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弟如握:

正盼着你复信告我故乡近来的景况,今晨忽接自汴来书,很诧异你为什么距开学还有一月已经返校了;信读完后,方知你这次回里饱受了刺激,因不能忍受才早日离家。读到琴姊因婚姻失意以致忧愤而服毒自杀的惨剧,我也不禁忿火中烧,凄然泪下;手足情深,哪能不使你愤懑悲哀呢?不过来信有许多悲观失望的话语,我忍不住要说几句话。本来,我们现在正是思想奔放狂热着寻求真善美的青年期,不幸生在这时代,这社会,接触的处处是黑暗,是污浊,是罪恶,怎不刺伤我们纯洁的心灵,使我们感到悲愤与失望!——可是我们便投降社会让它恶化吗?绝对不能呵!我们一日不死,我们白的脑髓与红的血液一日还有机能,我们要和它搏战一日!来信说,“生活在这血腥肉臭的社会,真真是活地狱,倒不如死了的痛快!”未免过于萎靡了。

薇弟!你底性情本来太柔弱了,受了这种打击,自不免流于悲观。你要知道,正因为现社会是可诅咒的活地狱,所以我们要作个积极的革命者,作个破坏现社会的战士和建设新社会的工程师,去造成个天国的社会,遗留给我们底子孙。我们如果只厌恨这地狱,只求逃避这地狱的法子而不求改造它的方策,那么,恐怕这地狱要成为永远的地狱了!总之:这地狱的社会一日不毁灭掉,人类底痛苦一日不得解脱;合理的美的社会一日没建设成,人类底幸福一日不能获得。我们不可灰心,也不必望洋兴叹,因为只要努力,多少总有它底代价的。薇弟,不要悲观,悲观不是我们觉悟青年应有的倾向。我们要认清我们底敌人就是这万恶的现社会;我们底生活受了它底压榨,我们底心灵受了它底蹂躏,我们底亲爱者受了它底摧残,我们应有剧烈的反应,更坚决地鼓起勇气来向它猛攻!复仇!复仇!我们要复仇!打它个落花流水,重新建设我们理想的世界!请你紧记着我们以前说过的话,“我们青年底使命,就是要用我们底力去捣毁一切黑暗的渊窟,用我们底血去浇灭一切罪恶的魔火;拯救阽危的祖国,改造龌龊的社会,乃是我们应有的惟一目标与责任。”振作起来哟!薇弟!我们要预备着横刀跃马,冲锋陷阵哩!

最后我要诚恳地劝告你的是,你底身体本也不很强壮,务望好自珍重,不要过事忧郁。至于说家中叔伯们底不和,婶母们互相勃谿,那不过是大家庭的赐与,只要不影响到你上学,可以不必管它。纵忧心又能怎样呢?

我底心境,近来又发生大的激变了;勉强压抑着情感过了两月浑然木然的生活,蓬勃的心火,又熊熊地燃烧起来。

思想与情感本是压抑不住的。自从病愈后,因为想着家贫母老,假使再把自己戕贼了,就要演成至惨至惨的悲剧,加以自负是觉悟青年中的一个,更不愿以死解脱个人,轻易放弃自己底使命;所以勉力克制着思想,只求精神上不感过深的痛苦,打算再忍耐着作年余的工作,俟把负债偿清,就即刻脱离这半死人的生活去追求我底前途。但近来思想底门是再紧闭不住了,苦痛与悲愤的火药库也因之而爆发。我睁着眼睛望,我闭着眼睛想,社会且不论,这样内忧外患奄奄一息的国体,这样蝇营狗苟醉生梦死的民众,我无论如何不愿像这样生活下去,做这种只好木头人做的工作。十天以来,我底灵魂在叫嚣,在狂喊。当我在点数汇款或开写汇票时,它在我耳傍高叫,“死猪呀!”“麻木不仁的死猪呀!”我底心便被这叫声刺疼了。当我做完了事或躺或望着休息时,它又“杀呀!流血呀!死呀!死呀!”地狂呼着。

夜间,一合上眼便朦胧地做种种的梦。梦见无名的恶兽,猫头鹰,响尾蛇,鳄鱼,蝎,带翅的狼,……梦见勇士,战场,死尸,狼藉的血肉,恶魔底头颅,肢体,肠,肥的黄油,……有时似乎听见母亲底声音在喊,“涵儿!平静些!平静些罢!我底孩子!”但灵魂答她说:“老太太,请不用管闲事吧,他是属于我的!”梦境依然演下去,无名的恶兽,毒蝎,带翅的狼,追奔逐北的勇士,恶魔底头颅,肥的黄油,……薇弟!像这样内心煎熬的情形一天天地演下去,我这已受了深重剑像的羸弱的躯壳,如再经一度病症的发作,恐怕就再没有苟延生命的希望了!呵呵,薇弟!我应当怎样才好,怎样才好呵!

昨天夜里,思想像野马般驰骋,践踏得我身心都说不出地痛苦,到下两点还不能合眼;叫臭虫和蚊子更尽力吸吮我底血液,我率性起来,打算往寨外去透透闷气,但脑子晕得利害,我只得坐在院中苦思我究竟应当怎样。现在我底计划已大体决定了,不知能否做到。我打算再忍受五个月的煎熬,到旧历年底一定跳出这斫丧我肉体和精神的牢狱来。预计那时我可以有一百五十元的积蓄,除去欠舅舅和二叔的债,别人的大概可以偿清;只要使母亲不过于为家计劳心,我对家庭也就没有许多顾念了。离开后我打算先回里在慈母膝前作两月的承欢,把家事料理料理,然后再出来找我生命之泉底流泻处。母亲或者不放我去作她认为有危险性的一切事情,但至少我总可以做我愿做的工作。(?)不过,这两个月的生活我又怎样排遣呢?

头很疼,不写了吧。

秋涵十二,八,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