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詹枢世等计划失败,他同琢渠、励仁三人,虽然各受若干损失,但琢渠、励仁两个,在先都已赢饱,此时吐出几个,不伤脾胃。枢世赌时候,也是输的。幸他作官多年,宦囊充足,而且常在大场面上应酬,输赢数百元,原不在心上,不过认个晦气罢了。内中只有一个杜默士,最为失意。虽然他跌倒抓把泥,临了还敲他们三个五十块钱竹杠,区区之数,怎能遂他的心愿。他原指望这番刮几千银子回去,起家发迹的,经此一番挫折,不免又付泡影,心中难受,自不消说。更兼他失意以来,腰缠用尽,也是他自己放荡,从前做生意的时候,不想成家立业,年纪已近三十,犹不曾完娶花烛,却在外间私识了一个荡妇。他与哥哥杜鸣乾,早已分析,自己依女作家,至今犹住在那妇人家内。在他有生意的时候,一个月常有百十块钱搬回去,那妇人自然欢喜。有时默士弄着外快,还替那妇人置点儿首饰。这当儿妇人真把他当作亲丈夫一般。少爷少爷,叫得山响。及至他失就回来,那妇人就此变了面色。

本来默士做人保险生意,营私舞弊,所入不资,倘归他自己收藏起来,足有一二年可以够他支持。无如他在那妇人当他亲丈夫的时候,他也把妇人当作亲老婆一般,一针一线,无不叫她收管,自己手中倒反变得空空如也。至于妇人手中的钱,塞进去容易,现在再要拿她的,可比剥皮还难。要多的更不必说,小至剃头洗澡,借她几角小洋,也须听饱了闲话,方能到手。少爷也不叫了,当面饭桶死胚,背没断命路倒尸。幸亏默士大有韩淮阴的志气,受了辱并不介意,心中只指望再发他一票横财,孝敬那女的,好令她心中欢喜。不意这一回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仍旧白忙一常幸他急中有智,向枢世等三人,要来五十大洋,这番他吃过了苦,不肯再做呆子,钱也不交给那妇人了,藏在自己贴身。但他并无第二个家,可以归去,到时候不得不到妇人那里。妇人小名阿招,从前的出身,无从查考,但做书的可以担保她,不是良家女子,年纪比默士更长七八岁,一双大脚,头倒很梳得时式的,拖着两爿鬓脚,直挂到后背心上,还戴着茉莉花扣条,穿一件旧黑绉纱夹袄,下身只一条粉红法兰绒单裤,脚管套在丝袜里面,上有吊袜带扣着,面上粉还未扑,一张黄皮,两条倒挂眉毛,一对眼睛生来凶相,欢喜的人被她一顾魂消,不欢喜的人,被她一顾也要魂消。高耸耸一个鼻子,阔口细牙,说起话来,倒是很软熟的一口苏州话,此时正骂一个丫头,没替她洗换下的丝袜。见默士进去,睬也不睬,只顾骂丫头说:“你们这种死货,吃了我的饭,一天到晚,不知忙些什么事,我就把这些饭给狗吃了,他也要替我看看门,见了陌生人叫叫,见了我主子摇摇尾巴。我把饭你吃了,你替我干什么来?亏你一日三餐,还吃得下肚。吃过饭影迹无踪,到时候你倒又来了。不是我看杀你,你这种人,虽然有人的模样,实在比畜生还不如呢。”

默士听她面子上虽骂丫头,暗里头却是说的自己。因他这几天忙着应酬,果然吃了饭就急于出去。有时阿招人手忙不开的时候,要打发他泡茶泡水,那里还能见他踪迹。所以今朝借题发挥,当面骂他一个畅快。幸亏默士耳朵听得惯了,索兴当她骂的是丫头,与自己风马无关,不声不响,在一张藤靠椅上坐下,觉得有些口渴,见旁边茶几上,有一玻璃杯茶凉着,顺手拿来嘟呷完。阿招见他拿茶,就把眼梢带着他,也不做声。看他呷完了,方把眼睛一瞪,说:“茶是我倒着凉的,你为什么给我呷了?”

