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二此时,正在后面哺她女孩子牛奶,听得外边呕吐声音,慌忙奔出来观看,见红珏倚在筱山怀中,面前地上,呕吐狼藉,腥秽不堪,惊问筱山身上可曾被她弄脏?筱山摇头说:“没有脏。”老二急唤娘姨权把小的床上放一放,拿扫帚拖粪出来,收拾地上。筱山拥着红珏,问她可要弄杯茶喝喝,嗽嗽口?红珏听说,徐徐抬起头来,醉眼惺忪,对筱山笑了一笑道:“你不讨厌我么?”筱山说:“没有这句话,哪个讨厌你来。”红珏又微微一笑,接着说:“我疲乏得很,哪里可以让我横横?”老二接口道:“下面又没榻床,除非到我楼上去。”筱山道:“她醉得这般模样,怎能上楼?”老二道:“不打紧,你我二人扶她上去就是。这里地板上我也要叫娘姨好好儿洗洗干净呢。”当下老二帮助筱山,将红珏半拖半扶的弄到楼上,筱山看老二的房间,布置倒也颇为考究,全房外国木器,铜床绣被,干干净净的褥单,软松松的两对枕头,壁上四幅画片,都是西洋出浴美人图。梳妆台上,两只和合银粉盒,一面团圆大洋镜,还有水仙花瓶子,喷银照框儿,都也对对成双。筱山将红珏扶到床上,和衣横下。他二人便在旁边一张沙发上坐下。老二笑道:“我这妹子,就是贪杯的不好。她常喝这般烂醉,人事不知,你还没摸着她脾气,适才不是她说我小器,我也不让她再喝的了。”

筱山道:“这也难怪她,爱酒的人,也同爱吸鸦片烟差不多,明知吃入肚中没甚好处,却都要吃他一个尽兴,才肯放手,这也不知什么缘故?”老二忽然笑道:“适才你们二人倒好像一出戏文。”筱山问什么戏文?老二说:“卖油郎独占花魁,像不像?”筱山大笑。这时间楼底下小孩忽然啼哭起来,娘姨高唤奶奶,你快下来拍拍小官,我在这里拖地板呢。老二答应一声,对筱山说:’你在这里陪陪她,我下去一会就来。筱山连声诺诺,老二跑到楼下,拍那孩子睡。不意这孩子脾气很坏,没人陪着他,竟睡不着,只顾要哭。老二只得陪他横着,一手轻轻拍他安睡。拍了一阵,孩子睡熟,老二也迷迷糊糊的横着了。等那娘姨洗净地板进来,见一大一小都睡在她的床上,不敢惊动。又恐他们受凉,拿一床干净绒毯,轻轻替他们盖在身上。又将自己的棉被搬出,用几只方凳,搭起一张临时床,就这样勉勉强强的睡了一夜。老二没人唤她,也糊糊涂涂的睡到天明。睁开眼见自己横在娘姨床上,方想起楼上还有红珏、筱山二人,一醉一醒,不知怎样了?因我并未预备留她过夜,故没将热水壶放在楼上,不知红珏睡到半夜,可曾口喝要茶?更不知筱山将什么给她解喝?此时颇悔自己疏忽,懊恼不及,即忙蹑足上楼,侧耳听房内并无声息,推推门里面已上了闩。老二插身不进,只得重复回到楼下,仍在娘姨床上睡了一会。约摸到十点钟光景,方听得楼上红珏唤王家姐姐的声音,老二再跑上去,门也开了,筱山仍靠在沙发上,红珏也和昨夜上来的时候一般,和衣横在床上,被褥不乱,枕头齐整。老二问她:“你可是这样没盖棉被,睡了一夜,岂不冻坏身子?”

