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得飞还正在这儿吃饭,这个茶馆里,现在的人也不少,并且有很多的人都交 头接耳的谈话,眼睛可全看着他,还有的用竹筷子表现出来刀槍的架势。他就心里明白,这些人都是在谈论他呢,他的心中非常的高兴,就想:我刘得飞今儿是行啦!有了名,又有了钱,可是名是真的,是我打出来的,钱呢?是怎么来的?想起来可真叫人惭愧!

心里正在想着,嘴里也还不住的填,突然有几个人自外进来了,都是镖头的打扮,这倒把他吓了一跳,还以为又是追魂槍吴宝那些个人,找他报仇来了。但是,等到这几个人走到灯光临近,他才看清了,原来他认识,其中就有悦远镖店的唐金虎,是他师父彭二的好朋友。他还没有言语,唐金虎一眼就看见他了,几乎喜欢得要跳起来,说:“老侄!你真叫我们好找!我们找到庙里没有你,找到烧饼铺也没有你,原来你在这儿啦?……”刘得飞发怔的问说:“你们找我干什么?”唐金虎说:“找你来有事,有好事儿,你吃完了没有?喝!你一个人吃这么些个?你真有钱呀!得啦!都算我的啦!堂倌!堂倌……”当时他把堂倌叫过来,给算账,他就替刘得飞把钱给了。刘得飞说:“唐三叔!到底有什么事,你说明白了啊?”唐金虎笑着说:“你就走吧!反正是件好事儿,你到时自知。”当时,唐金虎就拉着刘得飞的胳臂,跟着的那几个人也全都笑嘻嘻的,出了这茶馆,就唤来了骡子车,唐金虎跟刘得飞坐在一辆车上,当时就“咕噜噜”的走去,不一会就到了悦远镖店,上次刘得飞曾来过,曾向唐金虎求事没有求成,反倒遭受了一场奚落。

今天的情景,却与那日大不相同,他简直是一位贵宾,被这些镖头们给恭敬的请来。原来这里还有好几个很阔很阔的人,唐金虎就一一地给刘得飞介绍,这几个人就是追魂槍吴宝应的那档子“大镖”的主人,都是大商人,和给大官当差的,所谓“二爷”。因为他们那档子“镖”,金银太多,本来是讲妥请天泰镖店给保,他们相信追魂槍吴宝手下的人才济济,可是不料今天早晨,刘得飞去一闹,就把吴宝手下的那些“人才”,全都给打了。他们才退了镖,临时改变行期,要另请高手保护。唐金虎这才趁势一赞,说今天大闹天泰镖店,力敌众人,给追魂槍吴宝十分“难看”的那位小英雄刘得飞,正是他的师侄。所以他才摆席请客,请来了刘得飞,当面讲好,那档子买卖是由他们悦远镖店做了,明天就起镖,由唐金虎亲自出名保护,同时聘请刘得飞为本店的大镖头,明天就一块儿走,——保镖去往张家日.干脆,刘得飞也听明白了,这档子镖就归给他了,算是他从吴宝的手中把镖夺过来了,不过由唐金虎出名,其实,刘得飞不但一个人得负责保着这档子镖,还得同时保护着唐金虎呢。

镖主儿对这位新出的英雄刘得飞,是完全信赖,唐金虎以跟彭二的面子.请刘得飞务必帮忙,刘得飞哪受过这样的荣幸,当时他就十分的高兴,满口的答应了,又大吃了一顿,吃得他倦了,就想回去,唐金虎却笑着说:“你还回去干吗,我已经派人把你庙里存着的东西。宝剑跟破铺盖,全都拿来了。屋子也都给你预备好了,你就从此在这儿住吧,这镖店是我开的,以后也就是你的。咱们师叔侄.同心同意,以后专搅大买卖,凭着你的武艺,再凭我的名气。咱们要是不发财,不在北京城的镖行称雄,那才叫怪呢!老贤侄!你是赵子龙,今早晨天泰镖店门前那一战,那就是长板坡;我是刘备,以后我的江 山,都得仗你保着呢!”刘得飞听了很乐,觉得自己真是走了运啦!于是,就到唐金虎给他预备的一间干净敞亮的屋子,盖着新被新褥,去睡觉了,舒舒服服的睡了一夜 ,次日,唐金虎又买来了新衣叫他换上,新衣上再系着那条“板儿带子”,腰里还有金又有银,他真个阔起来,自己洋洋得意。一霎时,门前摆满了昨天天泰镖店的那些车,镖主儿,还有女眷,也都坐着车来了。唐金虎还命人严加防备,恐怕追魂槍吴宝,判宫笔小罗崇,那些人也前来搅闹,复仇。

