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宣帝在位日久,四夷宾服,朝廷无事,海内富足,万民乐业,真是个承平世界中兴气象。宣帝为人,虽然精明强干,勤求治理,但生性颇似武帝,喜文学,好神仙,招致儒生方士时至甘泉郊祭泰峙,往河东祀后土,作为诗歌,又听方士之言,添设神庙。一日忽得益州刺史王襄奏荐蜀人王褒有异才,宣帝即行召见,命作《圣主得贤臣颂》,用为待诏。过了一时,方士又言益州出有金马碧鸡之宝,使人前往祭祀,可以求得。宣帝依言,便命王褒往祭。王褒行至半途病死。至今云南省昆明县东有金马山,其西南有碧鸡山,上有神祠,即汉宣帝使王褒祭祀之处也。宣帝闻王褒身死,甚加悯惜。后张敞劝宣帝罢免方士,宣帝从之,由此绝意神仙之事。
宣帝又喜修治宫室,装饰车马器物,比起昭帝奢华许多,兼之信任外戚,如许氏、史氏、王氏皆受宠任。于是谏大夫王吉上书谏阻,宣帝不听,王吉遂谢病归到琅琊。说起王吉,自昌邑王刘贺被废后,与龚遂等一同下狱,因其屡次直谏,得免死罚为城旦,后刑期既满,起为益州刺史,告病归家,复召为谏大夫。王吉生性廉正,当少年时,家居长安,东邻有大枣树一株,枝叶垂到王吉庭中,适值枣熟之时,王吉之妻见了,便私自摘取,进与王吉食之。王吉先前不知,将枣食毕。出到庭中,偶然望见枣树垂下之枝并无一枣,不觉生疑,向妻究问,其妻只得明言。王吉大怒,立时休去其妻。东邻主人闻知其事,心想不过吃了几个枣子,却害人夫妇离散,也觉得甚不过意。
论起来都是此株枣树招灾惹祸,便欲动手将树砍去。一时哄动乡里多人前来观看,都为感动。大众便出头调停,先阻止东邻,勿砍枣树;然后力劝王吉迎归其妻。王吉却不过大众好意,方才应允,于是地方上人为之作歌道:东家有树,王阳妇去。
东家枣完,去妇复还。
王吉为人既属一毫不苟,所交朋友自亦不多,只有一人姓贡名禹,字少翁,与王吉同郡,二人平日极其相得,世人又为之语道:王阳在位,贡公弹冠。
此二句是说他二人进退相同之意,但二人在宣帝朝并不得志。王吉既由谏大夫告归,贡禹也由河南令罢官回里。直至后来元帝即位,素闻二人之贤,遣使召之,二人奉命赴京。此时王吉年纪已老,行至半路,得病而死。元帝闻信,甚为悼惜,遣使吊祭。独有贡禹至京,竟得大用,官至御史大夫。后王吉之子王骏为京兆尹,有能名,官亦至御史大夫。骏子祟,平帝时为大司空,自王吉至王崇三代皆号清廉,但是才能名誉一代不如一代,而官职却一代高过一代。更有一宗奇事,时人相传王阳能作黄金。原来王吉父子孙三人,皆喜修饰车马衣服,平时服御甚是鲜明,但并无金银锦绣等装饰,到得搬移他处,所携带者不过几个衣包,此外别无财产,及罢官归去,也与平民一律布衣疏食。世人既服其廉,又惊其奢,因见其平日不事产业,何以能如此阔绰,遂以为定是得了仙术,能作黄金,供给自己使用,此等无知推测,未免可笑。
说起制作黄金,当日宣帝也曾遣人试验,并无成效。先是淮南王刘安性好神仙,招集许多方士,著成一书,名为《枕中鸿宝苑秘书》,书中所说大抵驱使鬼物点化黄金等事。刘安珍重此书,不使外人得见。及谋反事发,此书落在宗正刘德家中。
