只怕林妹妹要罚你一大怀酒呢。”

黛玉听了,忙接过诗来看了一遍,笑道:“娘娘不知,妙师父在先原是个好人来着,如今是跟着强盗学坏了。因为他高自期许,自称槛外人,所以才教强盗把他拉到槛内来了。”众人听了,一齐笑道:“妙师父,你也不必等他罚,你自己先吃这一杯罢。”说的妙姑红云满面,只得吃了一杯。

这里黛玉趁着妙姑饮酒的空儿,提起笔来也就和了一首,躬身送上元妃。元妃接来念道:

仙机识破愧前身,珠竟沉渊绛委尘。

为报当时甘露泽,酿成今日太虚春。

灵河辜负三生愿,湘馆凄凉再世人。

一自东风吹恨去,青山展却旧眉颦。

元妃念毕,众人都道:“到底是潇湘仙子与众不同。”元妃笑道:“我们警幻大师自然不屑与我们唱和的,我们小大奶奶我是知道的,诗上原本有限。二妹妹,你为什么也不做一首呢?”

迎春笑道:“臣妹平日原不会作诗,方才也正高高兴兴的在肚里打稿儿,也要诌几句的。如今见了这四首诗,把我的诗兴早唬到九霄云外去了!可惜宝丫头、云丫头、探丫头他们三人不能在座,若有他们三个人,今儿又成了诗社了。”

元妃叹了一口气,道:“幽明异路,我们如何能与他们唱和呢。我仔细想来,我们的字迹,他们除了扶乩,万不能够见的。倒是他们的字迹,我们倒能够见的。”黛玉忙问道:“幽明路隔,他们既不能见我们的字迹,我们又如何能见他们的字迹呢?”元妃道:“你原来不知。譬如昨日是除夕,今日是元旦,朝廷家皆有祭祀的定例,礼部撰的祭文,一经宣读焚化,我这里就得了即是庶民百姓家,所有逢时偶节焚化的金银币帛,以及悼挽的诗文,只要填注姓名,亦无不得之理。”秦可卿接口道:“林姑娘来此未久,或者不知。侄妇来此多年,每逢年节时令,总有家中焚化的金银币帛,都在牌坊外边堆着呢。今日五鼓伺候朝贺,尚未暇差人收龋”黛玉、迎春二人听了这番言语,眼圈儿一齐红了。你道为何?迎春心里想的是:孙绍祖那个没天良的,如何尚有夫妇之情,那里还想着年节的祭祀呢!黛玉心里想的是:自己并无父母兄弟,寄居外祖母家,此时也未必有人想着了。元妃瞧出他二人的光景来,正欲用言解释,只见一名宫娥进来,跪奏道:“尤三姑娘回来了,在宫门候旨。”众人听了,一齐大喜。元妃笑道:“我算着日子,他们也该有信儿了。怎么他一个人独自回来,凤丫头、鸳鸯呢,不知访着老太太了没有?请三姑娘进来罢。”宫娥答应而去。

不多一时,只见尤三姐全身的行装,走了进来,先与元妃行了大礼,后与众姊妹们叙了寒暄。元妃因尤三姐远行劳苦,即令移坐了首席。尤三姐谢了坐,遂将他三人同往地府,先在观音庵遇了秦钟,后来到了林府会见了贾母的话,从头至尾细述了一遍。元妃与众人听了,俱各大喜。黛玉听见他的父母现作丰都的城隍,又与贾母认了亲戚,真是喜出望外,忙问道:“三姐姐,你瞧我父母可还康健么?”尤三姐道:“你放心罢,姑老爷、姑太太两个老人家身子很好。虽系地府官员,也与人世无异,衙门里一天家热闹的什么似的。贾府上的珠大爷和司棋家两口子都在姑老爷衙门里呢。”黛玉听了,又是欢喜又是伤心,道:“三姐姐,你歇息几天,我可也要求你把我也送往地府走走,看看老太太和我母亲。”元妃笑道:“林妹妹,你想是喜欢糊涂了,你如何比得他们,你是这里有名儿的人,如何能私离职守呢?你若是应入地府去的,前日早已去了。”尤三姐道:“姑太太在那里想你,也急的什么似的。姑老爷说,必待明年任满转了天曹,方能相见呢。据我想来,如今已是正月初一了,大约今年里头总可以见面的,你又何必忙在这一会儿呢。”