此时门前也聚满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都料到必定又有一场大战,可是不料,追魂槍那些个人真的认了输.到了十时左右,还没个人来。唐金虎哈哈大笑,吩咐着:“起镖!”当时一大列车,辚辚的走动,无数的镖旗鲜明招展,唐金虎骑着大马,意态昂然,手下的一些小镖头,小伙计,也莫不眉飞色舞。街上的人就象看娶媳妇似的那么拥挤,齐把目光注视在刘得飞的身上,刘得飞穿着新衣,系着新板儿带子,挂着宝剑,骑在一匹枣红大马上,只是一样,他骑马就跟驶骆驼一样,姿势不大好看,然而他可真是神气,谁不说:“这么年轻的人,竟有这大的本事,一下子就从最有名的追魂槍吴宝的手里,就把这么大的一档子镖给夺过来了,以后,镖行的生意还有别人做的份儿吗?不得全是他的吗?……”不过刘得飞也不骄傲,他只是乐不可支,当下他就象新中的状元,跨马游街似的那样荣耀,保着大队的镖车就出了“西直门”。往张家口走去,一路上春风扑面,遇见了不少骆驼,越过了不少高山峻岭。唐金虎很细心,他知道那判官笔原是大同府的镖头,在这一带地方很熟,现在抢的是他的镖,他还能够服气,还不来找点麻烦?所以就得特别的小心,并且嘱咐刘得飞,刘得飞仍旧是不在息,心说:“判官笔哪能就来呀?来了我不怕他。”所以镖车成队,再往北行,不料走到了一个地方,名叫“马脖子岭”,地势极为险恶,山路迂回,风沙扬起,走了大半天,也没看见个别的人,这时就忽听得“嗤嗤”的一阵声音,极为尖锐,刘得飞还以为是鹞子叫唤呢,就仰面向天去看,看了半天,可连一支鸟儿也没有,此时车夫们可都惊讶起来,唐金虎来到刘得飞的近前,悄声说;“听见了没有?”刘得飞发怔问说:“听见了甚么?”唐金虎说:“口哨子响,一定是有强人。”刘得飞向四下里张望着说:“在哪儿啦?我怎么没有瞧见?”唐金虎摆手说:“先别声张!叫车上的客人知道了可不好,再说还有女眷,更不可大惊小怪的!不过听了这声音,可知附近必定有强人,他们已看见咱们了,可是他们也得先斟酌斟酌,未必就敢冒然下手!”刘得飞一听,当时就锵然一声,亮出了他的宝剑。

一边走,一边向各处张望,只见山岭连云,如同翠障,那狭窄的小路蜿蜒有若长蛇,如是,又向下行约五六里,只见前面的山岭上出现了十多个人,个个的手中全拿着光芒闪烁的刀槍,而后面,也自远远的一遍松林之中,驰来了十多匹马,马上的人也全都拿着兵刃,这里,跟着镖的众伙计们,有的就喊道:“不妙!要是熟人,说几句话,也就过去了,生手子可就麻烦啦!”说着话,也一齐亮出来了家伙,唐金虎手使着一根“齐眉棍”。他先向车上的众客人说:“没有什么的!大家放心,我们有办法!……”刘得飞却不等着对面的贼人往下来,他就催马迎上去了,那十多名强人,持刀撑剑,向他扑来,为首的这还嚷:“你们是悦远家的镖不是?快答话,要不是他家的镖,我们就不截……”刘得飞却说:“你们这些小子,既是来了,想不截还不行呢?……”他抡剑就舞,有人还问他:“你是不是刘得飞?”刘得飞却大声喊,‘我是张飞!”当下他因为骑着马,厮打不惯,就一跃而下,宝剑如一条银蛇,向这些人乱钻乱扎。十几个强人齐力与他争战,却抵不过他的身躯伶便,别人的刀槍都挨不得他的身。他的剑法可又十分厉害,差不多劈一下,就准砍倒一个人,刺一下也必定就倒下一个,他是功大身猛,如虎入羊群,一霎时山坡上就倒下了五六个,其余的强人尽皆逃窜。此时那骑马的群盗也来了,已经与唐金虎等人,杀在一起,唐金虎骑着马,抡着齐眉棍,已经被陷在重围之中了,张惶着嚷说:“得飞!老侄!你快来吧!”刘得飞又挺剑自山坡跑下,他跑得真比马还快,同时他看见这十几个马上的强人,为首的就是那个判宫笔小罗崇,他怒喊道:“小罗崇!你来得真好!咱们在城里没打够,来这儿再拚拚吧!”