刘德之子刘更生自幼好学,得读其书,甚以为奇。宣帝因更生富有文学,用为谏大夫。更生见宣帝方喜神仙,便将淮南之书献上,并言依法制造,黄金可成。宣帝便命更生管理上方铸造之事。更生遂依照书中所言方法,试行铸造,及至试验许久,并无成效,反白费许多财物。宣帝大怒,遂将更生发交廷尉治罪。廷尉便按照刑法,将更生拟定一个死罪。幸得更生之兄刘安民嗣父爵为阳城侯,上书愿献其国户口一半以赎弟罪。宣帝也念更生是个奇才,方得从轻发落。读者试想,更生试造黄金,原是奉着宣帝之命,到得后来试验无成,破费官中财物,在更生年少好奇,虽不免有轻举妄动之过,却非一班方士有意欺骗者可比。谁知宣帝便因此发怒,不怪自己轻信,单归罪于更生一人,更生几乎不保,宣帝居心已算深刻。但此事系由更生创意,尚可说他罪由自龋此外更有公正清廉大臣,如盖宽饶、杨恽等平日无甚罪恶,只因触忤宣帝之意,便就他言语文字上吹毛求疵,加上重大罪名,务欲致之死地。后世无数文字之狱,皆由宣帝一人开端。此种惨酷无理,直是偶语弃市之变相,究其原因,皆由宣帝中了申韩之毒,专任刑法,所以有此刻薄寡恩之举。
盖宽饶号次公,乃魏郡人,由儒生选为郎官,被举方正,对策高等,拜谏大夫行郎中户将事,因劾奏侍中张彭祖不实,被贬为卫司马。卫司马职掌屯兵,守卫宫门,乃是卫尉属官,向来见了卫尉,都是下拜。盖宽饶既到卫司马之任,查明法令所载仪节,并无此等明文,便按照法令,向着卫尉长揖不拜。
卫尉觉得盖宽饶十分高傲,与众不同,但尚未知他利害。一日卫尉私命宽饶出外办事,照例卫司马领兵守卫宫门,不得擅离,遇有公事外出,应向尚书报告,卫尉不得私自差遣。无如从前充当卫司马者,意欲迎合上官,往往替卫尉办理私事,且并不报告尚书,已成一种习惯。如今盖宽饶充当卫司马,卫尉便也任意将他差遣,盖宽饶闻命,并不推辞,却照例向尚书报告,说是奉了卫尉命令,出外办理某事。尚书见了报告,所办并非公事,遂唤到卫尉责备一番,说他不应私遣属官外出。卫尉遭此责备,从此不敢违法使人。
盖宽饶自由谏大夫贬为卫司马,算是文官改为武将,遂将身上长衣截短,头戴大冠,身佩长剑,实行自己职守之事。不时巡行卫卒住处,各人之饮食起居,俱加留意,遇有身患疾病者,亲自问视,并为之延医给药,十分顾恤,以此人人尽感其恩。到了一年期满,卫卒例许归家,另换一班接替。接替之期,照例每年正月五日,大排筵宴,以酬其劳。是日宣帝亲自出见诸人,及酒阑席散,宣帝方欲开言,命其还家。谁知卫卒数千人,一齐叩头,自请再留当差一年,以报宽饶之德。宣帝甚喜,遂拜宽饶为太中大夫,命其出外巡行风俗,到得回京,奏对称旨,擢为司隶校尉。宽饶既任司隶校尉,对于百官庶民,遇有过恶,无论大小一律劾奏。于是一班贵戚公卿,皆畏其严厉,不敢犯禁,京师地面为之一清。
一日平恩侯许伯修理第宅完工,搬入居住,满朝文武百官都往道贺。许伯大排筵席,留着众人入席饮酒,只有司隶校尉盖宽饶不到。许伯遣人往请,宽饶闻信方来,由西阶一直上堂,便就东向一个特别座上昂然坐下,也不与众人施礼。许伯见他到了,便亲自提壶前来敬酒。宽饶说道:“不可多斟与我,我乃酒狂。”许伯未及开言,忽听得隔坐有人笑道:“次公醒时便狂,何必酒也!”宽饶举目一看,原来发言之人,乃是丞相魏相,也就默然不语。到得酒酣,音乐大作,众官开怀畅饮,内有长信少府檀长卿吃得大醉,便离席起舞,学那猕猴与狗争斗,形容毕肖。众人见了,无不大笨。惟有盖宽饶心中不悦,于是仰视屋宇,对着许伯叹道:“美哉此屋,但富贵无常,此屋有如传舍,阅人多矣。惟有谨慎,方得长久,愿君侯勉之。”说罢,便辞别而出,遂即入朝劾奏长信少府檀长卿,身为列卿,作猕猴舞,失礼不敬。宣帝见奏,便欲加罪檀长卿,许伯急代为谢罪,方得从宽免议。
