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的话是含有强烈的刺激性的,不但我和钟德诧异,连叔权也似乎出他的意料之外。

他惊怪地问道:“霍先生,你果真知道吗?那末我还有一线生机哩!”

霍桑点点头。“你尽管放心,不必忧虑到这一层。你再说下去。那时你发现了子华的尸体,怎样处置的呢?”

叔权继续道:“我看见子华既死,屋中又不见一人,料他必已被人谋害。至于谋害他的人,我猜想或者就是他的仆人,或是别有一客。因为子华和我境商的时候,曾告诉我那晚上还有他客要来,叫我快去;并且当决裂之前、他的仆人也曾一度进来。这时我叫唤不应,连那仆人也不见,我因而怀疑这两个人。但这是我在事后谁想的结论。

“当时我心中很慌,又怕遭嫌疑,急于想逃回。同时我又想到佩玉的信件,何不趁势捏一搜?我因放大了胆,四处搜检,不料劳而无功,不但没有寻得信件,连和他有关系的一切函和,也不留一张。我没法可想,正要退出,忽见子华的胸口露出一把犀角的刀柄。我仔细一看,又不觉吃了一惊。”

钟德乘林叔权略略停顿的机缘,问道:“为什么吃惊?行刺当然是有刀的啊!”

霍桑接嘴道:“这刀是林兄的东西,差不多留着姓名,怎禁他不吃惊呢?”

叔权连连点头道:“是啊。这是一把古匕首,是我家世传之物。当初我和他同学的时候,他偶然见了此刀,十分喜欢。他曾向我道:”他日疆场有事,我若能身怀此刀,为国宣力,倒也是男儿快意的事!‘我听了他的豪语,很钦佩他,就把这把刀赠送了他。不意未上疆场,他自己倒死在刀下。

“那时我一见之后,就想这刀起先必在子华的身上,后来或被囚人夺去,他便反遭其害。我因想我出入此屋,虽很神秘,但难保无一二人知道我的踪迹。现在他忽然被刺,我已难免连累;若使侦探们把此刀为证,柄上有我家‘梅鹤堂’的堂名,蛛丝马迹,岂不要加重我的嫌疑?我就决意把刀藏过,免得后来牵涉。”

霍桑瞧着他道:“你藏刀以后,不是还有过其他的举动吗?”

叔权点头道:“是的,我把刀拔了出来,里藏好了,又从他身上摸索一遍,瞧瞧有没有关系我的东西。我忽又在他的裤袋中摸出一只碎表。”

“这表停在九点三十二分,那是当我和他挣扎之时被我打碎的。我想论起时刻来,这表和我又很有关系,不如索性将针移到十点。因为在那时候,我记得正和先生们在寓室中谈话,万一我不幸被疑,也可请二位管我做个见证。”

钟德冷冷地说:“你这样子设计周到,足见你真是聪敏!”

林叔权受了这句讽刺,但向那侦探瞅了一眼,仍自顾自说:“当下我自以为设防甚周,没有破绽,便悄悄地回到寓中。不料当我和子华争扭的时候,我的衣袖上的扭子被他拽落,我自己却并没觉察,后来就被这位钟先生当做凭证。那是我想不到的。”

霍桑微笑着道:“这就是所谓‘由赛一疏’。凡作伪的事,无论如何,总不能免意外的疏忽。你当时来往陆寓,形踪既秘,并且用假须和黑眼镜乔装着,可算得周密极了,但到底难逃人家的觉察。”

叔权张目道:“我乔扮有须人,你也已知道了吗?”

霍桑道:“不但这一点,就是你和我谈话时,你虽竭力掩饰,不肯吐露真情,其实你的神色语气,却早已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了。”

叔权的脸上一阵通红,很抱羞似地说道:“正人面前说谎,惭愧!惭愧!不过这也是出于不得已。霍先生,请你原谅我的苦衷。但眼前我所说的话,我敢把良心作证,没有半句虚伪。”

钟德也不觉现出悟解的样子,点头道:“你这一席话,若和霍先生的理解印证起来,果然符合。但那把刀既已回到你的手中,为什么又送给霍先生?这东西不是你寄给他的吗?”

叔权遭:“是的,是我寄的。因为案发以后,我因关怀着信件,愈觉得没法可施,特地求霍无生相助。据霍先生说,要得信件,必须先查明案中的真相;而案中的关键,又在那把凶刀上面。我一时急昏了没了主意,利害如何,不暇考虑,等到谈罢回房,我就把刀拿出来里好,交给侍役,教他送到邮局里去。我希望霍先生得了刀,立刻能把真凶查明,那时我的信件和照片也可以物归原主。其实这举动和我先前的把刀收回,分明是两相矛盾的,可是我当时因着急待破案,竟顾不到。但即此一层,也可见我的心迹,子华的死实在不予我事;不然,我自己既已行凶,又岂肯把凶器给人,自露我的罪迹?”

钟德沉吟了一会,才答道:“论你的供词,果然已合了关节,但真的既不是你,势必另有一个,须待霍先生指明白后,这案子才可结束,你的罪嫌也才可解除。”

霍桑缓缓答道:“要指明也并不困难。”

钟德道:“不但要指明,还得把他缉获到案,方称圆满。因为现在案情的一部分既已显明,我们知道那有须的人就是林君。林君既非真凶,福兴又没有关系,那本行凶的人究竟是谁,我们反没有把握。霍先生,我怕你虽能够指明,而逮捕的一着,或者还要费些手续,对吗?”

