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终了,银幕上的各个高潮,次第归于消灭。许多紧张的神经,也逐渐回复松弛。独有王俊熙的脑中,高潮正自涌起。他随着大股的人潮,从戏院门口冲泻出来。他的两腿感到疲软而摇晃,宛如中酒一样。踏上了白昼光明的街面,两眼还有点昏黑。若不是汽车夫招呼着他,他几乎无法找到自己的汽车。

呵!这影片给予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坐定到车厢中,那主角卡洛夫的两个凶锐怨毒的眼珠,还在他的眼前闪动,无论睁眼与闭眼,都是那样清楚。这印象,可以说:直到他临死为止,或许已经永久无法消灭。呵!难道卡洛夫的演剧艺术,真有如是动人的力量?不!这并不完全由于卡洛夫的技术的高明,切实些说:在王俊熙的脑府中,还隐藏着两只比卡洛夫更凶锐更怨毒而更可怕的怒眼,在向他闪射!

在汽车飞驰的归途中,王俊熙的脑内,展开了十二年前亲身所经绝顶残酷绝顶恐怖的回忆的一幕:

十二年前的王俊熙,并不是眼前地位崇高身拥巨资的王俊熙。那时候,他还是个穷小子。他的原名,叫做王阿灵。他所存身的地点,是在浙江省中一个隐僻的小镇上。那个小镇,距离匪类出没的嵊县,约近二十里路。地面虽很窄隘,可是从嵊县到绍兴,那是一个必经的路途,因而这小小的市镇上,居然开有一家唯一的小客寓。那家设备极简陋的客寓,取着一个富丽的店招,叫做春华客店。那时的王阿灵,在这小客寓中,充当一名杂役,名为杂役,实际除了店主以外,他是一身兼任着经理、账席、招待、厨司以及其他各项要职。所以,他在那家小客寓内,可以称为一位要人。全镇的居民,提起王阿灵,那是如雷贯耳的。

王阿灵在这小小的市镇上,素以机警伶俐出名,就因他的机警伶俐,却一手描画成了后面的一幅血画。

故事的展开,是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里。那时候,恰巧也是废历九月中旬的天气。乡间内地,不比都市,晚餐以后,全镇都已被笼罩在凄寂的氛围中。这小客寓屋檐下的一碗灯,摇曳于雨丝织成的夜幕上,远望去,那一小片惨黄的光晕,现出朦胧欲睡的样子,将次归于熄灭。店内,店主与王阿灵,收拾了一下,正待要收市,在这时候,忽然门外急匆匆地来了一个投宿的人。

那人挟着一柄油纸伞,拎着一个小包裹。模样像是一个乡间的苦役。看他头上,戴着一顶破而且厚的旧毡帽,帽子的边,几乎压住了眉心。——论季节,却并不是需要戴这种帽子的时候——再看他身上,穿着一件污垢不堪的黑布破短袄,肩际已开了花。下半身,系着一条蓝布裙。脚上穿的草鞋,沾有许多泥泞。显见他到这里来,必已经过了一段相当长的路。

来客自报姓名,叫做陶阿九,是从嵊县城里出来,要到绍兴去探亲,路过这镇上;要求找间上等干净而隐僻些的房间,单独住几天。

“哈!身上这样污脏,却要一间上等干净的房间!”店主呆望着来人,一种讶异的心理,忍不住从眼角之间透露了出来。来客似乎已测知了店主的心事,立刻,他从湿淋淋的破短袄内掏出了钱,声明“预付几天的房饭钱”。

五枚雪白的银元,塞进了店主的掌握,这使店主的手,微微有点颤动,因为,他从不曾在任何一个投宿的寓客中,一次上,接到过这么许多的钱。当时,他对来客的要求,当然是唯唯答应了。

可是,一旁的王阿灵,机警的脑内,却起了疑。他想,此人既是路过,住了一宿,就该上路。为什么要预付几天的钱?这是一层。在交钱时,看他伸出来的手,非常的白净;小指上,还留着很长的指甲。这分明和他身上的打扮,完全不相称。这是二层。复次,他为什么一定要单独住一间房?而且是要隐僻的。这是三层。

为了以上几个疑点,使这机警的王阿灵,不免向他更仔细地审视了几眼。来人的年龄,在王阿灵的估计中,约在四十至五十之间。煤油灯光之下,照见此人一张白苍苍的脸,带有一种惊魂不定的神色。此人的脸部,更有两个容易辨认的标记。其一:在他左耳的耳轮上,生着一颗赤豆般大的黑痣,附有几茎寸许长的毛。其二:此人眉心中间,列有三条深刻的皱纹,中间一条较长,两边两条略短,形成一个略带歪斜的钢叉形。在某一瞬间,这带有杀气的钢叉纹,显得特别的深,使人一望之间,就会留下一个不易淡忘的印象。

当晚,这自称为陶阿九的来客,便被招待到一间所谓“上等干净”的房间里。由于来客付钱的豪爽,这使这位小客店中的要人王阿灵,不得不给予他一个较优良的待遇。当他将要跨进这“上等”的卧房时,王阿灵殷勤地预备接过他的小包裹,代他送进房里去。不料,这善意却遭到了来客恶意的拒绝。在这片瞬之间,那人眉心间的钢叉纹,又作了一次深刻的显露,而同时,王阿灵的手,却已掂到那个小包裹,觉得有些相当的分量。

因着上面这一个小动作,王阿灵的疑念,格外炽盛起来。从多方面观察,他感到来客的行径,未免有点神秘,而那个小包裹,更是神秘中的神秘。

那个郑重的小布包,裹着什么宝贵的东西呢?

终于,在一个暗地里的密切注视之下,这事情便迅速地有了新奇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