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为己酉元旦。余自出世以来,所历之元旦,并此已二十有三。韶华如箭,余乃如弦,箭去而弦仍寂然。岁自更新,人还依旧,余所以负此元旦者深矣。聪明消尽,只余得一片痴呆,将于何处发卖耶!
爆竹一声,欢腾万户。元旦诚可贺哉,而余之元旦独可吊。
三年前之元旦,已撇余而逝;三年后之元旦,复逐余而来。余回溯过去之元旦,而余乃泫然;余下测未来之元旦,而余更惘然。元旦自元旦,哀乐人为之。人谓余姓乖僻,无事不抱悲观。
夫余亦犹人耳,非别具肺肠者。余亦有笑口可开,余亦有眉头可展。使余果有可乐之实际,则对此佳日,将舞手蹈足之不暇,何无疾而呻为?痛哉余心!余固不求人谅也。
夫人所以乐此元旦者,家人父子团聚之乐耳。三年前之余,固亦与人一样欢迎此元旦。父母俱存,兄弟无故,饮屠苏酒,舞五采衣,余固有三乐之一也。
而今则寂寂春盘,徒对饧而生苦感。徘徊堂上,触于目者,乃为余父之遗容;入于耳者,仅闻余母之咳叹。呼父而父不应,慰母而母无欢。使余兄而在家者,眼看玉树双双,余母或稍忘伤逝之痛。今复远隔楚天,为岁暮不归之游子。
母老矣,自父死后,双袖乃无干时。余以一身兼二子职,虽强笑承欢,有时痛泪,亦复难制。一家骨肉,死别生离。伤哉余母,慈怀之恶何如耶!余母无乐,而余尚有何乐耶?
余家先世经商,至余父而改业儒,丰才啬遇,潦倒终身。
晚年督子綦严,意失之东隅,或可收之桑榆也。顾属望方殷,而名场已毕。余兄犹博得一第以慰亲心,余乃一无成就。
父爱余特甚,常摩余顶而笑曰:“此吾家千里驹。他日得路云霄,为若翁吐气者也。”比终南径绝,希望成空,慨世之余,病根遂伏。然犹勉力教余吟咏以遣老怀。余兄则系情书画金石,古心自鞭,沆瀣一家,颇得陋巷自安之乐。青灯有味,不减儿时。惜此中岁月,已为余父养病之年矣。尝有句云:“学堂扰扰此何时,家学翻嫌误两儿。伴我寂寥饶别趣,一勤铁笔一吟诗。”此即余父病中之作。
嗟呼!余父之死,余杀之耳。余父殁二年矣,此境此情,固历历悬余心目。每诵遗诗,未尝不号泣呼天也。余父弥留之际,自撰一挽联,命余兄书之。俟其书毕,乃含笑逝。联曰:“凡事如是难逆料,诵武侯语,妄想都除。此身元自不应来,读放翁诗,老去何恋。”
今其联尚在,每岁元旦,必出而悬诸余父遗容之侧。过此则卷而藏之箧笥,奉母命也。此惨痛之纪念品,今日乃复入余眼际,余泪宁可收欤!
余得良好之家庭教育,而劣性不除,书籍什物,随手抛掷,纵横满案,不事整理。日坐于丛尘积垢之中,已成习惯,今更懒似水牯牛,襟袖上之墨痕,作碗子大矣。
今晨入书室,拟作一函,促余姊归宁。入则见案头书册,如叠乱山,弥望皆是,更无横肱属草之余地,不得已略事修整。
而其中签题倒乱,十亡六七,存者或为猫爪所裂,或为鼠牙所余,盖彼等据以为搏击之场者久矣。
犹忆余父在时,所好惟洁,所宝惟书。洒扫拂拭,事必躬亲。虽局促一斗室,而窗明几净,尘飞不到。琳琅满架,秩然不紊。入其中者,觉有一种静雅之气,??袭人。余辈若有移动其位置,或损其书之一角者,必大加呵责不少贷。儿时好弄,深苦其烦苛。受责后,辄背父喃喃詈。
今虽几上尘封盈寸,书叶碎舞为蝴蝶,余父更不复责余矣。
余于此数日间,乃无一刻不思余父。盖余父之爱余至深,而余之所以报余父者,仅此清洁勤俭之习惯,尚未能率由不愆,致大好书城鞠为茂草。九原有知,当痛恨夫不肖子之无可救药矣!
