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環繞皆山也。而山之蜿蜒起伏,可客人之散步而前後觀覽者,則嶺也。嶺之列在南北兩峰,與左右諸山者,皆無足稱。縱有可稱,亦不過稱其形勢。稱其隅位而已,並未聞有著其姓者。獨保叔塔而西一帶,乃謂之葛嶺。此何說也?蓋嘗考之。此嶺在晉時,曾有一異人葛洪,在此嶺上修煉成仙,一時人傑地靈,故人之姓,即冒而為嶺之姓也。
你道這葛洪是誰?他號稚川,原是金陵句容人。在三國時,從左慈學道,得九丹金液仙經,白日衝舉的仙公葛玄,就是他之祖也。仙公昇天之日,曾將上清三洞、靈寶中盟諸品經篆一通,授與弟子鄭思遠,囑以吾家門子孫。若有可傳者,萬勿秘。故此葛洪出身,原自不凡。但父母早亡,其家甚貧。卻喜他生來的性情恬淡,於世間的種種嗜慾皆不深戀,獨愛的是讀書向道。卻又苦於無書可讀,只得到山中去伐了些柴薪,挑到市上去賣,賣了銀錢,就買些紙筆回來,借人家的書來抄讀。且抄且讀,不畏寒暑,如此十數年,竟成了一個大儒。
有人勸他道:「兄之學業,亦可謂成矣,若肯出而求仕,便不憂貧賤了。」葛洪答道:「讀書為明理耳,豈謂功名貧賤哉?」勸者道:「功名可謝,而貧賤難處。今兄壯年,只因貧賤,尚未授室,設非出仕,則妻子何來?」葛洪笑道:「梁鴻得孟光為妻,未聞出仕。即欲出仕、亦自有時,何待人求?」勸者不能答而去。
葛洪學問既高,寄情又遠,故於閒居,惟杜門卻掃,絕不妄交一人。有興時,但邀遊山水以自適。一日,在青黛山數株長松之下,一塊白石上箕踞而坐,靜玩那滿山的蒼翠之色,以為生於山中,卻又不緊貼於山,以為浮於山外,卻去山遠了則此色又不復有,因而感悟道:「孟夫子所言『睟於面,盎於背』,正是此種道理,此山之所以稱壽也。」正在沉吟注想,不期此日,恰有個南海的太守,姓鮑,名玄,同了許多門客,也到青黛山來遊玩,先在半山亭子上吃了半晌酒,酒酣之際,各各散步。鮑玄偶攜了一個相士,正游到葛洪的坐處來忽見葛洪坐在石上,昂昂藏藏,丰神飄逸,不覺驚訝,因指謂相士道:「你看此人,體態悠然,自應富貴,何如此青年,甘居泉石?」相上因定睛看了一看,道:「這少年富貴固有,然富貴還只有限,更有一件大過人處,老先生可曾看出?」鮑玄道:「富貴之外,則不知也。」相士道:「你看他鬚眉秀異,清氣逼人,兩眼灼灼有光,而昂藏矯健如野鶴,此殆神仙中人。」
鮑玄聽了,尚不盡信,因走上前,對著葛洪拱一拱手,道:「長兄請了。」葛洪正看山到得意之所,低著頭細細理會,忽聽得有人與他拱手;忙回過頭來看時,卻見是一個老先輩模樣,只得立起身來,深深打一恭,道:「晚輩貪看山色,不識台駕到此,失於趨避,不勝有罪。」鮑玄見他謙謙有禮,愈加歡喜,因又問道:「我看長兄神情英發,當馳騁於仕路中,為何有閒工夫尋山問水,做此寂寞之事?」葛洪答道:「嘗聞賢人君子之涉世,即居仕路中吐握風雲,亦宜有山水之雅度,如老先生今日是也。何況晚輩正在貧賤時,去仕路尚遠,落得受用些山川秀氣,以涵養性。」鮑玄聽了大喜道:「長兄不獨形貌超凡,而議論高妙又迥出乎尋常之外,真高士也,可敬,可羨。」因而問姓。葛洪道:「尚不曾拜識山門,晚生小子安敢妄通。」鮑玄道:「我學生南海郡守鮑玄也,過時陳人,何足掛齒。」葛洪忙又打一恭,道:「泰山北斗,果是不虛。