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水浸碧天何处断?霁色冷光相射。蓼屿荻花洲,掩映竹篱
茅舍。云际客帆高挂,烟外酒旗低亚,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怅望倚层楼,寒日无
言西下。
话说从来冤冤相报、劫劫相传,徐文长《四声猿》道:“佛菩萨尚且要报怨投胎,人世上怎免得欠钱还债?”在下这一回专要劝人回心向善,不可作孽,自投罗网。那作孽的不过是为着“钱财”二字,不知那人的钱财费了多少辛勤苦力、水宿风餐、抛妻撇子、不顾性命积攒得来,你若看见了他银子便就眼黄地黑,欺心谋骗,甚至谋财害命,那阴魂在九泉之下怎肯干休?少不得远在儿孙近在身,自有报应,或是阴报,或是阳报,定然不差。也有那冤魂就投托做你儿子的,也有自己不知不觉说出来的。在下先说那冤魂投托做儿子的报应。
当日镇江一个龚撰,在扬子江中打鱼为生,终日在金、焦二山、北固等处撒网取鱼。正值六月六日之期,清早风浪大作,龚撰的渔船泊在瓜洲渡口。忽然岸上一个老子,肩上背着搭连顺袋,来寻渡船,要过镇江。龚撰就招揽他下船,与老子接着搭连顺袋,放在舱里。那惯走江湖的都有旧规,若是囊中有物,恐人识破,一应行李都自己着迭,并不经由梢公之手。只因这个老子不是惯走江湖之人,这些利害通不知道。那龚撰倒是个《水游传》中截江鬼张旺之辈,行李拿上手一提,见甚是沉重,又见是个单身客人,况且年老,不怕他怎的,就是做了鬼,在阎王那里告了状,也只如闲。心中一篇文章草稿早已打算端正。扶这老子下了船,一路荡桨,特特摇到水面开阔之处,风波正大,四顾无人,放下了桨,赶入舱中,将这老子连腰胯一把提起,做个倒卷帘之势,头在下、脚在上,扑通的一声响,捽于水内,眼见得这老子做扬子江心中鬼了。龚撰大喜,叫声“聒噪,你这老人家的好意思,送我这些东西;来年这日,准准与你羹饭做周年。”说罢,打开顺袋一看,都是白银,大锭小锭,约摸有二三百两之数。龚撰眉花眼笑,把船摇到镇江,悄悄带了这个顺袋,走到家中,关上了门,叫声:“嫂子,你来瞧!”嫂子走近前来一看,看了这一顺袋放光白银,连嫂子也都晃得眼花,道:“这东西从那里来?”龚撰道:“好叫嫂子得知。”一缘二故,细细说了一遍。嫂子道:“可知道是喜,连夜梦见满身脏巴巴累了粪,那灯又不住的结个花,可可的有这一主横财,够我们夫妻二人一生发迹了。你且去买些三牲福礼,烧烧利市牙纸则个。”龚撰道:“嫂子说得有理,敬神敬佛,天可怜见,自然救济我二人之贫。”说罢,就拣几块散碎银子,走到市上,买了三牲果酒之类,打点端正。夫妻二人感谢天地,双双拜谢,化完了神马,弄了酒饭,是夜夫妻二人开怀畅饮。吃了几杯酒,就把那银拿一锭出来瞧一瞧,又吃几杯酒,又换一锭出来瞧一瞧。日常里没银时,夫妻二人冷脸冷嘴,没说没道,今日得了横财,夫妻二人就相敬厮爱起来,多说多道,你斟我饮,我斟你饮,二人吃得个烂醉,上牀而睡,就把那顺袋当做枕头。是夜夫妻二人极是高兴,行起**之事。可可这嫂子终年不怀身孕,这一次**之后,就怀了六甲。龚撰就弃了那一只渔船,另做别样生意。自此之后,日旺一日,渐渐财主起来。嫂子十月满足,产下一个儿子,甚是乐意。
