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春风暗入武陵溪,传得仙姿爱品题;

软障屏开香篆小,朝云梦断月痕低。

有情争恨刘晨别,无迹空怜崔护迷;

最是相思魂漠漠,等闲萧飒伴深闺。

绛英得遇素卿,飘然长往,也不管家中闹吵,一路相傍进京。

素卿从容问道:“姐姐的丈夫,既是自小结亲,怎么令兄陷害他的时节,姐姐不言不语。直至今日,方寻这条路?万一前日被令兄陷死,姐姐从何处着落?难道终身守他不成?”

绛英道:“前日闻他陷在狱中,幸喜问了徒罪,还指望他回来,图个后会,所以因循到此。”

素卿道:“前日我家老爹在此做官时,因见那赵云客哀诉苦切,说道被那吴秀才害他。我家老爹怜念无辜,保在衙中。就是后来问罪,也都亏我家提救,不曾被吴秀才谋死,不想就是姐姐的丈夫。”

绛英道:“这等说起来,便是奴家的恩人了。”

素卿道:“只是有一句话不好说得。那赵云客在衙里时,他把受冤来历,尽情告诉。只说道吴秀才贪其资财,将小匣为名冤他做贼。并没有半句说及姐姐的事,这却为何?”

绛英被那秦素卿说这句话,一时间对答不出,脸上通红起来。素卿想道:“那一夜看赵云客,我原道他定有妇人的勾当。如今详察起来,莫非与绛英有私情事体,所以吴秀才必要处死他?”

便对绛英道:“姐姐既是拚命为那赵云客,自然不是平常的人了。但是他在京中孤身作客,倘然又遇了些闲花野草,可不负姐姐一片好心?”

绛英长叹道:“姐姐面前不好相瞒。当初赵郎止因为了奴家,害他狱中受累。今后奴家若再嫁人,鬼神有知,便是我负他了,宁可就死,以尽一心。至於另有相知,这也随他。只要赵郎见面时节,得知奴家一段苦情,他难道变了心肠,致有白头之叹?”

素卿道:“前在衙里,也曾窥见赵郎。这般才貌,谅不是个薄幸的,且放心前去,待寻着了他,再作道理。”

绛英与素卿,日亲日新,相傍进京,一日说一句心话,也有几百句。渐渐把自家的心迹说明白了,素卿也不相瞒,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瞒你。此番进京,实与姐姐的意思相同。”

两人同心合意,全无妒忌之情。道是我们妇人家,从了个才貌兼全的丈夫,譬如忠臣事了圣君,大家扶助他过日子,何必定要专房起嫉妒之念?这个意思,毕竟赵云客生来有福,这些美人,个个发此圣德,竟把世上欢喜吃醋的妇人,看得一钱不值,岂非美事?他两个相怜相爱,扶傍上京去了。后来遇着遇不着,路上安静不安静,我做小说的,也包他不定。若只顾把他两个路上光景,吟诗作赋,怨态愁情,说得详细,我晓得世上这些不耐烦读书的。看官又要瞌睡起来了。我如今另将一段奇文,说来以醒瞌睡之眼。

话的非别,便是那赵云客,寓在老王衙里之后,颂读馀工,便把各位美人,筹论一遍。

住了数日,忽然思想后土夫人庙里,要去拜谢他,还不曾烧一灶香。就往街上买了香烛,走到庙中,深深拜谢道:“弟子赵青心,前日偶憩庙门,得逢王乡宦提拔,皆是夫人的神灵,鸿恩护庇。今日一点虔心,特来拜谢。弟子也不敢多求,但愿受恩的知恩报恩,有情的因情展情。”

云客拜罢起身,慢慢的走出庙来,不想撞见一桩怪事。解冤释结,尽在此一刻之间。

你道有甚怪事?远远望见两人,披枷带锁,又有两个人押了,迤衍而来。云客想道:“我的苦方才出脱,见了这个模样,使人心胆俱裂。”

只见渐渐的走近前来,内中一人,忽然指着云客,大喊道:“这个就是赵云客,把我们两个人,这样冤枉,有口难辩,想是你的阴魂一路随来,与我两人伸冤么?你自己不知死在那里,怎么把我们这等连累。好苦!好苦!”

云客不知其故,反把他吓了一吓,说道:“这又是什么菩萨见咎?”

那锁押的两人,又喊道:“赵云客,你的魂灵千万不要变了去,与我两人说一个明白,救了两条性命。”

吓得街上的人,一时聚集了百数,都来看他。

云客走到面前,细细观看,真当可骇。说道:“你两人是钱大哥,金家表兄,为甚么事弄得这等?”

两人道:“还要问?只为你,受这样苦。你如今是死过的还是活的?”

云客道:“为什么死起来?好好的人,为何咒我是死的?”

两人道:“原来你不曾死。我们今日,便好到官府面前伸冤理枉了。”

云客道:“你两人且不要忙,慢慢与我说缘由。”

钱神甫道:“自从叁月望日,与你同到西湖,不想你霎时不见了。你家父亲差人各处寻觅不见,只道是我们两人谋死了你,竟告到府里,备尝刑罚,不容不招。知府又是执性的,申了各上司,问定罪名。把我问了斩罪,金子荣问了充军。”

云客道:“原来有这等事!只是不见了我,有甚么凭据,就把罪名问实了?”

两人道:“只因你的铺盖在船中,不知那个累些血迹在上面。你父亲将来执证,教我们辨不清楚。”

众人听见这一番话,各各叹道:“世上这样冤屈事!倘若遇不着,岂不真正冤枉到底?”

云客道:“且莫慌,我同你两人先到王御史衙里,求他在刑部说明,解此疑案。”

两人道:“我如今一刻也离不得你了,只问你为何不见?又怎么到这里来?”