红珏笑道:“我昨夜未知怎的醉得如此糊涂,一点儿没晓得,睡在你家里,占住了你的床,累你没处睡。适才醒转来,方才知道的,真是对你不起。”老二道:“说那里话,自家姊妹,何用客气。我自己也因在楼底下睡着了,连茶水都不曾预备,不知你夜间可觉口渴?”红珏道:“我睡得糊里糊涂,倒并不觉渴。”又对筱山说:“你喝不喝?”筱山道:“我也不渴。”老二对他二人端详了一会,说:“你两个夜间这般贪睡,不用被褥,回头着了凉,休得怪我。”二人听说,哧咔笑了。老二问他们可用点心?筱山说:“我店中有事,来不及吃点心。”红珏也因一夜未回,恐少爷寻他,急于回去,当即约期再见,两人先后出来。红珏归家,筱山也自回店。可巧这天早起,开店的寻筱山有事,筱山宿在外面,尚未到店。幸亏他平素之间,人缘颇好,店中朋友,帮他的忙在老板面前掉了一个枪花,说:“筱山有亲戚初由宁波出来,昨夜陪他住在栈房中,尚未回店。”这本是出门人常有之事,店东信以为真。筱山到店,那朋友即将这片话告诉他听了,并说老板寻你,少停问及,你可照此回答,免得口供不同。筱山谢了这朋友帮他的忙,店东觌面,果然问他昨夜在何处歇宿?筱山即将那朋友教他的话,照说一遍,店东自无他话。

也是筱山命该晦气,倘使今儿被店东埋怨几句,令他有了怕惧,以后不敢在外过宿,也许可以免却后来一场祸患。这番第一次被他平安逃过,他自以为有人帮忙,大事无碍,所以心中一点儿不念着店东识破他住在外面的过失,一心记念红珏的绮腻风光,令人可爱,自己何修得此,昨夜她对我说,菜馆相见,种种不便,朋友家中,亦多困难,所以教我借一处房屋,为我二人相会之地,这原是我求之不得,不敢出口的说话。难得她亲口许我,事不宜迟,待老板走后,我还得抽个空儿,出去寻房子呢。这天他身子虽在店中,心却早已飞在外面,轧轧账弄不清楚,开开发票,也因算错大小数,被人驳回,真所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好容易盼望到老板出去了,他即将钥匙交给一个朋友,说:“我有事走开一会儿,就回来的。”

一个人跑了几处,见那召租的空屋虽多,但大的似乎房钱太贵,小的又恐红珏瞧不上眼,所以跑了一天,未能看合。第二天仍旧白跑,这夜又逢约会,红珏一见,就问他房子怎样了?筱山实告,看虽看过几处,有些地方出入不便,故而尚未定局。红珏也说:“出入的地方,果然很为紧要。这种事最怕家眼不见野眼见,最好拣一个僻静所在,晚间往来的人越少越妙。我从前有个姊妹,住过的地方,倒颇幽静,去年她已搬了出来,听说现在住的这一家,欲将楼上房间转租出来,不知是真是假?这房间我倒见过了,很为清洁,只是开间小些,横竖我们难得去的,并不预备请客,小些无妨。这里我开着张地名门牌字条在此,你拿去寻寻,如其有的话,只消你能合意,也不必再教我去看,尽可丢定钱作数。好在你是木器店出身,无须请人估价买木器,你拣应用的般几件过去布置好了,我们再正式进宅就是。”

筱山大喜,接了字条藏好。次日他便按图索骥,寻到所开的地名门脾,果有楼面出租,二房东是个女人,原来便是红珏的姊妹,并未搬场,而且他们早有接洽,所以要告诉筱山,说她搬了,另有别人借住,无非因恐筱山晓得她们相识的,要教她自往租借,日后的房钱,便不能再教筱山拿出,自己岂不多一票损失,故而务必令他转一转手,乃为自己脱却干系的意思。筱山那里知道,当时讲定租金,丢了定洋,又向二房东要根麻栈,量一量四周墙壁尺寸,以便置办木器伙。筱山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同女人租房子,不晓得小房子规矩,最着重的是张床,他却以为全房间木器都要考究些儿。幸亏自己在木器店做账房,就把最上等的柚木伙,送了一房间过去,对人却推头朋友托买的,账却挂在自己名下,连铜床画镜,差不多价值八百余番。红珏见了,没口称赞。筱山得意无比,自此他二人有了这所巢穴,况值心热似火的当儿,每隔一天,相会一次。