晚生葛洪,孤寒下士,何幸得瞻紫氣。」鮑玄聽了,道:「這等說是葛兄了。但不知仙鄉何處?」葛洪道:「祖籍金陵句容。」鮑玄道:「聞句容縣,三國時,有一位白日飛升的仙人,道號葛孝先者,兄既與之同姓,定知其來歷矣。」葛洪又打一恭,道:「此即晚生之祖也。自愧不肖,尚墜落凡胎,言之實可羞恥。」鮑玄聽了又不覺大喜,因顧謂相士道:「祖孫一氣,吾兄言神仙中人,殆不誣矣。」相士笑答道:「非予言不誣,實相理不誣也;非相理不誣,實天地間陰陽之氣不誣也。」葛洪見二人說話有因,因而問故。鮑玄遂將前看他所論之言,又細細說了一遍。葛洪此時聽了,雖謙謝不遑,然胸中早已落了一個神仙的影子在心坎之上。
葛洪見鮑太守賓客紛紛,恐他有正事,說罷,遂要辭別而回。鮑玄執手不捨,再三問明了居址之地,方容他別去。正是:
謾道知音今古稀,只須一語便投機。
況乎語語皆如意,怎不身心一片依。
你道鮑玄為何這等喜愛葛洪?原來他有一個女兒,名喚潛光小姐,最所鍾愛,尚未得佳婿。今見葛洪少年,瀟灑出塵,又有才思,甚是注意。到次日,就托相士為媒,來與葛洪道達鮑太守之意。葛洪惟以處貧,再三辭謝,當不得鮑太守情意諄諄,遂一言之下,結成了秦晉姻盟。又過不多時,竟和諧了琴瑟之好,夫妻甚是相得。
自此,鮑玄與葛洪在翁婿之間,便時相過從。原來鮑玄最好的是外丹,並內養之術。因見葛洪出自神仙之裔,便盡將所得的丹術。朝夕與葛洪講究,指望他有些家傳。葛洪因說道:「小婿聞修仙一道,要在各人自煉,雖有家學,亦不過是些平常導引之法,只好保養氣血,為延年計耳。至于飛升衝舉之事,想來定須大丹。」鮑玄聽了,深以為然,遂留心訪求大丹之術。
那時是晉成帝咸和初,司徒王導欲召葛洪補州主簿,以便選為散騎常侍,領大著作。葛洪固辭不就。後因東南一帶反了無數山賊,朝廷敕令都督顧秘統領大兵往討之。這顧秘與鮑玄原是舊交,臨行來辭,鮑玄因開筵款留,坐中命葛洪相陪。顧秘見葛洪器宇軒豁,間出一言,頗有深意,度其有才,因問他道:「目今東南一帶,山賊作亂,相連相結,將有千里。本督奉命往討,不知還該作何方略。葛兄多才,當有以教我。」葛洪道:「草野下士,焉知方略。但思賊本民也,洶洶而起者,不過迫於饑寒。有司不知存恤,復以催科酷虐之,使其不能生,便不畏死而作亂,實非有爭奪割據之大志。況一時烏合,未知紀律,恩詔並寬恤之令一下,則頃刻解散矣。若欲示威,鋌而走險,則天下事不可知矣。望老大人為天地惜生,為朝廷惜福。」顧秘聽了,不覺喜動顏色,因對鮑玄道:「令婿稚川兄不獨才高,而察覽賊情,直如燃犀觀火,而解散謀猷,竟是仁心義舉。杯酒片言,本督領教多矣。軍旅危務,本不當煩讀高賢,但思兵機叵測,倘一時有變,本督自知魯鈍,恐不能速應。一著稍差,豈不喪師辱國。意欲暫屈高賢,帷幄共事,設有所疑,便於領教,使東南賴以安靜,或亦仁人所願。望葛兄慨允。」葛洪因辭謝道:「芻蕘上獻,不過備大人之一彩。若借此臨戎,小知大受,鮮不誤事,烏乎敢也。」顧秘道:「一長便可奏效,何況全才。本督意已決矣,萬望勿辭。」隨命軍中取了一道縣尉的敕書,填了葛洪名字,並縣尉的衣冠送上,道:「暫以此相屈,尋當上請,自別有恩命。」葛洪還要推辭,鮑玄因從旁勸說道:「幼而學,壯而行,丈夫之志也。賢婿雖別有高懷,然積功累行,不出貧寒,則功名二字,亦人生所不可少。