此时,那判官笔小罗崇,一眼看见了刘得飞,就像是看见了欠他债的人,说.“好!我找的就是你,咱们两人来,叫他们全都住手!”于是,他手下的十多个骑马的人一齐闪开,唐金虎逃出了重围,赶紧去保护着镖车,在马上还不住的喘气,山头上那几名被刘得飞杀散了的强人,此时又都聚在一起,在上边又抡刀抡槍的给小罗崇助威。

悦远镖店的镖头伙计们,是都持着家伙,神气十足,可是全不敢上前拚命,只把眼光都盯在刘得飞的身上,那小罗崇也下了马,手中的一对怪家伙——判官笔,对准了胸和咽喉,就恶狠狠的来了。刘得飞只横剑挺身站立,问说:“你是要镖?还是要命?要镖就提防我的宝剑,要命你就赶紧逃走!”小罗崇狞笑着说:“什么?你还叫我走?走也行,除非是你立时将镖交 还,还得把你的脑袋割下来,给我才行!”刘得飞气的拧剑向他就刺,小罗崇以“笔”相迎,他的这对判官笔.既可以当作双剑,去刺人,更可以作为短棍,所以,只要是刘得飞的宝剑一来到,他就用“笔”去磕,本来就是凶得绝伦,至今更拚出了一切,他右手的“笔”,如同毒蛇钻穴。突突的不住向着刘得飞的胸膛去点,左手的“笔”,是(口克)(口克)的专磕刘得飞的宝剑。有如“吴刚伐桂”之势。同时,脚下是一步紧一步向前进逼,口里还喷着唾沫说:“凭你这小辈,拉骆驼的小煤黑子,连你师父都不要你了的龟孙子!你竟敢——惹了追魂槍.还另论;你还胆敢来冒犯我?你也不打听打听,大同府的三对笔?我父亲魁星笔老罗龙,我哥哥阎王笔大罗岱,那,都比我还利害哩!你竟敢惹我们罗家的笔?好个瞎了眼的龟孙子,蹩小子!……”刘得飞被他骂得益为忿怒,超先巧妙的与他迎杀,将剑时时躲避着他那“笔”,因为究竟剑是一种轻巧的兵刃,不可与浑铁去撞,所以他的剑只是挽花,撩月,趁虚进取,怎奈小罗崇不管这一套,依然是凶猛的逼迫,这可真招得刘得飞的性起了,呼呼呼反向罗崇逼近,也不顾他的“笔”能撞损了剑鳞,更不惧他两面同时进取。只见寒光闪闪随风至,小罗崇可也不含糊,双笔齐抡,待刘得飞的宝剑劈下来,他就将“笔”去架,架住了,然而他也觉出刘得飞的力大剑也重,一霎时,刘得飞忽又抽剑挽花,他又将“笔”去扎刘得飞的胸际,不料刘……就向旁一侧身,腾步跳起来,真是“得飞”,一点也不错,比鹰还疾速,那剑就如鹰的翅膀子,“刷”的一声向下来击,小罗崇就好象一只兔子,他的“笔”就象兔子的两只耳朵,但这兔子也很利害,就用两只“耳朵”猛的去迎鹰翅——宝剑。

却未料到刘得飞的宝剑并不向下击,竟又以拨云撩月之势,向旁展开了。他就疾忙以笔去迎,更不料刘得飞的宝剑“呼”的向下削来,同时忽又翻飞而上,这一下,乃是“玉面哪叱彭二”真传的剑法,更兼刘得飞的力猛手快,竟使得小罗崇无法招架,一时的慌乱,就听“(口克)”的一声,小罗崇喊叫了一声,立刻摔倒在血泊之中,一只右手连腕子带那枝笔,全被斩断,疼的他身体紧缩在一起,但那另一只手中的笔,还握着不放,并且猛向刘得飞掷去,可是不行,掷的不准,立时被刘得飞躲开了。那边的唐金虎喊一声:“好侄子!快再给他一剑吧!”刘得飞当时又将宝剑举起,但心中有点犹豫,因为小罗崇已经受伤了,何必还要杀他?……所以剑还未落,而这时那山上的,和骑马的强人全都一齐摆手,嚷嚷着说:“不要!不要……”一个人就下了马,过来向刘得飞抱拳,说:“刘大镖头!请你手下留点情。他已经成了残废,今天我们都算是栽了跟斗啦!可是,君子人不做绝事,你给他留一条活命,将来冤仇还可解,你要是下毒手,那他可还有他的老子跟哥哥,并有许多的朋友!”刘得飞说:“我也不怕他的什么老子跟哥哥,又什么魁星笔,阎王笔,谁管他什么笔?刘大爷全不怕。你们把他抬回去吧!叫追魂槍吴宝可也小心一点!”当下,他也就不再理这些人了,向着唐金虎笑笑,说声:“咱们走吧!”遂又上了马,这时的一些人看了这场“血战”,有的不禁胆战心寒,有的却又皱眉咧嘴,车上的女眷们把眼睛闭着,连看一眼也不敢。当时这一队镖车又“咕隆隆”的走动起来,爬过了这道山岭,迎面虽仍有挟着沙尘的风,阵阵的吹来,可是毫无阻挡,刘得飞意态自得,一些人对他是越发的敬佩,如是,又走了一天多,便到了张家口。

这样大的“镖”,恁一个人保着,竟能够毫无损失,平平安安送到了此地,也不用有人给传扬,这里的人,尤其是镖行,早就都知道了在马脖子岭,刘得飞剑伤判官笔的那件事情,何况跟来的小镖头,大伙计,和那些赶车的又是一宣扬,把北京城天泰镖店门前的那件事,说了个真真切切,谁能够不信?