后来家道愈好,十余年间,长了有数千金之家,买了一所房子在四条街上,龚撰取了个号叫做龚继川。龚撰虽是个渔户出身,今日有了几千金家事,谁人叫他做龚渔户?都称他为“龚继川”。他有了几分银子,也便居移气、养移体,摇摇摆摆,猢狲戴网儿,学人做作起来。但他儿子出十岁之外,便就异常忤逆不孝,不住“老贼”、“老狗”的骂。及至见了别人,又是好的。只是见了父母,生性凶恶,并无父子之情。一年大如一年,生性愈加凶暴,恨恨之声不绝,只要拖刀弄杖,杀死父母二人。到了十六七岁,好嫖好赌,破败家事,无所不至。见了父母影儿,口口声声道:“我定要杀死这老贼,报这一箭之仇。”终日闹吵打骂,日夜不得安宁。几番要告他忤逆,又道年纪幼小,只此一子,护短不舍,还恐儿子日后有回心转意之日。只是夫妻二人,日日跌脚捶胸,怨天怨命,鼻涕眼泪流个不住。一日,里中有人召仙,却是许真君下降,百灵百验。龚撰走到坛前,暗暗祷祝道:“弟子龚撰,怎生有此忤逆不孝之子,不知日后还有回心转意之日否?”那许真君批下四句道:
六月六日南风恶,扬子江心一念错。
老翁鱼腹恨难消,黄金不是君囊橐。
龚撰见了这四句,惊得目瞪口呆,走回家对妻子说:“这儿子就是江心老人转世,所以日日要杀、要报仇。”夫妻二人懊恨无及,龚撰在那壁缝中瞧着儿子时,宛似江心老人之状,还在那里咬住牙管,大叫大骂。龚撰自知无礼,恐遭毒手,只得弃了家业,抛了这个冤家,同妻子逃到别处去了。后来这儿子败尽家私而死。这是冤魂投托做儿子的报应,你道差也不差?
还有一个自己说出来的报应。浙省台州一个赵小乙,出外做生意,路上遇着一个李敬泉,同伙而走。那李敬泉本钱却多,被赵小乙瞧见了。二人走得倦,同到兴善庙中坐地。那赵小乙是个不良之人,见四面无人,李敬泉走路辛苦,把银子包袱枕在头下,齁齁睡去。赵小乙就地拾起大石一块,在李敬泉头上着实几下,打得脑浆迸流而死。拖了尸首,抛在一个深坑之内,面上扒些浮土掩盖了,银子取而有之。正要出庙门,只见庙上坐的那尊神道就像活的一般,眼睛都动。赵小乙大惊,浑身打个寒噤不住,即忙下拜道:“今日之事,只有神道得知,万望神道莫说。”祷祝已毕,只听得神道开口说话道:“我倒不说,只怕你自说。”赵小乙慌张而出。
自此之后,并无人知此事,连李敬泉的家眷也不知怎么缘故再不回来。后来赵小乙与同里蒋七老相合伙计,同做生意,终日三杯两盏。一日,赵小乙同蒋七老到这兴善庙前经过,坐在门坎上。蒋七老看见这个庙甚是冷落,道:“这庙中多年想是没香火。”赵小乙道:“虽然多年没香火,这尊神道却异常灵应。”蒋七老道:“怎地见得灵应?”赵小乙被阴魂缠身,不知不觉口里一五一十,不打自招承,细细将前事说了一遍。蒋七老道:“如今李敬泉尸首在那里?”赵小乙将手指着那答儿道:“那坑坎之中却不是?”蒋七老浑身打个寒颤,暗闇心惊,嗟呀不已。又恐赵小乙放出前番手段弄在自己身上,却不是李敬泉来捉替身了?遂急急离了兴善庙那冤魂藏身之处,却也再不敢说出。后来二人共做一主生意,赵小乙打了个偏手,蒋七老气不忿,与他争论,赵小乙揪翻蒋七老在地,毒打一顿,满身伤损。蒋七老忿恨,一口气赶到官府面前出首此事。官府即刻将赵小乙拿来,活人活证,怎生躲闪?一一招承杀死李敬泉之事,就于庙中掘起尸首,遂将赵小乙问成死罪,家事尽数给与李敬泉家属,秋后一刀处决,偿了性命。正是:
从前作过事,败落一齐来。
