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娘见了七太太,心中颇为吃惊,暗说不好,此妇乃是匡老爷的亲戚,与匡太太素有来往,缘何也在这里?自己和她见面不打紧,若被她告诉了匡老爷或是太太,与自身岂不大有关碍。幸亏她足智多谋,眉头一皱,早已计上心来,假意向门内望了一望,道声:“阿哟,走错人家了。”当即回身退出,见那部黄包车还在门口,便抱怨那车夫道:“我叫你到老旗昌,你为何拖我到马立师来了。”偏偏这车夫了是个硬汉,听了不服道:“你明明叫我到马立师还告诉我门牌号码,这里一些不错,何尝说什么老旗昌。”云娘不理会他,跨上车说:“你拖我到老旗昌,我再加你车钱就是。”车夫拉起车,口中还唧咕道:“自己说不明白,还要怪别人听错呢。”云娘催他快跑,车夫方不言语。讲到周七太太,也是绝顶聪明人物,见云娘慌张掩饰之状,更显得情虚矫作,心想她见了我这般害怕,一定因姘识着漫游的缘故,心中愈觉惹气,当时欲缩进去和漫游淘气,猛一转念,男人吃醋,也只有男和男相斗,没有惹动相识妇女的,我又何须得罪漫游,不如设法单收拾韦家那个淫妇便了。因即回转家内,命娘姨往匡公馆,问问老爷还在上海不?在不多时娘姨回来报说,匡老爷今天已动身往北京去了。七太太暗忖对了,若是匡老爷在上海,那淫妇决不敢这般放肆的。但她既有这柄落在我的眼内,我又焉能轻易饶她过门。匡老爷虽不在上海,我就告诉匡太太也是一样。料想吃醋之心,人人都有,匡太太也未必见得欢喜这个淫妇。将来她老爷回来时,一定将此话间接传入他的耳内。听说匡老爷醋心最重,若知此事,包管那淫妇有一番受用了。七太太想着,便问娘姨:“你到匡公馆,可曾见他们太太?”娘姨回说见过了。七太太又问:“她可有什么话讲?”娘姨道:“她问我找老爷甚事?又说你家太太,已多时没到这里来了,你回去带信,请她没事到我家来谈谈,别无他话。”七太太点头说:“我正想到她那里去呢,好在她家和我家相距不远,你扶着我步行过去罢。”娘姨领命,扶着七太太步行到匡公馆。匡太太接见说:“姑奶奶,你缘何许久未到我这里来了?”

原来七太太的母家,与匡氏亲戚,故而有此称呼。七太太笑答道:“我久欲来望望你们,实因家事忙得一刻儿闲工夫都没有。今天因想带一件东西,送给北京一门亲戚,故打发娘姨到此问问,如这里老爷没动身,就托他顺便带去。不意他恰在今天走了。”匡太太道:“原是呢,他本还欲多耽搁几时,因接着北京部里打来一封电报,催他进京,所以不得不提早动身了。”七太太道:“原来如此。”又对匡太太面上端详多时,说:“几个月没见你,你近来脸上又消瘦多了。”匡太太自己摸摸两腮道:“何尝不是。”七太太接着说:“大约又是那边姨太太惹你受气的缘故。”匡太太拍手道:“照啊!我那一天没被她毒死,终算万幸,现在我还生着,她已想把老爷独霸,老爷不到她那里去便罢,一到她那里,她就整天整夜的缠住着不放,必待我这里打发人去叫唤了四五次,她自觉有些过意不去了。始肯放老爷回来。这般淫妇,老爷还当她宝贝似的,在我面前常称赞她,能持家,肯耐劳,又省俭,又贤慧,我愈讨厌,他愈说得起劲,真教人听了,头脑子也涨破的。”