霍桑微微笑了一笑,答道:“钟德兄,请你不必担忧。那行凶的人委实已不劳你逮捕,他早已伏了法哩!”

钟德忽变色诧异道:“嘱?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又闹玩笑?”

霍桑道:“这事关系人命,谁敢闹顽笑?难道你至今还没有领悟我的意思?”

钟德又急又惭,两只手在身旁东摸西捏,脸上的颜色也变得忽红忽白。

他搭讪地说道:“你不是说行刺的就是那穿蓝纱……”

霍桑忙接着说道:“不是!行刺的就是陆子华。”

“什么?”

“换一句说,陆子华的死是陆子华自己下手的!”

这话一出,我们都惊奇出神,大家想不到他会有这一句断语。彼此的眼睛里仿佛在交换着一句疑问:“陆子华竟是自杀的吗”?钟德更是诧异。他的双目瞪住了,汗在面颊上流,口也张开了,呆呆地向霍桑瞧着,连一句话都没有。

霍桑又接续说:“你们不是有些奇怪吗?其实论情究势,原是很显明的。子华既已为叔权搞发了秘密,他的前途也就完了,而他所爱的女子又被叔权夺了去。他在羞惧交并的心理状态下,不得已而出于自杀,也是情理中可能的事。试瞧他把古刀藏在身上,初意也许本想用来刺杀叔权的。后来他因力不能敌,没法对付叔权,等叔权去后,才愤而自杀。但当他自杀之时,还故意留叔权的姓名在澎墨纸的后面,并且就利用叔权给他的刀,那可见他虽自杀,却不是没有嫁祸子叔权的用意。他分明有‘吃砒霜药猛虎’的意思,用心也相当险恶。你们若把这种种疑点细想一番,就也不致把‘自杀’两字当做稀奇的名词了。”

我这时惊喜交集,心中的感想纷乱已极。因为叔权的疑障既经剖白,杀人的罪名当然可以洗刷,这原是我所最盼望的。但据霍桑的理解,陆子华竟属自杀,这又不是我的意料所及。他的理论上的理由虽很充足,但没有实际的证据,非但在法律上不能定城,即钟德也未必就能信服。

钟德果开口问道:“霍先生,你的论断真是出我意外。我想你总有物质的凭据可以证明的罢?”

全桑点了点头,应道:“正是,我若没有确切的证据,也断不敢贸贸然发表这种看似骇人的议论。钟兄,子华自杀的证据,就是他的伤痕。当时你虽也验过,但因为不见的刀,使你立刻抱定了一个被杀的见解,对于那致命的伤痕,便不会仔细研究。我常说当侦探的人,耳目要灵,心思要细,而购中却万不可预在成见!你在这案子上就不免犯了成见的病。”

钟德的领骨上有些红斑,眼睛里也漏出怒光,但不答话。我和叔权也忍制了呼吸静听。

霍桑继续道:“现在先说说那伤痕。它在他左胸的第二肋下,自上下斜,长一寸二分;那是凶刀的阔度。左端阔的三分半,右端阔约一分半,又明明是刀背刀锋的分别。从这伤势观察,可见他执刀自杀之时,必定用的右手;刀锋向着掌心,和寻常人执刀的姿势没有差别。因为我们的左右两手,就生理上讲,本来没有强弱之分,但大多数人,多习用右手,故一切举动,都是右手居先;执刀时更不必说。并且我们执刀时,刀锋必多向外,那自然就对掌心,这也是一定不移的。因此可知凡人右手执刀而自杀,那伤处必居于左,而锋日又必向右。这是可以试演而明的。钟兄,你试把子华的伤痕,印合我的理论,不是恰正相符吗?”

室中没有人答话。钟德更开不出口。

霍桑价了一停,又遭:“若说他人夺刀行凶,情节上便有冲突。因为若像这样的伤痕,必是那人左手执刀;行刺之时,子华又须在睡梦中,那的手才得从容反刺。可是就情势洲应,事实上听不会有些事实。

“更进一层,于半死时,身穿白法兰线西装,但他的。硬领和领巾,却已松解着;似乎他自杀时,先把领由解开,以便下刀。若是被杀,那行凶的人,又哪里能够这样子自由自在?这也是一个显明的证据。总而言之,子华的死是出于自杀,此刻已可以说没有疑义了。

“现在我对于信件一事,尚须请林兄原谅,因为此物已无法寻觅。据我测度,当子华未死以前,必已把那照片等烧了。但瞧屋角的纸灰,可为佐证。林兄虽不得原件,但他回国上海财,说明了缘由,谅来也可以圆满复命了。”

林叔权忽瞠目道:“霍先生,你不曾寻得照片和信件吗?那末你又怎么能知道佩玉的姓氏和面貌?”

霍桑正要回答,忽有一个穿制服的警士,气喘险地闯进门来。他一见钟德,立正了把手举了一举。

钟德立即问道:“黄升,你今天不是在尸屋里面看守的吗?可是有什么消息?”

“正是。我得到了一封信。”

“一封信?寄给陆子华的吗?”

那苦上随手摸出一封又厚又大的信来,答道:“不是,这信是陆子华寄给一个在上海的许宁明的,但那人改了地址,所以退了回来。”

霍桑突的挑起身来,将黄升手中的信夺过,急忙着了一看。他大声叫道:“好了,好了!这案子可算得完全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