话说秦桧当年专权弄政,宋朝皇帝在于掌握之中,威行天下,毒流寰宇。那时他门下共有十客,那十客:
门客曹冠
亲客王会
逐客郭知达
骄客吴益
羽客李季
庄客龚金
狎客丁祀
说客曹泳
刺客施全
吊客史叔夜
内中单表那个刺客施全,忿恨秦贼屈杀了忠臣岳飞父子,手执利刃,暗暗伏于望仙桥下,待那秦贼喝道而来,就从桥下赶出劈心便刺。不意天不佑忠义之士,可可秦贼骑的那匹恶马,见施全赶到面前,突地望后连退数步,因此施全下手不得,当被秦贼从人拿住。施全大骂:“奸臣秦桧,吾恨不得砍汝万段,以报岳飞爷爷之仇!”千贼万贼,骂个不绝口而死。从此秦贼心胆都碎,特选衙兵精壮有勇之士五百人,围绕第宅,夜夜刀枪巡逻。日间分一半人簇拥在马前后,街上赶得鸡犬俱尽,方才出来。传呼在三四里之外,马前后遮得铁桶一般,望不见秦贼影儿。
只为冤家众,所以防护严。
却说那五百衙兵中一人姓王名立,且是有力气,堂堂一表,在相府巡绰之时,使着相府威势,谁人敢说他一个“不”字。后来秦贼死了,这叫做“树倒猢狲散”,连相府也冰清鬼冷起来,何况衙兵!众兵士尽数散了,止留得王立数十人更番值宿守门而已。这王立先前积攒得些钱财,手头甚是好过,争奈犯了一个赌字。看官,从来赌字不可犯,若犯了这个赌字,便是倾家荡产的先锋、贫穷叫化的元帅了。王立好这六颗骰子,与他结为好友,亲亲热热,终日与那一班赌友喝“三红”、叫“四开”,把积攒的钱财尽数都干净输了去。后来无物可赌,只得牀中绵被一条,王立还指望将这一条绵被做个孤注一掷,掷将转来。不意财星不旺,掷了一个“么二五”,那人抢了绵被便跑。王立瞪出两只眼睛,气得就似邓天君一般,只得看他拿了去,好生不舍。有好赌的曲儿为证:
好赌的你好贪心,思量一锭赢人十锭。你要赢人的钱财,人也要赢你的钱财。谁知道赢的
是假,输的是真?又说道赌钱不去翻,谁肯送将来?直待绵被儿输了也,还只是怨怅着命。
话说王立赌输了这条绵被,好生不乐。到得晚间,正是要用之际,看看牀上只得一条破草荐,想起半夜怎生得过,况且又是冬至后数九之天。杭州人每以冬至后数“九”:
一九二九,相唤不出手。三九二十七,篱头吹觱篥。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鹭宿。五九四十
〞,太阳开门户。六九五十四,贫儿争意气。七九六十三,布袄两头担。**七十二,猫狗寻
阴地。九九八十一,犁把一齐出。
话说王立输被之后,正值数九之天,晚间寒冷不过,几阵冷风吹来,身上的寒栗子竟吹得餶飿儿一般大,思量得几文钱买壶黄汤吃,且做个裹牵绵,浑身热烘烘,好过这长夜。争奈日间赌完了,身边并无一文钱,里外没了这牀绵被,怎生支撑,便就怨天怨地起来道:“俺堂堂一表,两臂上下有千百斤气力,空有一身本事,怎生绵被也没一牀遮盖?好生可恨!这天道恁般没分晓!俺可是做什么好人,思量留名千载不成?”从来道:“近奸近杀,近赌近贼。”此是一定之理。王立只因好那“贝”边之“者”,便就思量做那“贝”边之“戎”,暗暗的计较道:“俺不免到那一家去试一试手。”想得府侧首望仙桥开香烛杂货铺周思江家生意甚好,银钱日日百数十两兑出兑进,货物又多,“俺不免明日走到他家门首,细细看他出门入户,转弯抹角之处,夜间走进一试,好道满载而归,做他个财主,不强如今日绵被也没得盖么?”