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死时,如海还和一班朋友,在妓院中欢呼畅饮。家中人因不知他应酬所在,未能报信。及至他席散回家,已不及送终,老太太挺尸在床,蚊帐也拆去了。薛氏、邵氏和秀珍姊妹,都围绕在床前哭泣。如海见了,免不得流了几滴眼泪,教薛氏等不必再哭,快把老太太的寿衣检出,替她换了贴身小衣。又把她生前穿的衣服,连同锡箔宝锭竹丝灯,一并搬到天井中焚化。一面叫车夫到药房中唤了几个学徒栈司,来家陪夜。顺便请杜先生,明天一早就来帮办丧务。又因老太太生前颇信尼姑,随命松江娘姨到附近长寿庵中,雇几名姑子来家念夜经。家中本有现成白布,连夜雇了四个缝工,赶制孝衣。忙忙碌碌,乱了一夜。次日破晓,鸣乾来了,如海便将发丧一切,托他料理。上海租界章程,死人不能久停,择定当天午后三点钟入殓。幸亏寿材是现成的,安在长寿庵中,抬来就是,诸事尚不十分局促。鸣乾办理婚丧各务,原是老手,当即命人雇了一班吹打,并茶担执事,僧道赞礼人等,摆开孝堂。又将向通庆吊人家名字,抄了一张,交给如海,勾出若干,以便分发报丧条。无非是倪俊人、魏文锦、赵伯宣等一班朋友,以及陈、薛两门亲家。惟有陈太太在未接报丧条之先,早已得信。陈太太因姆女之情,未能亲自送终,在家哭了一顿。浩然说:“老太太年岁已高,又是无疾而逝,正可称得福寿全归,你又何必悲哭。”陈太太骂他不近人情,当即换了衣服,教浩然陪她同去。浩然生平,最怕和女人同行,听了便说:“这是奔丧,又不是双回门,何必夫妻俩同往。你可同光裕和他媳妇,娘儿们先去,我随后再来便了。”

陈太太不依,浩然无奈,只得换了衣服,又教光裕夫妇一同前往。光裕因昨天被如海一张字条逐出,心中很不愿意再往。无如这句话说不出口,又被父母催促,情知难以推却,只可委屈从命。四个人一同出城雇车坐到钱家,陈太太一进门,便妈天妈地的哭进孝堂去了。浩然父子,有人传出孝衣,给他们穿上,然后在灵前叩了头,就在孝帏外面回拜。另有几个亲戚,帮同招待吊客。如海扮着孝子,坐在孝帏以内,并不露面。光裕十分感激这重孝帏,因仗着他得与如海里外隔绝。不然彼此照了面,岂不难以为情。这天鸣乾最为忙碌,他询知如海当天便要出殡,为的是家中客堂并不很大,难以停放棺木,故借平江公所殡房暂厝,业已挽人接洽定当。呜乾恐送丧人多,巡捕房规矩,出殡满一百人者,便要照会。又去打了一张三百人送丧的照会,教人到马车行中定了二十部轿车,多用临时再添。又因如海喜欢显焕,添雇了一班军乐队,一班清客串,还有各项出殡仪仗,应有尽有。这场丧事,果然办得非常热闹,待到回丧转来,已是黄昏时分。鸣乾又替他开消了一切排场,摘了一张清帐,交给如海。内中只有七成实数,其余只好算是他的酬劳了。如海因须在家守制,药房中各事,俱托鸣乾暂时代理。鸣乾是何等人物,一朝权在手,自然营私舞弊,又不知被他捞摸了多少,这就叫黑吃黑,恶人自有恶人磨。如海赚钱,不由正道,就有鸣乾等从中侵蚀,岂非天道好还,报施不爽吗!如海身子虽在家中,市面上消息却很灵通。因他手中捺着大宗橡皮股票,时时刻刻等候机会脱手,故每日呜乾常派学徒到他家通报市情。说也奇怪,这橡皮公司中好似知他手中吃着大宗股票的一般,故意同他为难,市面有跌无涨,比较前数日,又缩去三份之一。据说这家公司招足股份,在英国殖民地种植橡树,不意这所在地瘠天寒,种下去的树,一时不易发育,因此股票有跌无涨。倘若再过几时,橡树枯槁死了,这股票势必变作一文不值。如海得此消息,好生着急,在家无法可施,只顾寻人淘气。薛氏便乘间告诉如海说:“你娶的这位好新奶奶,一天到夜,百事不管。这几天我们忙得要死,她连人面也不见,天天钻在老婆子房内,陪着那活死人。这还罢了。可怪她见了我们,就和欠她什么冷债似的,板着面孔,鼓起一张嘴,倒挂着眉毛,眼眶子里常拖两条眼泪,放出寡妇面目,不住的长吁短叹。说她哭老太太呢,世间小老婆骨头,决无这般孝顺之理。看来还因你把她心爱的人儿撵走之故,你既不能陪她天天作对,夜夜成双,因何还要这般杀风景,不让她弄个人来散散心呢?”

