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安太太因受了寒,染病在床,安老爷命人请医,登时惊动何、张两个媳妇,连忙走到上房床前看视,问了病源,知是夜间起来受寒,已闻过卧龙丹,打涕不甚爽快,所以仍然鼻塞头晕。大家无计可施,惟有静候大夫到来看是何症,该服甚么药味。于是众人上下数口静悄悄的,都在上房等候,连早饭都顾不得吃。还是安老爷看不过去,吩咐大家尽管去吃饭,轮流服侍也就是了;又命两个媳妇分班回房去用饭,兼看看孩子。何、张二人答应,果然一人先回到房中,交代下人看好孩子,胡乱吃了半碗饭,仍到上房换替回去。众人专候大夫。哪知那大夫相隔太远,一直到了三点钟才到,报了进去,安老爷忙出来迎接,真正好比盼得了明珠至宝一般。大夫到后,先用了茶,然后安老爷陪着走进上房。那时何、张二人避人套间,放下帐子,安放茶几书本座位,请大夫看脉。那大夫到了床边坐下,安太太从帐中伸出手来,放在书本上面。那大夫用三个手指头按着脉,细细诊脉,一会换手再诊,又细细切脉。看完了脉,才问病是几时起的,曾服过药否?安老爷代答道:“病系昨夜才得,大约是受了外感而起,觉得周身骨痛,头晕微疼,鼻塞口干,胸腹烦闷,舌发白而腻,浑身发热,并未服药,但闻过卧龙丹,也打了喷涕,仍然鼻塞。”大夫道:“知道了。且到外面去斟酌开方。”

安老爷遂陪了大夫出去,直到书房。书案上是早有人预备下纸笔,墨已研好,等候开方。那大夫到了书房,先向着安老爷道:“这老太太的病症来得不轻,据晚生看脉而断,是由心中忧郁所致,忽受外感,近于夹气伤寒之症。脉象左迟滑,右弦伏,病在肝肺两经,脾土素弱,气分不足,不能过于发表。目下病在太阳,若服下疏散之剂,见了汗,不内转,经三五日即愈;所怕疏散之剂服下无汗,必然转经,由太阳入少阳、阳明,渐入太阴,那就棘手了。晚生拟一方,请老太爷斟酌服之,或再请高明诊治。”说罢,忙到书案前坐下,铺好纸,提起笔,先写脉案,随即开了一个药方,无非疏散之药,如桑叶、薄荷、苏梗、荆芥之类,药味不多,分量亦不重。开好递与安老爷,说道:“老太爷斟酌服之。”说罢告辞。安老爷接了方子,让他喝茶。他略喝了一口,就起身往外而走。安老爷止得送他出去,门前上车去了。这大夫姓施号璞斋,是安宅一向熟识之人,三节送礼致谢,不必当时给他马钱。此人医道倒是一个妥当的。

闲话少说。且说内里何、张两人等大夫出去,忙令人来书房外听话,大夫所说病症,一切原由,听个清楚,连忙入内,告诉两位大奶奶。二人闻听婆婆这病是伤寒、恐怕转经,早把两个人吓得目定口呆,心惊胆战,几乎掉下泪来。那时候,张亲家太太也进来了,问起大夫可曾看过脉,说些甚么话。张姑娘向着他摇手,悄悄的走至跟前,在他耳边说道:“大夫说这病不轻,是夹气伤寒,止怕一时难好。妈呀,你老人家不要望着病人说,就说大夫说不要紧,服下药去就好的。”张太太道:“我理会得,你放心。我难道连这点心眼都无有吗?”正说话间,安老爷手拿药方已进来了,对着何、张二人道:“你二人看看这药方脉案,据说服下药去,见了汗就轻,如无汗,就是伤寒症,且去取药煎服再说。我虽不通医学药味,也还知道,看他用的这药,倒都妥当,可以放心吃的。”何、张二人闻言,接过方子,看了一遍,忙差人即速去取药,越快越好。家人领命,拿了药方,骑上快马,往近处镇市上药铺中买药。因进城路远,来不及,也就是这样,还一直等到天晚上灯时候,方将药取回。不用说,是两位大奶奶煎药,用的是风炉,烧的是木炭,火是阴阳火,不大不小,把药装入罐中,加以凉水,慢慢煎起来。足有一个多时辰,药才煎好,倒出来,不多不少,仅有半茶杯。