余父暮年养性,屏酒近花,家有隙地,可辟场圃,只以盆栽小本数十种,取次花开,迎繁送谢,君子长卿,罗列主座。
吾庐可爱,俗客不来。春气绵绵,四时不断。
余父虽不精于种植学,而无论何花,一经余父之栽培,即着手成春,无枝不发。此是名山经济,非同老圃生涯,其灌溉之勤、爱护之力,真可谓无微不至。朝除花虱,暮洗叶泥。性本好洁,以花故,虽粪土之污,有所不避。余母戏呼之为“花爷爷”云。
余父殁后,惜花人去,寂寞阑干。余母乃为之管领,殷勤护惜,一如余父生时。然而睹物思人,难免对花溅泪。未几而诸花次第憔悴死。岂花真有知,甘殉此多情之主人,为坠楼之绿珠欤?抑余父死未忘情,知余母之见花不乐,而为之斩此愁根欤?
今姹紫嫣红,飘零都尽,惟剩老梅一株,婆娑墙下。春到草庐,犹着凄花一二,然亦冷淡无生意,恐不久亦同归于荆窗纱寂寂,冷月窥人,瘦影一团,只伴凄凉之我。魂兮不归,兄行复远,阿谁与共巡檐,向此冷蕊疏枝,索一回苦笑也?
更岁以来,又匆匆三日逝矣。满城萧鼓闹如雷,豪兴哉,曾未解愁人耳边,禁不得尔许噪聒也。方余幼时,每值新年,余父必命收拾书囊,尽十日之乐。余则招邻儿来,挝催花之鼓,吹卖饧之萧,杂沓欢呼,闹成一片,乐乃不支。余父虽习静,此时亦不以为忤。或值韶光骀荡,风日宜人,必挈余出游,饱览春城丽景。入市见售纸灯者,作种种虫鱼鸟兽之形,裁红剪翠,穷极工巧。余顾而乐之,徘徊不忍去。余父已知余意,笑解钱囊,购其一二以归,悬之壁间。
夜燃以烛,呼邻儿来观之。喜极,则群于灯下唱田歌,以贺余得此新灯。余亦乐而和之,哗笑追逐于灯光之下。当余母呼余晚餐时,歌袅余音,犹绕梁未息也。
今儿年不再,而父骨已寒,人比春烟,事如春梦,只此万户春声,依旧洋洋盈耳。昔日天伦乐事,节节思量,皆断肠资料矣。雨夜听《淋铃曲》,商女唱《后庭花》,乐者自乐,忧者自忧,伤心人别有怀抱,彼不入耳之欢,复胡为乎来哉!