云客道:“我的事话长,且到王衙里去。”

连那解子一齐到老王衙里来,便请王御史出衙,钱金两人细述冤枉情由,又道:“若非赵大兄当面相遇,我两人定作冤鬼。”

老王笑道:“陈丞相之攫金,岂难置辨?狄梁公之承反,实有可原。两位不必慌张,待老夫与你昭雪这事。”

就打了轿,亲到刑部会议,超脱了钱神甫的重罪。又差人行文到燕山衙里,除了金子荣的名字。付些盘缠,打发两个解子回去。

老王道:“这件事也千载难遇。既然你叁个俱是好亲友,俱是秀才,可一同住在我衙里,侍应了试回家去。”

两人拜谢再生之恩。当夜老王倒备起酒来,与叁人做个贺喜筵席,就铺设在一间书馆里,叁人抵足而睡,细细谈心。钱神甫道:“我与金子荣无辜受累,这也罢了,只是赵大兄,为何也到这里来?”

云客道:“不瞒兄说,只因少年心性,故此弄出这般祸事。自从西湖夜泊,这一夜月朗风清,你两人俱睡了,我独自一身,立船头来月,看见隔船有个美女,甚是多情。第二日我便撇了你们,私下叫一小船,直追到扬州。指望寻个方便会一会就归家的。谁知会又会得不停当,倒被一个人扎了火口,送官究治。彼时独自一身,家里又无消息,又亏一个狱官相救??得以配驿到此。”

钱神甫道:“那女子是什么人?”

云客道:“也不必说明,以后自然知的。”

金子荣道:“你既配了驿,怎能够脱身在此?”

云客道:“却也奇怪,我偶然到方才那后土夫人庙中祷告,出了庙门,题一首词,在粉壁上,一时瞌睡起来,睡在庙旁。适值老王过往,看见小弟这一首词,问起缘由,小弟尽诉冤情,亏他好心救了。”

钱神甫道:“怪不得这些名士终日刻了歪诗印在纸上,东送西送。原来诗词果然有用处。”

金子荣笑道:“当初只有这些落柏山人刻了歪诗,送与公卿大人为入门之诀。如今这项生意都被秀才占了。赵大兄何处习此巧法?我们若早也做得几首词,或者略有些运动,不至有冤难办,弄到如此。”

叁人回叹作喜,仍旧如当初相处的情状,全不把冤屈事情,挂在口里。朝夕欢天喜地,倒像嫡亲早的一般,说道:“我们叁人的事,都是自已不老成弄出来,那些执证的,定罪的,各认一偏道理,不必要尽怪他。正是不因傍晚山行,安遇毒蛇猛兽?但要得知命中不该屈死,任你悬崖断索,只当得平生之路,自然有一奇缘来相救援。既然此身不死,再把后面日子好好挨将过去。正如戏场上一出悲苦,便有一出欢喜。何必粘皮带骨,只把报冤结怨的事,留在心上。正像今日侥幸不曾死得,就是几千百年,活在世上的,庸庸碌碌,殊觉无谓。这个便是见性迟钝,不会变化的。我们叁人,生性旷达,只管做后面事体,切不要把已往之事,重新提起。”

故此叁人的心肠,因那一番磨炼,比往常更加亲密。上午翻阅书卷,下午到街上,轮流做个小东道。只待得了功名,再寻别路。

云客同了二人,忽一日,走到吏部衙门前闲步,并看天下官员候选。见一老人,坐在衙前石砌上。

云客上前一看,说道:“这是我的恩人,几时到这里来的?”

原来那老人就是秦狱官,一到京中,便在吏部衙前,打听消息。忽然撞着赵云客,携手道:“老夫近日到京。官人的事体如何?缘何有工夫在这里闲耍?”

云客道:“晚生自蒙大恩,救了性命。解到这里,又遇着扬州的王乡宦,感他提拔,如今脱然无事了。”

程书道:“这等千万分恭喜。那两位是谁?”

云客道:“也是敝友。”

两人各通名姓,又述伸冤一段。

秦程书道:“这般诧异,叁位有此遭逢,后日自当大发。”

云客问道:“贵府宅眷皆安稳添福么?”

程书道:“老荆与子女同在这里。因不便归武昌,所以同来了。小寓就在近边。”

云客心念素卿,到此这段姻缘定先配合,心中大喜,对程书道:“晚生寓在王御史衙中。今日暂且告别,明日亲到尊寓奉看。”

秦程书送了叁人回到寓中,对奶奶道:“今晚往吏部衙前看看,遇着一件奇事。”

奶奶道:“甚么奇事?”

程书道:“便是扬州所救的赵云客,在衙前撞见。他说到京遇了王御史,把他的事消释了,又伸雪他两个朋友一段冤枉,如今安闲无累,在此候考。明日还要亲来看我。”

奶奶道:“不枉了我们救他。明日少不得请他吃一杯酒。”

素卿与绛英房里听见这话,就如升天一般,心内十分欢喜,专等明日商议与云客相会。

绛英对素卿道:“奴家侥幸馀生,得同姐姐进京,今日又听得赵郎的好信,一生遭遇,皆是姐姐的恩了。但是奴家与赵郎,既在此间,不比家里,若见了他,便好直言无隐。只不知姐姐的事,如何定夺?”

素卿道:“便是这等说,且待明日到来,看他言语怎么样。倘然男子心肠,一时难测,前日被这一番磨难,又生出别样腔板,也未可知?”

两个美人,千思百量,专待赵郎佳信,床上翻来复去,倒费了一夜清心。挨至次日午前,还不见赵云客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