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镖”一事,已随着交 通的便利,币制的革新,武器之改良与夫各地警察组织之进步,而成为过去的名词了。无论相距多么远,可以用现代的交 通工具将它缩短,用不着什么叫“起旱”“打尖”“投店”,无论多少款项,一纸汇票或是拍一个电报,便可以转移过去,用不着成鞘的银,整块的金往返搬运,无论有多么好的身手,或是手使什“龙泉”“太阿”削铜剁铁的宝剑绝对斗不过洋槍,再说现在到处都有警察,所谓“江湖好汉”“绿林英雄”那是一万个也行不开的。所以,保镖的这项买卖已经投人提了,它受了时代的掏汰了,现在虽还存在着一两位当年的镖头,但也都须发如银.回忆着已往,真是一场“古老的梦”。
然而今日之“古老的梦”,在五十年前便是事实。民国九年十年之间,我还在北平“煤市街”,看见一家大买卖,粉墙上用黑墨写着是:“某某镖局”。我的先辈人也都能谈述当年那保镖的种种义侠慷慨的事,尤其是铁臂刘得飞与大刀王五,他们是后世镖行,可以说是“保镖史的末叶”,两位最出色的人物,我少时听来的故事化成的印象,至今偶一思起,他们仿佛在我的面前仍然栩栩如生。实在说,他们若是在今日还活着也必等于一个废物,但,似那等的血性男儿,激昂的壮士,在现代还真是少有。
我现在就要说铁臂刘得飞,在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进北京的那年,他就已经六十多岁了,他的胳臂据说有人用一辆满载着大石头的牛车的轮子去轧,也损击不了一点,我没看见,我也不大相信,但他确实有真功夫,直到七八十岁时,双手要举沉重的石锁,和“仙人担”,还是一点也不吃力。这只是说他的浑厚的力气,和健强的身体,尚武的精神;至于他一生的义侠行为,悲壮事迹,更多是令人可泣可歌。
刘得飞生在“京西”的门头沟,那地方是一片煤田,在清末时,就早已有人用了“旧式的方法”开采,卖给城里,那运输的器具——就是骆驼。
骆驼是一种庞然火物,然而它的头不大,尾巴尤小,四条细脚支着一个巨船似的身子,按说应当不大稳吧?但它的蹄子,即脚,却是很大,走起路来,慢条斯理的,不慌不忙的,好象是个老于世故的,艰苦而负重的人。它的身子又真富于曲线美,在背上是两个高高的“驼峰”,是天然的一付鞍鞘,生下就为人骑或是放东西的。
这家伙大概生在寒带,所以不怕冷而怕热,它的胃部构造很是特别,一次喝足了水,就可以存蓄起来,三天五天也不会渴,它最能显露本领的地方是蒙古一带的沙漠,所谓“沙漠中的旱船”就是它。它的巨大的蹄子踏着万里的荒沙.据说真比马还快,它能够水草一点也不进,而是安然的渡过了旱海,走到甘泉.蒙古人跟它是好朋友,北平因为地理上的关系,距离蒙古很近,所以就把它请了来,豢养着它,不叫它作别的,只叫它驮煤。
养骆驼的人家多半在门头沟,夏天还得带着它到海边,最好是秦皇岛——去避暑.北平的秋风一起,落叶飞,它就得回来了,因为这时家家户户,都得买些煤,都得叫它驮运,天气愈冷,它的工作愈为繁忙,在北平随时可以看到,一串一串的,每一串更少有七八匹都用绳儿穿着鼻子,颈上还挂着铃铛,随走随发出“叮啷噹啷”的悠扬而美妙的声音,如同安慰着人们的家寒。拉骆驼的人年纪不能太老,还须要有两膀子的力气,因伪每当将大袋的煤运到人的家门口时,骆驼就把前后腿都一跪,向地下跪倒,这就算是休息了,它可不能进人的家门口,因为它的身体太大,这就必须拉骆驼的人将驼峰之间放着的大袋的煤,每袋至少也有一百来斤,背在肩头上运进了人的家,倾在院中,或是倒在仓库里。
刘得飞就是这么一个拉骆驼的小伙子。那时他年才十五岁,什么事也不懂,他没有父母,每天只是跟着叔父刘大脖子拉骆驼运煤。起先他只能作“拉”跟“看”的工作,现在,他算是长成人 了,他就也帮助拉,沉重的煤袋压在他小小的肩头,他并不觉着吃重,而且他逐渐的往上去添,后来他竞能背负二百多斤的重量,同行的人没有一个比得过他。
他简直是一匹骆驼,比骆驼还健壮,身上永远穿的是破棉袄和破棉裤,连个帽子也没有,脸是永远乌黑,他也没法洗,因为天天得沾上许多的煤,他跟他的同行一样,被人唤作为“煤黑子”,他的脸黑得看不出模样是丑?还是俊?