況知己難逢,今既蒙顧老督台汲汲垂青,實賢婿知己也。何不出而仰佐其成功,使東南萬姓死而忽生,擾而忽定,豈不於徒抱之仁心,更加一快乎?至於事後之功名,存之棄之,則無不可。當此之際,何必饑而不食,渴而不飲,虛費此耕鑿之功哉。」顧秘聽了大喜道:「鮑老先生之言甚善,葛兄不可不聽。」葛洪見交相勸勉,知義不可辭,方才受了敕書,穿了冠帶,先拜謝了聖恩,又拜謝了主帥,然後入內,拜別了岳父岳母並妻子,竟隨了顧都督,領著三軍而去。正是:
莫認丹成便可仙,積功累行實為先。
若徒硜守不為善,那得丹成上九天。
顧督師兵尚未到東南之界,葛洪早獻計道:「賊巢廣遠,難於遍剿,利在招降,固矣。但思招降亦不容易,必使其心又感又畏,方才貼服。今欲其感,須用大恩結之;再欲其畏,必須大威震之。大恩不過一紙,大威必須百萬。今元帥所擁有限,何以使其必畏?」顧秘道:「如此卻將奈何?」葛洪道:「洪聞先聲最能動眾。元帥可先發檄文於東南各府州縣,虛檄其每府發兵若干、糧草若干,每州縣發兵若干、糧草若干;某兵就使當守何險,某兵乘勢當攻何寨;獲一首級,當作何賞;破一營寨,當進何爵;候本督府百萬大兵到日,一同進剿。烈烈轟轟,喧傳四境。卻暗戒各府州縣不必實具兵馬,但多備旗鼓火炮,虛張殺伐之勢,使賊人聞之,自然驚懼。然後命洪率一旅,宣揚聖恩,沿路招而安之,定自畏威而感服矣。」顧督師稱其妙算,一一依計而行。不數日之間,各府州縣俱紛紛傳說大兵到了,有旨檄兵進剿,皆設旌旗、火炮、糧草,以為從剿之用。眾山賊聞知,莫不驚懼。強梁者尚思擁眾憑險,以圖僥倖,柔弱者早已悔之無及。過不得一兩日,忽又聞得恩詔到了,沿途都寫帖詔旨道:
萬物皆自傾自覆,而天地之栽培不息。凡我黎民,偶以饑寒而為賊誘者,朕甚憫之。若能悔過自新,可速納兵戈於各府州縣,仍各回鄉里安生,便曲赦其罪,蠲免其積欠錢糧,有司不得重徵再問。若果係饑寒,事平後量加優恤。有能誅獲賊首來獻者,賞千金,封萬戶。若執迷不悟,大兵到日,盡成齏粉,其無悔?
眾賊見詔書寫得明明白白,又且懇切,皆大喜道:「吾屬有生路矣。」
遂各人將所執的刀槍弓箭,盡交納到各府州縣來,竟一哄分頭散去。各府州縣轉取他所納的兵器,擺列在城頭之上,要害之所,以為助剿之需。賊首見此光景,無計可施,欲要擁眾,而眾已散了八九;欲要據險,而勢孤力寡,如何能據,只得尋思要走。早有幾個貼身賊將,打聽得有賞千金、封萬戶的詔書,便你思量生縛了去請賞,我思量斬了首級去獻功。你爭我奪,竟將賊首斲成肉醬,而不可獻矣。賊首既死,而餘黨便東西逃散,那裡還有蹤跡。及顧都督的兵到境上,而東南一帶已是太平世界,竟無處勞一兵一將、一矢一炮矣。顧都督大喜道:「此皆葛縣尉之功也。」遂細細的表奏朝廷,請加重賞。朝廷見兵不血刃,而四境掃清,甚嘉其功,因賜爵為關內侯。詔命到日,眾皆稱賀。葛洪獨苦辭道:「洪本一書生,蒙元帥提攜,得備顧問。即今山賊之平,非元帥大兵,赫赫加臨,誰肯信一言,而遽解散耶?此皆元帥虎威所致,元帥乃謙虛不自有,而盡歸功於洪,復蒙聖主賜以上爵。洪自惟草茅下士,何以當此?萬望元帥代為辭免。」顧秘道:「解散之功且無論,即大兵之威,亦賢候檄府縣虛應之所揚也,豈盡在本督?賢侯有功而不受職,朝廷不疑賢侯為薄名器,則疑賢侯為矯情。辭之何難?然揆之於義,似乎不可。」葛洪聽了,甚是躊躇。
