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老荣回家,他家中已闹得天翻地覆。娘姨下人见了他,都说:“好了好了,老爷回来了,外国医生也快到了,楼上的大约有救咧。”老荣大惊。忙问楼上闹了什么事?原来老荣走后,他姨太太和阿木林二人隔烟盘横着。姨太太觉得口中的血,揩干净又流出来,摸一摸方知一只金门牙已被咬落,阿木林臂膊上的血,还是自己口中的,适才只当她臂膊上肉被自己咬下,因此颇有悔意。此时既知误会,不觉又生切齿之仇,不愿意和她对睡。自己起身,教人搬梳头家伙过来梳头。因她昨儿全夜未睡,梳的头还好好的,只消掠一掠,便可出去。娘姨领命,先端梳头盒,然后再拿刨花和镜子。不意地上有根通鸦片烟枪的钢条,是适才姨太太打阿木林用的军器,丢在地上,还未拾起。娘姨手中拿着物件,没眼睛照顾地下,刚巧左脚踏在通条上,右脚自己绊上去。若是别个大脚娘娘,或尚站立得祝偏偏这娘姨是小脚,脚底无力,摇了一遥将要倒下,急将手中拿的东西丢下一件,出空一只手,扶在墙壁,果然不曾跌倒。不过她手中丢下的那件东西,早已打成四零八块。倒不是刨花缸,却是面镜子。这镜子是姨太太最心爱的东西,比寻常闺阁中用的较为长阔,四周镶白银边,弹簧脚也是银的。平时偶染尘埃,姨太太连磨擦都不许底下人动手,恐他们粗心,在镜面上擦下纹路,必须亲自出手,用极软麂皮,蘸了铅粉,细细揩抹,其爱可知。此时见被娘姨失手打碎,姨太太心中自然难受。不过刚才阿木林淘了气,腹中已不快活,若再气上加气,她自知身子虚弱,气出病来,倒不犯着。因此捺下这股气,譬如镜子自己打碎的,尽可以重买一面,故连声也不做一声。娘姨倒吓得面如土色,颤声说:“阿哟,镜子打碎了。”

姨太太道:“不打紧,一面镜子有甚希罕,打碎了可以重买一面的。”娘姨出于意外,倒回答不出什么,站在旁边呆住了。姨太太道:“你呆着则甚?此处只有一面小镜子,教我如何看得见梳头,还不替我再弄一面镜子来。”娘姨恍然大悟,忙去另找镜子。床上阿木林听了她们问答之言,颇为感触。她还未知臂膊上的血,是姨太太口中的,心心不忘咬脱了一块肉,觉得其痛无比,心中本已苦极,怎禁得姨太太和娘姨谈论镜子,她想自己寄人篱下,仿佛镜子一般。用得着我的时候,陪着姨太太游玩游玩。一朝与她心思不合,何殊失手打碎了镜子,在姨太太尽可化了钱另买一面,晨昏相对,我却变作垃圾堆中的弃材,无人过问。一念及比,烦恼更甚。自想生在世上,总不免有一天被人屏弃,还不如死了之后,倒不闻不见,逍遥自在。恰巧床上鸦片盘中,有几个烟泡,是姨太太昨夜吸剩的。阿木林心一横,乘人不备,拿一个当丸药般的干吞下去,觉滋味并不难熬,只舌头上微有点儿苦,自己喝雨前茶喝惯了,倒也不以为意。恐一个烟泡药力不够,因又拿一个吞了。这一个却不比第一个容易,因她是干吞的,没茶水过口。第一个还有津唾相和,咽下颇易。这一个口中干得梗住喉咙,大有宣布中立之势。阿木林欲咽不能,欲吐不得,好不难受。偏偏床上又没喝剩的冷茶,或可过得下去。倘自己起来倒呢,又恐被别人看出痕迹。左右为难,看看烟盘中只有一罐润烟捍的水,浑浊不堪,实难进口,转念一想,自己快要死了,还顾什么清浊,遂硬着头皮,拿起来向口内便倒。一个娘姨眼快看见,锐声道:“咦,她吃什么东西?”