盖宽饶为人刚直公廉,一意奉公,家中清贫,所得俸钱一半给与吏民,使其为己耳目。身为司隶,其常步行自往戍边,其高洁如此。但生性深刻,专欲寻人过恶,以致贵戚公卿多怀怨恨。又喜直言冲撞,宣帝为其是儒者,屡加宽容,然心中终觉不快,不加升迁。宽饶因见同辈或后时之人,也有位至九卿者,自己奉公尽职,反居常人之下,因此郁郁失意,便不时上疏谏争。时太子庶子王生素来敬重宽饶,见其好为直言,心甚不以为然,乃作书劝谏,宽饶不听。神爵二年秋九月,宽饶见宣帝专用刑法,信任宦官,遂上书极谏。书中说道:“方今圣道渐废,儒术不行,以刑余为周召,以法律为诗书。”又引韩氏《易传》道:“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若四时之运,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宣帝见书,心中大怒,便将其书发交朝臣议罪。有执金吾议道:“宽饶书意,欲求禅位,大逆不道。”宣帝依议,遂命将宽饶下狱。宽饶不肯受辱,闻诏便拔出佩刀,自刎于北阙下。时入见了,无不怜之。
盖宽饶死后,光禄勋杨恽,亦因事免官。杨恽乃杨敞之子,因告发霍禹逆谋,得封平通侯,拜光禄勋。为人轻财好义,廉洁无私。平日与盖宽饶甚属相得,但性喜揭人过失,往往招人之怨。此次因与太仆戴长乐有隙,戴长乐遂告杨恽诽谤不道。
宣帝竟免杨恽为庶人,杨恽免官家居,富有钱财,声名仍自煊赫。却有友人孙会宗作书劝告杨恽,说是大臣被废,理应闭门忧惧,不可轻营产业,交通宾客。杨恽自少显名于朝,今因言语免官,心中不服,见了会宗之书愈加愤怒。遂作书回复会宗,书中不免有怨望之语。到了五凤四年夏四月,遭遇日食,忽有人上书,告说杨恽骄奢不悔过,日食之咎都由此人。宣帝见奏,发交廷尉查办,却被廷尉查出杨恽回复孙会宗之书,呈与宣帝阅看。宣帝见书中有道:“且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又有诗道:“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宣帝读到此处,以为杨恽有心诽谤君父,讥刺朝政,不觉大怒,便处以大逆不道之罪,杨恽竟坐腰斩,妻子长流酒泉,所有朝臣中素与杨恽亲好者尽免官职。
独有京兆尹张敞平日亦与杨恽交好,有司奏请免官。宣帝惜其才能,便将奏章搁起。此时张敞适有案件发交属吏絮舜查办。絮舜心想张敞被劾,便当免官,不肯替他办案,竟将公事放在一边,自己回家歇息。有人见了便来劝阻絮舜,絮舜道:“吾为此公尽力多矣,如今不过是五日京兆罢了,哪能再行办事。”谁知此语却被张敞闻知,即命吏役捕拿絮舜下狱,办成死罪。到了行刑之日,张敞使主簿传渝絮舜道:“五日京兆,究竟何如?现在冬日已完,汝尚望活否?”絮舜此时悔已无及,只得引颈受戮。说起絮舜之罪,本不至死。张敞恨其渺视,致之死地,絮舜家人自然不服。到了立春,宣帝照例遣使出巡冤狱。絮舜家人载着絮舜尸首,并张敞谕单,出头告发。使者奏上宣帝,说是张敞贼杀不辜,宣帝遂将张敞免官。过了数月,京师盗贼复起,冀州又有大贼,宣帝召拜张敞为冀州刺史,地方又得平定。
当日太子奭见宣帝信任法吏,专用刑罚,心中不以为然,便乘间婉言进谏。未知太子如何进言,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