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咏棠女士去后,友琴陪我到锦文社招待所。闲谈了一会,我向女士端详数四,忽地想着一事,问道:“我有一个问题要请教你,只是先要求你恕我无礼,我才敢说。”友琴道:“有说尽管说,为甚这样藏头露尾,闪闪烁烁,怪闷人的!”我道:“说了恐你恼,所以先同你商量。”友琴道:“奇怪极了,你话没有说出,怎么就会知道我要恼?我恼不恼,连自己也没有知道,你怎么倒先知道了?既然知道我要恼,就不应得再说了,还商些什么?”

我道:“责备的很是,我直直爽爽地说是了。我与君,不是四十年没有见面了么?”友琴道:“不错,四十年不见面了。”我道:“君当时只有二十多岁的人,隔上四十年,不是已经六十多岁了么?”友琴道:“不错,我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道:“这样,我便有个疑团解释不出。你是六十多岁的人,怎么容貌依然如旧,一点子没有老态,瞧着仍是二十多岁的人?请问,你有甚驻颜丹、却老术、延年方,可否告诉告诉我?”

友琴道:“就是这几句话么?”我道:“是的。”友琴道:“这也不算什么,也值得装腔作势,商量不商量,远弯兜转的,说上一大堆子没相关的话?”我道:“我恐你恼。你既然不恼,请你就告诉我了罢。”

友琴道:“这有什么难懂处!从前有句老话,叫做‘有三岁的老翁,百岁的孩子’。凡是一个人,心里头存了个老主见,不论什么事,动不动倚老卖老,那怕你三岁,也早老了。倘是心里头谦然不自足,常常地情愿学上去,不论什么事,自己总没成有见,总管的择善而从,便就一百岁,也是个少年。有动乎中,必发乎外。肚里头不老,外面怎么会老呢?”

我听了,不甚相信。友琴道:“你不信么?”我道:“不敢不信,也不敢深信。你的话,正如孟子所谓‘是或一道也’罢了。”友琴道:“你不信,我就给一个凭据与你。”我道:“很好,你拿了凭据出来,就不由我不深信了。”友琴不响,站起身走向外边去了。我道:“你这会子,到那里去?”友琴一边走,一边答道:“我就去拿凭据给你。”我心下很是纳罕,暗想:“他到那里去拿凭据,拿甚凭据来给我,我且瞧着。”

一霎时,友琴已返身进来。我这时候,眼巴巴先要瞧他的凭据。问他:“凭据拿着了没有?”友琴道:“拿在这里了。”说着,便将凭据向台上一掷。我一瞧,不觉又是个闷葫芦。

看官,你道他拿出来的什么东西?那里是凭据不凭据,原来却是一面小小的菱花镜子!我当时,可真糊涂了。问他:“这镜子是什么?敢是你拿错了么?”友琴道:“如何会拿错,这面镜子,就是凭据!”我道:“我真被你越弄越糊涂了。一面好好的镜子,如何说他是凭据?”友琴道:“你拿着瞧一瞧,就明白了。”

我听了他的话,果然拿来细细瞧看过。见是白铜镶边、磋光玻璃的一面手镜,并没半点儿尘埃,也没半个儿字迹。翻翻覆覆,看了个详细,竟看不出为甚算他是凭据的缘故,遂道:“我瞧,是个镜子。”友琴道:“我怕不晓得他是镜子么?只是镜子就是凭据,凭据就在镜子里头。瞧了镜子,就可以晓得凭据。正不必在镜子的外头,别寻什么凭据。并且,不光是这面镜子是凭据,随便那一面镜子,都可以作凭据的。”

我道:“我这会子,正如《翠屏山》剧里潘老丈所谓‘你不说,我还有点明白。一说,愈加糊涂了’。怎么凭据就在镜子里头?”友琴道:“照着镜子,不是自己瞧得见自己的么?”我道:“不错,果然瞧见自己的。”友琴道:“你瞧自己老么?”我道:“我是依然故我。”友琴道:“却又来,你从前不是三十多岁的人么?隔了四十年,不是七十多岁了么?却是依然如故。你要问我不老,还应先问你自己呢!这不是老大凭据,是什么?”我被他一说,自己仔细一想,果然懂不出这理由。

忽见茶房进来,报说:“有客来拜!”我问:“是那个?”茶房道:“有名片在此。”接来一瞧,见写着“苏汉民”三字。我向友琴道:“你何妨一同出去谈谈。”友琴道:“我还有事呢,再会罢。”于是,我一个人出去,同汉民谈了会子。汉民是医学大家,谈的话,都是专门学问。我听了,不大懂。汉民去后,我也就歇息了。

我自蒙咏棠女士留在锦文社招待所后,日子过得非常快活。那新中国的大人物,倒也都来访我。又兼友琴女士每天必来闲谈,所以,我竟住得日子都忘记了。

这日,友琴走来,向我道:“今天外面热闹得很,可要出去逛逛?”我道:“敢是有胜会么?”友琴道:“是极大的胜会。”我问:“是什么胜会?我可不知道。”友琴道:“你怎么连今朝日子都会忘记了?今朝,是中国立宪四十年大祝典的第一日。外边热闹得什么相似,你还一个儿躲在那里说不知道呢!这是通国皆知的事,独有你一个子说不知道。你想,你这个人背晦不背晦?”

