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德的神情似乎很抱惭不安,停了一会,他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睛,向霍桑凝注着。

他婉声问道:“霍先生,你所说的固然是很合情理的,但你对于这来客的见解究竟怎么样?”

霍桑沉吟地说。“这是很容易明白的。据福兴说,昨晚九点钟时,主客们已有争吵的情形;既然如此,他们俩的感情当然已经破裂;那本那客人若要行凶,势必就在这个当儿。你说对不对?”

钟德道:“但是如果大家再僵持一个钟点,等到十点钟然后下手,似乎也可能。”

“不,当那客人开始争吵的时候,福兴曾闯进来过。他既知道仆人就在近边,也应有些顾忌。所以我测度情势,料想那客人必不久便会;这个人既去以后,或者停了一刻儿再来,或者另外有他人入屋。这问题既还没有实际的证据,我此刻也不能说定。”

钟德默想了一下,连连点头,似乎很折服我朋友的议论。原来钟德有一种脾气,起初受了驳洁,自然未免悻悻不乐;但一经霍桑剂解明白,他也就能幡然眼膺。这“服善从长”四个字,在以前他已表现过,也便是钟德的长处。

霍桑又回头问福兴。“你说你从回房以后,就渐渐睡着,直到天明没有听得一些儿声响。这话果当真吗?”

福兴把两眼望着砖地,答道:“真的,只因我很贪睡,一经入梦,便不易醒觉。我实在不敢撒谎。”

“那来,你把发见尸体的情形,再照实说一说。”

“今天早晨六点钟的以前,我看见这里的园门一半开着,心中很宽奇怪为什么陆先生起得这样早。我便悄悄地踱了进来,到得此地。”

霍桑突的止住他道:“你就践进了国门吗?”

福兴咬着嘴唇,战栗着答道:“不是,不是,我说我走进这屋子,因为我起身的时候,先向园门一望,见门半开着,便立刻走进这屋子里来。”

霍桑把一手抚摸着下顿,又向钟德瞧了一瞧。

他继续问道:“你说下去。以后怎么样?”

福兴道:“我一进屋子,瞧见了这可怕的形状,吓得掉了魂。我一时没法,忙奔出去报告警士。不一会,就有一个警士到这儿来查验防守。我也伺候着没有离开,直到胡区长第二次来,吩咐我去请生母,我才回到内厅去。”

霍桑背负着手,沉吟了一会。“从这屋子通内宅的门径,平日是否关断,或者随时可以相通的?”

福兴答道:“这门并不关断,但陆先生除了偶然进内宅去闲谈以外,所有朋友们往来和他自己出进,都是走园门的,从没有假道内宅。”

“他到内宅里去闲谈有过几次?”

“不多,大约间日一次。”

“他专跟你主母一个人谈话吗?”

“有时候他也跟小姐交谈。”

钟德一听这话,精神陡的一振,便插嘴道:“他也和你家小姐交谈吗?谈些什么?你可知道?”

福兴道:“他们总谈些学校里的事情。因为我们小姐今年十九岁,也是在一个中学校里读书的。”

钟德道:“你家小姐;除了这陆子华以外,有没有别的男朋友来往?”

福兴瞪目道:“这事我不知道。但夫人家教很严,男朋友上门是不常见的。”

“那末这陆子华的朋友是些什么样人?”

“有几个年纪大的,像是些做官的老爷们,也有些像学生。不过每逢陆先生有朋友来,他总不许我等在旁边,所以他们谈些什么,我都不知道。”

钟德继续道:“此外你还有什么话可以告诉我们?”

福兴搔搔头皮思忖了一下,才道:“还有还有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关系。”

“你不要管有关无关,姑且说出来。”

“昨天傍晚,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闯进园门里来,但那个人立即就退出去的。”

“你认识他吗?”

“不,我没有见过他。”

“怎样打扮?”

“穿一件蓝色团花纱的长衫,有些儿胡子,像也像是个官老爷。”

“他来做什么?”

“他说他要找人。”

“可是找陆子华?”

“不,他说他要找一个姓黄的人。我回答没有,他就退出去。不过临走时他还向这屋子里看了一看。”

这时霍桑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他摸出表来一看,便道:“唉!已经九点半钟了,我们还没有进早餐。钟兄,我们少陪了。停一会我们在寓中恭候,再见罢。”他向我招一招手,不等钟德的答话,望外就走。

我也跟着出屋,刚走到一所小屋子前,霍桑忽又停了步。

他指着小屋说:“这便是福兴的卧室了。”

这小屋是附着平庸造的,过了此尽,就是园门。我正在观察,忽见钟德从平屋里泪了出来,走到霍桑面前,停足听他的吩咐,好像他是受了霍桑暗示的招呼,才溜出来的。霍桑一见他走近,果然凑着他的耳朵说了一会,才分别出园。

我们到得街上,唤了两部黄包车,一直归寓。在车行的时候,我心中很觉得纳闷。我们清早起来,饿着肚子来瞧这桩的案,却毫无结果。因为案情是非常迷离的,凶手为谁,原因为何,一时都摸不着头绪。霍桑也许多少有些见解,可惜他守了主客的分际,不肯多发议论。我虽怀疑,也不便问他,只能到了旅馆再打破这个疑团。车行很快,但因我心中着急的缘故,还觉得十分迟慢,直到钟鸣十下、我们才到旅馆。

我们一进房间,霍桑忙唤侍役送炸酱面进来。这时霍桑似乎饿极,一口气吃完了,方始放下碗筷。食罢,大家吸烟无语,我再耐不住,一时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我想了一想,便开口问道:“霍桑,你临走的时候,和钟德咬着耳朵说些什么?”