七太太笑道:“大约她的迷功不弱,所以把老爷迷昏了。”匡太太噗哧一笑。七太太又道:“说句笑话,这里老爷出门的日子多,差不多常要两三个月始回家一趟,难为她在家倒守得住寂寞,却也难得。”匡太太道:“你别痴了,焉知她不背地里偷汉。据说从前她在苏州,还没出嫁,就和一个唱戏的姘上了。常言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到此时怎改得脱她淫贱的本性,惜乎没人肯替她调查罢了。”七太太道:“有人见他常到一个做新戏的王漫游家去,不知为着何故?”匡太太惊道:“此话当真吗?谁见她的?”七太太道:“是我家那个梳头的娘姨见的,便是我自己也曾见过他几回。适才我由别处买东西回来,打从马立师经过,又见她在王漫游家门首付黄包车钱,大约才由车上下来,还没进门呢。”

匡太太听说,拍案道:“是了是了,怪不道别人告诉我,见她在新戏馆看戏。我对老爷说了,老爷常还帮她分辩,说她一天到晚,从不出门,想必是他们看错了人。照你这般说,可见她一定姘着个唱新戏的无疑。这句话我非得写信告诉老爷不可。”七太太假意相劝道:“这个你决决使不得的,若被老爷知道,岂不要闹出大乱子来么!”

匡太太衔恨云娘已久,只苦没法收拾她,今天既得这样一个绝好题目,怎肯轻易放手,故而面子上虽答应七太太不写信,待她一走,立刻教儿子写信给老子,将七太太所告诉的一片话,和盘写上,双挂写寄往北京。这边匡太太用全力对付云娘,那边云娘还糊糊涂涂,由马立师脱身回家,自以为划策很妙,圆七太太决不致看出她的破绽。当日天敏向他要钱时,只告诉他马师房屋是自己所住,并没对她说明还有漫游的股本,故她至今犹当是天敏独借的住宅。暗想周七太太因何打从天敏屋子中出来?看来大约天敏因久不能到我这里来,不耐孤独,又和周七太太相识。明明自己口中的肉,被她抢了去,心中不免妒恨。但想到做新戏的,惹草拈花,也决不止只相识一个妇人,就加上一个七太太,也无妨碍。不过那边有了她,我就不能前去。化五百块钱买了木器家伙,连屁股都不能搭一搭,岂不是桩苦事。怎奈自己的境地实逼处此,令人无法可施,只得到她妹子处托漫游带信,请天敏来家。其时正值天敏在男堂子中应接不暇,一面还须敷衍媚月阁,那里还肯拨冗前来应酬这个穷鬼。云娘等了几天,见天敏未来,又往织娘处再托漫游寄信。漫游本与天敏抱着一般宗旨,明晓得他不来的缘故,当面虽不便说,背后却将天敏因嫌云娘无钱,因此不肯前来等情,告诉织娘。织娘恐触她姊姊的忌讳,也不敢当面说破,却还兜转用话讽劝云娘。不必再这般着迷。

不意云娘执迷不悟,仍一厢情愿的要请天敏到她家去。初还隔几天,后来竟天天到她妹子家催逼。逼得漫游、织娘二人无可奈何,只得催问由她催问,天天含糊答应,让她自己知厌而罢。果然云娘见费了半月工夫,仍请不到天敏来家,知已绝望,便又改变宗旨,天天拖她妹子同往民瞑社看戏。织娘因自己也要看漫游的戏,故此欢然愿往。这时候北京匡老爷早已接到他夫人的来信,心中大为震怒,恨不得立刻赶回上海来,教训云娘。无奈他部中公事,因他离京多日,压积如山,不来犹可,既来之后,可就抽身不脱。待他草草办毕公事,已耽搁半月有余。匡老爷归心似箭,平时他每逢回家的前头,必须写信通知上海两面家内。这回也来不及写信,急急请了假,趁火车遄回上海,先到他自己公馆内。匡太太见了他,颇为吃惊说:“你去得没有几时,又赶回来则甚?”匡老爷气愤愤的说:“自然有事,我问你,那天你写给我的信,是真话还是假话?”匡太太道:“自然是真的,你若不信,可以请周七太太前来对质。”当下令娘姨去请周七太太,七太太自来人口中询悉,匡老爷接着他太太的信,由京中赶回来,请他去有话相问,情知那天的话儿发作,有心不去,对来人说:“你回去上复你家老爷太太,说我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天是我心直口快,告诉了你家太太一句话,其实这种事,上海滩上尽多,劝老爷不必惹气,看破儿些就好了。我现在还有别事,不能到你公馆中来。改日再来拜望你家老爷太太便了。”娘姨依话回复,匡太太听了,很觉得意,笑向匡老爷道:“何如他教你看破些儿,你就依他的说话,看破些儿罢。横竖乌龟只做一遭的。”