思想了一夜,次日走到周思江门首,假以闲耍为名,就坐在周家揽凳之上,看他卖东卖西,天枰上免得当当的响,一发心中热闹,眼里火出,一边看他卖货,口里假说些闲话。那周思江因是相府值宿之人,屋前屋后时常来往,也并不疑心到做贼上。王立看他银钱一主主都落于柜身子里,暗暗道:“银钱虽落于柜里,晚间必定取入内室。”一眼瞧将进去,店面之后就是三间轩子,各项货物都堆积在轩子之内。轩子后一带高墙,石门之内三间大厅,厅上也都堆积着货物,楼上却是他内室。王立道:“银钱必藏于楼上,若到得他楼上,方才着手。”又想一想道:“前面甚是牢固,店面中货物甚多,夜间定有人守宿看视,难以进步,且看他后门何如。”遂踅身到后门一看。那后门虽有一带墙垣,苦不甚高,王立探头探脑,在门缝里瞧时,见进后门是几间拉脚小房,小房后便是灶,看那楼上胡梯,就在灶边相去不远。王立暗暗道:“后门墙低,尽可爬进。那小房中可以藏身。”遂把出门入户之路细细算计定了,思量夜间做此一篇文字。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话分两头。且说镇江府一个姓张的人,开个六陈行,且是好过,生下一双男女,男名张泰,女名张彩莲,张泰年十三岁,张彩莲年十一岁。不意这一年夫妻二人双亡,遗下这一双男女。张泰的叔叔混名叫做“随手空”,生平也专好的是“赌”之一字,先前家事原好,只因好赌,家事尽废,凡有所得,只是走到赌博场中一掷而空,因此人取他个绰号叫做“随手空”。后来赌穷了,只来看相哥哥。争奈贪心无厌,哥哥如何赈济得许多,竟去人家掏摸对象起来,被人拿住,累了哥哥几场官司。不意其年哥嫂双双死了,这“随手空”走来顶了哥哥这个六陈行。从来道,偷鸡猫儿不改性,好赌之人就是胎里病一般带将出来。那六颗骰子,真像他的骨头做成,所以拿住骰子入骨入命,再不肯放。“随手空”前日因手头无钱,只得硬熬住了。如今骤然发迹,便是他赌运重兴之象、骰盆复旺之年,忘记前日苦楚,旧性发作,仍旧“三红”、“四开”叫个不了。那些赌友当日靠他过活,一向冷落了这个主顾,今日见他有了钱,大家都道:“我们又有得酒吃了。”遂烧一陌利市纸,重新整点起来,照顾这个积年交运的老主顾。这“随手空”左右是输惯的,那里在他心上,始初还出小注,那些赌友道:“你一向生性慷慨,怎生今日发迹了,倒恁般悭格起来。小注小赢,大注大赢。休得小气。”“随手空”见他们奉承,便道:“说得有理。”那些赌友始初假意输些与他,“随手空”见一连赢了几注,便出大注。众赌友见“随手空”出了大注,做成圈套,故意买些破绽,连输几注。“随手空”只道是真有采头,把注数越出得大了。众赌友同心合力,一鼓而擒之。不上半年,把这个六陈行尽数赌完,连家火什物并房子,也作注数赌输与人,还说这房子只值得五百金,如今作了一千之数,便宜多了。后来无物可赌,竟把两个侄男女张泰、张彩莲卖与人将来作赌钱,把张泰卖到平江府,把张彩莲卖到临安府,与望仙桥周思江作丫鬟,后来“随手空”沿街叫化,冻饿死于坑厕之内。这是好赌的收梢结果。有戒赌诗为证:
好赌有赌友,赌友尽皆丑,
既非道义交,人心亦何有!
三五庄圈套,来饮这杯酒:
先以小注诱,佯输诈败走,
骗尔出大注,拿住不放手,
一掷一回输,金银不论斗。
家业亦已空,妻孥难保守,
请君看此编,可以回心否?