还有一个新从北京城来的呢,那也是北京镖行有名的人物,开设着敬武镖局,姓卢名天雄,在那一天,天泰镖店门前的情景,他是亲目所见,刘得飞不但是个后起之秀,简直是猛勇无敌,可称为江湖第一,卢天雄本来就是此地的人,又很有名,经他这么一说,立时,就无人不知刘得飞了。

按理说,镖到了当地,保镖的人应当亲自拜访本地的各家镖店,唐金虎在这里原有不少熟人,他刚要带着刘得飞向大家去介绍介绍,同对想给他有己也吹一吹,“我是他的师叔”,不料,他还没有这样去办,本地十多家镖居的大镖头,就全都到“栈”里来拜访刘得飞.这个问他与追魂槍吴宝靖仇的经过,那个向他又细问与判宫笔恶战的情形,这个说:“久仰大名”,那个也说:“尊师彭二爷也是我的老朋友!”简直把刘得飞给捧上了天,刘得飞真受不惯这个,他也不会说什么话,只是见了人就抱拳,拱手。

卢天雄是比他们前一日赶来的,好象是另有用意,特别的跟刘得飞接近,当晚就请刘得飞到他的家里去吃饭,他是住在一家名叫“镇成镖店”内,这镖店的掌柜的就是他的胞兄,名叫卢天侠,外号叫“长镇城”,是一位老英雄了,买卖做得也不错,在本地可称第一,用着不少镖头和伙计,却没有外人,不是他的儿子,侄子,就是他的徒弟,他有一个女儿,不但会写账,还里外的事情全管。

刘得飞是同着唐金虎来的,他一进门,这里的许多人就争着瞻仰他,先被让到柜房里,他就看见了有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坐在账桌旁,正在“劈啦吧啦”的打算盘,手上戴着两三个金戒指,长得虽说有点黑,可是模样真不错,她专心写算,并没有注意刘得飞,等到刘得飞被让得落座,卢天雄向他的哥哥卢天侠,又夸赞起来刘得飞在天泰镖店门前,及在马脖子岭,那两件堪称“惊天动地”之事,把刘得飞说的真如生龙活虎,旁边的人听了,都目瞪口呆的对着刘得飞,那位写账的姑娘,就不禁也直向他这边来看。

她的爸爸跟她叔父也没有给她向刘得飞介绍,她就好象有点不高兴似的,推开算盘就走了,临出屋的时候,她由刘得飞的眼前经过,又盯了一眼,刘得飞也看了她一下,见她穿的是青衣裳,绿裤子,梳着一条大松辫,脚下是窄小的绣花鞋。

刘得飞不好意思多看人家的姑娘,他除了对于这位姑娘会打算盘也会写账,感觉得有点稀奇之外,他并没有想到什么,唐金虎却问说:“这就是侄女吗?”卢天侠点头说:“对啦!就是那孩子。”唐金虎又问:“你老哥只是这一位千金吗?”卢天侠捻着那花白的胡 子,微笑着说:“她是第二的,大女孩子已经出嫁了,这个孩子……”唐金虎说:“想必是写算皆通了,你老哥可真会养女儿。”卢天侠笑着说:“什么吧!不过是小孩子家,没什么事,叫她帮帮我,好在我这柜上也没有外人。只是这个孩子的脾气不好,总是缺少教训之故。”卢天雄却在旁说:“找可不是夸我这侄女,她还是文武全材呢,文的虽不是会什么诗词歌赋,可是写封信,记个账,都是清清楚楚的,又好又快,武艺是自幼跟我学的,刀法精通,真叫她当个镖头都可以,她还自已练了一种武艺……”他哥哥卢天侠.又去说别的话,仿佛故意拦阻他,而卢天雄却又说.“我这个侄女,名字叫卢宝娥,简直真是我们家里的宝贝,我哥哥的这镶店一时也离不开她!”卢天侠又笑着说:“因为我老了,常常想,奔波了半世,到如今这年岁,还不享点清福吗?天雄他自己在北京做着买卖,不常回家,也不能够帮助我,幸亏我还有这么一个丫头,所以我把什么事,全都交 给她办,我才算省了心。”卢天雄指着他的胞兄说:“我这哥哥的脾气怪,连我嫂子都常跟我说,他只叫女儿给照料买卖,却永不为女儿的终身大事想一想……”