匡老爷愈加冒火道:“放屁之至!他可以看破,我倒看不破。”一边说,一边跳起身,便欲到云娘处去施威。匡太太一把将他拖住道:“你此时去不得。”匡老爷怒道:“如何去不得?”匡太太道:“现在时候甚早,他在家内还没打扮定当,你去了,她拼着一天不出门,将从前一切事,都赖干净了。你又没抓着她的凭据,到时候反奈何她不得。还不如索性等到晚间去的好。听人说,她这几天没一夜不在民瞑社看新戏,你到家找她不着,再往民瞑社,当场中她回来,那时料她不能再抵赖了。”匡老爷依他太太的主意,在家吃过晚饭,又捱了好一会,始往云娘处。果然不出匡太太所料,云娘已不在家。在先匡老爷回上海,必先发信通知云娘,云娘接到他的信,算定他在那一天回来,预先将华丽装饰和时式衣服藏过了,扮作朴实模样,跬步不出,在家接待匡老爷。这回猝不及防,家中一切都没布置,自己也浓妆艳抹,同着她妹子到民瞑社看戏去了。家内留守的娘姨,见匡老爷突如其来,不觉大惊失色。匡老爷不见云娘,怒问奶奶何往?娘姨急中生智,回言奶奶到卡德路倪公馆去了。这倪公馆便是倪俊人的公馆,他姨太太与云娘素有来往,匡老爷知道俊人是上海的阔人,故而并不禁云娘与他交往。娘姨深恐匡老爷知道云娘去看新戏发怒,只得将他推托。匡老爷虽经他夫人教导,令他若在家中找不着云娘,便往民瞑社捉拿,今闻娘姨说他到倪公馆去的,竟把他预定秩序单打乱,一想往倪公馆也在情理之中,休赶往民瞑社白跑一趟,倒也很犯不着。遂即另换方针径往卡德路倪公馆找寻云娘。这天恰值他家小孩子有病,俊人同他姨太太将孩子哄睡着了,夫妻两个,默默相对,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恐将孩子惊醒。匡老爷一到那边,把大门擂得山响。俊人勃然大怒,开楼窗问是那个?匡老爷隔着门说:“请问一声,匡家的奶奶可在这里?”

俊人恶声报了没有两字,便要紧去看儿子曾否被他惊醒,没工夫理会门外的人,也不管来者是谁。匡老爷在门外等了一会,见里面没人出来开他。没有之外,也不闻别种回话。心知云娘不在里面,暗说我上了娘姨的当了,他一定仍在民瞑社看戏。当又雇车赶往民瞑社,上楼一寻,只见织娘一人,独坐在包厢中,四周并无云娘的踪迹。原来匡老爷往卡德路倪公馆时,云娘的姨娘,也赶到民瞑社向主人报信,说老爷不知怎的突然回来,找寻奶奶,我告诉他奶奶到卡德路倪公馆去了,他又气忿忿的出去,大约是往卡德路去的。云娘得报,慌了手脚。织娘教她赶快回去,只消咬定在卡德路倪公馆就是。云娘匆匆与娘姨去不多时,匡老爷自己也到戏馆。织娘见了他,即忙起身招呼。匡老爷问他:“你姊姊何在?”织娘假作诧异之色说道:“她没说来看戏埃我日前听她说,今儿要到卡德路倪公馆去呢。”