话说这张彩莲卖到周思江家作丫鬟已经八年,暗暗的道:“我是好人家儿女,误被这个没地埋的恶叔卖在这里做丫鬟,怎能够得复回故乡,再见天日?”日日如此存想。那时他哥哥张泰卖在平江府,也与人家做小厮,学做梳掠,想兄妹二人**好苦,遂走到临安府望仙桥来探望妹妹。周家问了来历,与他妹妹相见。兄妹二人见了,抱头而哭。张彩莲遂暗暗与哥哥计较,要逃回镇江之事。哥哥道:“身边并无钱钞,一路上怎生得有盘缠回去?”张彩莲道:“我的主母甚是托我,凡是箱笼都要我开闭,金银珠宝,一一都知。我今晚不免将他锁匙开了,偷他些金银首饰,打作一个包裹,到二更尽天气,你在后门等候。我与你一同逃走到镇江去,且在娘舅家过活,再作区处。”正是: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话说兄妹二人暗暗约得端正。是夜张泰不敢到饭店里去,且在古庙里存身,等待二更尽天气来做事。噫!你道世间有这般凑巧的事?再接前话,话说王立这厮因赌输了绵被,无计可施,要做那“贝戎”之事,那日恰好是下番之日,不该是他值宿。日间走到周思江后门相了脚头端正。那时正是十一月廿八,天上并无星月。从来做贼的有句口号道:“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你道为何,若是有月去偷,星月之下,怎生躲闪?准吃捉了。若是有雪去偷,雪上踏着脚踪,手到奉承。独有风雨之夜,滴滴哒哒,风吹得门窗户闼都咿咿呀呀的响动,尽可躲闪。王立这厮虽不是久惯做贼之人,但是动了一点贼心,自然生出贼智。这夜黄昏时节,便发起大风,王立暗暗道:“老天甚是知趣,助我生意。若是做得这主好生意回来,烧陌利市纸答谢天地则个!”等到二更将尽,捏手捏脚轻轻的走到周思江后门。正要爬墙而进,一边侧耳听声,只听得后门“呀”的一声开处,王立慌张,急忙闪过,黑漆漆中,更不辨是何人。王立虽然躲过,那时微有星光,黑影里早已被那人瞧见了,只听得隐隐的道:“哥哥,一个包裹在此,快些接去,我同你走。”王立方知是个女子,却不敢应,急忙伸手接这个包裹,向前便走。那女子轻轻叫道:“该往北去,怎生错走了路,倒往南走?”王立竟要跑去,又要贪图这个女人,掉转身子望北而走。那女子从背后一直赶来,朦胧之中,认得不像哥哥形状,便道:“你是何人?夺我包裹,快快还我便罢。”王立暗暗道:“是你来寻俺,不是俺来寻你。”一不做二不休,口里假说道:“还你包裹。”这女子伸手去接,被王立这厮就势按倒在地,一把勒着喉咙。女子做声不得。王立一只手把腰间布搭膊解下,用力勒住项脖,打个死结扣紧,把这女子背在身上,一手提着包裹,一直走到三圣桥,放下这女子一看,已是咽喉气绝、舌出数寸而死。王立走到河边,揭起岸上一块石板,把布搭膊解下,缚这一块石板在女子背后,沉在河中,料这女子有几年不得翻身哩。可怜:
镇江府无还乡女子,三圣桥有枉死孤魂。
话说王立勒死的这个女子不是别人,就是张彩莲。他偷了些金银首饰,正要出来与哥哥逃走,不意撞着这个催命鬼,断送了性命。不说王立这厮勒死了张彩莲,且说张泰躲在古庙中,到二更将尽时分,轻轻的走到后门,摸着后门半开,不见妹妹出来,且躲在后门侧首等候。等了一会,已是三鼓,门里并不见一些响动;又不敢挨身进去,不住的在门首摸来摸去。从来做贼的道:“不怕你铜墙铁壁,只怕你紧狗健人。”早惊动了守门的犬,哰哰的着实吠将起来。张泰慌张,料道决撒,抽身前走,那犬一直追将出来。