余母爱余之挚,与余父同。平日每值伊郁寡欢之际,见余跳跃而前,依依作孺子态,辄为之破颜一笑。余亦不忍见余母之不乐也。
乃自余父殁后,余母老困愁城,十日九病,伏枕嗓泣,长夜无眠。时或扶病花前,听莺窗下。青春大好,白发无情,辄复对景伤怀,临风雪涕。
余百计求悦,或述瀛海遗闻,或粲东方妙舌,虽一时霁色,偶上慈颜,而痒隔靴搔,曾未稍解其中心之郁结。迨事过情迁,一刹那间,惨雾愁云,又绕身三匝矣。
今晨余入室视母时,见其含颦独坐,对余父遗容,悠然神往。凝睬久之,而珠泪双双,无端自落,盖未能一刻忘余父也。
母泪如绠麾,儿心亦如刀割矣。
是晚,乃谓余曰:“儿年长矣。寒素家风,例无坐食,非可如千金之子,长赋闲居也。儿亦知若父死后,虽稍有余资,而经营丧葬,已去其三。年来米盐琐屑,亲友周旋,复耗其六七,今已床头金尽,若无汝兄时寄资回,以相继续,则汝嫂亦非巧妇,其何能为无米之炊耶?家累万端,在理宜两人共同担负。彼既远游,汝亦须谋自立。行矣,行矣,毋令阿兄笑汝富于倚赖性也。”
余闻言泣曰:“母训良是,儿亦不愿长此株守,累母及兄。
然户庭寥落,父死兄离,孤苦零丁,备极惨况。有儿在,母或忘忧。儿复行,母将吊影。空房寂处,何以为欢?儿实不忍再弃母于冷清清地也。”
母忽怒曰:“霞儿,汝何言之傎也。男儿志在四方,家食虽甘,而修名不立,耻孰甚焉。儿欲为食粟之曹交耶?抑欲为乘风之宗悫耶?余虽逆境撄心,老怀滋恶,然得及余未死,睹汝有所作为,桑榆暮景,足自遣矣,又安用是长日相伴者?”
嗟乎!母言诚甘,母心太苦,彼日望兄归,岂复愿离余者?
其为此言,余知其心之千回百转也。
余家无多人,余母与余外,一嫂一媪而已。嫂亦名家女,归余兄者六载矣。前年举一雄,今已牙牙学语,骨紧头圆,白胖可爱。余母尽多愁思,睹此兰芽挺秀,绕膝依依,以常情测之,亦应易茹荼之苦,为含饴之乐。顾余母每捧抱此儿,泪辄被儿嫩颊。盖此儿出世之时,已在余父盖棺之后,故余母抱孙,即思余父,痛此无知婴儿,乃未识阿翁一面也。
嫂父固名儒,幼承家学,能解吟咏。归余兄后,徐淑秦嘉,一双两好,芦帘纸阁,灯影书声,消受人间艳福。
无端而薤歌一声,惊破春闺好梦。家庭多故,田园已芜,芋粟之收,难供菽水。余兄迫于饥寒,遂轻离别。从此东莺西燕,两两分飞。余嫂乃去其膏沐,卸却钗钿,尽力于事母抚儿诸事,而黄花之句,亦于以辍吟矣。
姑良不恶,妇亦大贤,不厌糟糠,能操井臼。不知者见之,每谓得妇如此,不知姥姥几生修到也。然而高堂白发,少妇青春,死别生离,各含惨痛。虽并无恶感横生,亦只有愁颜相对,融泄之乐何在耶?
今者春到人间,瀛洲又绿,王孙不归,罗敷独处。虽余未有室家,不识此中甘苦,然伤离怨别,人有同情。况其为思归征夫,于伤春人中,又当别论。值此晴光乍转,柳色渐舒。客里思家,楼头望远,乌有不临风怅忆、异地同心者!
余无以慰母,更无以慰嫂。余嫂此时,直是朝朝寒食,夜夜辽西,不悔教夫婿觅封侯,应亦恨子规啼不到也。
余今年之日记,开卷即作无聊语,其后每一拈管,而愁丝一缕,即紧绕于余之笔尖,致行间字里,墨泪交萦,一片赍音,几堪裂纸。
牢骚烦忧,为文人结习。余更天生愁种,自识字以来,即堕此魔道,今乃更甚。曩者余父屡以是规余,谓少年人如方春之花,当时有欣欣向荣之概。虽处境极穷,心地终须活泼,稍不如意,遽抱悲观,非丈夫也。即作为诗文,亦当就雄浑豪放一派,不宜恨字频书,哀声叠奏,啾啾卿卿,若虫吟,若鬼哭,以自附于伤心人。盖颓唐之音,最足短人志气,无多心血,尽呕于区区文字之中,殊不值得。
嗟乎!微亲爱之余父,又谁为此暮鼓晨钟,发人深省者?