只是筱山是个账房,他的职司,比众重要,或早或夜,店东常有找他讲话的时候。他走开了,虽有朋友们为他应付弥缝,但难得一二次,或可弥缝得下,怎禁他习以为常,往往天没黑跑出去,必须挨到次日十一二点才回店,老板竟难得与他见面,有了事找他一次不着,两次不着,三次五次,甚至寻了十次八次,还不能说到一句话,朋友们为他枪花掉之又掉,后来简直掉无可掉了,只得实说他宿在外面。店东因筱山是他的得意门生,所了颇为希奇,暗想这孩子平素还称诚实,缘何近来忽然变了,一查账,方知被他用亏空二千多块钱。这件事最触店东之忌,心想我命他管账,他用空我银子,乃是监守自盗。幸亏现在还没过端午节,银箱中存款无多,转眼便是节边,各处收得账来,若被他卷几万跑了,还当了得。生意人的手段,何等利害。这店东当着筱山的面,并不说他关句,却暗地写信通知他的保人,说某人用空若干银子,店中万难再留,请他转知前途家属,照数带了银子来,同他回去,保人见信,别无他话,只将原信加封,寄往宁波,给筱山的老父过目,这边急足分驰,筱山还同做梦一般,伴着红珏,乐不思蜀,那二千多块钱,果都用在红珏一人身上。

因红珏堂子出身,爱刮小便宜惯了,筱山第一次同她相识,就送了张梳妆台,加上小房子中全房柚木伙铜床油画,以及历次吃大菜等零星费用,足有千金之谱。他每月所赚,不过十块钱薪俸,一切自然都是挂在账上。后来红斑又不时托筱山买长买短,她只开句口,筱山因要博红珏的欢心,不敢不从命维谨。红珏只顾自己刮进,那顾六人死活。筱山填了钱,红珏不还他,他也不便伸手去要,免不得又都并入欠账。红珏贪得无厌,筱山也供献弥穷。因此阅时虽然未久,亏空之数,已二千出了头。讲筱山的老父,在宁波还有些田产房屋,区区数千金,未尝吃亏不起。不过乡下人大都一一钱似命,好容易教他赔二千多块钱,他得了信,几乎气得他要死。起初打算置之不理,由儿子一身作事一身当的。后来想想上海来信,教我带银子去领人,可见已被筱山店主人吃住不放,倘我这里不送银子前去,筱山哪里有钱弥补,吃官司坐外国牢监,也是意中之事。自己只此一子,倘有三长两短,岂不绝了我吴家的后代。到底父母都有爱子之心,他转过无数念头之后,仍觉惟有认晦气赔银子,是无上妙策。横竖我死之后遗下产业,也是掉给他的,早用迟用,由他自主。我生前虽能管他,死后那能再为约束。现在我自己譬如死了,银子由他去用罢。这一来算他想得穿透,照那保人来信的数目,如数打了汇票,分毫不缺,命人送到上海,带这畜生回来,我须得结实儆戒他一番,也不必再教他做什么生意买卖。料他生来是种田的骨头,还是留他在乡下种种田罢。

这人一到上海,且不先寻筱山的保人,却写封信通知筱山,约他到栈房中相见。筱山见信,晓得家中有人来了,出门的人,谁不乐闻故乡消息。而且筱山的老父,每遇便人到上海,常有吃食东西带给他儿子,故筱山这一趟,以为父亲又有什么吃的东西带来了,教我自己去拿,故此非常欢喜,兴匆匆赶到栈中,寻见那人。那人看筱山嘻嘻哈哈,笑容满面,暗想他闯下如此大祸,倒还中担心事,却也奇怪。但愿来信不实,那就大事无碍了,当即很恳恳切切,将原信给他观看,心中只望他驳斥几句。不意筱山不年过封信犹可,一看之后,宛如五雷击顶,魂魄俱消,面容立时变了颜色,浑身惊悸,四肢振动,非但没话驳他,反颤声问来人:“这便如何是好?”