匡老爷闻说,如入五里雾中,心中迷迷糊糊,暗想倪公馆明明回我不在,缘何她妹子又说在倪公馆,即使家中的娘姨哄我,她妹子不该无端哄我。而且世间也断无这般巧事,两个人说谎,恰说得一般,都说倪公馆的,大约那边缠误,或是我自己听错了。当下出了戏馆,又坐车赶回卡德路,再敲倪公馆的门,仍问匡家奶奶在不在?俊人很为诧异,说:“他家因何一夜之间,连来问了两次。”

继又询知来者乃是匡老爷自己,忙邀他里面请坐。匡老爷道:“贱内既不在此,我也不必进来了。”说罢也不等他们出来开门,急急坐车回去。时候匡老他怒气填胸,准备回家先将娘姨出气,再和云娘捣蛋。不意一到家中,见云娘仍旧和往常一般,粗服乱头,与娘姨二人同坐在灯光底下做活计,匡老爷不觉呆了一呆,问她你适才究在哪里?云娘装作潇洒自如的模样,答道:“我今儿又没梳头,焉能上哪里去,适才只往卡德路倪公馆去了一趟,未及一刻钟,就回来了。”匡老爷怒道:“胡说,刚才我亲自到倪公馆去问过两回,亲耳朵听见他老爷亲口告诉我,你不在那边,你还要哄我则甚?”云娘反问他:“你什么时候去的?”匡老爷道:“自这里一出去,就到那边,临回来又到那边,共去两次。”云娘道:“大约你去的时候,我已出来了,所以回你不在。”娘姨插口说:“果然老爷出去不到十分钟,奶奶就回来了,你二人大约在路上相错。”匡老爷摇头道:“也不像。我没听得他家老爷提起你到他那里去过这句话。”云娘说道:“我往倪公馆,原是找寻他家奶奶,又不找寻他家老爷。我走的时候,倪老爷还没回来,焉知他不是同你一般,也在我走后始到家,怎晓我得去过呢!”

匡老爷被她驳得无言可答,说道:“你此时休得花言巧语,横竖倪公馆并不远在别省,我们两个不妨同去对质,究经去过没去过,一问之下,不难水落石出。”云娘听他说要对质,不觉着起慌来,但若回说不去,明显出自己情虚,去了又恐露出马脚,心中颇为忐忑。又见匡老爷辞色甚厉,料想不去不兴的,只得硬着头皮,答应说对质最好。匡老爷逼她马上就走,云娘也不及更衣,随他丈夫第三次到卡德路倪公馆。这回敲门,可把俊人夫妇弄得骇怪万分,先教娘姨开了门,俊人和他太太,都伏在楼窗口向下望着云娘一跨进门,抬头望见姨太太,也不等匡老爷开口,高声说:“姊姊,我适才可是到这里来的?还有一只挖耳,忘却在你房内梳妆台上呢。”姨太太听她这般说,心知其中必有缘故,也就顺着她的口气说:“果然有的,你这枝挖耳,我已替你藏着,预备明儿着人送还你,现在你自己来更好了。”

云娘道:“这倒不打紧,皆因我家老爷,因疑心我不知我往那里去的,他说已到这里问过,这里老爷回他我没有来,不是我走的时候,这里老爷还没回家,大约他因没晓得我来过这段事,所以回他未来,我家老爷,就郑重其事教我同来对质了。”说罢,呵呵一阵笑。姨太太也笑道:“原来如此,怪道你家老爷,连来问了两次,我家老爷委实才回来得不多时。他因没遇见你,所以胡乱对答。我晓得了,正在抱怨他呢。讲到俊人因孩子有病,已整天没有出门,听他们这般说,晓得自己一言之微,关系很大,不得不和他们的调道:“果然我刚由外间回来,适才匡先生来寻他奶奶,我因眼前不见,故回他没来,又谁知她早来过的呢,得罪之至,二位里面请坐罢。”