默士赔笑道:“阿哟,我没晓得是你倒的,实因口渴极了,所以拿来便喝,请你不可生气,我来倒还你一杯茶就是。”阿招脸一沉道:“你说得能容易,喝了我的茶,倒还一杯就是。倘使杀了人,可以再把脑袋装上去么?”默士笑道:“吃茶哪能与杀人相比,你也未免忒杀言重了,还是让我来倒杯茶舒舒你的气罢。”阿招见他嘻皮涎脸,心中大怒,使拳头狠命在他手上一击,默士正拿着玻璃杯,想去倒茶,被阿招拳头打来,手一松,玻璃杯掉在地下,跌得粉碎。阿招更怒,说:“你用碎我的家伙,我整年的给饭你吃,哪一桩上得罪了你,今儿有意打碎我的玻璃杯,你心中有甚不乐意,尽可好好儿说,我又没硬吃住你,彼此好叙不妨好散的,为什么拿我东西晦气?”

默士那敢答口,只说我错我错,一面弯腰曲背,将地下碎玻璃片拾起,口中自言自语说:“小丫头时常赤脚的,别踏在玻璃上,刺开了皮,又要不能走路咧。”一面将拾起的碎玻璃片丢在窗外垃圾桶内,另拿一只茶杯,倒满一杯茶,仍放有茶几上,自己重复坐下。阿招骂他,也不开口。骂了一阵,阿招的气渐渐平将下来,教小丫头快打洗脸水来,我净好面要出去了。默士乘间问她,夜饭可曾吃过?阿招说:“你不把眼睛上苍蝇矢揩揩干净。现在十点钟敲过了,难道还不吃夜饭,亏你问得出呢!”

默士实因旅馆中受了惊吓,夜饭犹未入肚,连钟点也忘却了。被阿招一句话说穿,他方看见自鸣钟上,已交十点一刻。晓得时候已过,阿招晚饭既毕,剩小菜一定被小丫头们吃完了,落得免开尊口,还可省却一顿饶头臭骂。当下不再开口,看阿招洗完面,匆匆走了出去。他方问丫头灶下可有剩饭?丫头说:“夜饭统共剩得三碗多些,被老娘姨一个人吃了两碗,我们三个各人吃得半碗饭,肚子没饱,饭已完了,现在一粒米都没有咧。”

原来阿招家中,只用一个老娘姨,却有三个丫头,一个大的已十五六岁,两个小的只有十二三岁,都是向贫苦人家买来的。亏她有耐性,买来时候,都同呆木头一般,不能做事。被她打打骂骂,教到现在,已大小事体都能做得下了。平常家中倒是她们最为得力,娘姨不过烧火洗衣裳而已。默士听说剩饭无余,这可除却出去买饭吃,没第二桩主意。幸亏今儿有五十块钱捞着,不然又只能饿一夜了。因命丫头关门,我出去一刻工夫就回来的。走到街上,想想哪里去吃好”现在他已晓得弄钱的难处,不敢大吃大用,觉上馆子未免太费,还不如到面店中吃两碗面,饱了肚皮就算数咧。定了主意,走到一家面店内,叫一碗大肉面,带碗光面。堂倌端上来,默士捧着碗,刚要吃时,不意又来一个吃客,走进来一眼看见默士,叫声:“咦,原来杜先生也在这里吃点心。”