来人听到这句话,也不觉凉了半截,心知信上之言,并非无因,这二千多块钱,也赔定了,因问筱山怎生用亏空这许多钱的?筱山低头无话。那人又告诉他老父得信动气的情形,筱山心如刀割,默默无言,那人劝他好好回店,别人不说你,你也休对他们提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并无什么大不了之事,我已带着汇票来了。你父亲原教我寻你保人接洽,不许我同你多话的,我因恐保人那里一面之词,难以作准,因此唤你问问,本是私的。你现在尽可回店,不用担心,待我明白找着你保人,将欠账了清之后。带你回转宁波,暂时你只顾照常办事,切不可在朋友面前,露了口风,反失自己的场面,至要至要。此时你休多耽搁了,早些回店去罢。

筱山听到父亲要他回转宁波,这件事更比教他还银子歇生意难堪百倍。因他这时候,正同红珏如胶似漆,心热万分,那堪提起分手两字。出了栈房,还有什么心绪回店,却一脚到那小房子内,给二房东的娘姨两角小洋车钱,教他去请袁家奶奶,有天大事情,立等她讲话,万不能迟缓的。红珏听筱山白昼唤她,不知何故,也即坐车赶到这边。筱山见了她的面,倒反话也说不出了,只顾啼哭。红珏莫明其妙,再四盘问,筱山始带哭带说,将一切情形,大略告诉她听了,却并没说穿,都是为她而起。然而红斑是何等聪明脚色,一听数目,心中略一盘算,已知与自己身上,略有几分关系。但她那肯认错,而且东西已到手中,也未必愿意呕出来还他,故她主意打定,连说话都避开自己的界限。但惜别之意,彼此未尝不深表同情。看筱山痛哭,她也不免陪他流泪,一面劝筱山说:“这是你爹爹的主意,父命难违,你若不回去,岂不被人谈论你不孝。好在你我有此一条心,后来未必无再见之期,戏文中往往有许多恩爱夫妻,拆散了后来又团圆的,何须愁苦。你走之后,我一定守着你,等你回来再图相见便了。”

筱山听说,更心痛欲裂,哭道:“你也教我走吗?我那里舍得离开你呢!”红珏道:“我也何尝舍得你去,其奈大势如此,难以挽救。常言说:好事多磨。不磨便不成其为好事了,你快些住哭,你哭了我也伤心的。只消你回去之后,不忘记我,早去早来,仍和现在一般,有什么不快活呢。”红珏虽然竭力相劝,筱山那里消得下一腔怨苦,两个人泪眼相对,整整的伤心了一夜。次日天明,筱山叮嘱红珏说:“那边来人,还账手续了清,便要回去,说不定今明天就动身的,我明天倘若不走,夜间仍到此地,如若要走的话,那就来不及同你道别了。这里小屋子,你必须替我留着,我多则一两个月,少则十天半月,等有机会,一定要到上海来看你,你务必守着我,房钱到期替我垫出了,我改日还你。我走之后,你在家气闷,尽可出去散散心。我身子虽回宁波,心却常在你旁边呢。”