药煎好之时,张姑娘忙走至床前,听了听婆婆醒着,轻声叫应道:“婆婆,药已煎好,此时就请婆婆服下,何如?”安太太道:“很好,快拿来我吃了,好盖上被褥,发点汗。”张姑娘闻言,忙走至堂屋内,传话与何姑娘,然后倒出药,一人端药,一人端漱口水,伺候婆婆服药。到了床前,先将帐子挂起,一头扶了安太太起来,当有仆妇执烛,何小姐将那一杯药端了上前,凑到太太嘴边,恰好不凉不热,正好下咽。于是安太太把那大半杯药都服下去,略停半晌,随即睡下。何、张二人忙替婆婆盖好了被,将四周围都曳好,不令透风,随后才放下帐子。二人仍在一旁静坐伺候。

安太太服药后,觉得浑身蒸了起来,有些发热,因要发汗,止得忍受。偏又睡不着,随即叫了一声有人么,何、张二人连忙答应,说:“婆婆,媳妇都在此,婆婆要什么?”安太太道:“我不要什么,此时有什么时候了?”何小姐道:“将近二更天了,婆婆服了药后,觉得怎样?”安太太道:“我周身发热,蒸的慌,大概是要发汗。”张姑娘道:“婆婆耐心,不要动转,等汗出透,病就好了,千万不要揭被。如透了风,可不是顽的。”安太太道:“我怎肯揭被,再叫他受寒?等汗出透,大约也就不热了,你们去睡去罢!”何、张二人道:“时候还早,媳妇不困倦,在此多坐一会。我两个要倦,轮流换班去睡,婆婆不用管,安稳养息罢。”安太太听他两个如此说法,也止好由他们坐守。不多时,安太太居然睡着了,微微出了些汗。何、张二人果然换班坐守,一夜不曾离开。安老爷是知道太太病了,媳妇必来服伺在内,有许多不便,所以早就搬在内书房安睡,命家人伺候。

次早天明,安老爷先起来,走到上房,呼唤老妈婢女们,问问太太昨夜服药曾出汗否。老爷问话时,早惊动了两位大奶奶,忙走出内房,上前叫公公,说:“婆婆服药后,起初说觉得蒸热,随后竟安睡一夜,至今未醒。媳妇们听听鼻息有声,不敢惊动,光景见好,等醒后一问,就知病势轻重、增减了。”

安老爷点点头,依旧到书房中去漱洗。内里两位大奶奶也就洗脸,随便笼了头。直到巳初时候,安太太才醒。两个媳妇忙上前挂起帐子,问婆婆病势如何。太太道:“汗是微微出过,仍然头晕,抬不起来,今日再请大夫看看罢!”何、张二人遂细细看了婆婆面容,顿觉消瘦,一脸病容。摸了摸头上,仍是热的。二人心中这一惊不小,登时急得心中乱跳,忙问道:“婆婆可想水喝?觉得口中发干还是发苦?”安太太道:“我口干舌燥,想吃点水果才好。”何、张二人道:“生冷非病人所宜,还是喝点茶的好。”于是倒上茶去。安太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一会功夫,张太太也来了,问了病势未轻,张太太也变了形容,忙走出去,回到自己家中,向家堂上焚香,许愿祷告而已。这里安老爷忙传话,命人去请大夫。

话休烦叙,不过一家上下忙乱。等至下午,大夫才来,进内看脉,说道:“这病不轻,发表药跟后仍然转经,传入阳明,一时难好,止有固住本原,等经络由入转出,才能收功,至少也要三七二十一日,方保无事。若性急,另请高明。”云云。