如海听了,怒不可遏。当即奔到李氏房中,见了邵氏说:“你一天到夜,躲在这里,干些什么””邵氏被他问得迷迷糊湖说:“我有什么可干。只因娘头上的伤,还没平复,抬不起头,这班下人太太,又没一个肯听她使唤,故我只得亲自在此陪她,帮着她递递茶水罢了。你存着什么意思呢?”如海听说,哼了一声道:“好一个老祖宗,一定要人伺候,我只道姓钱的老祖宗都死了,不道这里还有一个呢。老实说,一家人家,要多一个人口,多供给一只饭碗,原指望多一双手脚帮忙,若多贴了口粮,还要贴手脚去服侍她,那就不如少一个人了。”李氏睡在床上,听如海这般说,慌忙接口道:“少爷休得生气,原是我的不好。我以为些须小伤,数日内容易平复的,不知怎的带动了眼睛,一抬头便要眼花头眩。我年纪虽老,素来手脚很健,想必少爷也知道的。这一遭委实为病所困,并不是偷懒怕做生活,要人服侍。我因不敢劳动你家娘姨丫头们,才教她在此陪我。少爷若有别事要差遣她,尽可吩咐她前去,横竖老婆子是无关紧要的,只消随时进来递一盏茶水给我就得了。”

邵氏在旁,听了他二人的说话,气得浑身发抖,无言可说。如海呵呵一阵狞笑道:“难为你这时候倒明白了,你这病到底几时可以好呢?”李氏连说:“快就好了。”如海一定要逼她说出一个期限,李氏好生发窘。邵氏实在看不上眼,不禁勃然作色道:“害病的人,谁能自己作主,几时可以痊愈。况你又不肯替她延医调治,教她一时怎能就好。请问你究要我们娘儿两个扛呢抬呢?还是做什么生活?况且我们也不是出来帮人家,才投靠到你这里来的。吃了安乐饭,累做主人的中心不舒服。当年我们若要自做活计,未必不能糊口。只为想过舒服日子,要吃安乐饭,才肯嫁你做小老婆。当时你不曾亲口答应我奉养老的么?缘何口血未干,就此变卦。你也是场面上的人,亏你讲得出这种话来。”说着哭了。如海怒道:“好好,你敢挺撞我么?你可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怎不张张眼睛,嫁一个有家私有身份的,呼奴使婢,堂上一呼,阶前百诺,那时才能使你适意。可惜你眼珠儿不曾看准,嫁了我一个生意人,不能不自家动手。你不信出去看看,身份比你大些的人儿,也自己帮着做活,莫说你了。还有你说我当初答应供养你二人,我可曾写下凭据给你?口说无凭,你若拿得出凭据来,我马上多用几名下人,服侍你两个人,连吃饭拉屎都不须你们亲自动手。否则不做不行,不动手休想吃饭。”

邵氏又气又怒,连连顿足,带哭带说道:“好一个无情无义的汉子,你讲得好干净话,请你自己扪扪良心,当时你究竟怎样说的?有陈太太家的张妈为证,如今翻悔由你,可知欺人太甚,天地不容。你要我们做活,我们偏偏不做,看你能把我们娘儿俩怎么样!”李氏听他二人斗口,急得什么似的,屡次要挣扎起来,无奈头脑发眩,一坐起便要倒下,只把两手不住的向邵氏乱摇,口中嚷道:“你你你也可以住口了,我已经去死不远,多谢你就听我一句话罢。”又对如海道:“少爷,你休得生气,她素来就是这种孩子气,说话不知轻重,请少爷瞧我老人面上,不必同她一般见识,只当没有这件事。我虽然不久人世,她一辈子还要靠少爷吃饭过日子的。我在一两天内倘能起床,准定出来帮你们做活便了。”

如海理也不理,朝外便走。邵氏听了李氏这片忍辱丧气的话,几乎把肚子气破,只自掩面痛哭。李氏待如海走后,反抱怨邵氏,不该同他挺撞。又说男人脾气,都是干柴烈火似的,你这样和他一斗,他动了气,以后不再理你,你自己想想,一个女人,与丈夫有了意见,如何靠他过日子?这都是你平日使性惯了之故,将来须得好好的改悔呢。”说罢!又把双手合十,望空乱拜,口中唠叨着说:“皇天佛菩萨,你若要我这副老骨头,请你早些把我收了去。如若愿意我再活几年,就请你保佑我马上就好,吃得下,做得动,免得再教他夫妻两个淘气了。”