刘得飞的生活十分的简单,每天只盼着买卖顺利,回来时,可以在彰仪门“关里”的大茶馆,吃一顿生葱生酱卷大饼,喝几碗“土末子”的茶,这就知足了,他不抽烟喝酒,也不赌钱,更不象有几个年轻的拉骆驼的似的,脸那么黑,还天天在想媳妇。他是根本不知道媳妇是怎么回事,反认为是一种怪事情,使人觉着“不大光明”的事情。
这一天他跟着他的叔父拉着一共四匹骆驼——最后还有一个小骆,是跟着它的妈妈练着走道儿的。煤,一共驮的是三千斤,天色还黑着,就冒着寒冷的北风离开了家.来到彰仪门关里的时候,天才大亮,今天的运气好,立刻就遇着了主顾,却是一个仆人样子的人,在前面领着他们,进了城,走了不算太远,就进了一个也不知是什么胡 同里,有个好阔的一家大门,这个仆人说;“到啦!先看看地方,你们就往里边搬吧。”现在刘得飞的叔父刘大脖子,因为脖子上的一个瘤子越长越大,连低头都不方便,他就借此为理由,索性不出力气了。这三千斤谋,这个人家全都买下,而叫卸在院里,一重一重的第四重院落,还得拐过一个夹道,进两重小门的一个空院里,因为这空院是靠着大厨房的后窗,煤放在这里取用着方便,刘得飞心里有点生气,暗道:“我今天可真应了那句话,门头沟的骆驼,倒了煤(楣)啦!”这个人家的老爷也不知是个干什么的,媳妇真不少,还有,大概是老妈儿跟丫头,都还很大的“讲究”,说:“送煤的!你可留点神,别把煤洒一廊子。煤,堆得高一点,别占着半个院子,听见了没有?”刘得飞没有言语,心里说:“还他妈的用得着你吩咐?”
于是他就一袋煤一袋煤的往里来背,上台阶,过门槛,进大门,二门,三门,垂花门.瓶儿门,过穿廊,游廊,许多的廊,“咕隆”的一声,倾倒在那个“指定地”,然后抖一抖口袋,就这祥,他出来进去的,不多的时间,已将煤堆成了一座小山,而空口袋也叠起了一大堆。忽听有人说:“哎呀!怎么这送煤的就是一个小孩呀?他可真有力气!”咯咯咯的又发出一阵笑,都是“媳妇”的声音,刘得飞扭着头四下去看,到底也没看见说这话和笑的人,但是他可更有了精神.加倍的努力,又来回走了几趟,便把三千斤煤完全卸完了,拿袖子擦擦头上的汗,当然又抹在脸上不少的煤,忽又听得有两声笑。“吧!”不知是从哪儿竟扔来了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
刘得飞看见了这个苹果,不由得一怔,心说:“这是谁,跟我闹着玩?”苹果在地下已经沾了不少的煤渣子,可是它那大而红,真诱得人发馋.本来,他哪里吃过这么好的水果?当下不由得就拾起来了,笑着说:“这是给我的吗?”四面看了看,还是没有人,只那个后窗户里,还有笑声,他知道那里边必定有人,向外边看得很清楚,他可就是看不见人家。他也没去猜那窗里到底是谁,就把苹果“(口克)”的咬了一口,真是又凉又甜,好吃极了,他就背起来那一叠装煤的空袋,一边啃着苹果,就离开了这个小院,往外走去。不想才又走在第二重院内的廊子上,忽见迎面来了两个人,一人当时就把他拦住,说:“喂!送煤的小孩,你哪儿得来的苹果呀?”刘得飞本来是很顽皮的,当下他就说:“是我买的!”他这么无意中的撒了一句谎,不料,就把这两个人,弄得生疑,由生疑而发了怒.后面的那个,浑身穿着绸缎,象是这里的老爷,但这个老爷又不象他看见过的那些作官的,为宦的。
那多半是些老头儿,而这个身高,膀阔,眼睛圆,胡 子髭着,脸面黑中透亮,年纪不过三十,简直象个关帝庙里的周仓,而在前面问他话的这个人,又活象个狰狞的小鬼。刘得飞哪里怕这两人,就又把苹果吃了一口,滋着牙笑着说:“难道就瞧不起我吗!瞧我买不起苹果吃吗?”