匡老爷听他们一问一答,自己站立旁边,竟插不进半句话,再加俊人帮上一句,云娘更理由充足,索性一语不发,进去坐了一会。倪姨太太又不知哪里弄了一枝镀金挖耳,递给云娘,云娘道声谢,匡老爷也道声扰,两个人一同告辞回家。匡老爷意欲回自己公馆,云娘不许,留他住了一宵。次日匡老爷回公馆,匡太太问他你去了一夜,将那淫妇办得怎么样了?匡老爷只是摇头。经不起他太太再三盘问,匡老爷始把一情一节,告诉他知道。匡太太颇为着恼说:“你枉活了这一把年纪,连当面被她掉枪花都看不出,亏你还有甚面目回来见我。”

匡老爷仍不相信,以为他太太一定因吃酣的缘故,故此硬说云娘看戏,就此一笑而罢。合该云娘今天免不了一场口舌。匡老爷因京中衣裳不够穿,意欲将云娘处存的皮衣,拿出几件改做。不意开箱一检点,缺少两件最值钱的青种羊、锆猁狲袍套,匡老爷大惊,盘问云娘,始知为她当脱了。匡老爷问她,因何当衣服?云娘说因钱不够用,故此不得不将衣服典质。匡老爷大怒道:“我每月给你一百块钱,你这里又没多大开消,怎的还不够用,看来你一定在外看戏浪费,从今以后,无事不许你出门。就我不在上海,我也教那边派人监守着你。倘你不听我的说话,私自出去,或招混帐人来家,将来被我查出,休得怪我无情。”说罢怒气勃勃。云娘听了一片话,后来果然不敢常出去看戏,也不敢再托漫游邀天敏来家,天敏耳旁遂也清静不少,因此正可尽心竭力,经营男堂子,作那迎新送旧的勾当。

此事本瞒着媚月阁,后来竟被她侦悉有此一处所在,向天敏诘问,天敏从实说,实为金钱主义,别无他故。媚月阁原是堂子出身,熟悉此中三昧。听他所说办法,也合于堂子性质,颇赞他们善作投机事业,故而并不反对。自此闲来没事,也同二三小姊妹,前去牌游玩。天敏好生得意,该是他艳福无穷。周七太太有个女朋友,叫做吴四奶奶的,又看中意了他。这吴四奶奶也是半老佳人,相貌还不及周七太太,而且烟瘾极深,每日须吸四五钱鸦片烟,把身子烧得只剩皮骨。然而她的装饰,却比周七太太更为考究。黄豆大的珠表链,扁豆大的金刚钻戒指,白果大的湖珠手镯,就这几样,已值万金,她却天天带在身上,似乎不甚希罕一般。来去都是马车,阔绰异常。照她的排场看来,其人家中,至少也得有百万家财,方能如此挥霍。其实却不然,他丈夫也不是大官阔老,从前曾在新衙门当过几年差使,名字就叫吴四,现已告归林下,手中虽略有几个钱,也万万衬不起他奶奶这副排常他这位奶奶还是十年前所娶,那时吴四还未发迹,奶奶也吃着生意饭,在青楼中颇有名气,不过风尘十载,鸟倦知还,心中已存着择人而字这条念头。她见吴四后生有为,暗下颇为属意。但吴四因自己财力不足,还未敢存一线希望。倒是奶奶自己游说上去,告诉吴四,说愿意跟他。吴四喜从天降,只因家有大妇,深恐他不甘做小,心中颇为躇踌。不意奶奶并不以名分为嫌,只要求和大妇分居,以免口舌。吴四一口应允,自此一桩好事,居然成就。