忽然,走进一个人来,道:“你说人家背晦,你也不见得时髦呢!”回头瞧时,正是咏棠。友琴道:“咏棠妹,你说点子什么?”咏棠道:“我国现在有一桩天大的喜事,你知道么?”友琴道:“立宪四十年大祝典。”咏棠不等他说完,早截住道:“大祝典,果然是盛举,只是只关系着我中国一国。这桩大喜事,是全世界通有关系的。”友琴道:“我倒没有清楚。”咏棠道:“可知,你也是个背晦人呢!现在,全世界二十多国会议设立弭兵会,并万国裁判衙门,都已议决了。那弭兵会会所、合万国裁判衙门,都设在我们国里,并且,弭兵会会长,就举了我国大皇帝。你想,不是天大的喜事么?”友琴道:“确么?”咏棠道:“怎么不确,北京才到的无线电报。现在,各报馆都在刷印特别传单了。”

我道:“兵凶战危,每打一回仗,伤掉几许人命,丧失几许财产,那本是最野蛮的事情。能够弭掉,这是再好不过的了。以后,各国都好把兵备废掉。不要说别的,只那海陆军军饷、军械制造费,这两款省下来,国民也要轻去多少担负呢!只不知,那一国仁慈的君主发起的?”咏棠道:“原是我国皇上发起此意,特特派专使到各国投递国书,商议此事。难得各国君主、总统,一概都赞成,简派专使到北京,会商了一个多月。现已议定,弭兵会设在天津,会所建筑费,由各国公摊。弭兵会会员,即以各国的君主、总统充当。自此会设立后,全球万国,即不得再用兵力相战斗。遇有重大交涉事情,两国均可开明理由,到万国裁判衙门控诉。倘有违背会章,强行用兵者,即由弭兵会知照在会各国,共出兵力挞伐之。”

友琴道:“万国裁判衙门的裁判官,那一国人充当呢?这裁判衙门,又设在什么地方?”咏棠道:“万国裁判衙门,现在已经各国议决,就设在我国北京。那裁判官,也由各国公举的,共是正裁判官一员,副裁判官二员,陪审员三十六员。现在,正裁判官举的,齐巧也是我国人,就是前任外务部尚书、国际学公法学博士夏永昌夏老先生。副裁判官,一个是英国人,一个是美国人。陪审员里头,中国人也举着两员。”友琴道:“难得我们中国,出了这仁慈的皇帝,发起这从古未有的大善举,为人类谋幸福,为国家固邦基。我们中国人,走到外边去,面孔上也增添了无数光彩呢!”

我道:“这次预议此事的,不知共有多少国数?”咏棠道:“我们大清国是发起的第一国。此外,如英吉利、俄罗斯、德意志、美利坚、法兰西、意大利、葡萄牙、比利士、西班牙、瑞典、丹麦、土耳其、墨西哥、秘鲁、奥国、智利、荷兰、日斯班雅、暹罗、日本、波斯、非尼苏意拉,二十二国,没一国不赞成,没一国不表同意。连我中国,恰恰是二十三国。”

我道:“这真是盛极了!文明到这般地步,再要进化,恐怕也不能够了。”友琴道:“那里说得定,进化两个字,是没有止境的。一路进化,一路进化得上。譬如前四十年,我国比了他国,他国是何等文明,我国那一样及得上人家!谁料才过得四十年,已经跑过人家前头了。这会子,弭兵会、万国裁判所两事,照现在人眼光瞧起来,自然已经好极。作兴再过几年后,还有好的法子想出来,你我如何料得定?”

我道:“将来还有甚法子,可以胜过现在?”友琴道:“现在那里会晓得!譬如四十年前,你料得到现在的事情么?假使在四十年前,说到了现在,中国要怎样的富、怎样地强、学术怎样地昌明、实业怎样地发达,不要说人家听了不肯相信,就是自己,也要说自己是梦话呢!”

咏棠道:“将来的事情,我倒能够逆料一二。”友琴道:“你又不是仙人,如何会晓得未来之事?”咏棠道:“圣人说‘百世可知’,可见得,未来的事情,并非真是不能逆臆的。”我道:“不必争了!将来世界上,更有什么事比弭兵会、万国裁判所更要文明呢?”

咏棠道:“分久必合。我晓得,世界将来必有混一的一日。六国之并于秦,南北之一于隋,就是样子。”友琴道:“这可是你的武断了。现在的时势,怎么好与我国古时候战国、南北朝相比!”咏棠道:“不过地方大小不同罢了,局势也还相似。”我道:“就使局势相等,也必不会混合的。”咏棠道:“这是什么缘故?”我道:“混合必白于战争,战争必要用着刀兵。现在,既然设立了弭兵会、万国裁判衙门,交涉重要事件,都由裁判衙门审判。世界上,永永没有刀兵争伐的事,请教,怎样能够合并?”

咏棠道:“合并,何必尽由征伐!也许像日耳曼联邦政体是的,由各小邦,联成一大邦。异日世界各国,或者嫌那国界、种界不便,由各大邦、小国,自愿合并成功一个世界国呢!”我道:“你怎么有这样的理想?”咏棠道:“这乃是全世界人的公意呢!你看,各宗教所讲的天国咧、极乐世界咧,那一个不是大同主意。可知,人家总嫌纷扰的烦琐了。”友琴道:“不要多讲了,快出瞧热闹儿罢!”我就跟着他出去。

走至门口,被门限儿一绊,“拍蹋”一交,就此跌醒。见身子依旧睡在榻上,一个女人站在榻前,却正是好友李友琴君。才知方才的,乃是一场春梦。今年依旧是宣统二年正月初一,国会依旧没有开。因问女士:“你来了几时?”女士道:“才来呢!”我遂把梦里头事,细细告知了女士。女士笑道:“这是你痴心梦想久了,所以才做这奇梦。”我道:“休说是梦,到那时,真有这景象也未可知。”女士道:“我与你都在青年,瞧下去,自会知道的。”我道:“我把这梦记载出来,以为异日之凭证。”女士就瞧着我,一句句的写,写至上灯时候,方才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