安老爷听他这一番话,吓得呆在一旁,毫无主见。大夫随即开了一方,用的是柴胡、紫苏、防风等药,说道:“千万吃不得生冷荤腥,防出疹子。”这一来,更把安家一家人都惊坏了。

上至安老爷,下至婢仆,人人胆战心惊,愁眉泪眼。

闲话少说。大夫去后,忙即去取药,药到即煎,煎好后请病人服之,亦不见好。次日,又请来看,仍旧是那几句话,将原方稍改两味,药服下无效。一算已经六七日矣。别人还可,惟有那何玉凤是性急之人,那里经得起这样缠绵的病症?早已急得心神烦躁,恨不得替婆婆生病才称心愿。那张姑娘口虽不言,心中也老大着急。二人无法可想,止有对天许愿,佛堂内烧香,拜求菩萨佛力保佑,磕了无数响头,愁眉泪眼,连两餐茶饭都无心吃了。安老爷虽然有镇定功夫,而值此夫人卧病不能即愈,也觉得无了主意了。眼看七日已过,安太太病势转加,城内亲友都得信,齐来望看。梅公子荐了一位南方大夫,是个举人,姓冯,年纪五十余岁,用车去请。请来诊了脉,说道:“病是伤寒,已经传到太阴,非急救还阳不可。”开方用的是附子、肉桂、柴胡之类。安老爷又另请了两位老年大夫来看,大家斟酌开了一个平淡无奇的方子,服下全不见好。

那时何小姐心中一想,得了主意,当夜叫张姑娘在上房伺候,他便回到自己房中,沐浴更衣,然后到佛堂焚香祝告,愿减己寿,以延婆婆。于是预备下快刀一把,刀伤药与布条、带子样样均全。直等人静三更,他重又焚香磕头,四顾无人,忙将左腕退出,用口含住了腕上股肉,用刀割下一块肉来,孝心发现,并不疼痛。他把那股肉放入罐中,用刀伤药将伤口敷上,以布袱包之,外用带子缠好,幸无人知觉。他忙把那股肉拿到上房,放在药罐中,添水煎好,叫了张姑娘来问道:“婆婆此时醒着否?”张姑娘道:“醒是醒着,你问此何故?”何小姐道:“我要去请婆婆吃药。”说罢,忙将那股肉汤与药汤兑匀,倒了半碗,拿至床前,叫应婆婆道:“药已煎好,请婆婆快些服下,管保就好。”安太太闻言答道:“很好,我就服。”当有仆妇扶起,太太坐在床上,何小姐把那碗药凑至嘴边,太太果然慢慢的服下,并不知有肉味。漱过了口,重新睡下。真是孝心感动神灵,暗中默佑,服下药去,竟觉得胸口顿开,气机不阻,登时睡着了。何、张二人仍然换班伺候。直到天明,安太太方醒。二人忙问婆婆病势如何,安太太道:“自昨夜服下二煎药后,顿觉心口不涨,头晕也好了。今日比昨日好得多了,腹中作响,似乎要大解。”何、张二人闻言,心中大喜,忙叫使女端了净桶来,搀扶了婆婆起来大解。解毕,打水来净了手,又倒了茶来,先用开水漱了口,然后喝茶。安太太喝了茶后,说道:“我觉得有些饿,要想吃点稀粥。”何、张二人听说,忙命人端整稀粥与咸菜。太太居然吃了半碗粥。不多时,安老爷进来问起,知道太太病有转机,竟能吃粥,大料无妨,因此仍服原方,不另请大夫矣。