卢天侠又笑着说:“我这个女儿可不能够马马虎虎的就嫁出去,想要娶我的女儿,他非得有一表的人才,精通的武艺,赫赫的名头,家里也得过得去,……”卢天雄向刘得飞说.“你听,嫂子时常托人带去话,催着我给我侄女在京城找个女婿,可是我哥哥挑得又这么严,我上哪儿给他找去呀?”说着,他就不住的望着刘得飞,唐金虎却又用话在中间直搅,又去说别的,待了会儿,就入席饮酒,接着菜饭也端上来了,吃完了,唐金虎就催着走,说是得回栈房去歇歇,卢天雄挽留不住,便命镖店里的车,把唐金虎、刘得飞二人送回去了,是时,已是二更时分。

他们住在栈房,是分为两个单间,为什么二人不在一个屋里住呢?这就是唐金虎要摆一摆派头,现在这栈房的屋子,几乎全都被他们的人包下了,唐金虎嘱咐刘得飞在此:“千万不可露出一点穷气来,处处都得吹着.这与咱们的买卖有关,因为这次出了名,以后就许不断的要来张家口,卢天侠是这里镖行的头领,咱们不可得罪他。他的兄弟卢天雄又在北京,咱们都是同行,嗣后更得常联络着,可是……”说到这儿,忽然他又不说了,只把眼睛看着刘得飞,带笑的问:“刚才你看见卢天侠的女儿没有?”刘得飞说:“看见了又怎么样?”唐金虎笑着说:“我不过是问问,你觉着那姑娘长得如何?”刘得飞说:“我没看清楚,我也向来不爱看人家的姑娘。”唐金虎故意纳闷的说:“那么你将来就不娶媳妇了吗?”刘得飞听人谈到“媳妇”两个字,就好象大姑娘听人说到“婆婆”似的,立刻脸就红了,摇着头说:“要媳妇于吗?不娶媳妇就不能够活着了吗?”唐金虎伸着大拇指头向他夸赞着说:“对!这才是英雄的话,为人无论多大的本事,一近女色就完了!我看卢天雄现在是要用美人计,……”刘得飞问说:“什么叫美人计?”唐金虎笑着说:“没有什么的,我不过是随口说说,这些话就不必提了,咱们还是说点正经的。现在镖是交 了,明天大概就可把账全都算清,其实依着我的意思,明天就回去,回到北京你就看吧,不定得有多少号儿的大生意,都在那儿等着咱们昵。可是这些伙计都愿意多歇两天,他们还都想办点货,什么口磨,羊皮等等,都想要带回去再赚一笔钱,可是我主张咱们决不可在此多留.后天,无论如何也得走!”刘得飞也愿意快些回北京去,他是另外有一件心事,就是现在腰间系着的带子和那些东西,“小芳待我真不错,她给我的这些东西跟金银,我要不收下,倒象是看不起她啦,可是她对我的这些好意,我拿什么报答她呢?给她买点什么呢?……”因此也颇费了一些心思。

次日,唐金虎的“镖主儿”把账都算清楚了,沉沉的银子四五封,约有三百两,他就先给了刘得飞四十两,叫他先花用着。刘得飞十分高兴,跟一个同来的小镖头,出去,买了五斤口磨,一对狼皮褥子,还有一盒子奶酥,两幅牛毛毯子,这全都是张家口的名产,他买来了,也不说明是送给谁,就拿回到栈房里。卢天雄又在这里了,可是见刘得飞一回来,他却就走了。唐金虎把他送出门去,回到屋里又气又笑,说:“到底是叫我猜着了!卢天雄用的果然是美人计!”刘得飞又问说:“什么叫美人计?”唐金虎说:“这事情我也不能瞒着你,卢天雄跟随在咱们的后边来到张家口,他原来不只是看望他的哥哥,他却是想给他的侄女做媒,他看上你啦,他的哥哥要招门纳婿,叫你到他的家里,不但作养老女婿,还得给他当伙计,卢天雄也是想跟你拉成了亲戚,以后借重你的名声和武艺,好帮助他保镖!”