余年方盛,事业正多,余之日记,方如一出极热闹之戏剧,登场之际,当振刷精神,别开生面。由是渐趋绚烂,有声有色,蔚为大观。乃方开幕,便呜呜咽咽,唱起断肠曲子,将未来身世、绝妙文章,一笔抹煞,岂不可怜!岂不可惜!
虽然言为心声,日记所以记实,余今所见者,皱眉耳,泪眼耳;所闻者,噪泣耳,长叹耳。综言之,余之家庭,愁城耳,恨海耳。余处其中,如项王困于垓下,四面皆敌。惟有悲歌一曲,以自排遣,有甚心情,作旖旎风流之文字哉!
余日草此不祥之日记,以写此可怜之家庭,闷苦甚,亦局促甚。余亦不知余之心思如何开拓,余之篇幅如何发展。长此以往者,余且病,而日记之资料且穷。
今日乃大幸,于寂寞无俚中,有不速之客一人来,则余姊梦珊也。余姊归宁,挚一甥俱来。甥名兰儿,年五岁矣。登堂拜母,语杂笑啼。兰儿亦如小鸟依人,活泼可爱。老人颜色遂为之大霁。
在此新年中,见余母作此态,尚是破题儿第一遭也。余母之爱余姊,较甚于余,此亦为母者之恒态。戚党中有谂余母性情者,固无不知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也。
一枝解语花,便是忘忧草。温言软语,慰藉无聊,本为女子之特长,其细腻熨贴,恳挚周详,允为余辈莽男子所不逮。
故看护病人,必利用之。即如余对于余母,未尝不求其症结所在以药之,而穷搜冥索,终嫌隔膜一层。
余姊谈笑之间,便回慈意。彼盖能深入余母之心坎而代为解释者,故如天女散花,如水银泻地,使一室之中,满布融和之气。余姊能使母乐,余乃益爱余姊矣。余直视余姊为喜神、为救星、为侦探余母心坎之福尔摩斯、为余日记中开辟新世界之哥伦布。
余姊归而余之愁担卸矣。所谓家庭幸福者,固属人为之。
余姊有转移亲心之能力,所以慰母者良深,而所以福余者正不浅也。
惜姊自有家室,可小住而不可久留。一旦青舆担来,玉人归去,余将失所凭依。余母且立复其故态,而余之日记,才放光明,又将黯然无色矣。余作此想,知眼前欢笑,大不可恃,此时一点忧心,虽暂时抛却,已怦然有复动之机。
虽然,母之苦乐姊为之,余之苦乐母为之,既于苦中得乐,复于乐中寻苦,宁非大愚?且余母此时,已尽忘苦痛。余乃以来日大难,忧思未已,设不慎而形诸词色,恐适足以召老人之诘问而大煞风景,夫又何苦来耶!
掷骰斗叶之戏,人每于新年无事时,藉以消遣。余家则无人喜此,赏心乐事,真不知在谁家院子矣。
今日余母兴乃勃发,饭罢后,呼余姊、余嫂及余,团坐掷骰,各纳青蚨二百为公注。所掷者,为《大观园行乐图》。是图为余父遗制,手泽存焉。图之起点,先以人名分配,视事迹之大小轻重,为胜负之比较。制法与寻常之升官图略同,而趣味弥永。
余母掷得史太君,余姊掷得王熙凤,余嫂掷得邢岫烟,余乃掷得宝玉。玲珑骰子,若有神灵。一局四人,会逢其适。
余母虽无史太君之福,而今日情形,固不减荣禧堂前之佳话。余姊善承色笑,有凤丫头之黠而无其奸。余嫂裙布钗荆,鹿车共挽,岫烟之食贫安分,庶几近之。惟余于宝玉,殊不相类。盖宝玉情人,而余则恨人也。以余之身世,再跌入情涡,不知更何所底。止平日读《石头妃》,对于潇湘妃子,颇富感情,然徒羡痴公子之艳福,未敢效癫蛤蟆作天鹅想也。今日“怡红”二字,居然冠我头衔,戏耶?真耶?偶合耶?有征耶?
前因渺渺,后果茫茫,苦海无边,余心滋惧矣。
晨起,闻乌鹊绕屋鸣,作得意声,余家更有何喜可报者而为是哗噪耶?
