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厨中乏短供,婴儿啼哭饭箩空。

母因附耳和儿语,爹有新诗谒相公。

话说糜都监倚富欺贫,见胡员外穷形窘状,负债不还。胡员外冒雪而往,落得一场怠慢,肚里又气又苦。倒是糜家老院子留义见饥寒之色,看他不过,拉他到僻静之处,一个小酒店内,拣副干净座头,请员外上座,陈学究下面陪席。唤酒保吩咐:“打两角酒,要暖得滚热,却不用小杯。有上好嗄饭,只顾搬来。”酒保道:“只有新出笼的黄牛肉,别没甚卖。”留义道:“有壮鸡宰一个却不好。”胡员外道:“一味足矣,何劳过费。”留义道:“简亵休笑。”留义亲到瓮边把酒尝得好了,方教酒保去暖。酒保满满的切一大盘牛肉,连小菜盐醋碟,一齐摆下。放着三个大瓯子,正待斟酒。留义夺了他酒壶道:“待我们自便,你自去宰鸡,快快煮来。”胡员外对留义道:“你老人家也请坐下。”留义道:“员外和教授在上,小人如何敢坐。”陈学究道:“你不坐时,连我与员外坐下的都不安了。”留义道:“既恁地吩咐时,小人旁坐斟酒,大胆休怪。”把大瓯子满斟两杯送与员外和学究吃。胡员外还是空心出门的,吃了两瓯热酒,便觉面红心跳,道:“在下不能饮了,有饭求一碗罢。”留义怕他肚饥,也不苦劝。便吩咐酒保道:“等鸡熟了,先拿一位的饭来,我陪教授还吃壶酒。”酒保煮熟了鸡,也剁做一盘,连酒送到。才去取碗盛饭,将一吃一添捧来问道:“那一位用饭?”留义叫送在胡员外面前,叫一声“请!”员外擎着饭碗在手,刚咽到一口,想着家中妻女,眼睁睁在指望,如今却空手而回,我便有这碗饭吃了,他们的饭,还不知在那里,几时到口。不觉吊下两行珠泪。陈学究已知其意,乃道:“当初是我多嘴的不是,带累员外将财买气,也料不到糜家是这样人。”又对着留义道:“你家家主公,少年与我相交,如一个人。百事与我商量,有仁有义。今日纱帽上了头,叫声老爷,就似阎罗王面前重换个人身一般,连肚里心肝五脏都变过了。”留义道:“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员外暂时落寞,终有好日。且请吃个饱,却又理会。若是我家主到底不认时,在小人身上会也打一个来与员外经纪过活。”胡员外道:“如此多谢了。”吃了两碗饭,便放下筷。留义道:“再请些。”胡员外道:“多了些酒,实吃不得了。”留义看着陈善道:“既不用饭,还劝杯酒么?”陈善道:“员外从来节饮。”胡员外道:“自从患难之后,一发来不得。真个是酒落愁肠,今日领二位高情,已为过分了。”陈善与留义两个也吃完了酒饭。陈善便立起身来,在袖里摸出三百文铜钱,把与员外道:“这一串钱,胡乱拿回家去,买顿点心,只恨穷教读,不能十分加厚。”留义唤酒保会过了钞,还剩得一百多钱,也送与胡员外,说道:“小人却轻亵了,聊当一茶之敬。”胡员外想着家中苦楚,又见他两个都出于至诚,只得受了,作揖称谢。正是:

有意种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阴。

有诗为证:

欺心官长输穷汉,有意家奴胜主人。

善恶俱由心上发,由来不在富和贫。

从来施不在多,要于当厄。东京城内有名堆金积玉的胡员外,今日患难中见了三百多铜钱,便十分欢喜,百分感激。可见好人原是容易做的,越显得糜都监的人品,反不如陈学究与留义了。

话分两头,且说张院君共女儿冷冷清清坐着。永儿道:“爹爹出去告人,未知如何?”妈妈道:“世情看冷暖,人面遂高低,爹爹没奈何担着脸皮去告人,知道如何。”永儿又道:“妈妈!雪又下得大,风又冷,爹爹去告谁?”妈妈道:“我儿!家中又没钱,不叫爹爹出去,终不成饥得过日了。我儿!你且去床头边寻几文铜钱,出巷去买些点心来吃,待你爹爹回来,却又作道理。”当时永儿去床头翻来倒去,止寻得八文铜钱。妈妈道:“我儿!都拿去买几个炊饼来,你且胡乱吃几个充饥。”永儿拖着一只破鞋,将衣襟兜着头,踏着雪走出不厮求院子来。那街市上不比深山旷野,这里往来人众,地下积雪不起,都践做烂泥,十分难走。永儿才转个湾,一脚踏个高低,跌上一交,手中铜钱,撒做一地,衣服都泥污了。永儿爬将起来,顾不得衣服,在烂泥中检起铜钱,只有七文,那一文不知抛向那里去了。寻了一会不见,只得罢了。行到大街卖炊饼处,永儿便与店小二道个万福,道:“叔叔,买七文钱炊饼。”小二哥接钱在手看时,有一文钱是破的,拣出不用。永儿把来系在衣带上,道:“只买六文钱罢!”小二哥把一生荷叶,包了六个炊饼,递与永儿。永儿接了,取旧路回来,已是未牌时分。永儿沿着屋檐正走之间,到一个空处,只见一个婆婆拄着一条竹杖,胳膊上挂着一个篮儿,从背后赶上前来。那婆婆怎生模样的,但见:

腰跎背曲,面瘦皮宽。眉分两道云,髻挽一窝丝。眼如秋水微浑,发似楚山云淡。形如三月尽头花,命似九秋霜后菊。

却原来是个叫化婆子,看着永儿道个万福。永儿还了礼。婆婆道:“你买什么来?”永儿道:“家中母亲教奴家买炊饼来。”那婆婆道:“我儿!好教你知道,我昨日没晚饭。你肯请我吃个炊饼么?”永儿口中不语,心下思量,我妈妈也昨日没晚饭,今日没早饭,这婆婆许多年纪,好不忍见,便解开荷叶包来,把一个炊饼递与婆婆。婆婆接得在手,看了炊饼道:“好却好了,这一个如何吃得我饱,何不都与了我?”永儿道:“告婆婆,奴家心不是都把与你,家中三口儿两日没得饭吃。妈妈叫爹爹出去告人,只留八文铜钱,教奴家出来买炊饼。中途跌了一文,又退了一文破钱,只买得六个炊饼。妈妈吃两个,奴家吃两个,还留两个等爹爹回来。只怕他没吃什么东西,要把与他救饥。因是婆婆年高,奴家不忍,只得让一个与婆婆吃。”婆婆道:“你妈妈问炊饼如何买得少了,你却说甚的?”永儿道:“妈妈问时,只说奴家肚饥,就路上先吃了一个就是。”婆婆道:“既然炊饼要将回去,把这文破钱舍我罢!”永儿全无难色,真个就在衣带上解下这文钱,递与婆婆。婆婆道:“倘你妈妈问起钱来,又是怎的回答?”永儿道:“只说街上泥泞,跌失了两文钱就是。”婆婆道:“难得我儿心好,且自聪明,实对你说,我不肚饥,不要吃这炊饼,还了你去。”永儿道:“我与婆婆吃,如何又还了奴?”婆婆道:“我试探你则个,难得你这片慈悲孝顺的心。我撩拨你耍了!”将这文破钱在手心中颠一颠,呵一口气,便变成周周正正的一文好钱,递在永儿手里。问道:“这法儿好么?”永儿道:“什么样法儿!婆婆教会奴家则个。”婆婆道:“这小法不为希罕,你肯学时,还有许多好耍子的,一发教你,你识字么?”永儿道:“奴家识得几个字。”婆婆道:“我儿!恁地却有缘法。”伸手去篮儿内取出一个紫罗袋儿来。外面细细一条麻索儿缠紧,看着永儿道:“你可收了。”永儿接了袋儿,道:“婆婆这是什么物事?”婆婆道:“这个唤做如意宝册,许多好耍子法儿,都在上面,你可牢收了。若有急难时,可解开册子来看便有解法。倘不省得处,只暗暗的唤圣姑姑,我便来教你,切勿令他人知道。”永儿把册儿揣在怀内。把这文变的好钱,直穿在里头裙带上。谢了婆婆先走,不上几步,回头看时,那婆婆忽然不见。有诗为证:

一枚炊饼见人心,罗袋天书报德深。

识得好心还好报,施恩何必吝千金。

永儿捧着炊饼还家。妈妈道:“我儿如何归来得恁迟,衣服都泥污了,敢是跌了一交么?”永儿道:“妈妈!街上雪滑难行,又跌失了两文钱,只买得六个炊饼。”妈妈叹口气道:“我儿!命苦的只是苦,多两个钱的炊饼,也饱不得我们一世,只索罢了。这泥污处莫动弹他,等待干时,擦去了就是。”娘儿两个把炊饼各吃了两个。那两个仍把荷叶包了,放在一边。

不多时,员外归来,妈妈见他脸红,问道:“你去这半日,见甚人来,那里得酒吃?”员外把中途遇了陈学究同到糜都监家这段话述了一遍,又道:“喜得天无绝人之路,亏了他家老院子留义,一片好心,请我到店中吃了酒饭,又与陈教授凑出三百多钱相助。”妈妈欢喜,教员外去籴些米,买些柴炭,且过三五日,又作区处。娘儿两个把剩下的炊饼又分吃了。等待米来,免不得做些饭吃。到晚去睡,永儿却睡不着,思想:“日间那婆婆与我册儿时说道,有急难,便可解开来看。今是爹爹虽籴得些米,彀得几日之用,少不得又是饥饿,也算做急难了。我且去开开看,有救饿的法儿没有。”永儿款款的起来,轻轻的穿了衣裳,走出房门。原来胡员外住下房屋,是一间一披。无非是些篱签土砌,那侧边披屋又破了,只好将就做个炊爨之所。把那一间屋隔断,做下两个卧房。前半段逼近了外街,自己老夫妻住着,后半段便把与女儿做房。却又在左边抽出一条走路,通着厨下天井里去。当夜永儿开门出去,虽不经由爹妈床边,却在紧贴壁,如何不惊觉了!妈妈问道:“我儿那里去?”永儿道:“我肚痛,起来有事。”妈妈道:“我儿想是受寒了,你起身时,仔细避风,多穿件衣服,莫要重重做病。”永儿道:“不妨事。”下床夹着了鞋儿,到侧边破屋内,只见雪光照耀,如同白日。厨下土灶沙锅面桶之类,无物不见,永儿去怀中取出紫罗袋儿来,解开细麻索儿,打一抖,抖出这个册儿来看时,只因胡永儿看了这个册儿,有分教:少年闺女,变成作怪妖精;倒运乞儿,仍作多钱员外,正是直教:

三十六州年号改,五六七载战尘飞。

永儿怎么样变化成就,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