原來葛洪本念不甚重在功名,惟深注於修煉。平素與鮑玄講究,知修煉以得丹砂為重,而丹砂惟交趾最良,今見辭功名不去,遂轉一念道:「洪本書生,不諳朝廷典禮,幾於獲罪。今蒙元帥訓教,辭爵既於義不可,但士各有志,才各有宜,今洪欲謹辭侯爵,別乞一命。總是朝廷臣子,不識可乎?」顧秘道:「既有所受,則不為矯情矣。但不知賢侯欲求何地?」葛洪道:「乞勾漏一令,平生之願足矣。」顧秘道:「勾漏,下邑也,賢侯何願於此?」葛洪道:「此洪素志也,望元帥周全。」顧秘許諾,果為他婉婉轉轉上了一本。不日倒下旨來道:葛洪既奏大功,勾漏一令,何足以償。既稱其有素志,著即赴任。侯爵雖不拜,可掛為虛銜,以示朝廷優待功臣之典。
葛洪拜謝了聖恩,又拜謝了顧都督,方才奉旨還家,與岳翁鮑玄將願乞勾漏令,要求丹砂之事細細說明,鮑玄大喜。不久別了岳翁,攜了妻子潛光小姐,上任而去。正是:
一官遠遠走天涯,名不高來利不加。
若問何求並何願,誰知素志在丹砂。
果然勾漏是一小縣,葛洪到任即薄賦減刑,寬謠息訟。不消兩月,治得一清如水,真是民無凍餒,官有餘閒。故葛洪在衙無事,聞知羅浮名勝,遂常常去遊覽,欲以山水之理,去參悟那性命之學。見那山水,到了春夏之時,則草木榮茂,到了秋冬之際,則草木衰落,因悟道:「此豈山水有盛衰,蓋氣有盛衰也。」偶看到梅花盛開之時,見開者開,落者落,因又悟道:「此亦非梅有開落,亦氣有盛衰,故梅當其盛而開,緣其衰而落也。」因而自悟道:「萬物皆在氣中,豈人獨能出於氣外?少壯者,受生之氣正盛也;老耄者,受生之氣已竭矣。若欲長生,必須令此氣常壯,不至於衰竭則可也。此《丹經》所以貴乎養氣也。」由是朝夕之間,惟以養氣為事,初惟靜養;繼用調息;繼而閉其口,使氣惟從鼻息中出納;繼而長收短放;繼而吐故納新,又直收入丹田;繼而直貫至尾閭,又直貫至夾脊,漸漸有個貫頂之意,行之既久,只覺滿腹中的精神充足,滿身上的氣血流通,十分快活。因暗想道:「吾自身中原有大樂,反不去料理,為何轉在塵世中戀此雞肋?」此時在勾漏作令,已滿了三載,因而解了印綬,納於上司,竟告病謝事而去。不日到了故鄉,拜見鮑玄,道:「小婿為吏三年,真是兩袖清風,惟有丹砂一筐,奉上泰山,聊以佐外丹之一用。」鮑玄笑受道:「得此,則黃白有種,無藉於世矣。」自此之後,翁婿二人,杜門不出,不是養氣,就是煉丹。不數月之間,外丹已成,不但資生,兼之濟世。然而細細一思,卻於性命無益,故葛洪全不在意。雖不在意,而葛洪修煉之名,早已傳播四方。
有一個淮南王劉安,原是漢朝子孫,朝代雖更,他卻保全未失。他為人最好的是修煉外丹,只因未得真訣,往往為之而不就。他心不能死,尚苦苦的訪求高人異士。今聞得葛洪之名,遂著人用厚聘,再三來敦請一會。葛洪初辭了一兩遍,後見他殷殷不倦,轉感他仰慕之誠,竟慨然而往。及到了相見,淮南王加禮優待,欲求他修煉之術。葛洪道:「修煉雖爐火之功,然其成敗,實關天地之造化,並賴鬼神之護持。大王若存濟人利物之心,則天地自然不吝,鬼神自然樂從,而鉛汞通靈矣。倘妄想齊山,私圖高鬥,誠恐九轉之功,必不能滿也。」淮南王聽了,不勝大喜,道:「賢侯之論,金玉也。安何敢私?但欲參明至理耳。倘蒙仙術,僥倖成丹,請悉以代民間租賦。」葛洪聽了,因力贊道:「大王仁心仁政,天地鬼神實與聞之。洪雖薄緩,何敢不於爐鼎之間少效一臂。」二人說得投機,彼此大悅。遂選吉擇地,起立爐灶,安鉛置汞,加以丹砂,盡心修煉。到了七七四十九日,如是者九轉,大丹乃成。淮南王啟爐,果得黃金三萬兩,不負前言,悉以代淮南一郡租賦之半。深感葛洪之傳,敬之不啻神明。