姨太太一听,就知道不好。她晓得阿木林性气颇刚,从前曾和她闹过一次,险些儿用剪子自裁。此时听娘姨说她吃什么,猛想起床上还有五个烟泡,莫被偷着吞了。心中一急,丢下牙签,慌忙过来观看。此时阿木林喉咙口的烟泡已被一罐水推入肚内,见机关泄露,顿时号啕大哭不已。姨太太先望烟盘中一看,见五个烟泡,只剩了三个,明明那两个被她吞下,急得魂不附体,也顾不得适才和她淘过气,俯身搂住阿木林,颤声说:“你你你吃的什么?”

阿木林也不回答,只是痛哭。姨太太问她烟盘中两个烟泡,可是你吃的?阿木林也不做声。姨太太没了主意,心肝宝贝软哄多时,阿木林方承认吞了两个烟泡,一罐烟水,姨太太好生着急,火速命人找老爷去请外国医生。刚巧老爷又出去了,姨太太又急又恨,只得自己派人去找医生,一面教阿木林用竹筷探喉咙,令她作呕,好将烟泡呕出。不意烟泡不比得生烟,生烟是溶液,吞时虽苦,颇能和着谈涎一同呕出的。烟泡乃是囫囵的,吞服虽易,呕他出来着实烦难,除非待他溶解之后,方能吐出。但鸦片乃是有名的毒药,焉能容他久藏肚内,缓缓溶解,恐怕药性流遍全身,阿木林这一条小命,也要呜呼哀哉了。真所谓进门容易出门难。阿木林呕了一阵,反引动药性,一时腹中痛不可耐,倒在床上,只是打滚。医生不到,老荣也不回来。不但姨太太急杀,便是她家一班下人,也没一个不暗为担忧。老荣回家,恰当其时。得知楼上闹了这个把戏,急匆匆上去探问,算他倒霉,又触在姨太太气头上了,不等开口,先饱受一顿臭骂,说:“你难道不知家中闹口舌,一早起就滚了出去。现在出了事,教我一个人那里去请医生,枉为自己人,就使隔壁邻舍,见人家闹了这种事,也要几分力帮点儿忙,你好过意得去。此时医生请来,难为你也来了。”

老荣无缘无故受这冤枉气,真是有冤难伸,赌气跑了出来,免得再受她的闲言闲语。后来医生请到,不知灌了什么药水,阿木林居然得庆更生,经此一番波折,姨太太又同她和好如初。但老荣却仍旧心思不定,他因听了如海的说话,想明儿教姨太太上公堂,若她不肯答应,如何是好,自己又不能做她的代表,只有趁她高兴上对她说说,或有允诺之望。偏偏今儿又闹了这种怪事,好好的同她讲话,还不免吃着钝头,那话儿讲上去,一定被她骂一个好听。故此自己躲在书房中,不住差人上楼打探消息。此时得知楼上风潮平定,不觉一喜一忧。喜的是自己有机会可以讲话,忧的是她若仍旧不肯答应,岂非又是一个难题目了么。不过无论如何,非同她商量不可。当下急急上楼,见阿木林已睡在被窝中,姨太太斜坐床沿,半身压在阿木林身上,唧唧哝哝,不知在那里讲些什么。老荣上去,姨太太并不睬他,由他一个人呆立在旁边。老荣站了一会,忍耐不住,开言问道:“昨夜那件事,明天一早要上公堂了,你可曾预备预备,免得临时局促。”姨太太没听见,老荣重说一遍,姨太太听了,直跳起来说:“你难道还嫌我昨夜巡捕房的罪受得不够,又要我进新衙门了么?我不去,你爱去你去。”

老荣原料她有此一着,当时不慌不忙道:“你休这样容易惹气,听我说呢。别人都可不上公堂,你却不能不去。因事出在你这里,你是事主,别人的住址都可捏造,你的住址却假冒不来。你若不到公堂,公堂便要出传单传你。传你不着,就要出牌票捉你。所以你最好自己投案,终究不过罚款可了的事,没有杀头的罪名,落得爽爽快快的投案,岂不大有面子。若弄到出牌票上门捉人,可就难以为情了。你说教我代你到堂,我何尝不愿意,可惜你是女,我是男,捕房中留着你的名字,教我怎能替得你来。好奶奶,你瞧我薄面上,明儿走一趟罢。那边有我设法,包你不致吃亏就是。”姨太太鼻子管里哼了一声道:“凭你说上了天,我也不去。就是新衙门老爷出牌票捉我,我也不去。脚是生在我腿上的,我不愿意他能奈我何!”