口中说着,身子便坐将下来,和默士同桌。默士认得此人,是他从前保险公司中做茶房的同事,姓毕行三,面上还有几点麻皮,因此人人唤他做毕三麻子,比默士早歇生意。为着他吸了鸦片烟,贪吃懒做,故被总理黜退,分手至今,好久未见。此时尊他杜先生,他也点头答应。毕三手中拿着包南瓜子,请默士吃。默士吃面要紧,那有工夫吃他的瓜子。毕三便分一半推在他面前,自己磕着瓜子,叫堂倌也替我来碗肉面。堂倌答应下去,不一会送上面来。毕三见默士第一碗尚未吃完,他这碗面也热气腾腾,烫得利害,索兴待他冷冷再吃,自己尽磕瓜子。凉了一会,默士也端第二碗面吃了,他方丢下瓜子吃面,却先呷几口汤,然后细嚼缓咽,吃得文雅非凡。默士狼吞虎咽,第二碗又入了肚,唤堂倌绞手巾算账。毕三还有半碗面不曾吃完,听默士唤人算账,他慌忙对堂倌摇手说:“别忙,这位先生东道我的,等我吃好了,向我算就是。”

默士本招呼堂倌算自己的账,见毕三要替他汇钞,倒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觉他待我客气异常,还敬我南瓜子,我怎好自汇自的,不替他带汇了。幸毕三还吃着面,没掏出钱来。他一摸身边铜板角子一个没有,只有那五十块钱钞票,因即摸出来,拣一张五无的,命堂倌算三碗面钱,余多找给我。毕三看他拿钞票汇账,说:“我身边有角子,杜先生何必把钞票兑开呢!”但他说虽说,角子却不曾摸出来。因此堂倌仍接了默士的钞票,找还他四元几角。毕三也急急吃完面,抹抹嘴和默士一同出了面店。毕三对默士说:“我今儿扰了杜先生的面,心中很不过意。杜先生倘有工夫,我请你洗澡去。”

默士说:“我前天才洗的澡,隔一天再洗罢。”毕三道:“我也是前天洗的澡,今儿不去,明天我再请杜先生好不好?”默士答应他,明天可以使得。毕三又道:“我同杜先生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今儿难得相遇,倘蒙不弃,我们同到一个所在去谈谈何如?”默士问是什么去处?毕三笑说:“是我们几个朋友合的小总会,大约杜先生大场面见得不少,这种小地方却从来没见识过呢?”默士一想,毕三麻子居然也有总会,无怪近日总会愈出愈多了,自己本无他事,早回去亦甚乏味,不如跟他走走,也好长个见识,因即点头答应。毕三甚喜,带领他到一处所在,是爿小京货店,那总会便设在京货店的楼上,上扶梯就看见横七竖八,摆有好几张烟铺。默士至此,方才明白,他说的总会,并不是叉麻雀赌钱的总会,却是秘密卖烟的燕子窠。因租界上自从禁烟以来,一班上等吸烟朋友,自各有公馆住宅,任他们吞云吐雾,还有班中下等的烟户,譬如做生意的人,瞒着东家当手,不敢公然在店吸烟,有的家住城内,恐怕被人敲竹杠,不敢自备烟具,还有种人,本来没瘾,家中亦无烟具,也喜欢香一筒,领略领略黑籍中的滋味。这班人既无烟间可以托足,自不得不向燕子窠内钻钻了。燕子窠中,备着烟具,供主顾门应用,买膏子固然是他们的本业,但有人嫌他们熬的烟膏成色不好,自己带了烟来,他们也甚欢迎。因斗子内吸下的烟灰,便是燕子窠主人的私产,不能给你带回,犹之上毛坑疴矢,出肛门便属之毛坑主人。不能包裹回去,一般意思,委实是桩好买卖。所以近来燕子窠日增月盛,惹他们获利无穷,但燕子窠三字,乃是局外人送他们的雅号,他们自己,有时称为总会。默士不曾想到,所以跟毕三至此。既然来了,他也是上中下三等,样样搭得上的,就同毕三拣一张空烟榻上坐下。毕三叫了两声老板,旁边一张铺上,一个骨瘦如柴的人,坐了起来,问:“哪个唤我?”