然葛洪靜思暗想,以為終日碌碌為人,而自家性命何時結果?必須棄家避世,遠遁而去,擇一善地,細細參求,方能有成。算計定了,此時身邊黃白之資自有,不憂路費,遂暗暗的改換了道裝,隱起葛洪名姓,別號抱樸子,止帶了一個能事的老僕,飄然而去。又恐近處人易蹤跡,遂順著長江一路,直至京口,由京口轉至丹陽,又由丹陽至常蘇。常蘇非無名勝之地,可以潛身,然山水淺足,故葛洪舍之而去。直至臨安,見兩峰與西湖之秀美,甲於天下,方大喜道:「此地可卜吾居矣。」因而遍遊湖山,以擇善地。南屏嫌其太露,靈隱怪其偏枯,孤山厭其淺隘,石屋憎其深沉,皆不稱意。一日,從赤霞山之西而行,忽見一嶺蜿蜒而前,忽又迴環後盼,嶺左朝吞旭日,嶺右夜納歸蟾,嶺下結茅,可以潛居,嶺頭設石,可以靜坐,有泉可汲,有鼎可安。最妙是遊人攘攘,而此地過而不留;尤妙在笙歌沸沸,而此中安然獨靜。葛洪看了,不覺大喜道:「此吾居也。」因出金購地,結廬以處。遂安爐設鼎,先點外丹,為資身之計,然後日坐嶺頭,觀天地之化機,以參悟那內丹之理。一日有感,因而題詩一首道:
縱心參至道,天地大丹台。
氣逐白雲出,火從紅日來。
真修在不息,虛結是靈胎。
九轉還千轉,嬰兒始出懷。
葛洪悟後,因時時參想道:「天地所以不老者,先天之氣至足也。人是後天父母氣血所生,故有壯有老,不能持久,縱能於天地之氣吐吞收放,亦不過稍稍延年,斷不能使受傷之後天,重返不息之先天。」再又參想道:「若果不能,則神仙一道,盡屬荒唐矣。他人且無論,即吾祖仙公,仙蹤仙術,歷歷可徵,豈亦荒唐耶?由此想來,必竟後天之中,仍有開闢先天之路。故《丹經》論至精微,有曰父母,有曰戊巳,有曰懷胎,有曰調養,有曰產嬰兒,有曰出元神。此必有說,斷非無故而妄立名色,以炫世人之耳目。且《丹經》又有曰三九郎君、二八姹女,又有曰黃婆,不知者盡指為采戰之事。試思采戰淫欲,豈有得道仙人而肯著之為經耶?此中定別具妙理,而人未及參明耳。若果采戰,縱有神術,亦屬後天,何關性命。況且溫柔鄉。多半是黃泉路。」
原來葛洪自在勾漏,得了養氣調息之術,有些效驗,便日日行之。這一日,正坐在嶺頭初陽台上,吐納東方的朝氣,忽想起《丹經》上有兩名要言,道:「爐內若無真種子,猶如水火煉空鐺。」因又參想道:「據此二言,則調養不足重,而真種子乃為貴也。但不知真種子卻是何物。若要認做藥物,《丹經》又有言:『竹破還將竹補宜,抱雞須用卵為之。』由此看來,自是人身之物。但人身俱是後天,那裡做得種子?」因而坐臥行動,凝思注想,無一刻不參真種子,再也參不透。