老荣一想,她这硬话只能对我说,昨夜巡捕一到,她已跟着跑了,如若当真新衙门出牌票,也不由得她做主。但自己未便奚落她,只得顺她口气道:“那个自然。不过他们不肯坍台的,如其寻不着你的事,恐怕要寻着我,弄到后来,出封条钉门咧,产业充公咧,这害处岂不更大了。”姨太太听了,晓得这是老荣吓她的话,一点儿不动声色,只是摇头冷笑,也不接老荣的口,俯身问阿木林,现在腹中可还觉疼痛么?阿木林说:“比适才好了些,不过小腹上还略有些儿作痛。”姨太太便伸手入被中,替她在小腹上按摩。老荣站立旁边,好无意思。回头见一个娘姨呆立在旁,听她们讲话。老荣见了她,猛生一条主意,对她招招手道:“你来。”

娘姨不知就里,走近面前,老荣先将她上下身打量打量,见她身穿黑绸纱皮袄,黑洋缎棉裤,六寸光景的脚,穿着白竹布袜套头,打扮很为整洁,皮肤也颇白净,本来大户人家娘姨,原比小家人家奶奶更强。老荣看罢,暗暗点头,叫声:“娘姨,你在我家有几年了?”娘姨道:“将近三年了。”老荣道:“这样可以算得老伙伴咧。你晓得我家这位奶奶,待你们底下人着实不差罢!”娘姨道:“这个自然。”老荣道:“现在我想托你做一件事。昨天晚上,也是奶奶自不小心,出了这桩乱子,你们都该知道,她抽下来的头钱,你们大家都有好处。奶奶是本来不希罕这几个头钱的,皆因为想照顾你们,因此才邀了许多人来家赌钱。偏偏你们运气不佳,平白地闹出这种事来。若教奶奶一个人去受罪,你们也未免过意不去罢。”

娘姨听到这里,晓得下边没有什么好文章,就此不敢和他的调,含糊答应了一句。听老荣接着说:“现在我也不是要你帮什么别的忙,只为明天上公堂,奶奶自己不肯去,我是男人,又不能代她到堂,所以想劳你一次,代替奶奶上堂,横竖赌钱没有别的大罪,罚多少钱有我来化的。”娘姨不等他说完,慌忙把两手乱摇道:“老爷莫动气,不是我做娘姨的不中抬举,这点儿事不肯答应,皆因我们乡下人最重迷信,有句话说,生前入了公堂,死后便不能上天堂的。故此我决不能去,请老爷另找别的人去罢。”

老荣笑道:“你们乡下人,偏有这许多迷信。入公堂与上天堂,有什么相干!况又不是你的名分,阎王爷也未必就混写在你的账上。你若肯替奶奶上一回堂,我送你五十块洋钱,上两回就是一百块,和大律师上堂一样。有一堂,算一堂,你道好不好?”姨太太虽替阿木林摩着肚皮,老荣的说话,却也句句听入耳内,暗想这主意倒果然很好,自己回老荣不去,明知是一厢情愿的话,公堂上如果真出牌票来拿,自己决跑不了。若得有人代替,早一日了案,便可早一日丢却心事。此时听老荣往那里许娘姨的心愿,她也转身对娘姨说:“娘姨,你若肯替我去到堂,我也每堂送你五十元,凑成一百何如?”