毕三笑嘻嘻对他点点头,说:“对不起,弄一钱烟给我。”那老板连对毕三看了几眼,说:“你是毕三麻子,上个月少了我两块钱,不曾还清,今儿可要现钱交易了。”毕三正色道:“谁不还你的钱,前几天我出了门,没工夫到你们这里来,今儿吃过,少停一并算给你就是。”那老板听说,方离床开了橱门上的锁,拿出一大缸烟,挑一小盒递给毕三,自己又横到那张榻上吸烟去了。毕三拿这盒烟,在鼻孔上连闻几闻,又让默士闻闻,说:“这里的烟,倒很不歹,所以几个老主顾,都爱上他这里来吸,生意着实可观。惜乎那老板也是大瘾头,据说一天要吸三十多块钱烟,赚进来恰够他自己的粮草,仍旧多不起钱来,岂不可惜。”默士笑道:“这也是汤里来水里去。他从膏里进来的,自该由烟里出去,悖入悖出,假借不容的。”

正说时,旁边过来一个女人,约有三十来往年纪,篷头乱发,骨瘦肩耸,面色好似黄蜡一般,然而眉梢眼角之闲,犹带几分媚态。衣裳虽然褴褛,却都是绸缎所制,走几步路,还有点袅袅婷婷的风韵。看她走到毕三旁边,叫了声:“毕三少,今儿可要我替你装烟了?”毕三笑说:“多谢你大小姐,请你另请高明去罢。我有朋友在此,不消你费心。”那女人听说,将一双半掩的眼睛,对毕三斜飞了一个媚眼,娇声道:“喔唷唷,有朋友碍什么,装筒烟天下通行的。这位大少,你道是不是?”说时又对默士丢过一个眼风。默士见了,不由毛发悚然,那能答口。这女人又拍拍毕三的腿说:“让我替你来装了罢,你何必再弄脏了手指头。”毕三摇头道:“我不要你装,实告诉你,我这里只一钱烟,还须两个人过瘾,轮不着你名分了,装也枉然。”

那女人听说,嗤了一声,又到别人榻上兜搅装烟去了。默士问毕三,这女的是谁?看她很有几分堂子气派,为何只顾兜人装烟,不知可是这里的老板娘娘?毕三笑道:“老板倘有这种娘娘,他的燕子窠也要开不成了。告诉你,此女的出身,果然是堂子中人,杜先生眼力着实不错。听说她当年在生意上,也是很有名的,不知叫王熙凤还是王凤仙,曾嫁过一个官场中人,名唤倪伯和,年纪已老,而且是外路人,这王凤仙本不诚心跟他,无非打算偬个浴的意思。因此嫁他之后,外间仍姘着一个滑头麻子,但那姓倪的却待凤仙非常恩爱,要什么是什么,首饰也置给她不少,凤仙犹不称心。有一天姓倪的要动身回家,凤仙假意答应他同去,及至上轮船的时候,她趁姓倪的不小心,将所有的东西,一并卷光逃走。据说连被头铺盖都没剩给他,以致姓倪的两手空空,孤身无侣,心中怨忿已极,传言轮船开到吴淞口外,这老头儿竟跳长江死咧。你想这件事罪过不罪过呢!但她卷了姓倪的钱,竟欲同那滑头麻子做长久夫妻。也是天网恢恢,这个滑头先前也曾拐过别人的钱,尚未破案,同凤仙相得不多几时,就被包打听抓去吃了官司。凤仙替他请律师百般运动,未有效验,却把倪老头那里卷来的钱,花用一空。自己又吸上了鸦片烟,白饭不吃尚觉好过,黑饭不吃简直难熬。不得已只可将东西变卖典质吸烟,后来东西完了,没奈何只得跑燕子窠,替人装装烟,从中揩些油水,弄筒烟吸。或向熟人借几角钱,回去籴米吃饭。有时无米为炊,万不得已,倘有人肯化四五角钱给她,她也不妨权宜一下,委身相事,百十文钱的客栈,带她前去,她也肯住,所以燕子窠中下等人,多数相识过她,说她身上太瘦,见之可畏,还有班上等人谁也不肯睬她,所以她现在虽然竭力迁就别人,我们见了她可真欲退避三舍呢。看她适才嬲着同我装烟,可知她烟蛔虫尚未喂饱哩。”