忽有一道人,古貌蒼髯,來訪葛洪,欲暫借一宿。葛洪看那人體態,大有道氣,便延之上坐,請教道長何來,那人道:「來與汝說真種子。」葛洪聞言,便下拜道:「願吾師指教。」那道人便一手扯起葛洪,道:「世兄請起,吾乃汝祖弟子鄭思遠也,特來傳汝祖秘術於兄。」遂將昔日葛玄神仙妙旨,一一傳授而去。葛洪恍然大悟道:「原來《丹經》所喻,皆係微言,實暗暗相通,所云三九郎君,即父也;二八姹女,即母也;所云戊巳黃婆,即父母交媾之媒也。父母之交媾,即父母先天之陰陽二氣,相感相觸,而交結於眉目間,而成黍珠也。此黍珠,吸而吞之,即吾後天中之真種子也。父母交媾,即戰也;吾吞納,即彩也。彩而溫養之,即水火之煉也。修煉得法,而種子始成胎也。時足胎成,而嬰兒始產也。嬰兒既產,則元神始出也。元神出,然後化腐為神,而屍可解也。」葛洪自得鄭思遠之指點,此理既明,心無所惑,遂出囊中黃白,叫老僕去一一治辦。又廣結其廬,深深密密,好潛藏修煉,不與人知。正是:
茫然容易偏難識,得竅雖難亦易行。
藥餌金丹皆備矣,大丹何患不能成。
藥物既備之後,葛洪便閉戶垂簾,據鼎爐而坐,抽添得鼎爐內水火溫溫暖暖、以待先天種子之來。而戊巳黃婆,則日引著明眸皓齒的三九郎君,與綠鬢朱顏的二八姹女,時時調笑於葛洪鼎爐之前。雖五賊為累,龍虎不能即馴也。參差了數遍,然陰陽之交媾,你貪我愛。出自天然,鉛汞之調和,此投彼合,不須人力。況有黃婆勾勾引引,忽一時,金童玉女眉目間,早隱隱約約浮出一粒黍珠,現紫光明色。葛洪急開簾審視,認得是父母的先天種子。忙一吸而彩入爐中,再抽添火候,牢牢固守,工夫不敢少息。過了些時,腹中漸覺有異,知已得了真種子。不須更煩藥物,遂將所求,一概遣去,惟存心於調攝溫養,毫忽不敢怠情。果是道參真訣,修合玄機,胸中種子結就靈胎,早日異而月不同。到了十月滿足,忽有知有覺,產一嬰兒,在丹田內作元神,可以隨心稱意,出入變化無窮矣。
葛洪到此,素心已遂,道念愈堅,因拜謝天地祖先,立願施藥濟世,不欲復在世緣中擾擾。因遣老僕還鄉報信,使家人絕望,自卻顛顛狂狂,在西湖上遊戲。他雖韜光斂晦,不露神仙的蹤跡,然朝游三竺,暮宿兩峰,旬日不食也不饑,冬日無衣也不寒,入水不濡,入火不燃,舉止行藏,自與凡人迥異,遂為人所驚疑而羨慕矣。
一日,有一貴者邀洪共飯。時賓客滿座,內忽一客戲洪曰:「聞令祖孝先公,仙術奇幻,能吐飯變蜂,不知果有其事,而先生亦善此術否?」葛洪道:「飯自飯,蜂自蜂,如何可變?先祖之事,或真或妄,予亦不知。但尊客既談及此,或蜂飯之機緣有觸,而不可不如尊客之命。」一面說,一面即將口中所嚼之飯,對著客面一噴。客只道是飯,忙低面避之。那裡是飯,竟是一陣大蜂,亂撲其面,而肆其攢噬之毒。客急舉衣袖拂之,那裡拂得他開。左邊拂得去,右邊又叮來了,右邊拂得去,左邊又叮來了。客被叮不過,慌了手腳,只得大叫道:「先生饒我罷,某知罪矣。」葛洪笑道:「此飯也,豈會叮人,尊客欲觀,故戲為之。既如此害怕,何不仍飽予腹內。」將箸招之,那一陣大蜂早飛入口中,還原為飯矣。滿座賓客見之,無不絕倒。
遂傳播其仙家幻術之妙,至錢塘縣尉亦聞其名,特設席錢塘江口,請葛洪觀潮。正對飲時,忽風潮大作,一派銀山雪浪,自海門洶湧而來。觀潮之人,盡遠遠退奔高岸。縣尉亦要避去,葛洪笑留之,道:「特來觀潮,潮至而不觀,轉欲避去,則此來不幾虛度乎?」縣尉道:「非不欲觀,略移高阜。以防其衝激耳。」侍衛之人,恐其有失,遂不顧葛洪,竟簇擁縣尉,亦退避於高岸之上,獨剩葛洪一人,據席大飲。頃刻潮至,葛洪舉杯向之,稱奇道妙,恬不為怪,真是仙家妙用,不可測度。那潮頭有三丈餘高,卻也奇怪,到了葛洪面前,宛若有物阻隔住的一般,竟自分流而過,獨他坐處,毫無點水潤濕,觀者莫不稱異。一日,有客從葛洪西湖泛舟,見洪有符數紙,在於案上。