娘姨听上一堂有这许多钱到手,顿时钱迷了心窍,起初只当老荣要她打白差,所以满口推辞。此时早把天堂地狱丢在肚外,只是适才一口回绝,现在再答应,未免不好意思,假意皱了皱眉头说:“老爷奶奶,并非我不肯,只为古语有生前上公堂,死后便不能上天堂这句话,不知是真的,或是假的。如若没有意思,我就替奶奶上一次堂便了。况奶奶从前原待我等不错,这一百块钱倒随便的。”老荣道:“你莫再谈天堂地狱了,这都是无稽之谈。倘是真的,那一班大律师,不论谁的事,只消有了钱,都肯替他们上堂,做原告被告,一年之间,也不知要到几百次堂,这班人死后,怕不都要打入十八层地狱中去么!你放心就是。”娘姨听了,借此落篷说:“这样我明儿一准替奶奶上堂便了。只恐我装得不像。”老荣道:“不打紧,什么人都是衣裳扮出来的,你明儿只消穿了奶奶的衣服,借她几件首饰,给你戴着去,就不致被人看出破绽了。”

娘姨应允,老荣和他姨太太都大为欢喜。次日一早,娘姨有命在身,便自做主意,把姨太太的白狐嵌皮袄,灰鼠领衣,两件自出娘胎没穿过的衣裳,穿在身上。又把姨太太新置的一条丝抢缎裙套上了。所惜自己脚大,姨太太的小脚鞋儿穿不上,只得把自己一双新鞋子穿了。不过时下妇女着裙,大概脚大的,都用新式短裙,和裤管一般高低,走路方有姿势。脚小的,仍用旧式长裙。这娘姨不但大脚,而且有生以来,只在出嫁做新娘子的时候,着过几次裙,也是坐着不大行动的,此时穿了姨太太的长裙,走几步很不像样。但那娘姨却以为齐整极了,亲自到老荣面前给他观看。老荣连声称好,忽然说:“阿哟,首饰呢?”娘姨道:“首饰因奶奶睡着未醒,没处可拿。”

老荣抱怨他,为何隔夜不预先拿了,现在时候快到了,穿着这种衣裳,没首饰配衬,岂不难看。别无他法,只得向另一位姨太太处借几件剔剩的,还受了她不少闲言闲话。老荣不放心娘姨一个人前去,亲自陪着她,同坐马车,前往公堂。一路上娘姨婢学夫人,和老爷并肩而坐,好生得意,真的把时辰八字都忘记了,那里还想到一上堂,就要遭横祸飞灾,出于她的意外。一半也是老荣的疏忽,他因轻信如海之言,以为律师等辈有俊人代他聘请,所以自己一点也不曾预备。岂知如海得了他一千块钱,早已给女儿秀珍买东西,送与相好朋友。俊人面前,连屁都不曾放过一个,有谁代他们设法安排。老荣到了衙门,调查自己名下未有律师,再找如海,也踪迹不见,方知事有不妙,又不敢在娘姨面前说破,恐她临时胆怯。待上堂问到华公馆的赌案,原告是巡捕房,许多被告都临讯不到,只到一个开场聚赌的头家华某氏,娘姨刚答应了一声是我,便有巡捕房中包打听出来,证明此不不是前晚的原人,乃是冒名代替。娘姨听他当场说破,顿时吓得抖将起来。

老荣也叫苦不迭,心想娘姨若能一口咬定,确是本人,前夜被捕者很多,想系包打听误认,谅捕房中未曾拍照,也决不能断定她一定是冒名代替的。偏偏那娘十分忠厚,经此一次,顿时不打自招,承认是华公馆的娘姨,因受老爷奶奶的唆使,冒充主人前来。老荣不等她说完,听娘姨攀出自己,深恐堂上要寻着他,当场出彩,赶紧脚底下明白,由旁听席溜下公堂,坐着马车逃回家内。也不敢上楼去见姨太太的面,在书房中怀着鬼胎,躲了半天,想想躲着到底不是事。挨至傍晚时候,再出去打听,方知娘姨供出实话,堂上因她欺骗公堂,中西官都大为震怒,已将那娘姨收押,仍须华某氏原人到堂听候裁判。