默士听了,摇头叹息道:“如此人该得如此结果。”说时毕三装好一筒烟,让默士吸。默士原没烟瘾,噙着枪头,随口喷了一阵,吸完这筒烟,教毕三自己吃罢。我多抽了,便要头眩的。毕三便将余剩的烟,一个人自装自吸。默士看他慢腾腾腾打烟,很为疏散,暗想等他这盒烟吃完,不知要多少时候,自己迟回去了,恐阿招比他先到家中,又不免听她闲话,因即起身先走。毕三约他明天某处茶馆中相会,默士答应道好。出了燕子窠,一脚奔到家中,问丫头们,方知阿招尚未回来。默士定了心,教丫头们倘奶奶问起我,别说出去过了,告诉她一脚在家内的。丫头应答应晓得,但她口中虽然答应,如果阿招当真查问起来,杀了她也不敢说谎的。幸亏阿招并未问她,这夜回来时,已两点多钟,默士早睡得同一只猪一般,呼声不绝。阿招命小丫头推醒他,唤他起来有事。默士虽在好睡的当儿,但听是阿招呼唤,那敢违拗,慌忙揩揩眼睛起来。阿招教他快起一张卖绝契的底稿,我明儿又要买丫头了。默士这种草稿,已起过多次,听她吩咐,随手写就,交给阿招,阿招原不识字,倒拿在手,看了许久,说:“这些字怎的大不相像?”默士忙说:“你倒看了。”阿招反骂他:“你为何不拿正了给我观看!这里头以后任凭转卖这句话,有没有?”默士道:“都写上了。”

阿招方把这张纸摺起藏在怀中。对默士挥挥手说:“你先去睡罢。明儿早上,不可出去,另替我预备一张自己立出去的卖据,也许我明天买进之后,几天内就要过手出去的。这里几个死货,我也打算一个个出松她们了,你卖据早几天预备就是。”默士诺诺连声,重回床上,寻他的好梦去了。做书的无可形容,也只得让他一宿无话。次日,默士起身之后,果遵着阿招的命令,不敢出门。幸得他从前应酬的一班人,今儿已有巡捕包打听代他应酬,不须再劳他的大骂,不然朋友要他陪伴,女人不许他出来,岂不教他左右做人难么!这天阿招留他在家,就为昨夜所说买丫头的一件事,约着今天到他家中过付签字,阿招自己不识字,恐笔据上写的文字,不照她的原底,所以要叫默士在家帮同看看之意。讲卖儿女的人,谁不是急于用钱。因此阿招尚未起身,他们已送了人来。原来那丫头已有十四五岁年纪,身穿重孝,面目却还清秀,不过衣衫褴褛,蓬头不整,也是穷苦人有的惯态。伴来两人,一个是专门替人家介绍买卖子女,兼做荐头生意的金荐头。另外一个男人,约有四十左右年纪,形容消瘦,面有菜色,穿一件旧竹布长衫,内衬的大约也是单布衫。下身一条破单裤,裤管上碎了寸许长一条口子,露出里面又黑又瘦的膀,却还扎着脚管,两条带乃是鸳鸯的,一根黑一根白,看上去皂白分明。早起天气颇凉,那人跨进了门,犹索索抖个不住,他们进门虽不通名,但默士一望,已知此人一定是丫头的老子,因他父女两个眼泡,都带点儿肿,大约昨儿一夜,已淌却不少眼泪。若非骨肉至亲,何以如此伤心惜别。三个人除金荐头之外,他两个到了里面,都站着不敢坐下。房中阿招也得了信,穿衣起身,在她未出来的时候,默士同金荐头谈谈,方知那二人果系父女,老的姓莫名全,原籍常熟,在上海已住了好几年,一向做纸店一意,夫妻两个,单生一女,小名金宝,今年十四岁,本来好好儿生意人家,何致卖男卖女,皆因金宝的母亲,去年忽然得了半身不遂之病,行动不能自由,宛如瘫子一般,饭却很吃得下,大小便都要别人帮忙。俗语说的,死人多口气,穷人偏偏害了有钱人的毛病,莫全自不能不替她请医生疗治,而且医药之费,又十分昂贵,讲莫全做一个纸店伙计,每月只三块钱的薪俸,平常自己一个钱不敢浪用,借人家一间披屋居住,房钱只花一元几角,日用开销,全仗女的手指头上做些儿活计贴补零用。逢年过节,每每还不免亏空,那禁得女的害了病,单靠这三块好洋钱,付房租日用,再加请医服药,无论如何,教他怎够使用。但莫全指望女的病好,情甘当当卖卖,凑了钱治她的病,不知还是前世少了她的债呢,还是怎样,这边家中典卖精光,那女的也长眠作古去了。