红珏一一答应,两个人依依不舍,含泪而别。第二天红珏再到小房子中,等等筱山不来,知他果然走了,只得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往时红珏没同筱山相识,丈夫不回来,她一个人在家,颇坐得住,这些时被筱山陪伴惯了,一旦没了他,顿觉冷静异常,不胜纳闷。只得听从筱山的说话,往游戏场中散闷。不过闷在心上,游戏那能散他得了。所以去者,亦不过消磨些时间而已。可笑游戏场中一班想吃天鹅肉的少年,见红珏许久不来,现在忽然出现,彼此都欢迎异常,又和从前一般跟着她脚根乱转。红珏起初颇觉有些讨厌,后来想想,筱山也由这上头起点,此中未尝不大有人在,于有意无意之间,一一细为考察,见内中有个后生,更比筱山年轻俊俏。红珏暗想:此人倒也生得干干净净,不讨人厌,现在筱山回宁波去了,我何不拿他开开心,聊破自己寂寞,横竖不同他有花头,说起来也未必对筱山不住,心中存了这个念头,眼光不期然而然的,逐渐同那人斗笋。

有一天红珏与那人在扶梯口相遇,红珏对他一笑,那人原是个花丛老手,见机会来了,不肯错过,就此向她开口。红珏也没拒绝,两下居然答了话。红珏老规矩,又约他在虹口海上春吃大菜。古人有言:色不迷人人自迷。何况红珏水性杨花,尽人可夫,在先虽然拿定主意,不同那人有什么别的往来,及至几回大菜吃过之后,自己又酒醉风狂,哪里再按捺得住,这后生姓徐名唤润生,是个滑头,几次三番,要求红珏去开栈房,红珏因栈房是出入人头最杂的地方,哪里肯答应他。心想他苦提出借小房子的问题,我倒不妨试试。岂知润生也极精刮,晓得借小房子,不免有种种开消,自己不愿意花这笔钱,因此也假作痴呆,毫不提着这上头的说话,倒把红珏弄得忍无可忍,打算反凑上去,想想倘若再借王老二那里,恐被他笑我路道太粗。幸喜筱山此时不在上海,倒不如把润生做一个入幕之宾,权为筱山的代表,爽爽快快就在小房子内相叙便了。主意既定,告诉润生,推头说是小姊妹借的房子,润生只图便宜,管他谁的所在,自此格外情浓,红珏几欲将润生放在心的居中,不让他稍偏一分半厘。从前那个筱山,不但丢在脑后,简直放到了脚跟底下去了。红珏虽然乐意,却把做他二房东的那个小姊妹几乎吓煞。她因房子是筱山向他租的,又听筱山自己说,回转宁波并没多少日子耽搁,仍旧要到上海来的,深恐红斑同润生在她房中,被筱山闯了进来,准得闹出一场大祸,所以几次对红珏说:“你们在这地方,必须另行设法方妙。”

红珏反笑她胆小无用,姓吴的已被他老子收了回去,休想再能够脱身到上海来了。你现在的心思,倒和我十几年前头差不多。当初我想小杨同我如此恩爱,一旦被他母亲逼往福建,将来一定要回上海来寻我的。岂知守到现在,还不闻消息,这是我本身受过的阅历,此番决不能再上他的当了。二房东劝她不听,晓得她正当执迷不悟的时候,劝她徒然。但自己遇着他们来的这天,终觉刻刻提心吊胆,必须待他们去了,方能放心。果然不出所料,有一天早上,筱山突如其来,她还睡在床上。筱山素不与她回避,一脚闯到她房中。二房东见了筱山,猛吃一惊,问她怎得来的?筱山叹了一口气说:“一言难荆”