未几,忽闻剥啄,启视乃邮卒也,以一函授余。接而阅之,不禁狂喜。此书非他,余兄剑青发自潇湘云梦之间者也。
书语恳切周至,先问慈躬安否,次乃及余,并询余行止,谓:“吾弟学业有成,可以应世。为谋生计,为立名计,则掉臂行耳,何恋恋作僵蚕之伏茧者。同学少年,今多不贱,何不就教育界中稍有势力者,效毛遂之自荐,最下亦得一小学教师之位置,足以略展平生抱负。家食苦无甘味也。”
余兄此书,讽余至切。余处家庭,本
无生趣,出游之志,蓄之已久。所以迟迟吾行者,只以有老母在耳。然母意亦殊落落,前固以此言促余,今复有兄函劝驾,则余志决矣。顾投身学界,殊非余愿,不得已当暂以是为武城鸡耳。
书后附一纸,乃致余嫂者。在理余无阅此书之权利,然彩笺一幅,并未加缄,似个里春光,非不许旁人偷觑者,乃展阅之。则满纸淋漓,尽作伤心之字。魂羁孤馆,梦绕深闺,令人读之直欲质问春风,何不送王孙归去,只将锦字传来。书至人不至,徒博得双方情泪,新痕湿透旧痕耳。
余兄固多情人,且能专一其情者。不然,异乡风月,大足撩人。冶柳秋花,道旁岂少。他人处此,殆未有不结托萧娘,以为遣此旅愁之计。春风一曲,欢笑当前,忘却糟糠久矣,更何心远道驰书,存问闺中人之无恙耶!
余今将为东西南北之人矣。宇宙虽宽,如余之性情冷落,满肚皮不合时宜,恐走遍天涯,亦少余寄身之地。
近来学界人才,斗量车载,而人格秽鄙,志气嚣张,目的只在黄金。名誉轻于白羽,如是者十得八九。
余虱其间,热心虽少,傲骨犹存,其何能伈伈伣伣,长与哙等伍耶!且昔年同学,多隔天南地北,大好江湖,即多佳境,余亦未能遽从此逝。
盖偏亲在堂,阿兄不返,余复更事浪游者,设有缓急,又无穆王八骏马,何能千里江陵一日还耶?余可为负米之子路,不能为绝裾之温峤。在百里之范围,觅一枝之栖息,则离家不远,朝发可以夕至,倚闾之望,其稍宽乎?
余于是思得一人名江子春者,锡之同学,与余夙有交谊。
闻渠近在锡金学界中,颇占势力,即作一请托之函,嘱为绍介。
书毕,入告余母,将待母命而置之邮。母笑颔其首,若甚喜余之能自策者。
余嫂亦在旁,见余怀函欲行,问曰:“叔今往邮局耶?妾有私函,可否携与俱往?”
余曰:“敬诺。”
嫂即入内将出,郑重授余,小语曰:“莫作殷洪乔也。”
密密函封,中护深情一片。余虽未窥悉其内容,方嫂授余时,余固见其眼角腮边,啼痕宛中,一腔心事,未可明言,书中所有,非血泪语,即断肠草耳。
人春,腰脚不健,蛰伏斗室,未出衡门一步。香衫细马,花帽软舆,正不知多少风光,为谁占去,伏茧僵蚕,其亦有出谷新莺之想乎?人生及时贵行乐,胡郁郁久居此愁城之中而不出也!