元妃道:“凤丫头,鸳鸯他们怎么不回来?想是被老太太留住了。”尤三姐道:“老太太见了他们,喜欢的什么似的,舍不得教他们回来,所以林姑老爷就留下他们,等转了天曹时,和老太太一同来呢。”元妃道:“这却去好,我倒放了心了。”

迎春道:“我倒不承望司棋这个蹄子,他倒得了好处了。”尤三姐道:“现在他们两口子都送我来了,一则是林姑太太不放心,差他们来看看林妹妹,路上又给我作了伴儿;二则他也说要来看看你的。”迎春道:“他如今现在那里呢?”尤三姐道:“他如今现在林妹妹那里,同着晴雯看着收拾带来的东西呢。林姑太太疼女孩儿的心胜,穿的、戴的、吃的、用的驮了两三驮子来了。”元妃笑道:“你这可不用伤心了,方才听见人家年节都有家中焚化的金银币帛,早把眼圈儿红了,你如今有了两三驮了,可要检好的分给我们众人些儿呢。”黛玉忙立起身来,笑道:“我母亲那里自必专另有娘娘的孝敬,就是众姊妹们自必也是有的,且待看了家书,即差人分送,只怕没有什么稀奇之物可备娘娘御用的,只好留着赏人罢了。”元妃笑道:“我是枢你玩呢,你自己留着用罢。我们如今位列仙班,这些衣物器具使也使不了的,姑妈又给你带了好些来,可见天下作父母的心也就说不尽了。宫娥们换热酒来,尤三姑娘也劳苦了,我们大家公敬三杯。我们也再吃几杯。今日早些儿吃饭,让林妹妹早些回去看看家书,他的心也就安稳了。”于是,宫娥们斟上热酒来,尤三姐连饮了三杯。然后大家又畅饮了一回,方才吃了饭。盥漱毕,散坐吃茶。

元妃向黛玉笑道:“林妹妹,你先回去瞧瞧家书,别的姊妹们没事,索性在我这里热闹一天,等晚上再都回去罢。”众人听了,一齐站了起来道:“蒙娘娘赐宴,俱已醉酒饱德,娘娘劳了半日,凤体也乏倦了,请回后宫歇歇罢。”说着,一齐走来叩谢。元妃立起身来,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敢强留了。二妹妹,替我送送客罢。”说毕,自回后宫去了。

这里,秦可卿拉了尤三姐的手,问道:“三姨儿,你见我兄弟来,你瞧他可比从前出息了么?”尤三姐道:“也没见怎么出息,越发学坏了。”尤二姐道:“怎么学坏了,想是你吃了他的亏了?”尤三姐道:“什么话呢!你们都听我姐姐近来说话越发没人样了。我倒没吃他的亏,你们这个主儿唏乎唏儿。”秦氏道:“三姨儿的这个话,我越发不信了,这明是糟蹋我兄弟呢。他多大点子年纪,二婶娘虽然养不下他这么大的个儿子,当日也就很疼过他,我不信他就敢在二婶娘面前无礼!”

尤三姐笑道:“你不必着急,不是他有意,是认错了人了。说起来话长,等咱们到了家里,慢慢的告诉你们。”迎春送至宫门。向黛玉笑道:“林妹妹,你回去料理妥当了,教司棋晚上到我这里来。”黛玉道:“我知道了,二姐姐请回去罢。”又向尤三姐道:“三姐姐今儿也劳乏了,暂请回家与二姐姐说说话儿。明日我亲身过去给你磕头道谢。”尤三姐与众人齐道:“你请回去罢,我们明日会齐了,还要给你道喜去呢。”于是,大家作别,分路各自回家不提。