刘得飞一听,不由有点生气,同时又想那卢姑娘,她叫什么卢宝娥,长得可也不错,会写会算,听说还有一身好武艺……

唐金虎拍着他的肩膀说:“老侄!你不用生气,我已经用话把他们顶回去啦,我说:不行!刘得飞他自己说过,他决不娶媳妇,他是一条好汉子,以后是专心练功夫,交 朋友,走江湖,决不要家口之累……”

刘得飞倒有些怔住了。唐金虎又拍了他的肩膀说:“老侄,我是跟他们这样说呀!叫他们死了心,断了念头,其实,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又没出家,还能够真一辈子也不娶媳妇吗?只是,凭你刘得飞今日有如此的名头,又有咱们这买卖兴隆的镖店.你想说亲,真的,要多少有多少,这就得端端架子了,得细细的挑一挑,选一选啦,凭卢天雄的侄女,昨天咱们看见的那个姑娘,长得那么黑,好象是尉迟恭的二姨,张飞的三舅妈,李逵的妹子,包公的大姐,真还没有我俊俏昵,会能够配得上你?再说十八岁的姑娘还没订亲,整天跟些镖头伙计在一块,谁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不过就是认得几个字,会算账,可是那算什么?开镖店,做买卖,要叫媳妇管账,那还能有出息?所以我就跟他们说了,不行!不行!刘得飞是我的侄子,由我这儿就不行!”

刘得飞眼里的那个卢宝娥,倒实在不像唐金虎说的这么难看,不过既是已经说出“不行了”,那就不行吧!实在说,可也真不行,我将来的媳妇,也是得挑选挑选.我觉着最合适的就是小芳,因为我们两人有缘.从扔苹果的时候她就跟我好,直到现在给我绣带子、赠金银,她实在是最关心我的,她长得又那么白,而且好看,他的爸爸老常九人也不错,只是,根本这是瞎想,根本这更不行,因为她不但已嫁了韩金刚,还有了孩子,我刘得飞是好汉子,决不欺天害理,做遭人唾骂之事!

当日他的脑筋很乱,这才难办呢?打天泰镖店,斗追魂槍,杀判官笔,那都不算什么,惟有这些事,——将来说媳妇的事,可真为难!卢宝娥既不行,小芳更不行,将来就是遇见“行”的,我也不要,我真决心作和尚了。

晚间,他宿在他那屋里,孤灯一盏,客味凄清,窗外又簌簌的落下雨来,他将屋门关好,躺在炕上,先解下那条板儿带子。

翻来覆去的看了多半天,觉着活计真细,小芳的手儿真巧,这比打算盘写账可难得多啦,女人还是应当学这本事才对。他又把那两个小“如意”拿出来细看了看,这种东西也是金子做的,薄薄的,前面象是个小老虎头,连着一个小铲子似的,这就叫“如意”,听说它的样式很象是草书的“如”字,取言利之意,皇上赠给有功的大臣,大臣赠给他的亲友,尤其是订亲,或是祝寿,大都要用这种礼品,小芳把这东西赠给我,可不知是什么意思,她也是愿意我处处随心,事事如意吧?她可不知道,无论我出多大的名,发多大的财,受多少人的恭维,我也还不算如意,我不喜欢,我心里还有时难过,除非是再遇见我的师父彭二,他老人家照旧的跟我好!……

想到他的师父,他确实的伤心,窗外的雨声,如增添他的愁绪,他就吹了灯,睡去了,可是睡了也不知有多少时候.他在梦里,突发生了一点惊异的感觉,立刻就醒来了,这也是师父彭二把他训练成了的,只要是一醒,脑筋当时就清楚,现在他觉出屋门是开了一道缝,外面籁籁的雨声,还不断在响,有一股潮湿的雨气,随着风儿吹了进来,他觉出是有人进屋来了,他可不敢抬头去看,因为这时要是一动弹,进屋来的这个人必定拿着刀,钢刀一落,自己的性命就完了,所以他依旧装睡,两眼却微微的睁开,只见进屋来的这人已到了炕边,穿的是黑布裤子,身材似乎不大高,竟伸来了一只手,刘得飞一看,不由得惊讶,因为这是一只纤纤的女人的手.指头上带着三个戒指,他可真害伯了,当时就翻身而起,嚷一声:“你是干什么的?”这女子却也惊吓了一跳,当时由炕上拿起来一件东西,呼的一声就跳出屋去了,屋门就开了,外面的雨下的还真不小,刘得飞着急说:“把我什么东西拿了去?”他找了找,裤腰带也在身旁了,可就是没有了那两个小如意,他当时就明白了,想必是在自己没睡觉的时候,在灯旁拿出那两个小如意来玩赏,大概在那时,就有人隔着门缝儿偷偷的看见了,其实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她拿了去就拿了去吧!我也不要啦,反正我也知道她是谁啦!于是,把屋门又关上,点上灯,系好了板儿带子,穿上鞋,细细的再查看,别的东西全没丢,就是那两个小如意,真没有了,未免心里有气,就骂着说:“好不要脸!”而这时,突然间门又开了,“扑”的一声,外面的人,把他的灯给吹灭了,其时快极,他简直没看清楚外面那人的模样,他立时大怒,抄起宝剑就追出了屋,只见那人在雨中一纵身就上了对面的房星,却飞来了一支暗器,刘得飞一伸手就接住,原来是一支钢镖,说:“你就是这本事呀?我犯不上理你。”遂就带着气把屋门又关上,关得严密的。把灯又点上,灯捻挑得很高,屋子真是亮得很,他就心说:“你再来吹把!反正我不来理你。我刘得飞是好汉子!”当对,他就象赌气似的,索性不睡了,待了半天,外面那人再也没来,他就又把得来的那支镖,就着灯光细看,觉着分量极微,又细又小,这是一种“女镖”,打也打不死人,不过,太讨厌了,我真得赶快离开这儿。