虽然,繁华境里,热闹场中,惟彼无心肝之叔宝,乃能周旋于其际。余不识春风,春风其乌能识余耶?犹忆十四岁时,曾有春游一绝句云:“古寺斜阳隔小溪,模糊墨迹粉墙低。
阿侬别有伤心句,背着游人带泪题。”
父执方某见之日:“沉郁悲愤,大有杜工部《伤春》末首意境。少年人胡作此语?”盖杜《伤春》末首句云:‘幽人泣薛萝。’诗意相同也。
余身虽难拔俗,性不近嚣,山林中人,自与仆仆城市者异其志趣。春秋佳日,乘兴出游,亦惟与二三吟侣,踯躅于深山穷谷,留连于野店荒村,向枯寂中讨生活。
彼七里山塘,马龙车水,软红十丈中,殊未敢一试其风味也。今则恨逐年添,情随境易,囚首丧气之余,并此青鞋布袜选胜探幽之结癖,亦复消除净荆冷落山灵,隔院东风,满城丽景,从此将永与余断绝关系矣。
今夕何夕,以遨以游,忽矣过春,俄焉临望。所谓重城之扉四辟,车马轰阗,五剧灯之九华,绔罗纷错者,正上元之佳景也。
千门开锁,万户腾烟,而余家双扉,仍严守闭关主义,不放一线光明入此室内。夜市声喧,灯光大好,小窗影悄,月色偏多。一度团阚之候,正万人鼓舞之时。蛮蜡飞烟,炫人望眼。
凉蟾泼水,清我诗心。一样良宵,毕竟是谁孤负?是谁糟蹋耶?
唐崔液《元夜诗》云:“玉漏银壶且莫催,金关铁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青莲《春夜宴桃李园序》亦曰:“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夫秉烛夜游,岂真善赏良夜者,直杀风景之举耳。”以彼号称诗人,犹作是语,一般俗物,夫又何责!宁不令嫦娥笑尽古今人耶?不能耐冷,偏解趋炎,此实骚坛奇辱。
余所以看月而不看灯者,非敢引嫦娥为知己,聊为古人解嘲,为今人败兴。城开不夜,看到天明,人自乐此,此真所谓“一池春水”也。
良辰佳节,无岁无之。自古及今,不知历若干年月。此若干年月中,又不知有几许同性质之良辰佳节。而人所以赏此良辰佳节者,微特古今人志趣不同,行乐未能一致,即同是今人,亦岂能一一而强同之?匪特此也,一人之身,情随境迁,嬉春伤春,前后之观念迥异。
余今夜独赏此凄凉之月,而回忆十年前儿嬉时之状况,俯仰之间,又生别感矣。
余年十岁,尝于元夜随父游灯市,归而父命赋诗记之,有“忆昔狄青关夜夺,嬉游愧煞太平人”之句。
余父喜曰:“此非髫龄口吻也。能有此思想,将来必非弱虫。”
噫!元宵犹是也,灯犹是也,昔之观灯人,犹今之观灯人也。览兹破碎河山,果否具有太平景象,而需此灿烂之灯光以点缀之?王者之民,熙熙皞皞。醉生梦死,年复一年。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漫漫长夜中,或不乏愤时嫉俗之士,与余表同情,而挥泪送此元宵也。
事有会逢其适而至者。余于前日函托江子春谋一席地,今日忽有不速之客至,即子春也。
子春由锡来苏,余初谓其乘此新年无事,驾言出游,来与余寻平原十日之约者。及询之,乃知其不然,且似与余事有密切之关系也。
锡北之螺村,有秦石痴者,与子春为总角交,卓然新学界中第一流人物也。
前年毕业于某公学,愤其乡人之顽钝,以开通风气为己任,请于其父,出资办一小学。全校教科,一人独任。三学期后,成绩斐然。惟石痴青年有志,不欲牺牲其身于教育之中。热心任事之余,忽萌游学之念。今春决意东渡,校务势难兼顾,乃托子春代聘一人以承其乏。子春诺之。因吴门有十数同学,为子春夹袋中之人才,特地来苏劝驾,以报命于石痴。
讵彼所心许之人,已多有他就,一二赋闲家居者,又多以彼乡陋僻,不愿为此寂寞生涯,不得已乃来访余,其意欲余转为推荐,彼固知余无志于此者,不知余已为亲老家贫稍磨壮志,一变昔日之宗旨也。子春既为余言,余在势必为毛遂。
子春大喜曰:“得君愿往,此行之结果良佳,余可无负石痴矣。”
议既定,询子春以开校之期。子春曰:“石痴东行有日,需代孔殷。余允于三日后觅得一人来,恐彼此时,正目穷帆影,耳听足音,日盼高贤之驾。既蒙俯就,即于明日首途何如?”
