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远天高两不灵,滥官污吏敢横行。

腰间宝剑如秋水,要与人间断不平。

话说知州心下踌躇了半晌,举笔判道:“卜吉不合逼取车脚钱,致不识姓氏妇人情慌走避,误落入井。井在久闭空宅之中,素多凶怪,及打捞不获,亦一异事也。卜吉原无威逼之情,似难抵偿。然误死人命,不为无因。合应脊杖二十,刺配山东密州牢城营当军。”当下当厅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字匠人,刺了两行金印。押了文牒,差两个防送公人,一个是董超,一个是薛霸。当厅押了卜吉,领了文牒,带卜吉出州衙前来。卜吉到州衙外立住了脚,回头向着衙里道:“我卜吉好屈!妇人自跳在井中,我又不曾威逼他。他又不是别人,是本州土神,教我下去获得这件宝物献你。你得宝物,自应免我之罪。倒把我屈断刺配密州去。我若挣扎得性命回来,却将你隐匿宝物事情,敲皇城,打怨鼓,须要和你理论!”董超见他言语不好,只顾推着卜吉行了。薛霸道:“你在这里出言语,连累我两个,却是利害。”急急离了州衙。走到一个酒店,三个人同入来坐定。董超道:“取两角酒来。”薛霸道:“卜吉,我两个虽然是奉公差遣,防送你到山东密州。路程许多遥远,你路上也要盘缠,我们自不曾带盘缠随人走的。你有甚亲戚相识,去措置些银两,路上好使用。我两个不要你的。”卜吉道:“告上下!小人原有些钱,为吃官司时,不知谁人连车子都推了去。今叫我问谁去讨。小人单身独自,别无亲戚,盘缠实无措办处。”薛霸焦躁道:“我们押了多多少少凶顽罪人,不似你这般嘴脸。你道没有盘缠,便是李天王,也要留下甲仗,生姜也要捏出汁来。有我们手里的行货,不轻轻的放了。”说了一场,还了酒钱。两个押着卜吉出郑州西门外来。

正走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声:“董超!”董超回头看时,认得是本州吴孔目。便叫薛霸押着卜吉先行。自己落后一步,与他相见。吴孔目道:“在下奉知州相公所委,适断配卜吉出来,这厮在州衙前放刁。如今奉知州相公台旨,叫你二人怎的做个道理,就僻静处结果了他,揭他面上金印回话,重重赏的。”董超应承了,自赶上来和薛霸知会。只就前面林子里结果了他休。

两个押卜吉到一所空林子前。董超道:“我今日有些困倦,行不动,且就这林子里睡一睡则个。”薛霸道:“才离州衙,行不到三十里路,如何便要歇?”董超道:“今日恁起得早了些,要歇一歇。只怕卜吉逃走了时,生药铺里没处买你。等我们缚一缚,便是睡也心稳。”卜吉道:“上下要缚就缚,我决不走。董超将条长索把卜吉缚在树梢上。提起索头去那边大树枝梢上倒吊起来,手里拿着水火棍道:“卜吉!我们奉知州相公台旨,叫害你,却不干我们事。明年今月今日今时,是你死忌。”卜吉慌得魂不附体,两眼吊泪,哀告道:“二位!我与你目前无冤,往日无仇。便是知州相公,我也并没得罪于他。如何就要结果我性命?望二位开天地之心,保留残命,生生世世,当效犬马之报。”一头说,一头泪如雨下。董超道:“你啼哭也没用。知州相公怪你在州前放刁,要结果你。他是一州之主,谁敢违拗。你要性命,我回去倒要替你受毒棒不成。”薛霸道:“董超哥!有恁般闲气力与这蛮子讲话。早了早放,等他阎王面前快讨个好人身。”说罢,在董超手里劈手夺过棒来,却待举起要打。卜吉道:“苦呀!苦呀!我命休矣!”猛然记得与我宝物的圣姑姑,曾说有急难时教我叫他。乃大叫“圣姑姑救我则个!”叫犹未绝,只见林子外面一个人大喝道:“防送公人不要下手!我在此听得多时了。”董薛二人吃了一惊,慌忙就跑出林子外面来看时,是一个先生。怎生模样?有“西江月”为证:

奕奕风神出众,堂堂七尺身材。面如紫玉美胡腮,两点朗星堪怪。

束发铁冠如意,红袍腰系黄绦。天师张姓自天来,只少虎儿骑在。

那道士摔拳拽步,赶入林子里来,看着两个公人道:“知州叫你们押解他去。如何将他吊起害他性命,是何道理?”两个公人慌了手脚,道:“先生!我们奉知州相公台旨,并无私怨。”先王道:“你乱道如今官司清明如镜,缘何无罪要坏他性命?我是出家人,本当不管闲事。适才听得林子里高叫圣姑姑,是何意故。你且放他下来,待我问他。”董超只得把卜吉解放了。卜吉道:“告先生!听卜吉说。我因贩皂角去东京,卖了回来,路上见一妇人叫脚疼走不得,许我五百文钱赁我车子载他。到郑州东门内一个空宅子前,这妇人跳下车子走入去。我不见他出来,入去一时妇人自跳下井去。地方人道我逼他下井,捉了我解到官司。知州叫我自下井打捞死户,我下去时原来井里没水,却有一条路,见一所宫殿。遇着个仙姑与我一件宝物。叫我送与知州免罪。临上道时吩咐我道,若有急难时便叫圣姑姑。”先生听得说了,道:“原来恁的。”看着两个防送公人道:“这卜吉不当死,遇着贫道。”可同来林子外村店里吃三杯酒,更赍助你们些盘缠,好看他到地头则个。”董超薛霸道:“感谢先生!”