老荣好不着急,暗说惭愧,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聚赌还未取消,又加上一个欺骗公堂之罪,真的是弄巧反拙,后悔无及。现在那娘姨押着,与自己虽没相干,不过要他华太太亲自到堂这件事,在势决不能和堂上抵抗。若使今天无娘姨冒顶之事,就到堂也不过认罚可了。偏偏错打主意,触犯刑章。再要到堂,只恐没那般容易了案。若说托人设法,如海、俊人等又都是有口无心,不但说了话不能算数,就是受了人的钱,也毫无交待,如何再敢请教于他。想来想去,只有自己请律师辩护,最为稳妥。出了钱,运动什么人,连面都不能见一见,何殊暗中摸索,被居间的揩了油,还要感他的情,岂不太冤。幸他有一个律师翻译相识,此人姓诸名荷生,做了二十余年翻译,换过四五个有名律师,足当得老资格三字,现在扑克大律师处做正翻译。老荣虽不与他十分知己,但荷生晓得老荣是资本家,见面很肯巴结他。老荣因这班人不大好惹,动不动想转人钱的念头,故此反见而远避。此时想着此人,不觉心中大喜。晓得荷生在外间很有手面,这件事托了他,必比如海等更强。因即赶至扑克大律师处,岂知去得太晚,扑克律师的写字间已落了锁。老荣想荷生每夜必往总会打牌,又到总会寻他,可巧荷生也不在那里。而且这夜和别人预约的赌局,也着人前来通知改期,说今夜因家中有事,不能来了。老荣好生纳闷,打听着荷生的住址,再往他家上门寻找。不料荷生并没在家。老荣颇觉诧异,问他家中人说适才总会里告诉我,诸先生在家有事,缘何他又不在家中呢?家人回言:“我们老爷今天果然有点儿家事,故连写字间都没上。不过人在别处不在此地家内。”

老荣愈觉奇怪道:“既是家事,缘何不在家中办,莫非诸先生别处还有小公馆么?”家人道:“没有。我们老爷娶了姨太太,没一个不进宅,所以外间无小公馆。”老荣道:“既如此,你说他办家事,他外间既无小公馆,人又不在家内,请问你,他办自己的家事呢,还是替人办家事?请你讲明白些,我倒越听越不懂了。”家人被他这样一问,脸也涨红了,说:“自然办自己的家事,因他……”说到这里,旁边有个家人插口道:“阿三,讲话留神些,老爷就要回来了,请这位爷等一会罢。”那人被他一句话提醒,登时住口不言,只说是的,果然老爷快回来了,有屈爷等一刻,请用茶罢。说着,送过一碗茶,跑开了。老荣很恨那插口的家人,却又不能强教那人告诉他这些话,料定荷生必有重大的事件,但愁他没工夫替自己帮忙,可就尴尬了。正愁间,荷生回来。很凉的天,还跑得满头大汗。见了老荣,点点头,也不问他的来意,先向底下人盘问三少爷那里去了?底下人回言不知道。荷生大怒,顿时教他们快去寻来,快去寻来。老荣见此情形,吓得连自己的话也不敢对他说了。倒是荷生发付了家人,先问他:“华先生见枉,有何贵干?”老荣道:“有点小事奉商,诸先生,你好忙啊!”

荷生道:“不相干,算不得忙。我们生来劳碌命,不忙就要害病,还不如忙些儿,倒可消灾解殃。你有什么事,教我附带着忙忙更好。”说罢一阵笑。老荣也笑着,把自己这件事,从头至尾说了。荷生听着,时而皱眉,时而点头。等他完全讲罢,方说:“此事我看华先生是你错了。第一你不该欺骗公堂。第二你不该不请律师。倘你两件中有一件没走错路,就不致闹到这般田地。因你不欺公堂,即使没有律师代辩,本来这种一面头官司,无辩论之价值,只须端整好洋钱,听罚就是了。今则已令别人顶替到堂,被包探看破,若有律师在旁,他必能强替你们想出理由,或说主人有病,命娘姨代表到堂。因她初到公堂,慑于威仪,故把说话讲错了。或说此人素有神经病,语无伦次。这样便可将欺骗两字抹杀,就使堂上不准别人代表,也不过改欺,仍传本人到堂候讯,范围限于聚赌一案,决不会化到这样广阔的。”