且说林黛玉领了金钏儿同几个仙女们回到绛珠宫,早有晴雯同了司棋迎接出来,笑道:“姑娘回来了,今日酒席如何散得这样早?”黛玉道:“娘娘因为他们来了,所以教早些散了。”说毕,进了套间,先向上给贾母并自己的父母请了安,司棋这才走来与黛玉磕头。黛玉忙拉他起来,道:“老太太和我父亲母亲可还康健?”司棋道:“老太太、姑老爷、姑太太都好,恐怕姑娘想念,所以差了我来瞧瞧姑娘,大约年内姑老爷必然高升的,那时骨肉完聚,教姑娘不要发急,耐着些儿罢。所有给姑娘带来的衣物,才和晴雯姐姐照数查点清楚,一一的收好了。小炕桌上放的是姑老爷的书子。”黛玉听了,便伸手从桌上取了家书,只见笺上大书“爱女玉儿手拆”六个字,由不得落下泪来。拆去护封,留神细看,上写道:

汝父母不德,中年相继殒谢,幸邀天眷,补授丰都城隍,亦无所苦。惟念遗汝,茕茕弱息,靡所依恃。幸赖汝外祖母慈庇,移取京师,寄食十年,伤心千里。方幸抚育成人,年已及笄。秦楼弄玉,何愁引凤之箫;瑶岛飞琼,不少钿车之驾。何期修短随化,忽罹天亡。前因外祖母归泉,始悉颠末。因而大索幽冥,殊无影响。正在痛悼间,熙凤侄妇来辕,始知汝名列仙班,荣登紫府,神游缈缥之乡,雅得潇湘之号。儿女之情虽殷,女母之心稍慰。今我幽冥职任已满十年,待转天曹,相逢有日。嘱汝慎勿悲伤,时加珍重。兹因尤氏闺秀回车,特差司棋夫妇同来看视。并寄汝衣饰若干、尺头若干、玩具若干、食品若干。外进元妃娘娘并致众姊妹不腆之仪,统即照数查收可也。

黛玉看毕,扑簌簌眼中流下泪来。晴雯在旁劝道:“姑娘,我才听见司棋说,姑老爷、姑太太现做地府城隍,又和老太太认了亲,姑娘听见很该喜欢才是。况且姑老爷不久的高升了,就要见面的,何苦来大年初一的尽自只是伤心呢!”黛玉听了,便也拭了眼泪,向司棋道:“二姑娘教你晚上过去呢,依我说你吃了饭就早些去。晴雯姐姐把方才给娘娘和二姑娘的礼物查了出来,就交给司棋姑娘送了过去。别位姊妹的,也按名查了出来,明日再送罢。”晴雯、司棋二人答应而去。只见金钏儿端上茶来放在桌上,道:“潘又安在院子里给姑娘磕头呢。”

黛玉道:“教他在外头歇着罢,等我写了回书,仍旧差他们夫妇回去呢。这里是仙人所在,教他在外边住着不可多事。”金钏儿听了,便自告诉潘又安去了。

黛玉这里端起茶来正然吃茶,只见香菱手内提着两个包袱,笑嘻嘻的走了进来。黛玉道:“咱们一块儿走着,怎么眼错不见的你往那里去了?”香菱笑道:“方才大家分路的时候,小大奶奶点手儿叫我,我就跟了他去了。到了牌坊那边,果然有些衣箱包袱,都是各人家中寄来的,我就将我的一个拿了出来,还有你的一个,我也带了来了。”说着,便将一个包袱递与黛玉。黛玉接来一看,上写着“林颦卿妹妹收拆”,下写“愚姊薛宝钗封寄”。黛玉看了眼圈儿一红,道:“原来宝姐姐他还想着我呢。”遂将包袱轻轻的打开,只见里面无非绸缎金银之类。又有一封书子,面上写着“颦卿妹妹玉展”。黛玉见了,心中越发感激,便教金钏儿点上灯来,拆开留神细看。未知宝钗书内是何言辞,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