话休烦叙。从此以后,安太太一天比一天好,胃口一开,日进饮食,再加外服滋补之药,不过半月之期,早已起床下地,病已十愈七八,一家人无不欢喜念佛。那张姑娘是早已还愿,在佛堂上焚香点烛,叩谢神佛慈悲。那张老夫妻二人,是许下拜庙烧香,焚化钱粮、元宝,挂幡悬匾等事,择了吉日,照所许还愿。大家止道半亏神佛,半由大夫药力,做梦也不知道全仗何小姐一点孝心,割股救姑。上天怜他心虔,所以安太太的病如此好得快。安太太病好后,又想起爱子来了,因与老爷商议道:“玉哥现在邓庄,我意思要何家媳妇去走一趟。到了邓庄,看看那几个女子,用好言买服那女子,托他们帮助玉哥征服强寇,暗中保护,以防妖僧。有何家媳妇在内面,两下也方便。万一两军阵前须人助战,何家媳妇可助一臂之力,早日成功,玉哥也好早早归来,我意如此,我就放心安稳。但不知何家媳妇肯去否?”安老爷道:“何家媳妇有甚么不肯去之理?此去不过耽搁三月五月,贼匪一平,即可告假回京。孙儿呢,有张家媳妇照应他。两个小人亦有伴,又都断了奶,不愁离不开娘。家务有我二老与张太太相帮,也不必定要他在此。太太,如不信问问他,管保他肯去。”

安太太听老爷这一番

话说的有理,即命使女请两位大奶奶来。安太太就把这话对二人说了一遍。何小姐本意要到邓庄看看那几个女子,藉此看望了九师傅与褚大娘子、姨奶奶,又可以认认那两个小孩,旧日故迹可以重游,还可以暗中出力,保护夫婿。一闻此言,欣然愿意,遂答应道:“媳妇愿去走一趟,请公公择定日子,派人伺候,以速去为妙,迟则恐玉郎已赴军营,空劳往返。止要见了面,问明一切情形,媳妇即有主意,暗中帮助。用兵之道在身临其境,方有把握。那邓庄离天目山不远,媳妇可以改妆暗暗去偷看一番,亦无不可。倘那欧家两个女子果然武艺超群出众,媳妇自会结识她做个帮手,非见面方能知晓其人之可用不可用也。”安老夫妇闻言,连连称善,遂连忙写下一信,专人飞递邓庄,命安公子务必在庄等候何小姐到后面商一切,才可动身赴营。信内并不提起安太太生病之事。这里写信发信,何小姐忙将自己应用东西收拾停当,不用说连倭刀、弹弓、袖箭等类,俱带了去。自己孩子已经断奶,交与张姑娘抚育,又有乳母,也无甚么不放心之处。好在孩子尚小,离开亲娘,他也不知。这里一切安排好了,择日就要动身前往。且放下慢表。

再说安公子一边。自从遣侯蒙、袁、唐诸人赴营后,屡次接信云侯蒙已看妥方向,现在在山背扎营,即从营中挖起地道。据说须百日之外,方能挖通。安公子心中甚喜。这里正在商量,欲遣二欧同蒋、许、齐五人赴营,协力帮助侯蒙早日成功,恰好省城卫中丞专人送来回折书信。安公子一看谕旨,已蒙恩赦二欧、袁、唐五人,且赏军功顶戴,留营效力。假期允准三月,一俟病好,即行赴营。安公子接信后,又忙传语诸人,二欧当即向空谢恩,许、蒋、齐三人亦同谢恩。那时内面褚大娘子等都与碧氏母女道喜称贺,大家热闹了一天。次日京中入回来,接到乌老师的信与家信。信中不过教安公子保重调养,并未提起安太太生病之事。盖此信发后,安太太方才病重,所以不提也。安公子又写信进京,指名要请何氏夫人携带倭刀前来助阵,此皆半是舅母主意,一半是褚大娘子再三相劝,安公子所以才写此信,差人火速寄京。

此信发后,忽接营中来信,是禀报捷音,所有路已挖通,快请来营调遣破敌。安公子接了此信,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收拾行李,传齐诸人,一同赴营。将官中如褚一官、赵、陆、冯四人,仍然同去;新添的是二欧、许、蒋、齐五人,共是九人。

安公子辞别过舅母、九公等,登时由邓庄动身。在路紧赶,不分昼夜。走了三日,已到天目山下。要知到营后怎样破山,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