奶奶还带得许多金银首饰过来,吴四人财两得,适意无比。只有一桩不满意处,就是这位奶奶太好挥霍,又喜欢吸鸦片烟,每日供给她一个人的用途,极少非三百金不可。但她用的都是自己带来的钱,而且吴四有时周转不灵,还须向他奶奶调头,故而只可眼望她挥霍,不敢劝她节省用途。后来吴四逐渐发迹,步步升高,他奶奶却逐渐退缩,不但现款用完,连首饰也败落不少,只剩现在余存的几件,因日常带在身畔,颜面有关,宁穷不肯变卖。吴四念她是患难之交,所有她一切吸烟看戏坐马车诸般费用,都由自己承当,不过有时劝她可省的略略省些。无如他奶奶挥霍惯了,觉得这几件都是罢不得的正经,没一件可以省得,因此把他的劝告,当作耳边风不作理会,吴四竟奈何她不得。这是他家中实情。至于吴四奶奶的外场面,谁不当她是一位富家的太太。便是她几个女朋友,交好如周七太太,也不知她内里这般损坏据,时常陪着她,同往漫游处打牌消遣。这天只吴四奶奶、周七太太二人在彼叉麻雀,还少两脚,七太太便拖漫游、天敏二人入局,叉的是一百元底么二,共打了八圈庄。因未出大牌,四奶奶赢了三十余元,余三家都输了。四奶奶便拿二十元作头,余下十多元一并赏了下人。天敏还和他第一次打牌,见她出手这般阔,心中暗暗吃惊。又看她一身妆束,已知她手中着实有钱,料比媚月阁还胜几倍。虽然年貌不如,但有了金钱,便可掩却百丑。

常言黄金美人,可知黄金比美人尤高。因此他存心转吴四奶奶的念头。岂知吴四奶奶也因看中意天敏,有心在他面前装阔,一则是赢钱,二则为数有限,落得一介不取,教天敏说她一句慷慨。两个人都是有心,可惜当时做书的不在旁边,不然,只消向他两方面说明白了,也可免却他二人许多做作。当下天敏对周七太太道:“二位常在这里抹牌,照顾我们下人不少头钱,我们还得略尽地主之谊,今儿我意欲作个小东,请你二位到跑马厅一品香吃顿大菜,不知二位可肯赏光?”周七太太问吴四奶奶意思怎样?吴四奶奶笑说:“你去我自然也去了。”天敏大喜道:“如此我同老二先到一品香候你们了。”

七太太答道可以。天敏遂拖着漫游先走,七太太因和四奶奶须揩面掠鬓,抹粉涂脂,故又耽搁了半点钟时候。讲到花粉等类,乃是男子堂子常备的材料,以便一班女嫖客应用,而且采办的都是极上品之货。周、吴两位,都修饰得香喷喷的出来。坐上马车,不多时已到跑马厅一品香门首。裘、王二人已等候多时,在洋台上见她们来了,既忙举手招呼。周、吴含笑上楼,在她二人未来时,漫游也劝天敏勾搭吴四奶奶,并告诉他,自己认得了周七太太,得她多少好处,只吃得几餐饭,就给了我八百块钱,这是你晓得的。近来又答应买一部包车给我,至多十天八天,就可以看我换新包车坐了。我看吴四奶奶的场面,也不在周七太太之下。据说她丈夫从前也是做官的,现在手中着实有几个造孽钱。不讲别的,就看她适才叉麻雀那般出手,已可知道。常言机会难逢,不可错过。”