四个人同出林子外来。约行了半里路,见一个酒店。四人进那酒店里坐了,酒保来问道:“张先生!打多少酒?”先生道:“打四角酒来,有鸡回一只与我们吃。”酒保道:“街市远,没回处。”先生道:“又没甚蔬菜,如何下得酒?”酒保道:“酒来了。”四个人一家吃了一碗。先生道:“有心请人,却无下口。”东观西望,见壁边一只水缸。先生看时,是一缸干净水。先生袖内取出一个葫芦儿来,拔了塞儿,抖出一丸白药来,放在水缸里,依先去凳上坐了,叫酒保来道:“我们四个如何吃得淡酒!我方才将下口放在你水缸里,与我将去煮来。”酒保道:“张先生!你四个空手进来,不曾见什么下口。”先生道:“你自去水缸里看。”酒保去看时,只见水动,双手去捞,捞出一尾三尺长鲤鱼来,道:“却不作怪!”只得替他犀了鱼,落锅煮熟,又加些盐酱椒醋,将盘子盛了捧得来与他,四个一面吃酒,董超道:“感谢先生厚意。”薛霸道:“这鱼滋味甚好,怎的再得一尾吃也好。”先生道:“这个不足为礼,贫道平日好饮贪杯,难得相遇二位,四海之内,皆相识也。若不弃嫌,同到贫道院中,尽醉方休,来日起程。不知二位尊意如何?”薛霸是后生心性,道:“难得先生好意相请,今日也将晚了,我们就同往仙院借宿一宵。只是不当取扰。”董超终是年纪大,晓得事,叫薛霸到静处说道:“这先生是个作怪的人。着甚来由,同他到院中去?”薛霸道:“董大哥!你空活这许多年纪,不识得事。这酒店里主人家也认得他,但有差迟,只问酒店里要人。”董超道:“也说得是。”

先生还了酒钱,四个人离了酒店。一路说些闲话,不知行了多少路。只见那先生用手一指道:“这个便是贫道小庵。”董超看时,好座茅庵!不甚大,盖得团簇。庵前庵后没一个人家,两个便有些心疑。

先生开了门,请三人,就门前坐地。先生道:“你们三个莫忧,这里尽有歇宿处。今晚且快活歇一夜,来早便行。”此时是六月中旬,月儿早上。先生掇张桌子出来,放在外面。入里面去安排出荤腥菜蔬之类,铺在桌上。先生道:“方才在酒店中请二位,不足为礼,就此尽醉方休。”两个公人面面相觑,私议道:“这先生酒店里请我们吃了。如今来在庵里,又安排许多酒食。欲待不吃,肚里又饥。待吃他的,不知他主何意故?”薛霸道:“我两个押着这一个罪人,干系不小。方离郑州一程路,就撞着这个蹊跷张先生。倘若是有些缓急,都有老小在家里,不是耍笑!”董超道:“不来由客,来时由主。既到这里,且吃了他的,看他如何。”先生将酒出来,各人吃了十数杯,都饱了。两个公人道:“谢先生酒食,都吃不得了。我三个借宿一宵,来早便行。”先生道:“淡酒不足为礼,何心致谢。你二位且请坐。”那先生起身进去不多时,拿出两锭银子,都有五十两重,便道:“二位各收一锭,休嫌轻微。”薛霸不则一声。董超道:“感谢先生赐了酒食,已为过扰。这银两决不敢受。”先生道:“你二位权自收了,表意而已。”

二人被先生推不过,各收了一锭。先生道:“贫道有一件事奉告,不知你二位肯依么?”两个思量道:酒也吃了,银子也收了,如何不依得。便道:“先生休道一件事,十件事也依先生,但说不妨。”先生道:“你二位各收了五十两银子,做养家钱。念卜吉是个含冤负屈的人,贫道又不认得他,只是以慈悲好生为念。且听卜吉说来,他是平白的人,却叫他吃这场屈官事。望二位怎地做个方便,留他在庵里相伴贫道,贫道姓张名鸾。若知州问时,只说张鸾要救卜吉便了。不知二位意下何如?”董超不敢则声。薛霸却叫将起来道:“先生!你好不晓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虽是出家人,住在郑州界上,也属知州所管。他是本官问出来的罪人,什人敢收留他。你道我们得了你的银子,你便挟制着我们。你的银子分毫不动在此,请自收去。”先生道:“不须焦燥,肯留时便留下。不肯留时,你二位收下银子,再告杯酒。”董超道:“扰了先生酒食,又赐了银子。何须只管劝酒?”先生道:“不只劝酒,贫道有个小术,就呈二位看看。上至知州,下及庶民,都教他们赏个双月则个。”先生就怀中取出一张纸来,将剪刀在手把纸剪了一个圆圆月儿,用酒滴在月上,喝声“起!”只见那纸月望空吹将起去。三个人齐喝采道:“好!”只见两轮月在天上。有诗为证:

堪怜卜吉本无辜,献鼎翻教险害躯。

只为覆盆难鉴察,故将双月照糊涂。

先生道:“看贫道这轮明月面上,请一杯酒。”这里四人自吃酒。却说郑州上至知州,下及百姓,哄动了城里城外居民,都看空中有两轮明月。有那晓事的道:“只有一轮月,如何有两轮月?此必是个妖月。”且不说哄动众人。

却说这先生与三个赏月吃酒将散,先生道:“二位做个人情,把卜吉与了贫道罢。”董薛二人道:“我们家中各有老小,比先生不得。知州知道,我两家实难分解。”先生道:“知州吩咐你们,要安排他死,其事甚容易。我叫你两个带一件表证回,与知州看。”只见先生将道袍袖结做一个胳,揣在背后。双手揪住卜吉,用索子将卜吉背剪绑了,缚在草厅上。薛霸道:“先生你早晨要救他,缘何如今又要缚他?”先生道:“教你二人带他一件物事去见知州。”董超道:“不知教我两个带什的物事去?”先生道:“知州既要坏他性命,如今贫道替你下手剖腹取心,带去与知州,表你二人能事。”董超道:“使不得,这是断了的罪人。知州要谋害他,是知州的私意。如今将着心肝去,知道的,便是先生杀了他。不知道的,只说是我两个谋财害命。这一场屈官事,叫我两个吃不起。”先生道:“原来你们怕吃官事,我也是取笑你们。”便把卜吉解了,就安排三个人睡。先生道:“二位若回州里去时,说我张鸾要救卜吉,可牢记取。”三个叫了位置,就在外面歇宿,先生自进里面去了。

董超、薛霸二人一睡直睡到天明,闪开眼来看时,两个吃了一惊。身边不见了卜吉,也不见了庵院、先生。却睡在山神庙内,纸钱堆中。两个面面相觑道:“苦也!苦也!我两人不晓事,走了罪人。如何是好?”董超道:“我们不要慌,和你且告知州。”一迳回到郑州,正值知州午衙升厅。两个公人来厅前跪下,知州便问道:“你两个解卜吉往山东,何如今日便回?”董超、薛霸道:“告相公,昨日押卜吉上路去。在三十里外,撞见一个道士,邀到庵中,要夺卜吉,小人们和他争执。那道士是异人,剪一轮纸月,吹在空中,便见两轮明月。”知州听得,就道:“作怪!昨晚因见两轮月,吵闹了州城一夜。后来却是如何?”董超道:“那道士叫小人们就庵里歇睡了一夜。今日早起,开眼打一看时,却是个山神庙的纸钱堆里,正不知卜吉和道士那里去了。那道士自称他叫做张鸾。”知州道:“既有姓名,这妖人好捉了。”

当日即唤缉捕使臣吩咐。言说未了,只见一个道士铁冠草履,皂沿绯袍,直上厅前,高声道:“贫道张鸾在此。”喏也不唱。知州大怒道:“汝乃妖人,怎敢如此无礼!”道士道:“汝乃一州之主,如何屈断平民。卜吉无罪,把他刺配山东。路上兀自叫人杀害他性命,又取了他无价宝物,是何道理?”知州道:“休得胡说?他有什么无价宝物?”张鸾道:“金鼎现在你库中,我叫他出来。”只见那道士叫道:“金鼎金鼎!我今相请,作速出来,众人立等!”諕得知州并厅下的人都呆了。只见金鼎从空中飞将下来,两只耳朵煽动如翅膀相似,直飞到厅上。知州见了,道:“怪哉!怪哉!”说犹未了,金鼎内钻出一个人来。

那人正是卜吉,一跳跳出金鼎外来。右手仗剑,左手揪住知州,就厅上把知州一剑剁为两段。众人见知州身死,俱各手足无措。厅上厅下人都道:“终不成杀了知州,就恁地罢了!”一齐向前捉那道士、卜吉。两个见众人来捉,提着金鼎,跳在马台石上放下。两个齐把双脚跨入鼎,再叫声:“列位请了,我们去也!”将头向下一缩,两个人都不见了。忽然起阵狂风,风过处连金鼎也都不见了。众人面面相觑,都道:“自不曾见这般怪异的事。”就请本州同知管事,六房吏典,买办棺木,将知州身尸殓盛了。一面差缉捕公人,四下里搜捉张鸾、卜吉,一面商议具表奏闻朝廷。只因此起,有分教:大闹河北,鼎沸东京。朝廷起兵发马,收捉不得,直惹出一位正直大臣,治国安民。正是

聊将左道妖邪术,说诱如龙似虎人。

毕竟那时表奏朝廷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