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哥哥家里,看见哥哥在上房厅上与侄儿虎子和侄女定子玩耍。一把洋灯的柔和的光线,正与这中产家庭的空气相合,溶溶密密的照在哥哥和侄儿侄女的欢笑的面上。我因怕把他们欢乐的小世界打破,便走近坐在灯下按钢琴的嫂嫂身边去。嫂嫂见了我,就停住了手,问我说:“你下半天上什么地方去了?”

“上S公寓去了一回。”

“你们何以谈了这么久?”

“因为有两个大学生在争论主义的范围,所以我一时就走不脱身了。”

嫂嫂叫厨子摆上饭来的时候,我还是呆呆的在那里想:“我何以会笨到这步田地。读了十多年的死书,我却一个彻底的主义都还没有寻着。罢了罢了,像我这样的人,大约总不合于中国的社会的。”

这一年九月里,我因为在荒废的圆明园里看了一宵月亮,露宿了一晚,便冒了寒,害了一场大病,我病愈了,将返日本的时候,看见《晨报》上有一段记事说:“今秋放洋的官费留学生中,当以XX大学学生胡君陈君为最优良。胡君提倡人道主义,他的事业言论,早为我们所钦佩,这一次中了T校长的选,将他保荐官费留学美国,将来成就,定是不少的。陈君年少志高,研究经济素有心得,将来学成归国,想定能为我们经济社会施一番改革。”

这是三年前的事情,到了三年后的今日,我也不更听见胡陈二君在何处,推想起来,他们两位,大约总在美国研究最新最好的主义。

人近了中年,年轻时候的梦想不得不一层一层的被现实的世界所打破,我的异乡飘泊的生涯,也于今年七月间结束了。我一个人手里捧了一张外国大学的文凭,回到上海的时候,第一次欢迎我的就是赶上轮船三等舱里来的旅馆的接客者。——谢绝之后,拿了一个破皮包,走到了税关外的白热的马路上的时候,一群狞猛的人力车夫,又向我放了一阵欢迎的噪声。我穿了一套香港布的旧洋服,手里拿了一个皮包,为太阳光线一照,已经觉得头有些昏了;又被那些第四阶级的同胞拖来拖去的拉了一阵,我的脑贫血症,忽而发作了起来。我只觉得眼睛前面飞来了两堆山也似的黑影,向我的头上拼死的压了一下,以后的事情,我就不晓得了。

我在睡梦中,幽幽的听见了一群噪聒的人从我的身边过去了。我忽而想起了年少时候的情节来。当时我睡在母亲怀里,到了夜半,母亲叫我醒来,把一块米粉糕塞在我的口里,我闭着眼睛,把那块糕咬嚼了几口,听母亲糊糊涂涂的讲了几句话,就又睡着了。

我睁开眼睛来一看,觉得身上的衣服湿得很。向四边一望,我才晓得我仍睡在税关外的马路边上。路上不见人影,太阳也将下山去了。黄浦江的彼岸的船上,还留着一道残阳的影子,映出了许多景致。我看看身边上,那个破皮包还在那里。呆呆的在地上坐了一会,我才把从久住的日本回到故国来的事情,和午后一二点钟饥饿得死去活来,方才从三等舱上了岸,在税关外受了那些人力车夫的竞争的事情,想了出来。

我那时候因为饥饿和衰弱的缘故竟晕倒了。站起了身,向四边看了一回,终不见一个人影。我正在没法的时候,忽听见背后有脚步跑响了。回转头来一看,在三菱公司码头房那边,却闪出了一乘人力车来。车上坐着一个洋服的日本人。他在码头房的后门口下车了。

我坐了这乘车,到四马路的一家小旅馆里住下,把我的破皮包打开来看的时候,就觉得我的血管都冰结住了。我打算在上海使用的一包纸币,空剩了一个纸包,不知被谁拿去了。我把那破皮包到底的寻了一遍,终寻不出一张纸币来。吃了晚饭,我就慢慢的走上十六铺的一位同乡的商人那里去。在灯火下走了半天,才走到了他的家里,讲了几句闲话之后,我问他借钱的时候,他把眉头一皱,默默的看了我一眼。那时候要是地底下有一个洞,怕我已经钻下去了。他把头弯了一弯,想了一想,就在袋里拿了两块大洋出来说:“现在市面也不好,我们做生意的人苦得很哩!”

要在平时我必把那两块钱丢上他的脸去,问他个侮辱我的罪,但是连坐电车的钱也没有的我,就不得不恭恭敬敬的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