天敏听他说话,暗合己意,也就微笑不言。此时见她们来了,敢不竭诚招待。吴四奶奶落落大方,一个人在客位上坐了。周七太太和漫游并坐,天敏坐在主位,恰和四奶奶搭角。西崽送上菜单,天敏殷勤请四奶奶点菜。四奶奶问七太太吃什么?七太太笑说:“你内行些,就你代我点了罢,只消不用牛肉就是。”四奶奶道:“我也不吃牛肉的,我们俩吃一色的罢。”随即报了三个菜名,天敏写上,请她再添几样。四奶奶摇头道:“我不能再吃了,或者七太太还须多些。”七太太忙道:“我三样菜也够了,你自己再点罢。”天敏笑道:“不怕你们见笑,我们吃大菜,总得吃六七道。”说着,自己点了七道菜。漫游也写了六样。七太太笑他们都是饭袋,天敏笑道:“何止饭袋,还是酒囊呢。请问二位吃什么酒?弄两杯薄荷酒可好?”七太太摇头道:“冷天还吃薄荷酒,怕不把牙齿冻落了吗,我吃一杯口利沙罢。”四奶奶却要葡萄酒。天敏、漫游都是白兰地酒。酒来之后,又等一会,始送上汤来。本来吃大菜,等菜的时候实比吃菜的时候为多。漫游口中闲着,便唧唧哝哝和周七太太说话。天敏借着取笑他两人为由,笑向吴四奶奶道:“他们夫妻两个,不知哪里来的这许多话,丢我二人冷清清的,不如你我二人,也随便讲讲话罢。”此话说得很低,漫游等都没听见,但四奶奶却听得很是真切,当时斜向天敏看了一眼,忽又低下头,卟哧一笑。天敏见此情形,焉肯放松,更逼紧一句道:“这是我一厢情愿的话,不知你奶奶可肯赏光,和我说一句话儿?”四奶奶闻言,举目对天敏望了一望,低声说:“你不想我大菜也吃你的了,难道还不肯和你说话吗!”天敏听了,好生得意,忙道:“如此好极了。请问奶奶的公馆,不是在北京路吗?”四奶奶道:“正是。”天敏又道:“府上老爷的大号,我从前曾听人说起,现在又忘了,不知奶奶可能告诉我是那两个字?”

吴四奶奶知道这是天敏冒他的说话,因她在外间常欲冒充官太太,不肯轻将丈夫的名字告诉人,便在姊妹面前,可秘密处,也守着秘密,料天敏无从得知,便又笑了一笑道:“我也不知是哪两个字,隔几天再告诉你罢。”天敏知道自己的资格,还够不到问他丈夫名字,便不敢再问。恰巧第二道菜送来,将四人的说话一齐打断,吃完菜,漫游、七太太又复开讲。天敏也问四奶奶,几时可许我到你公馆中瞻仰瞻仰。四奶奶想了一想道:“那恐未便。因我们老爷不时到那里去的,他是官中人,最有颜面,见了你,恐有未便,还是我自己出来,横竖他不能管我”天敏道:“你出来最好。不过我那边人头太杂,讲话不免有旁人窃听,最好明儿仍到这里吃大菜,依旧是我作东,不知你可肯赏光?”四奶奶悄向七太太等努努嘴,低声道:“有他们吗?”天敏摇摇头。四奶奶点头道:“好,仍是这个时候便了。”

约定之后,又随意问答了些闲话,四奶奶因喝了杯葡萄酒,略有几分醉意,时向天敏横飞媚眼,天敏看了她的年纪,颇觉有些憎嫌,想起她的洋钱,又不觉爱情勃发,也常微笑答她眼风。两下一来一往,真和无线电一般神速。彼此都不比先前那般方正,言语间渐涉戏谑。幸亏对座的七太太、漫游二人也说笑正欢,两方面浑搭浑浑,到大菜吃完,天敏签字写账,另拿一块钱赏了西崽,出大菜馆。裘、王到民瞑社上台做戏,周、吴也到那里登楼看戏。直看到他二人下了台,始分道扬镳,各回公馆。次日傍晚,天敏先对漫游说明,昨夜约吴四奶奶,今儿仍在一品香吃大菜,已蒙答应,现在我预备前去会她。少停你见了周七太太,暂勿告诉她这句话,因恐事或不成,被她笑话。漫游答应了,并贺天敏马到成功。天敏十分得意,即忙坐车到一品香,四奶奶已先在那里等他。天每暗觉诧异,心想她这样一位阔官的太太,不搭一分架子,肯迁就我,来得这般早,倒也难得。四奶奶见了天敏,也不抱怨他来迟,反含笑起身相迎,并赞他昨夜做的戏真是妙不可言,比漫游还善体贴,怪道人都赞成你的戏,真可谓名下无虚。天敏连称不敢,看四奶奶今儿的装束,比昨晚更为娇艳。上身穿一付月白丝抢缎金银嵌皮袄,内用妃色皱纱贴边,外用一寸余阔黑珠边四周镶滚,下穿玄色斜条花丝抢缎裙,下边也镶着阔珠边,前后马面上,还钉着许多外国钮扣。裙下双钩,约有四五寸光景,穿着紫酱色丝绒鞋,鞋口用白珠边镶滚,头上不戴帽兜,梳一个乌光滴显的风凉头,托着两爿后鬓。插一支细金刚钻镶的蝴蝶花,襟间仍挂着珠表链。手指上的大金刚钻戒指,和腕上的大湖珠手镯,依然是她往日戴的,并未更换。面上扑着雪白的粉鲜红的胭脂,虽然皮肉瘦些,看去还妩媚动人。天敏正打量四奶奶的装束,猛觉一阵香气,直冲鼻管,四奶奶已婷婷站立面前,伸一只玉手,在他肩上略拍一拍,轻启朱唇,说:“你何不坐下?”