正言间,荷生的家人,已将那位三少爷寻到。荷生见了,教他不可跑开,少停随我到新新旅馆去。见了她,不许和从前一样,须要亲热些,叫他一声娘,还要问她身子可好些?儿子记挂你的不得了。还须用手指在眼睛上揩揩,最好能把眼泪揩了出来。我看你还是预先把薄荷锭服些在手指上,少停要他出眼泪,也容易了。他这位少爷还只十一二岁,玩心未退,听了他爷的话,不依道:“父亲,从前不曾对我说,我不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么”你说她脾气凶得很,小丫头被她打得满身血,令我不许叫她娘,叫她烂污婊子,也不许亲近她,亲近了她,也要和小丫头一般吃打的。为什么她现在病了,倒要我去看她?前天去了一次,我遵父亲的命没叫她娘,你为什么要骂我。今天我不去了,你去叫她娘就是。”

荷生大怒,喝道:“放屁!我对你讲话,你敢不听么?少停看家法,打死你这畜生,看你依也不依。”三少爷被他一骂,不等擦薄荷锭,先已眼泪流出来了。荷生命人陪他出去,不许走开。一面回头对老荣笑道:“这种家常琐屑的事情,人人不免,真正可笑。”老荣不便问他什么,也笑着点了点头。荷生摸摸脑门,自言道:“适才讲到那里?哦,想着了,现在木已成舟错的也错定了,任你有多大的力量,不能挽回。幸亏你醒悟得早,到此寻我,并不是我癞痢头儿子自家好,吹牛皮本领大呢,皆因我们律师,他交游甚广,常与官场往来,因他名字题得很好,叫做扑克,官场中人都爱赌扑克,算是时髦派,他们见了我们律师,都要合他一份,说有了扑克,打扑克一定赢的。所以他仗着这个名字,结了无数朋友。公堂上的手面,也格外大了。至于我却是叨他的光,生意忙些。多弄几个钱用用罢了。还有一桩巧事,天天我们扑律师忙得不得开交,明天恰巧逢着他没有堂事,一天的工夫,替你独家办事,岂不格外道地。不过这一次,你那位姨太太可一定要亲自到堂的了。有我们律师辩护,包你们不致吃亏,多少罚几个钱罢了。我明天若有工夫,一定自己到堂,替你们翻译,如其有事,不能亲到,我也一定替你们找一个比我更有能为的翻译上堂,华先生尽管放心。你无论有什么,委托我诸某去办,简直比自己办的更为周到。这不是我胡吹乱道的话,我那一班朋友,无有不知道的,所以做了二十余年翻译,有此一点小小名气。”说罢微笑。老荣听了,自然满意,只说:“最好诸先生,你明儿无论如何,抽一时空,大驾亲自到堂,免得陌生的与我们接洽,亦多有不便。劳了你的神,日后我自己有数便了。”荷生答应道:“是了,明天我一定设法,抽出空来,自己到堂便了。”

老荣大喜,称谢出来。回爱先到姨太太房中。那时姨娘被押之事,姨太太已得风声,肚中颇耽心事,见了老荣,强作镇定,问他公堂上事怎么讲了,你妙计通天,生出这种好主意,想必已把赌案了却,娘姨在那里?我还要谢谢她。老荣被她说得顿口无言,只顾摇头叹气。姨太太又将他骂了一阵,骂过之后,老荣方始开口,把自己请了扑克律师。明儿上堂辩护,必能博回面子。不过这一次,你可再不能不到堂去了。姨太太那肯答应,老荣急了,再三哀告。姨太太明知事已至此,自己决不能再不到堂,不答应老荣,半为自己惧怯,半却是难难老荣之意。嬲到后头,算是答应了,老荣心中才放下一块石头。

次日,姨太太起了一个早,老荣陪着她,同往公堂。果然荷生未曾失信,与扑克律师在休息处相候。见面之下,略有盘问。华姨太太见了律师的黄胡子,颇有点儿惧怕,连说话也不敢高声了,与在家对待老荣时,判若两人。移时,堂上传唤,律师带她上去。昨天那个顶替的娘姨,也在堂下,见了主人,想起自己为他押了一夜,日后还不知要怎样断罪,一肚皮冤苦,都涌了起来,忽然抱头大哭。姨太太见了,恐自己也要和她一般受罪,不免更为耽忧。幸有翻译在旁,不住教她放心休怕,果然请了律师,要紧关头上,大有效验。今天虽几番被问官严诘,有律师代辩,无理中竟会生出理由。问到冒名代替一节,律师也将昨夜荷生的那片言语答复,并承认女流不谙公堂规则,致有此失。今日到堂,情甘受罚。于是辩论终结,二罪并判,罚洋一千元充公。娘姨不该在堂上胡言乱道,也罚洋二十元充公。一件大事,居然了结。