余笑曰:“虽有君命,何其速也。明日太局促,迟以后日,可担簦就道矣。”
子春曰:“诺。余当待君一日,然后偕行。今且去,勿溷君,可絮絮与家人话别也。”
余日:“君远来,余尚未尽地主谊,蜗居虽隘,尚有容榻地,今夜当与子抵足,一罄阔衷,何言去为!”子春乃止。
余与子春,在同学中最相投契。毕业后水分云隔,倏已二年。彼能奋发有为,蜚声学界,不似余之潦倒。今夕相对,联杯酒之余欢,话沧桑之别恨,人影西窗,不觉烛之三跋也。
然余于是时,已别有所感,几不能复与子春周旋。计余在此,为此室之主人者,为时止二十四钟矣。二十四钟后,余即将背离乡井,抛撇慈亲,为异地劳人,作穷乡孤鬼。世间离别,莫惨于斯,莫怪余之魂摇而心怯也。
嗟呼!余将行矣,此行不出百里,而余视之,几有千山万水之遥,地北天南之感。非别苦也,不可以别而竟别,则别斯苦矣。割慈忍爱,为国忘家,温太真绝裾而去,原无累乎盛名。
而余之出也,仅为糊口之谋,不作立名之计。室家虽好,风雨飘遥骨肉无多,死生契阔。留此一身,以伴老母。凄凉之况,已不堪言,乃不为反哺之鸟,复作离巢之燕。双袖龙钟,又挥别泪;一声骊唱,竟不回头。此后欢承菽水,更有何人,望切门闾,不知几日,谁非人子,处此万难之局,未有不徘徊瞻顾,欲行复恋者。近别甚于远别,小别难于永别,固不必道路几千,时序变易,始觉此别之黯然销魂也。
余母为余治装,被一条,布衣数袭,一一缝缀而折叠之。
一针一血,其痛由母心而转彻余心。余知此行已无可挽,然忽然竟去,心岂能安!余于是不得不陈情于余姊之前矣。
余所求于姊者无他,欲姊留家伴母,代余之职耳。而余母此时,虽不沮余之行,未尝不痛余之行。
成行尚在明朝,而叮咛千万语,已于先一夕倾筐倒箧而出之。若恐临别仓皇,一时说不了者。余以是知余母之爱余深也。
视老人之颜色,计别后之情形,此心乃震震欲裂,顾竭力制泪,不欲复为母见以伤其心。然母若已窥余隐,忽正言以勖余,旋复婉言以慰余。余第唯唯,而母言滔滔,似江河之不竭。
世无有慈母而愿离其子者,余母亦犹人耳。因其学问识见,俱高人一等,故爱子之念,寄诸精神,不形诸词色。余聆母叮咛之语,足动余儿女之情。复聆母训诫之言,又足振我英雄之气。
生我者母,成我者亦母。此别太无端,此恩真罔极也。余姊平日,谈吐生风,豪放自喜,是夕亦至无欢。余欲彼留家伴母,彼在理必允余之请。彼之爱母,固无异乎余之爱母。余不能不行,彼可以不去也。
喃喃一夕话,余母舌敝,余魂碎矣。听到晓钟,惘然就道,别时情况,至为凄恋。余母转无一言,惟以一双枯瞳,炯炯视余,欲泪不泪。
余此时欲忍痛觅一慰母之言,而方寸已乱,竟不可得。良久始得数语曰:“母亲,儿去矣。待到清明,当遄归视母也。”
母闻言微颔其首。
余姊则诏余日:“弟到校后,速以书来,免家人盼望。此后亦须时时通问,毋吝平安二字也。”余敬应曰:“诺。”
正徘徊间,而舟子不情,解维自去。好风相送,帆饱舟径,一回首间,而杳杳家门,已没人晓光迷漫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