常言说的福无双至,祸不单临。莫全正因死了老婆,四处磕头跪拜,借了钱卖棺成殓。一件事刚才了结,不意他做了那一爿纸店老板,为因贪做投机生意,蚀了大本,无钱弥缝,脱逃无踪。债主禀官封店,莫全便失了饭碗。说句笑话,虽然三块头的生意,拿来还不够养家活口。但看虽看不上眼,一旦没了事,再要照样谋这一脚生意,可就非常烦难。皆因上海地方,年来商务凋敝,人浮于事,而且像莫全这种人,最为尴尬。说他上呢,写算都不甚精工。说他下呢,扛抬两样,无一来得。有所说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种人世界上最多。莫全既非出众之才,又无大力者从中提拔,就遇有地方缺出,也休想轮他得着。可怜他父女两口,家无担石,如何过得了日子。莫全想起某处还有一个亲戚,在彼开张店铺,不过已许久未通信息,不卜生死存亡,如若平安无事,投到他那里,一碗饭准有得吃。但出门必须盘缠使费,如若一到那里,就寻得着的话,固然是好,设或找寻无着,投亲不遇,父女两个,在异乡客地,举目无亲,岂不更为困苦。而且两个人出门,盘费多了,日用亦大,自己一个人,还好什么事搭得上,都可做做,拖着女儿,未免受累。若将她掉在上海,自己单身出门,虽然是好,但无零用钱留给她,如何放心得下。不过倘有钱留给女儿用,自己也不必出这远门了。现在囊无半文,就连出门做盘费的钱,也不知在那里出产呢。想想女儿不能养她一世,到头终是别家人,不如此时就将她攀给人家,有了托付,自己也可定定心心出门做事业去了。无如近来人家攀亲,都想望高,拣媳妇还打算兼得赔嫁,自己一寒至此,就不要人家聘金,也恐没人领受。因此左右为难。有人劝他,将女儿卖在堂子里,也可得一二百块钱身价。莫全想自己也是好人家出身,祖父不曾造孽,何致于将子女落在火坑中,这人穷虽穷,倒还有些儿穷志气,并不贪得一二百块洋钱,将女儿卖到堂子内。不过想卖女儿也是一法,就不卖在堂子内,卖给公馆人家做丫头,却也未为不可。

况且金宝今年十四岁,再过几年,到了时候,她主子自然也要替她攀男家的,这样便可免得自己劳神。虽然卖给人家做了使女,不免有几年操作劳苦,但我并不是有家计的财主,家中既没男女底下人,可以随他使唤,一般仍要自己做活的。这还在其次,连吃饭也饱一顿饿一顿,有了今天没了明天。到了别家,吃的穿的,一定可以比这里好些。在他方面,这两桩上头,就适意多了。而且卖得钱来,也可让我做出门的盘费,真是一举两得,无妙于此。故而托了金荐头设法,荐头便来同阿招谈起。前天他已出去看过一次,见金宝比家中一班使女清秀得多,心中很觉中意。昨夜又去议价,讲定身价七十大元,中人钱一并在内,今儿到此过付洋钱,出立字据的。默士听罢,偷眼莫全,乡态未脱,一脸呆气。暗想这种人无怪寻不到生意,像我如此精明能干失就至今,已好多时没人请教,可见上海滩上,吃饭着实烦难呢。此时阿招已揩面定当出来,对金荐头点点头,说:“原来你们都来了,这里有卖据的底稿在此,你叫他亲笔照样写罢。”一面说,一面摸出昨儿默士写给她的底稿,交与金荐头。金荐头又转交在莫全手中。阿招看台上未有笔砚,回头问默士,笔砚在那里?默士应道:“让我拿来。”