老荣于罚款之外,送了扑克律师一百两银子,荷生二百块钱。荷生嫌二百元太少,着人退了回来。老荣又加他三百,凑成五百元,方肯收下。这一番官事,老荣共损失三千元左右,然而却并未蚀本。因那夜有只筹码箱,锁在姨太太衣橱内,藏着各家的赌本,现款四千余元,分文没肯还给别人。有人来要,推头被捉赌的搜去了,故他扣却罚款开消,还赚进一千多块钱。但有几家小姊妹,知道他们如此行为,颇不赞成,因而绝交的却也不少。这些都是后话。再说那诸荷生得了老荣五百元谢意,还不甚称心,因他指望此案谢意,极少也有千元进款。故肯丢却自己的大事,特地上这一次堂,不意竟打一个对折,岂不失望。你道他自己有甚大事,此事与前书到他家寻访时教导三少爷的那片话,有连带关系,前书既隐隐约约的点缀出来,此时若不表明,岂不令阅者纳闷。我们做小说的,空口白嚼,无非为博看的人赏心乐意,若教人花钱,买了小说看,反要耽愁受闷,如何说得过去。所以我常说,一班做哀情小说的,没有心肝,就是这个意思。

闲言少叙。原来荷生做了律师翻译,他的心计颇工。除办公之外,最好嫖赌两项。不过他那嫖赌,不比得浮头浪子的嫖赌。浮头浪子,一入此中,便要倾家荡产。他却靠此起家发迹。因他赌诀精通,十场中倒有九场是他赢的。一年开消,就把赢钱用用,也足够有余了。至于嫖之一字,他最欢做有名气的时髦先生,逢着和酒报效时,不惜浪掷缠头,用了钱,也落落大方,不喜欢捞捞摸摸,暗下揩油。而且待人接物,异常和善,故此花柳场中大有名望。他所属意的倌人,若遇荷生提出藏娇金屋的要求,无不乐从。要知青楼妓女,操那皮肉生涯,迎新送旧,原不是乐意之事。他们的宗旨,无非想在风尘中物色一个有情人,从之终老。遇着荷生这般人,还有什么批评。论人材既潇洒风流,论财力亦腰缠充足,而且交游广阔,情意浓厚,不跟他跟谁!故此荷生二十年间,共娶八位姨太太,却有七个都是下堂求去,你道为何?皆因荷生外表虽仿佛多情,内里却异常机诈。他爱交时髦倌人,无非因时髦的手中都有积蓄,竭力挥霍,乃袭用俗语金钱吊玉蟹,哄人上钩之意。妇女大都浅识的居多,见了他温存的举止,阔绰的行为,自然欢然入彀。但初跟他的时候,荷生待她们自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恩爱。慢慢的哄她们将所有首饰拿出来交他收藏。妇女爱置首饰,也是一种特性,手中有了现钱,便要算计去添几件首饰,却不想自己插戴满了,也只一个身体,要这许多首饰何用。所以妇女的财产,当推首饰为最多。首饰既入他的掌握,何殊命脉已被他执住,他也不来难为你,只慢慢的把你冷淡起来,或打点另娶别人来家,令你自觉不安于室,下堂求去。他还要搭出做丈夫的架子,不答应你走。你再挽出人来,向他疏通好了,他虽许你出去,但那寄藏的首饰,休想要得出一样,宛如做生意一般,花一批本钱,娶个姨太太,便赚她一票首饰。抱定这宗旨,不但艳福被他消尽,而且现在十余万财产,倒有大一半是这上头得来的。正是:负义忘情致富易,欺心昧理害人多。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