周思江情知家中有贼,急忙叫喊,率领多人出来捉贼。见后门半开,犬直追将出去。张泰心慌,又是人生路不熟的人,绊了一交,跌倒在地,当下拿住,棍棒乱下,打个不亦乐乎。及至住了手时,仔细一看,认得是日间来的张彩莲的哥哥。便问道:“你怎生来做贼?”一把头发揪将进来,仔细审问,一边寻张彩莲,早已不见踪影。把灯火楼上一照,只见箱笼都开,细细查点,不见了许多金银首饰。周思江大怒,当时喊叫起地方邻舍,将张泰着实拷打,道:“你把张彩莲并我这许多金银首饰都偷在何处?”连张泰也合口不来,只得实说道:“日间来探望妹妹,妹妹原约定要偷些东西同逃回镇江,约定二更尽时分走到后门来接。不期走来之时,后门半开,并不见一毫踪影,却被狗叫捉了,其中情由,我实不知。”周思江道:“休得胡说。你今将妹妹、首饰都寄囤在那里?好好还我便罢。”张泰道:“我实不知下落。”并不招承。众人一齐动手,打得这张泰叫苦叫屈,号淘痛哭道:“妹妹,是你害我了。”众人见张泰不肯招承,等到天明,把张泰解到临安府尹处审问。府尹问张泰道:“你将这妹妹并金银首饰藏匿何处?定有同伙之人并窝家,可一一招来,免受刑法。”张泰将前缘后故之事诉说一遍。府尹见张泰不招,叫皂隶将夹棍夹将起来。可怜这张泰年纪只得二十岁,那里经得夹棍起,口里只得胡乱应承,东扯西拽,其实张泰并不曾走临安府路,说的话都一毫不对,连熟识的人一个也无,只招承道:“前日曾在饭店中宿一晚,有包裹一个。”正是:
若将夹棍为刑罚,恐有无边受屈人。
府尹实时差皂隶拿饭店主人并包裹来审。拿到饭店主人,细细审问,并无同伙之人。及至打开包裹看时,只得破被一条、梳掠一副、盘缠数百文,并无他物。府尹细细看了张泰年纪后生,也不是惯做不良之事的人,赃证俱无,难以定罪,暗暗道:“他既得了妹子并金银首饰,怎生不与他同逃走,还在后门做甚?若有同伙窝家,怎生肯将妹子、金银反与别人去了,自己在此受苦?其中必有原故。或者时候不对,有剪绺之人乘机剪去,亦未可知。”只得把张泰打了二十,下在狱中,限十日一比,比了几“卯” ,竟无踪影。府尹只得行一纸缉捕文书,四处缉访张彩莲下落。那时张泰已打过五十余板矣。
不说张泰在狱中受苦,且说王立这厮勒死张彩莲之后,奔还家里,正是五鼓天气,打开包裹一看,都是金银首饰。王立满心欢喜,便道这主生意做得着,先买些三牲福礼烧纸,遂将金银首饰好好藏过,慢慢受用。列位看官,你道王立谋财害命勒死这女子,那冤魂难道就罢了?况且日游神、夜游神、虚空过往神明时时鉴察,城隍土地不时巡行,还有毗沙门天王、使者、太子考察人间善恶,月月查点,难道半夜三更便都瞎了眼睛不成?少不得自然有报,只是迟早之间。果是:
乾坤宏大,日月照鉴分明。宇宙宽洪,天地不容奸党。举心动念,毫发皆知。作恶行私,
纤微必报。
话说这厮得此横财之后,意气扬扬自得,相貌比前更觉奇伟。军中队将杨道元见王立一表堂堂,又有千百斤气力,甚是爱惜,就优免了王立值宿的差役,叫他充赤山衙操。王立自此不去更番值宿,终日在赤山衙演武厅操演武艺,比较枪刀弓箭,轮拳使棍,比前升了一级,意气更自不同。比较武艺之后,便取出张彩莲的包裹中首饰金银,换些散碎银两,终日饮酒使用,任情作乐。