阿招便骂道:“吃粮不管事,怎连自己的名分也忘却了?”默士不敢回嘴,搬出花笺笔砚,放在台上。莫全也展开那张字据细看,见上写:立卖绝据人某某,今因正用,凭媒将亲生女儿名某,年若干年,卖与贵府,当得身价大洋七十元正。三面言明,嗣后任凭改名使唤,倘若不守规则,听凭贵府另行转卖,不得异言。如遇疾病死亡,仍系寿限大数,双方各无异议。或有私逃等情,准向原媒理论寻找。得价之后,永绝来往。此系自愿,恐后无凭,立此卖绝据存照。民国年月日。立卖绝据人某某。莫全文理虽不十分通达,这几句话,却还辨得出滋味,觉这张凭据一出,那十四岁的女儿,便和自己恩断义绝,生死存亡,尽操在别人手中。最难堪的永绝往来这句话,女儿若被他们虐待,我从何得知?就是晓得了,也未便过问。还有听凭另行转卖一言,也决写不得,写了若被他们将女儿卖在别处,岂不更苦。因此他私向金荐头商议,可否笔据上不写这两句话?金荐头笑道:“你是第一次卖女儿,无怪不懂写笔据的规矩。这是一定格式,那两句话,务必要写,写了并不是一定要将你女儿转卖,或者断绝你同他的来往,皆因恐她不听教训,令人无法可施,只得将她卖给别家了。倘若你女儿肯听教训,那就决没有这件事咧。还有永绝往来一言,写虽写了,倘若隔三两个月你来探望女儿一次,做主子的,决不致因笔据上有此一言,将你女儿藏起来,不许相见。只因怕你笔据上没这句话,就要三天两头的探望,岂不讨厌,故此写这两句,就是教你们自己小心谨慎之意,何用多虑。”

莫全原是第一次卖女儿,听了觉他讲的话,也甚有理。况且自己正当要钱的时候,恐多说了话,惹买主生气,交易不成,岂不枉费心思。因此也顾不得言语轻重,将卖契照样填好,亲笔签了花押。金荐头也在媒人字样底下,画了个十字,交给阿招。阿招命默士看过不错,方将早先预备下的七十块洋钱,交在金荐头手中。金荐头当场扣去十四块媒人钱,只给莫全五十六元。可怜他女儿养到十四岁,只卖得这几个钱。金宝站在旁边,目睹她老了写笔据点洋钱,她年纪虽小,知识未尝没有,在莫全拿洋钱袋进腰里的时候,两只小眼眶中,含的一包眼泪,止不住直向面上滚将下来。莫全见他女儿哭泣,也不由泪如泉涌,慌忙拉长衫袖子揩眼泪。父女两个,几欲痛哭失声。金荐头恐他们哭了,惹阿招生气,使劲将莫全向外直推,口中说:“快走罢走罢,改日再见!”

金宝见他老子出去,自己也欲跟着出去,被默士一把抓住说:“你哪里走!”金宝洒不开他的手,心中的怨苦,再熬不住,滚在地上放声大哭。莫全此时还未出门,也听得他女儿的哭声,心中犹如油煎刀铰一般,说不出的难受,很欲回进去安慰她几句,无如被金荐头在后推着,没奈何只能当耳朵聋了,未曾听得女儿哭,硬着心肠与金荐头一同上街而去。里面阿招见金宝伏地痛哭,不由心中大怒,抽一根鸡毛帚,倒执在手,先使劲在茶几上猛击一下,说:“你老子已将你卖给我家了,你便须由我做主,这里岂有你哭的地方,现在我不许你哭,快些起来,跟这班姐姐们进去做活。倘若不听我说话,我可要打的。”