雨下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还不止,路上尽是污泥,车马都不能够走.这可真没法子动身。唐金虎出着急,说:“我还不放心家里呢,昨儿夜里我做一个梦,梦见咱们一走,追魂槍吴宝就到我家里大闹,把我的小孩都给打伤了!”刘得飞说:“不致于吧?吴宝要是那样,他一生的名头更算完了。”唐金虎说:“是啊!我做的是梦呀,可,万一要是真的呢?也别说吴宝就不能够干那事,他气疯了,什么事情全都做得出。”刘得飞没有言语,唐金虎也没提昨儿夜里的事,大概他是不知道,刘得飞也没有告诉他,就把那支镖收起来了。

雨下得真愁人,待了些时,忽然镇成镖店又派了一辆骡车来,说是请唐掌柜的跟刘大镖头前去吃酒,那儿全都已经预备好啦,刘得飞摇头说:“我不去啦!”唐金虎却又有点犯馋,就悄声说:“咱们别不去呀!本来昨儿卢天雄来提亲,我满口的说不行,不行,卢天雄脸上的颜色就不大好看,今儿请咱们,咱们要是不去,那可就把他们得罪了,既是同行,将来还要在这条路上做买卖,总是不得罪人为是,何况人家的卢宝娥长得虽然黑。可是个黄花女儿,人家自己还看得很重呢,咱们不要,别人抢还许抢不来呢,那件事就不用提啦,咱们还是不妨去吃他的菜喝他的酒。”

刘得飞也不愿把事情弄得太僵,所以他就跟唐金虎坐着车,冒着雨,又到了镇成镖店,今天这里的菜酒预备得特别的丰富,卢天侠,卢天雄,对刘得飞招待得更为殷勤,吃饭的地方仍是在那柜房,一来的时候倒是没有看见卢宝娥,可是待了会儿,因为有几个伙计从外面收了帐回来,这就不能够不把管帐的小姐请出来给算一算了,当时卢天雄一边吃着饭,一边就派人到里去请,并且说:“你去告诉宝娥姑娘,这儿没有外人,还是唐大叔,跟她的刘大哥,她要是还没吃饭,就叫她也到这儿一块来吃吧、我们的菜,还没有动哩。”一个伙计答应了一声,出屋去后,待了好长的时间,才见那卢宝娥打着一只油纸伞从里院出来,走到这柜房的门前卸了伞进了屋,却谁也不理,唐金虎带着笑招呼了一句说:“我们这儿给姑娘留着座呢?来吧!”宝娥却摇头说:“我吃过了。”她真是连眼皮儿也不抬。她今天换了装束,穿的是红缎子的小袷袄,绿绸子的袷裤,特别显出来妖娆,一直就奔那账桌“吧啦吧啦”的去打算盘,这里刘得飞不由的向那边看了一眼,心里却想起来昨夜的事,暗想,我应当问问她,得叫她把那两个小如意还给我.因为那是人家的,可是,万一昨儿晚上的那人要不是她,是我猜错了,那可就麻烦了!这件事在他的心里斟酌了半天,结果是不好意思去跟人家要,因为那本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更因为昨夜那件事,既是连唐金虎全不知道,也就不必再说出来了。他发着呆挟菜,卢天雄给他斟了酒,他也就喝,此时,卢天雄当着面又夸赞她的侄女,说卢宝娥的刀法多么强,镖打的多么准,“既能写,又会算,这不是夸,她要是个男子,是我的侄儿,我早就把她带到北京去啦,真的,说实话,她也许早就把什么追魂槍吴宝,跟判官笔小罗崇打的降服了,唐大哥跟刘镖头你们可别恼,果真那样,这次的买卖你们也许落不着,我们在这儿有家,又有买卖,这条路上必定比你们吃的开,无奈!宝娥是个姑娘,是我的侄女,可就不能帮助我干什么了!”