一日,王立吃得烂醉如泥,过赤山衙,忽然见酒店中一个四十余岁妇人,坐在柜身子里,叫声道:“王长官,多时不见!”王立醉中抬起头来一看,认得是旧日邻舍彭七娘,便作揖道:“彭七娘,几年不见,却原来搬在这里开酒店。”彭七娘道:“便是,一向搬来在此处,连旧日邻舍通不知道。王长官,你为何在此?”王立醉眼瞇(目奚)的答应道:“近日侥幸,蒙本官好生心爱,豁免了俺更番值宿的差役,叫俺充了赤山衙操,吃了月粮,不过三六九操演,省得日日捏了笔管枪,终日挑包寻宿处。彭七娘,你道俺可不好么!”彭七娘嘻嘻的笑道:“王长官恁地恭喜,原来比往先发迹了。怪道得发身发财,越长的堂堂一表,连老身通不认得了。”两个闲言碎语,说了半日。彭七娘问道:“你今发迹了,可曾娶过娘子?”王立道:“曾没有娶妻。”彭七娘大笑道:“男子不娶妻,可也不成个家。况且你如今比原先不同,怎生把人取笑做光棍不成?老身有个女儿,也不十分粗丑,王长官你若不弃,我将来配你可好么?”王长官连声道好。彭七娘就叫女儿出来相见,只见斑竹帘儿里走出那个花枝般女儿来。王长官不见时便休,一见见了:
头顶上飘散了三魂,脚底下荡尽了七魄。
话说那女儿从斑竹帘儿里袅袅婷婷走将出来,向王立面前深深道个万福。王立已是八分魂消,向他身上下打一看时,更自不同。但见:
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
两眉侵翠润,双鬓入云娇。
窄窄金莲小,尖尖玉笋妖。
风流腰下穴,难画亦难描。
王立这厮看了这般一个出色女子,把那笑脸儿便飞到三十三天之上,连酒醉也都醒,就吃橄榄汤也没这般灵应。便对彭七娘深深唱喏道:“谢老娘作成小子,你今日便是俺的嫡亲丈母也,休的掯勒!”彭七娘道:“休说这话!老身见你堂堂一表,日后不是个落薄之人。我将女儿嫁你,连老身日后有靠,怎说‘掯勒’二字。如今结了亲,便是邻上加邻、亲上加亲也。”王立道:“俺便择吉行聘,先告过本官给假成亲。”说罢,谢了岳母便去。那女子以目留情,甚有不舍之意,王立弄得魂出颠倒。走到家里,把那张彩莲的包裹打开,取些金银首饰出来。你道王立好贼,恐怕人认得出,都拿来捶碎了,走到银匠店里,另打造一打造过。选个吉日,立出自己队里一个媒人,行了聘礼,在本官处告了几日假,到彭家酒店里结起花烛,拜堂成亲。本军队里与王立相好的都来吃喜酒庆贺,看王立娘子果是生得绝世无双,满堂中没个不喝声彩道:“好对夫妻!”大家吃得烂醉如泥而散。这夜王立好生欢喜。
软苗条的女娘,款款柔柔;骨崚嶒的汉子,长长大大。弯弓插箭,直透红心;对垒麾戈,
尽染血迹。长枪鼓勇,那怕他铁壁铜墙;铳炮争强,一任彼草深水灌。几番鏖战,何愁娘子之
军;一味攻坚,方显英雄之汉。
这一夜王立直弄得骨软筋麻,死心塌地在这妇人身上。清早起来,便作谢岳母之恩,一连在岳母家过了几日。假日已满,王立遂将娘子搬到寨中居住,出门之时,岳母又再三吩咐道:“好生看我女儿!”王立喏喏连声道:“这是小人自己身上的事,休得记念。”说罢,携了娘子自到寨中居住。夫妻且是相敬厮爱,百依百随,王立欢喜不胜。
满了月余,寨中墙垣被雨淋坏,那个队将杨道元要修理墙垣,亲自到寨中踏勘。走到王立门前,那时王立已到赤山衙操演去了,这王立新娶的娘子正在那里洗锅,把锅子中的水泼将出来,可可的溅了杨道元一身龌龊水。杨道元大怒,问是什么人的妻子,左右随从人禀道:“是王立的妻子。”杨道元道:“王立怎生有这个妻子,可是旧日的,可是新娶?”左右禀道:“正是新娶的,一月余了。”杨道元疑心,就走进王立房中来看这个妇人。杨道元不见时便罢,一见见了,吃那一惊不小,急忙退步出来,悄悄吩咐左右道:“王立操演回来,不要许他到家里去,可速押来见我。”众军都道王立的娘子泼水污了本官衣服,本官恼怒,要将王立来责治了。看官有所不知,原来杨道元有一身奇异的本事:
善识天下怪,能除世间妖,
行持五雷法,魔鬼一时消。
话说杨道元行持太乙天心五雷正法,善能驱神遣将,捉鬼降妖,曾以符水鸱枭眼目洗眼,炼就一双神眼,那鬼怪到他面前,他便一一识得。因此见了王立的妻子一团黑气遮着,所以突然吃那一惊不小。众军领队将之命,见王立操演回来,不容他到家,径自押来见队将。那时已将晚,众军押王立来见队将。杨道元赶开了众军,问王立道:“你可曾做什么负心的事么?”王立道:“小人并没有什么负心事。”杨道元道:“你休得胡赖!我看你有冤魂缠身,你瞒得他人,瞒不得我。快快实说,俺还有救你之处。若再迟延薄命休矣。”说罢,王立大惊,浑身冷汗。果是:
日间不干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王立被队将说着海底眼,怎生躲闪?只得把前前后后谋死妇人之事说了一遍。杨道元道:“是了。今你新娶的妻子并不是人,就是死鬼。如今你的精神尚强,未便下手,待吸尽汝之精气,他便取你性命。”王立方才省得彭七娘已死了六七年,如何还活着,有女儿嫁我,都是一群死鬼,捉身不住抖将起来,连三十二个牙齿都捉对儿厮打,就像发疟疾病的一般,话也格格的说不出,磕头道:“怎生救得小人性命?”杨道元道:“邪魔妖鬼可以驱遣,这是冤鬼,一命须填一命,怎生救解?”王立只是再三磕头求救。杨道元焚起一炉香,提起笔来行五雷正法,默运元神,口中念念有词,书符一道,付与王立道:“如今回去不可泄漏,照依如常。待这妇人睡后,将这道符黏在妇人额上,便见分晓。”王立领了这符回去,进得门,好生恐怕,不住战兢兢的抖个不住。妻子道:“你怎生如此?”王立假意道:“冒了寒。”只得勉强支吾,与他一同饮食。待这妇人先上牀睡了,急急将符来黏在额上,就地起一阵狂风,风过处显出一尊神道,却是伏虎赵玄坛,手执钢鞭,驱这妇人起来。尸长丈余,舌头吐出,直垂至地,阴风冷冷,黑气漫漫,忽然不见。王立即时惊倒在地。一边杨道元已知就理,着几个军兵搀扶王立到点名厅上,令人守住。次日王立方才苏醒,只是痴呆懵懂,口发谵语。杨道元着人到赤山彭家酒店看视,早已连酒店通不见了,众军吃了一惊。杨道元吩咐左右道:“你们在此守候,不容他下阶。过了一个月,便无事矣。”众军守了二十余日,因都去仓前请粮,失了守候,王立下阶行走,又见那妇人尸长丈余,舌头吐出直垂至地。王立见了,大叫一声,蓦然倒地。众军请粮回来,见王立跌倒阶下,情知是着鬼,正要搀扶他起来,那妇人阴魂便附在王立身上,走到众军面前,作妇人形状,倒身下拜道:“妾是望仙桥周思江家张彩莲,原是镇江人,恶叔好赌,将奴家卖与周思江家做义女,偷了些金银首饰,要与哥哥张泰同回到镇江娘舅家过活。旧年十一月二十八二更天氯,却被王立这厮来做贼,谋财害命,将搭膊把奴家勒死,石板一块,沉奴家尸首在三圣桥河中,害得哥哥监禁牢中一年受苦。奴家冤魂不散,日夜啼哭,上告列位,替奴家作主,定要偿我性命。”说罢,哽哽咽咽大哭了一场。王立晕倒在地,久而方醒。那时事体昭彰,遮掩不得,府尹知道,叫人在三圣桥河中捞起尸首,果有石板一块压在身上,尸体无损。遂将王立打八十板,问成死罪,张泰释放还乡,追出原物,给还本主。王立秋后处决,偿了张彩莲性命。不过隔得一年,一命填一命,何苦作此等事乎?有诗为证:
欠债尚且还钱,杀人怎不偿命?
自作终须自受,劝人莫犯此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