他这样的一再的嬉皮笑脸,不说真话,那小鬼似的恶奴,抡圆了巴掌.狠狠的就打了他一个嘴吧,把他嘴里刚咬下的一块苹果也掉了,半个脸是又发烧,又疼痛。他哭着跃了起来,抓住了这个人,嚷着说:“你凭什么打我!你,欺负我!他妈的,苹果又不是我偷来的!”他一用力气,就把那个人给揪得伏在地下了,他说:“你打了我,我就得打你!”说着,哭着,他就骑在这人的身上抡着拳头,一阵乱捶。这个人挣扎着说:“好小子!你敢打我,你是要反了吗?”可是这么大的人被他按住了,竟是翻不过身来。倒是那位周仓样子的“老爷”,有些力气,一手就把刘得飞拉开了,说:“你吃个苹果,并不要紧,可是你得说真话呀?到底是谁给你的,因为这苹果是特别大的一种苹果,在外边买不着。昨天人才给我送来,我都有数儿,再赏给你一个都不要紧,可是你不应说是你买来的,因为你就是有钱也买不来,我也不能说你是偷来的,可是,或者是人给你的,或者是你从什么地方拾来的,只要你说出实话,就没有你的事!”
刘得飞这才哭着说.“你,问你们家里的人去罢!我给你们送煤,不知怎么着,就由那后窗户掷出个苹果来,我也没看见是谁掷的,我想:苹果既没有主儿,难道就不许我拾起来吃吗?你们就打我?不行!”他还要揪住那刚起来的人拚命,却又被那位“老爷”拦住了。他这位老爷倒是一位老爷,别看长得象周仓,说话倒还讲理,他说:“得啦,得啦,他虽打了你,可是你也打了他,我明白啦!苹果一定是我家里的小孩隔着窗送给你的。”刘得飞说:“不是小孩,是你们家里的娘儿们,她掷出苹果的时候,还在那窗户里喳喳的直笑呢,我听得出来,是娘儿们的声音。”这位老爷的黑脸上发红,皱着眉连连的摆手说:“算了!算了!一个苹果,给了你也不要紧,你就去罢!”那个挨了一拳头的人.此时更象是一个小鬼儿了,他说:“喝!想不到我栽了这么个跟斗,竟叫一个送煤的小孩把我打了一顿。”他的老爷十分不耐烦的样子,又向着他连连的摆手。同时,刘得飞又背上那一叠空口袋,依旧啖着苹果,流着眼泪,就走出去了。
他到了门外,还不住的抹眼泪,他的叔父刘大脖子正在由一个仆人的手中,接过钱来,一五一十的点着,当时也没看见他这样子,待了一会,把钱数对了,他才看了他的侄子一眼,立时就惊讶的说:“怎么回事呀,谁打的你,脸怎么都肿啦?”刘得飞哭着,把刚才因为吃了人家的苹果,挨了打的事,详细的说了一遍。刘大脖子当时就气得不得了,直嚷着说:“他们凭什么打你?为个苹果就打人,这还行?干脆叫他把咱们的煤再给装上,咱们不卖给他了!”那付给他钱的仆人,赶紧就劝他说:“你说的这叫买卖话吗,我也不是偏护着我们老爷,我们的老爷金三爷,平时真没欺负过人,哪里能够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这一定是有别的事,绝不会只为一个苹果。”刘大脖子说:“我知道呀!我早就都听明白了啊!”
“苹果一定是这里边的年轻的娘们给我侄儿的,才叫老爷吃了醋。可是,你别瞧我这侄子个子高,实在他今年才十五岁,难道就会跟娘们吊膀子吗!他不过是嘴馋,为这个,能把他脸都打肿了?”
这仆人又劝他说,“得啦得啦!你们就认点亏吧!做买卖的人,总得忍点气,已经打了,你争也争不出什么来吧!就算拉个主顾得啦,以后我们绝不叫别家的煤,你们再送煤来,我们一定连价钱都不还!”
刘大脖子的大瘤子本来气得都跟紫茄子一样了,这时才渐渐的恢复了原状,可是还气忿忿的说:“我还敢给你们这儿送谋?这一回打了我侄子的嘴巴,下一回还不得把我这个大脖子砍掉了,得啦!我不敢惹你们,你们是恶霸!”
刘得飞牵起来一串骆驼,苹果早吃完了,他的叔父却仍是气恼着。
出了这胡 同往西走不远,就有一家大茶馆.刘大脖子就向他的侄儿说:“把骆驼停住,咱们先进这茶馆,吃点什么吧!”