卢天雄当着大家夸他的侄女,原不要紧,但是他这话味儿里却带着有点妒嫉唐金虎,轻视刘得飞的意思,刘得飞不禁笑了笑,但这笑似乎近于一种冷笑,唐金虎也忍不住说:“这也不要紧呀!卢二弟,你应当把侄女接到北京去,叫她帮你做做买卖,那你一定得大发其财!”卢天雄却摇头说:“不行!不行!我哥哥他把女儿养得太为娇贵,在柜房上办事.他还放心,有几次宝娥都打算跟着镖车出去闯练闯练,可是她爸爸不愿意。”这时卢天侠倒是在旁直摆手,说:“为这事,天雄常常跟我抬杠,咱们也不是把女儿养成千金小姐,却是咱们原是好人家,虽说以保镖为业,可不是江湖卖艺的,哪能够指着姑娘出去作买卖呀?”他望着刘得飞说这话,刘得飞听了就颇表赞成,连连说:“对!对!女的哪儿成?我在镖店也这么几年啦,从来没听说谁家镖店有过女镖头。……”他是无意之中说出了这话,不料就被那边的卢宝娥听见了,当时就用眼睛向这边来狠狠的瞪。刘得飞又微笑一笑,他这一笑,可笑出祸来了,那卢宝娥立时就站起身来,气忿忿的问说:“你笑什么?你刚才谈论我什么?”刘得飞也不由得生气,就说:“我笑,你还能够拦得住我吗?这太岂有此理了!谈论你那是你的爸爸。”卢宝娥说:“你也说来的!”那账桌旁边的两个正在交 帐的伙计。赶紧给劝解。唐金虎跟卢天雄却都不言语,卢天侠倒是说:“宝娥!不可跟刘大哥这样!”卢宝娥却尖声的嚷起来说:“他是谁的刘大哥?我不认识他!什么他在镖行多年?我就没听说有他这么个人!现在来到咱们这儿……”刘得飞也忿然站起身来说:“不是我要来的,是你爸爸跟你叔父请我们来的!”卢宝娥却说:“他们请你来?我今儿却要叫你们滚出去,以后你们还休想来到张家口!”刘得飞不由得更是冷笑,说:“你好大的口气呀!”

这时突见卢宝娥抄起算盘打来,幸亏刘得飞伸手给接住了,要不然准得把杯盘碟碗尽都打碎,这时卢天侠气了,怒喊道:“宝娥!你这是怎么啦?给我得罪朋友,教人笑话我没有家教!快走!……”他的女儿可又抄起砚台,用手高高举着,还要向刘得飞来打。刘得飞也怒目相视,说:“你来吧!你的镖我都不怕,这什么算盘、砚台,我更不怕了!”卢天雄倒怕下不来台,赶紧把他的侄女劝出屋去,劝回了里院,这里唐金虎一声气也没有哼,他倒是愿意卢宝娥跟刘得飞揪打起来,顶好卢天侠卢天雄也跟他们打到一块儿,那样一来,虽说交 情是吹了,以后还许成仇,可是毕竟比他们卢家兄弟用美人计,把我好客易给请到手的刘得飞夺了去,叫他们又得女婿又发财,叫我一个人落场空,将来还得挨吴宝的打,给判官笔找我去报仇!那又强得多了。所以他现在就是“坐山观虎斗”,愿意刘得飞怔来一气,把卢家的人全都给得罪了,才好。没想到,没有打起来。卢宝娥“蛾眉直竖.杏眼圆睁”的凶了一阵,经她的叔父一劝,她就往里院去了,卢天侠又给刘得飞敬酒布菜,说:“我这个女孩子缺少管教,刘镖头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刘得飞居然又笑了,连连摇头说:“没有什么的,我决不放在心上!”唐金虎却心说:喝!你的心可真宽,就是不能因此发生了嫌隙,可也不应当立刻就饮酒和好呀!因此他不大赞成刘得飞,本想再讥讽他几句,使他生一场大气,拂袖而去,可是又想不起说什么话,才能够有效;正在思索着,卢天雄进屋来了,说:“得飞!你可别在意,我那侄女就是这个脾气,她回到了里院直哭,这都是我哥哥嫂嫂自小时把她娇纵的,可是你也别以为她跟你那样,就是瞧不起你,那可就错了,我这个侄女的脾气怪,她看得起谁,才跟谁发脾气呢,她越佩服谁,才跟谁越厉害,其实她的心里倒是一点也不厉害,她要是看不起的,就连理也不理,瞧也不瞧。”

唐金虎也不知他是说了些个什么,照他这样一说.卢宝娥扔算盘扔砚台,向着刘得飞大发雌威,那还是因为跟刘得飞特别的好啊?他们是还没忘了要把她嫁给刘得飞吧?这可不行,这是成心给我过不去,我非得想法子给他们拆台不可,于是就笑了笑,说:”二位卢老兄,说句实话,你贵府上的这位小姐,我跟我这个师侄,可都惹她不起,咱们也别因此耽误了交 情,我们已经打搅半天了,现在就要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