原来山最后同红珏相会的一夜,他父亲派来的人,与那保人会面,接洽之下,同到店中,找寻筱山,方知他未曾回店,光景要明天吃饭时候来了。两人一商议说,他有着生意,还如此模样,倘若知道生意辞歇,说不定一去不回,无处寻找,何以归报他老父。所以第二天他一到店,就立逼他卷起铺盖,下轮船回转宁波。到家之后,免不得大受他父亲一场申斥,将他锁闭房中,不许出外,说我就养你一生一世,也不致用落这许多银子。锁了几天,旁人相劝说,男儿志在四方岂可锁在家中,压煞他的志气。你也没三男四女,只此一子,老人家天年之后,也须令他有自立的能为,才是道理。此时不如仍放他出来营生,只消儆戒他下次不许再犯,那就好了。他父亲隔了些时,气已略平,听有人相劝,就把筱山放出牢笼,却不许他再到上海做生意,荐他在本地一家药铺中为伙,比他当初在上海木器店做账房的时候,其苦乐可谓天差地远。心中虽记挂红珏,只恨没机会可以到上海来望他。这回事有凑巧,店中办货的先生害了病,没别人可以代他出门,采办药材。老板晓得筱山向来出门做生意的,故特派他往汉口办货,路过此间,至多只能耽搁两三天工夫,请她通知红珏,今夜到此相见,叙叙别后相思。二房东听了,暗想幸亏昨夜红珏没同润生宿在这里,不然他们此时一定还未起身,被筱山亲眼碰见,这场祸可闯得不小,他教我今晚找红珏来此,同他相会。但红珏约着润生,也是今夜。一条港怎能开得进两条船?自己又不能回筱山,今儿房间没空,改日再来的,只可含糊答应着,预备赶紧去告诉红珏,她闯的祸,令她自己主张便了。筱山既走,她也再睡不着,急急穿衣起来,梳一把头,径往红珏家中。红珏见了她,说你起身好早。二房东说:“你也早埃”

红斑道:“我才起的身,面还不曾洗,你倒头也梳好了。”二房东四面望了一望,说:“你家少爷呢?”红珏道:“他今天堂期,早出去了。”二房东见旁边只有一个老娘姨,乃是红珏的心腹。跟她已十余年了,红珏借小房子,这件事并没瞒她,有时家中烧了小菜命她送去,红珏的意思,并非着重在小菜上,却预备自己住在小房子的时候,倘遇少爷回来寻她,以及别的必要之事,她可以随机应变,往这地方唤她,所以借惯小房子的人,必不肯瞒人同铁桶相似,背后须预备个接应的,以期消息灵通,红玉便有这般经验。那老娘姨不但同筱山会面多次,连润生也见过了,故此二房东并不避她,即将筱山已由宁波回来,适间曾到我家,教我约你今晚相见,并将筱山告诉她的,回家之后,一切情形,照说一遍,红珏听了,并不怜他困苦,倒反觉他可厌,说:“他既不能常久在上海耽搁,还来寻我则甚!他吃的苦,也是他自作自受,用不着告诉我听。他自己既没这般力量,为什么还爱花花草草,现在闯了祸,带累我名誉损失,我不寻他说话,已是他的造化,还想来缠住我么?今夜我决不见他,他来了你回他走就是。”

二房东说:“你莫讲得这样一厢情愿的话,你今夜不是还约着别人么?你想回却他,同别人到那里相会,这却如何使得。到底那房子是他出面借的,倘若翻起脸来,连我都脱不了干系。除非你自己今夜也不到那里去了,我方能设法回他。”

红珏一想,这句话倒也不错。不过自己约着润生,怎好失他的约,惹他生气。无如事出两难,幸润生那里电话号码,我还记得,不如托二房东打个电话给他,推头有病,隔几天待筱山往汉口去了,再约他相会,岂不甚好。因将此意对二房东说知,二房东点头称妙,当即辞了红珏,先到大马路借电话打给润生,然后回家等候筱山再来,用什么说话绝他的妄念。自己盘算再三,方能打定主见。这夜筱山因无面目去见别的朋友,而且自己此番,乃是专为探访红珏而来,想起红珏临别时山盟海誓,答应一定守我,还教我早去早回,我已耽搁了这些时候,谅她也望眼欲穿,想思两地,此番得二房东前去报信,她晓得我来了,不知怎样的欢喜,一定赶早赴约无疑。所以自己天没断黑,就到了小房子中。不意二房东见了他,露出一面孔的不高兴神气,叫声:“吴家少爷,你来得大大不巧,倘若早一个礼拜来,倒也好了。”