这家茶馆比他们常照顾的那彰仪门外的茶馆,地方稍稍狭窄一点。堂倌里也有熟人,一见他们进来,就说:“喝!大脖子,少见哪!”又看见了刘得飞的这种神情,就惊讶着问说:“怎么啦,跟人打架啦?脸怎么都肿了。”
在这茶馆里喝茶的,吃饭的,谈天的,拿着几只鸟笼喂鸟儿玩的,人本来很多,都看见刘得飞被打的这个肿脸了。刘大脖子是一脑门子的气,指着南边说:“那个胡 同里的那家人,简直是恶霸,是阎王,因为他们家里的娘们给了我侄子一个苹果,就惹得他家里的老爷发脾气,就不容说话,他们就打人!……”
他又把刚才的情形详细一说,他是为给这个熟识的堂倌听,同时也有发泄发泄心里的不平之气,却不料他说话的声音太大,太激昂,就被这里的人全都听见了。当时,这里的这些人,有的是笑,有的也表示不平,有的互相加以谈论,简直很少是漠不关心的,并且,刘大脖子也不知那家人姓什么,可是这些人就全知道了,就有人说:“是韩金刚的家里呀!他们本来就是不讲理t!”韩金刚,似乎是很有名的,他家里的事情好象是颇能作为人的闲谈资料,因此就有人在旁边闲谈起来了,说:“他巴结上了黄老公,就给他补了个御前侍卫,当时他就比中堂的派头儿还大,立刻就拿势力欺压人!”又有的说:“今年夏天。他不是又把丽春班的小玲珑拿五百银子给接出去了吗?”对面又有个人说:“你们还不知道,卖老豆腐常九的女儿才十六岁,也被他连用钱带势的给弄到他家当小婆子啦。那家伙,真是个色里魔王!”
刘大脖子倒不管旁人的这些谈论,他还是在生闷气。刘得飞是脸疼得仿佛连嘴都不能张,心里幻想着,怎么样才能报这笔仇,他们叔侄要的是大饼,夹着生葱生酱,就往嘴里吃。正在吃着,有个人就走到他们的旁边来了,说:“小兄弟!你慢慢的吃,吃完了我带着你去见韩金刚,我要去问问他,绝不能就叫他白白的打了你。”
当下,他们叔侄就都停止了吃那大饼,而翻着眼睛看这个说话的人。这人,年纪有三十多岁,长得相貌不错,衣履也很整齐,看他穿那身打扮,好象是个练把式的,会武艺的,也可以说是就象街上的流氓 地痞。手里拿着一个铁鼻烟壶儿,腰带子上插着连着皮鞘的匕首。但是,此人的态度不恶,神情也很诚恳。可也不知他为什么要替刘得飞打这个不平。
刘大脖子是看见有人出来管闲事,他反倒缩了头,就说:“算了吧!我们还得拉骆驼运煤呢!哪有功夫跟他惹那闲气了?”
刘得飞却高高兴兴的说:“对啦!你得带我再去一趟,你们看看,我这半边脸越来越肿,牙都活动啦,非得叫他家赔我点什么才行!”说着他又哭了。
这个人却摆手说:“你先不要哭!哭,还算是好汉子吗?咱们也不是要向他韩金刚借端诈财,是至少也得叫他拿出几两银子给你买膏药。北京城里这个地方,有人是专爱欺负人,你这一回挨了嘴巴白挨了,他认为你是好欺负的,下一回就能留下你们的骆驼。这个亏不能白吃,走,我带着你问他去!”
堂倌在旁边笑着说:“好啦!彭二爷出头管这闲事了!”
这彭二似乎是很有名声,而平日颇受人尊敬的一个人,刘得飞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当时就要跟他去,刘大脖子是希望着这个彭二能够为他的侄子逼出来几个养伤的钱,还得表示他们拉骆驼的也不是好欺负的。他遂就说:“我在这儿等着,你们就去吧!至少得跟他们要五两,不,十两,还得说明了,我的侄子要是回到家里有点好歹,我还得叫他们给抵命。”
遂就在许多人的眼光相送之下,彭二带着刘得飞走出了茶馆。这里,就有好事的人,说:“玉面哪叱现在要去找韩金刚,这是成心找碴儿,说不定就得比比武呀!咱们快去看热闹吧!”当下就有好几个人也跟着走了.刘得飞被彭二拉着气昂昂的走,不多时就又来到刚才他卸煤的那个地方,他一看,正巧,门口儿停着两辆骡子车,那长得象周仓似的老爷!他就是韩金刚,带着个擦胭抹粉的小女人,刚要上车,也不知是要往哪儿去。彭二就赶上前去说:“韩爷!你先别走!”指着刘得飞又说:“是谁把这孩的脸打成了这祥?这太不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