天敏应声坐了下来,见四奶奶口中的一口银牙,却已黑白相间,知道这是多年鸦片烟吸炼下来的成绩,得之非易。四奶奶见他呆看,更加卖弄风骚,在他身旁坐了,柔声道:“老三。”又道:“阿哟,我叫你老三,你不动气吗?”天敏笑道:“我原叫老三,那有动气之理。”四奶奶道:“如此老三,今儿的东道,可要我请了。”天敏道:“那有这句话,昨儿我不是说明我做东的吗?”四奶奶笑道:“我不能天天扰你,多谢你,今儿的主人,让我做了罢。”天敏一想,你既愿意化钱,我也落得白吃你一顿,开开利市,便说:“这样我邀你来,倒好像讨你的吃了。”四奶奶道:“那又何妨,彼此。”说到这里,抿着嘴一笑。天敏也笑了一笑,向西崽要过菜单,问四奶奶要吃什么,四奶奶道:“就照昨儿的菜点罢,免得再想了,你也点七样就是。”

天敏因今天做客,不得不放斯文些,只点了五道。四奶奶见了,教他再加两样,说彼此不是外人,何必客气。若因我做东之故,累你饿坏了,我可担当不起。天敏连说够了够了。点罢菜,西崽问要什么酒?四奶奶仍吃葡萄酒,天敏也要了一杯,两个对酌着。今儿因无别人在座,彼此都不必鬼头鬼脑。天敏问四奶奶,你家老爷可天天回家?四奶奶回言:“并不天天回来,因他别处还娶着姨太太,一月之中,我那里住的日子很少。”天敏道:“如此,你倒很寂寞了。”四奶奶道:“果然寂寞。但我有时在小姊妹家叉了麻雀,便不回去。”天敏点头道:“原该这样。那周七太太不是与你很知己的吗?”四奶奶道:“是的。我和她虽是初交,但比却从小的姊妹都要好。”天敏道:“原来你和周七太太还是初交,不知今儿你我在此相聚,这件事,可能告诉她吗?”四奶奶道:“最好是不告诉她。到底这种事,少一个人知道,安稳一些。”天敏道:“如此你我将来倘要谈谈,便不能到我那边了。因那边不有漫游,他若知道了,仍不免要告诉周七太太的。”

四奶奶道:“这个自然。犹之你我,譬如你晓得了一件事,也要告诉我的。”天敏道:“还有你公馆中,可能容我去么””四奶奶道:“去虽可去,不过那边还有下人。若被他们知道了,恐他们口头不谨慎,泄漏出去,也不是事。”天敏道:“照此说来,只可外间另找房子了。”四奶奶道:“果然是另找房子最好。”天敏暗想,你倒说得写意,另找房子,岂是一句空言可办的,待我且掂一掂你的斤两,便说:“借房子大约须和我们那边一般排场,那边借的时候,连装修木器,共费了一千三百余元,我可以认个零头,你奶奶若能担承一千块钱,我们明儿就可看房子买木器,仅三天内可以色色舒齐了。”吴四奶奶听他一开口就要她一千块钱,不觉大惊失色。正是:乍喜筵前订腻友,忽惊意外索金钱。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