客曰:「此符之驗,可得見否?」葛洪道:「何難」。即取一符,投之水中,順水而下。洪曰:「何如?」客笑道:「常人投之,亦能下流。」洪復取一符投之,逆水而上。洪曰:「何如?」客又笑道:「西湖之水平,略遇上水微風,則逆上亦易事耳。」洪又復取一符投之,這符卻便作怪,也不上,也不下,只在水中團團旋轉。但見那上流的符,忽然下去,下流的符,忽然上來,三符聚做一塊,便不動了。葛洪隨即收之。客方笑謝道:「果然奇異。」
忽一日,葛洪在段橋閒走,見一漁翁自言自語道:「看他活活一尾魚,如何一會兒便死了?只得賤賣些,自有個售主。」葛洪聞言,笑道:「你既肯賤,我欲煩此魚,到河伯處一往,買你的放生罷。」漁翁大笑道:「此真買乾魚放生的了,果能活之,任憑放去,斷不要錢。」洪遂於袖中,取符一道,納魚口中,投之水內,踴躍鼓鱗而去。觀者無不稱奇。
又一年,錢塘大旱,萬姓張惶。也有道士設壇求雨,也有兒童行龍求雨,百計苦求,並無半點。葛洪看此光景,不覺動念。因安慰眾人道:「莫要慌,吾為汝等求之。」因在葛嶺丹井中,取水吸了一口,立在初陽台上,望著四面一噴,不多時,早陰雲密布,下了一場大雨,四野沾足。
一日,見一窮漢,日以挑水為生者,因汲水,誤落錢百十文於井中,無法可得,惟望井而泣,葛洪道:「癡漢子,何必泣,我能為汝取出。」遂於井上,大呼:「錢出來!錢出來!」只見那錢一一都從井內飛將出來,一個也不少。其人拜謝而去。
又一年,瘟疫盛行,葛洪不忍人染此疾,遂書符投於各井中,令人飲水,則瘟疫自解。又一人為錢糧逼迫,要賣妻子,其妻情急,竟往西湖投水。葛洪見了,止他道:「不必短見,我完全你夫婦罷。」松亭內一塊大青石下,有賊藏銀一包在彼,可叫汝丈夫往取之,完糧之外,還可作本錢度日。其夫往取,果得之,感謝不盡。
嘗有客來謁葛洪,洪與客同坐在堂,門外又有客繼至,復有一洪親迎,與之俱人。而座上洪仍與前來之客談笑,未嘗離席動身。此乃葛洪出神妙用。每遇天寒客至。洪便道:「貧居乏火,奈何?」因而口中吐出熱氣來,滿座皆暖。盛暑客到,洪又道:「蛙居苦熱,奈何?」因而口中噓出冷氣來,一室皆涼。
或有請洪赴席,洪意不欲往,無奈請者再三勉強,洪不得已而隨去。行不上數百步,忽言腹痛,即時臥地,須臾已死,請者驚慌,忙舉洪頭,頭已斷,再舉四肢,四肢皆斷,抑且鼻爛蟲生,不可復近。請者急走報洪家,卻見洪早已坐在堂上,請者亦不敢有言,復走向洪死所視之,已無洪屍矣。神異如此,人人皆道他是仙公再世,每以仙術濟人,其功種種也,稱述不盡。但在湖上邀游既久,人皆知他是個仙人,日逐被人煩擾,不欲更留,因振衣拂袖,返於故鄉。
此時鮑玄並妻子潛光,俱已去世,物是人非,不勝感歎,因訪遺族子孫,以為棲止。曾著《抱僕子》內外篇、醫書《金匱方》百卷、《肘後方》四卷,流傳於世。既而仙機時露,復為人蹤跡甚繁,心每厭之,遂獨居一室。其年八十一歲,坐至日中,不言不動。兀然若睡。家人驚視之,己屍解而去矣。及視其顏色,雖死如生,再撫摩其體,卻柔軟不糜。至後舉屍入棺,輕如無物,方知仙家與世人迥異。後朝代屢更,有人登葛嶺憑弔之,尚若仙人之遺風不散,故地借人靈,垂之不朽,至今稱為葛嶺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