霍桑吐了一口烟,答道:“我向他嘱咐三件事。”

“哪三件事?”

“第一,要想个法子招寻一个证人,证明陆子华确在什么时候死的。第二,须得再搜寻死者所有的东西,或者更可以得到些证据。第三,我叫钟德把那仆人福兴拘留着,以备细细地研究。”

“拘留福兴?难道福兴是凶手?”

霍桑略停一停,又皱着眉头道:“我何曾说他是凶手;不过这仆人很有些可疑。……至于有没有凶手,我此刻也不能断定。”

我吃了一惊,诧异道:“这是什么话?没有凶手?”

霍桑吐着烟,低倒了头不答,他的耳朵似故意偏向着房门。

我又问:“你说陆子华是自杀的吗?如果是自杀,凶器到哪里去了?况且他屋中的情形,也都能符合自杀的理解吗?”

霍桑受了我一番驳洁,才抬起头来,含笑答道:“老友,你别信口诬人。福兴是不是凶手,和陆子华究竟是自杀或被杀,我并没有下一句断语啊。你如今一个人自说自驳,又何苦呢?”

我想了一想,果然自己有些心急,并不是他的意见。

我也笑道:“是的,我委实太冒失。但你对于这案子究竟有怎样的见解,也请你明白些说说。”

霍桑点点头,答道:“见解固然是有的,但你的问题太泛,不知说哪一节好。”

“你看这案子的动机是什么?”

“唔,很难说。”

“会不会是恋爱纠纷?譬如那许家的女儿。”

霍桑忽摇头阻止我。“包朗,别太性急。动机问题,此刻还不能凭空推论。他和许姓女子有过交往,可是他还有官僚模样的朋友。内幕的情形太复杂,我还没有把握。”

我停了一停,又说:“那末你姑且把发案的情形测度一番。好不好?”

霍桑应道:“好。案发的时间,据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是在昨夜十点钟。我虽还有一些儿疑惑,不敢确定,不过相差一定也不很远。

“在案发一点或半点钟以前,一定有一个人到他的屋子里去。这人的来意,似乎在要求什么东西。陆子华不肯,那人就用武力威吓。但就他接客的时间,他吩咐福兴的说话,和福兴所听得的口气等种种情势上测度,似乎陆子华这个人,行为本来不很正当,并且他本来有什么隐秘的事被那人把持着。

“当他们威胁口角之时,恰被福兴瞧见。据我推度,福兴一退,他们仍必继续口角;口角不决,因而动手用武,也是势所必然之事。室中揭瓶的倾翻,和纽落表碎等种种情形,就是他们打架的成绩。打架的结果,是否一死一逃,或者另有别情,我还不能说定。但无论如何,福兴总有些知觉。据他说他退出之后,他们重新缓和地谈论,他没有听得什么声响。这真是一派鬼话。我所以疑心他,就为着这一层。”

我道:“那末可是福兴有通同的嫌疑?”

霍桑不即回答。他把目光向房门那面一瞥,闪动了一下。接着他才压低了声音回答:“这也难说,所以我叫钟探员要细细地研究。”

“还有那个找错人家的人就是穿蓝纱长衫有胡子的旧官僚神气的中年男子,你想有没有关系?”

“找错人家,原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那也许没有关系。不过在没有得到其他佐证以前,眼前也不能轻下断语。”

“此外你有没有其他见解?”

“我对于凶器和墙壁下的纸灰,也有一个意见。似乎那人见陆子华死了,怕人侦查踪迹,所以在各处搜检一遍,将凡与他有关系的文件信札一起烧了,目的自然是要灭迹。等到他事毕离屋,那凶器也就被他带出去了。”

我寻思了一下,答道:“你猜度的很近情理。但你现在所说的这个人,可说是福兴所瞧见的有燕尾须西装的人?”

霍桑摇头道。“我对于这一层真和你一祥同在闷葫芦中。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必须有了佐证,才能够说。至于那个有燕尾须穿西装的人,固然也是案中的要角,我们的朋友钟德一定也会注意到的。”

我沉吟了一会,又问:“你说的大概情形,我很赞同。但你刚才说陆子华死的时间,你还不敢深信,特地叫钟德寻觅证人。这是什么缘故?难道你忘了死者碎表上的时刻恰正停在十点钟吗?”

霍桑恒点了点头,并不回答。他突然表现一种出我意外的举动。他从椅子上跳起来,直窜到房门口去。我猛听得砰然一声,房门开了,门外面站着一个穿西装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