金宝初来,还未知阿招鸡毛帚柄的利害,听了仍坐在地上,哭泣不住,阿招更怒,使鸡毛帚柄夹金宝背心打下,只打得金宝痛澈心髓。她虽然贫家出身,但自幼父母钟爱,何尝吃过这种痛苦,将两手护着背,连呼啊哟。不意阿招的鸡毛帚,连二接三打下,打在手指头上,其痛更烈。金宝满地乱滚,阿招鸡毛帚也随她身子而下,击无虚发,哭声大震。默士晓得这是阿招买丫头的惯例,先打一个下马威,日后方能听她指挥,不敢倔强,因此袖手旁观,并不拦阻。等她打过了数十鸡毛帚,金宝体无完肤,阿招也气力用不尽,方假意上前劝住阿招,令金宝起来。阿招厉声问金宝:“以后可再敢不听我的说话?”

默士教金宝对阿招跪下,叩一个头,答应以后听话了。金宝不敢不依,阿招始放下鸡毛帚,命小丫头带她到灶下去学烧火。这样一场戏做完,已是吃饭时候。老娘姨端进小菜,丫头摆碗筷送饭,两人吃着饭。阿招对默士说:“清和坊老三,要向我这里买一个人,我想这里几个太粗气,只有今儿新买的,打扮起来,还耐看几分。只是那丫头太坏了,适才你看她老的出去,她还哭闹要走,只恐到了那边,吵闹起来,堂子内不比我们这里,现在巡捕房禁止幼女为娼,倘被人送了封无头信,闹出事来,老三岂不要寻我说话。所以我想想反觉有些不敢了。”

默士道:“那有什么妨碍。小孩子都很容易受哄,只消放几天工夫下去,哄哄她,说到了堂子内,十分适意,这里做生活苦恼,奶奶不时还要打人。你初来时候,想必都经过利害了,还是换一处地方为妙。这样把她哄活了心,你再多做几回红面,我来做白面,于是乎不怕小孩子不上当的。”阿招点头称是,吃罢饭。默士亲到灶下,见金宝正坐在烧火凳上,掩面哭泣,一众丫头也都站在旁边,望着她交头接耳的议论。饭已开在台上不吃。默士说:“你们为何不吃饭?”众丫头告诉他,新来的只顾哭,不肯吃饭。默士道:“你们休管闲事,自顾自吃饭就是,吃好饭外间还有事做。”一面走过去,摸摸金宝的头说:“你还哭什么?买给人家做丫头,原本是苦的,要适意,除非到堂子内去。”不意金宝一闻此言,把头乱摇道:“堂子内我不去,昨夜爹爹对我说的,把我卖在堂子内,可以得二百块洋钱。皆因落在堂子内,要坍祖宗的台,所以情愿少拿钱,把我卖在这里。我若爱到堂子内去,为何不让我爹爹多赚三百块洋钱呢!”

默士一听,暗道坏了,他老子不该对她讲这句话的,小孩子心中,多了一个念头,再要哄她,惟恐不易,然而了无非令她自己皮肉受苦,我们这里买了进来的,终得卖出去,公馆或者堂子,哪能由她拣选,此话若被阿招听见,一定又有一顿鸡毛帚柄吃了。因道:“你爱在这里,可晓得这里奶奶打人的利害,适才你还没打怕吗?到了堂子里,未必有人这般打你。”金宝仍不住摇头说:“堂子里我一定不去,情愿在这里让你们打杀的。”默士倒被她钝得日月无光,暗想十余岁的丫头,如此拗性,还当了得。我未便再存恻隐之心,只有让阿招将她结实打,打怕了不怕她再不愿意走,于是赌气不同她多言,出来告诉阿招。阿招大怒,教人唤出金宝,就借她不肯吃饭为由,又将她痛打一顿。可怜金宝也是人家好女儿出身,只为家贫,才卖与人家为婢。那知未及半日,就连受两场毒打。正是:一般都是皮和肉,两面观来地与天。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