筱山心中问此话怎讲?二房东道:“你不晓得她家少爷,同她翻了脸吗?”筱山道:“我今天才由宁波出来,哪晓得这些事,不过你方才为甚也不曾提起呢?”二房东顿了一顿说:“我也是今天到她家去,才知道的,她已许我不曾出门,所以我一向没遇着她,无人告诉我这件事。早上你来的时候,我还未曾得信呢。”筱山急问他们怎翻的脸?二房东说:“我也不知道怎样翻的脸,据说有人告诉了少爷,他奶奶同你租着小房子,少爷回去同她大闹,奶奶因你不在上海,自己硬得起,所以也同他闹了一场,现在少爷不许她出门,天天在家看守着她,所以她也不能来此见你,岂非你来得不巧吗!”筱山听说,心中砰的一跳,再想想话头,有些不对,因问他家少爷难道为着这件事,不做生意,日夜在家看守着她,还有姨太太那里住的一夜,现在也不去了么?二房东又被他问住了,半晌方说:“我也不知道其中端的,这是袁家奶奶亲口告诉我的话,谅不是假。”

筱山听她说话,恍恍惚惚,不免起了疑心,犹以为二房东故意放刁,未到红珏那里报信,打算敲我竹杠。常言说:由他矮檐过,怎敢不低头。自己约红珏相见,惟有走她这条脚路,也是没法可施的。因即在怀中摸出十块钱一张钞票,塞在二房东手中,说:“早上我请你去跑也没给你车钱,现在还要求你替我走一趟,对她说,我自从同她分手以来,一天十二个时晨,没一时一刻不记挂着她,想同她见见面。在宁波时候,不必说,昨儿动身,我一上船,就恨不得求天老爷降一阵狂风,立刻将这条船吹到上海,当夜就可以同她见面。熬到现在,心也几乎急碎了。就是说她少爷不放她出来的话,但无论如何,少爷决不能一天到晚守住她,终有走开的时候,她便可以掩出来一趟。况我在这里,至多不过耽搁两三天工夫,又不是常住在此,惹他夫妇反目,诸多不便。如若她不能够两三天连着出来,就今儿一次,下不为便,也可使得。倘时候不敢长久,来了马上回去,也无妨碍。我只消见一见她的面,就心满意足的了。多烦你再走一趟,请她务必要来的。这十块钱,做你往来车钱,不嫌少请你收了罢。”

二房东听他说的话,着实有些可怜。又见塞在她手中的,乃是一张全新十块头钞票,不由恻隐心同贪心并作,暗想红珏方才不肯来,大约怕筱山天天约会,以致她没工夫应酬润生的缘故。现在他只要求一次见面,谅必红玉也肯答应的,我也落得赚他十块钱车钱了。因假意推却道:“车钱我不要的,再去亦可。”筱山晓得她是假客气,令她老实收下,快去快来,我在此候信。二房东袋好钞票,连夜饭煮好了,都来不及吃,急急出来,花六个铜板,坐黄包车,赶到红珏处。红珏正因突然筱山回来,害她好端端约了润生,不能相见,心中纳闷得了不得,此时叫人打了二斤绍兴花雕酒,温在火酒炉上,一个人借酒浇愁,自斟自酌。二房东见无旁人,便把筱山说的话,添头画足,讲得格外可怜,更说他现在只要求你见一见面,以后不见你,死也瞑目。倘若番见不着你,死了口眼也不闭的呢。不意红珏酒在肚里,听说冒起火来,将酒杯一掷,不小心滚在楼板上,当的一声碎了。二房东猛吃一惊。红珏接着说:“放屁之极!我又不是他子女为何要送他终?他口眼不闭由他口眼不闭就是,本来我还想见他的,既然他如此讨厌,我就一辈子不见他,看他口眼闭不闭。”

二房东听她扳这句话叉头,心想这是我的不好,筱山并没说这句话,我帮他倒反害了他,因劝红珏道:“他委实可怜得很,你就瞧我份上,赏他一面罢。”红珏那里肯依,二房东没法,只得回去告诉筱山,说她不能出门,此番决难相见,等你汉口回来,我再替你设法便了。筱山听了,呆若木鸡,半晌方能开口道:“请问你,到底是她自己不愿来呢?还是少爷不她出门?”二房东想得了他十块钱,无功受禄,再将鬼话哄他,如何对得他住,但讲实话,自己又大有关碍,只得半吞半吐说:“我不知道,是她自己告诉我的。”筱山一听,就晓得话中有了蹊跷,不觉气愤填胸,面容失色,举起拳头,自己狠命槌头。二房东见了,心中老大不过意,慌忙劝他道:“吴先生,你休这般发呆,天下女人很多,做了男子,哪里不能攀一个相好,何用专心注在一个人身上。你良心固然是很好的了,焉知别人心肠怎样?何必这般动气,还是看破些儿为妙。”

话中带着点化之意。筱山听了更觉明白,当时也不多言,叹了一口气,辞别二房东,回到自己借住的栈房内。心中又酸又气,又悔又恨,这夜不知阜样的被他挨过。第二天他买了轮船票,预备当夜动身。但自觉既到上海,连红珏的影子都没见着,岂不虚此一行,她现在虽然负心,不肯见我,我自己记挂她已久,务必见她一见,方能定心。好在长江船须下半夜开行,自己并没别的勾当,不如在她门口,守一天一夜,一定要看见了她方罢。可笑筱山仿佛同发痴的一般,就在红珏住的一条弄口,自早晨立起,直到吃饭时候,被红珏家的老娘姨出来泡水看见。她原认得筱山,慌忙进去,告诉红珏说:“某人现在弄口。”

红珏吃了一惊,暗想谅他不敢进来,叫娘姨休得睬他,自己里面吃饭梳头,定当下来。差不多隔了三个钟头,娘姨又来报告说:“某人还在外面。”红珏不免骇怪,说:“他好有耐性,不要是昨儿惹毒了他,今天打算用暗算手段害我。”一念及此,不胜自危,忙教娘姨出去问问他,究竟打算做什么?他若问起我,你只说有病睡在床上,吹不得风便了。娘姨出来,叫声吴家少爷。筱山本不愿同什么人招呼,见她自己凑上来,不得不点头答应。娘姨问他什么事,站在这里?筱山闻说,不觉流下泪来,说:“我那有什么事,只想见你家奶奶一面罢了。”娘姨道:“奶奶有病睡在床上,不能只风。”

筱山崭她讲话,又与昨天二房东说的不同,更晓得红珏负心是实,她既知我在这里,谅她不肯露面,守也枉然,因对娘姨道:“你说奶奶有病,我既不能见她,哪知是真是假。不过我晓得她一定有了别人,所以不拿我放在心上,那原是自己没能为,不能好好儿服侍你家奶奶,以致惹她瞧我不起,只能怨我自己,不能怪你家奶奶。我心中很明白的,但我还有一句话,请你劝劝奶奶,外间张三李四,原没什么道理,天下不论男女,都要自己人,方能真个体贴,外间人眼前虽好,日后变心起来,比陌生的更坏。我素闻你家少爷待奶奶很好,夜间回来,一上扶梯,就肉天肉地的叫到楼上,这是你奶奶亲口对我说的,所以我劝她,以后还是安分守己,陪陪自家少爷,日后但愿白头到老,我也帮着欢喜。至于我的身世,都在奶奶肚中。现在堕落到这般田地,我一些儿不怨什么人。这一回到上海来,委实大不容易,本指望见你家奶奶一面的,如今尚有何说。从此以后,天南地北,永无再见之期。你奶奶自然用不着记挂我,我哪有忘得了你奶奶的日子。请你寄语到奶奶,自己珍重。我面虽然不能同她见,心也可以放得下了。”说到这里,泪如泉涌。正是:失足已成千古恨,伤心难遣百年愁。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