她虽然这般诚心诚意的祷告,无奈皇天佛菩萨,自有一种皇天佛菩萨的脾气,你越求他,他越不肯保佑你。反是随随便便的,他倒暗中糊里糊涂保佑你过去了。李氏祷告之后,皇天佛菩萨既不收她上天,又不放她下地,仍是这样不上不下的教她躺在床上,一抬身便头昏眼眩。如海自那日和邵氏破口之后,就此不同她交谈,连脚尖儿都不踏进她房门一步。邵氏好生气恼,背着人时常流泪。李氏见了又十分着急,只恨自己有病在身,不能帮他们做活。仿佛她一出来做活,如海立刻与邵氏和好的一般。其心虽愚,其情却很可怜。她自知年老力衰,脑子受损,一时未必容易回复,常教他们夫妻俩这样的,也不是个了局。若要他夫妻和好,除非自己离开这里。因自己在此,邵氏见她没人服侍,决不肯让她一个人睡在房中,一定要亲身伺候,究竟一个人分不了两处身,伺候了我,就难以应酬如海。如海少年人,喜欢花花絮絮的,没女人陪伴,如何过得日子。往日他很爱邵氏,想就是这个缘故。目今见她单顾着我一面,不顾他一面,他自然恨极了,惟有我离了这个门口,好让邵氏天天供在如海面前,他二人情缘未断,料想不多时就能恩爱如初了。李氏心中存着这个见解,思来想去,竟被她想出一个法子来,私下和邵氏计议道:“这里新故了老太太,料理丧事,极少还得一个多月的忙碌。我有了病,躺在这里,究有些儿碍手碍脚。况且你嫁了这里的少爷,就是姓钱的人了。钱家有事,你理该凑凑手脚。若常日这样陪着我,百事不管,莫怪少爷有闲话,就是我自己也于心不安。更兼现在正值初丧,进出人多,我睡在这里,也很烦恼。我想暂时搬出去住几天,待过了丧事,或是病好了再来。好在明天便是老太太头七之期,听说还是雇着长寿庵尼姑念经。这长寿庵的当家净修师太,为人最是和善,据说也是大人家小姐出身,因少年殁了丈夫,才出的家。往日我闲来无事,常到她庵中游玩,她待我十分要好,有时将经典讲给我听。又说佛门广大,无所不容,今世修行,来生得报,教了我许多经文,什么高王经咧,多心经咧,太阳经咧,灶王经咧,式式俱全。我因太嗦了,记不清楚。她又劝我到她庵中去,吃素念念弥陀,身后也有好处。我恋着这里穿吃受用,没有答应她。如今到此地步,我想只有她那里还可托足,她若嫌我有病,不妨贴她些房饭费,幸我当日在华兴坊时,经手零用开消,略略积蓄几个钱儿,原预备死后做棺材本的,如今只得拿出来用了再说。明天这里有功德,想必净修师太也要来的,你可请她到我房中来,我当面和她开讲便了。”

邵氏听说,禁不住两泪交流道:“娘啊,当日只因贪图娘儿们常在一处过安乐日子,才答应改嫁那人。早知今日受他欺侮,悔不当初守分安命,自做自吃,谅来一碗薄粥,还能到口,也不致受这般磨难,反将我娘儿们拆散了,记得你儿子临死的时候,曾教我答应他两件事:第一件不可改嫁;第二件须为你老人家养老送终。现在我已辜负了他一件,这第二件我无论如何,务必践他的约。你也不必搬出去,尽在这里住着。他若要撵你出去,我拼着娘儿两个一同上路便了。”

李氏听了,也觉悲伤,面上强作笑容道:“你这孩子真是痴的,我又不是一去不回,日后自然要你养老送终,谁也拆不开我们,不过暂埋借庵堂里养几天病,待到病体稍愈,仍要回来。况长寿庵离这里又不甚远,你闲时仍可前来望我,怕不和在家一样么!更有一层好处,她那里倒有两三个佛婆,吃素人想必比吃劳的心地慈悲,一定肯服侍我,岂不比这里下人一个使唤不动,件件要你自己动手的好多了吗!你须一心一意,好好的伺候少爷,若得少爷待你和好如初,我将来也未必不能沾他一些儿光呢。”

邵氏本不是十分固执之人,听李氏所说的话,句句入情入理,觉得也别无不可之处。想到自己和如海钉头碰铁头的斗着,若不转圜,也非了局,李氏这一搬,倒是个绝妙转圜之法,想如海未必再能和我挑眼。他若能待我和从前一样固好,如其不然,我也只有拼着不吃姓钱的饭罢了。当天并无别话。次日净修果到钱家做道场,邵氏把她请到李氏房中,李氏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净修一口答应。李氏大喜,恰巧如海进来找净修说话,李氏乘间把自己要住长寿庵养病等情告知如海,如海没口称好。

隔了一天,净修打发两名香伙,抬一张竹床前来,将李氏扶在竹床上睡了,抬往长寿庵中。净修已预先收拾好一间清洁禅房,给李氏居住果然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净修非但不要李氏房饭之费,又替她请了个医生,不时诊治,李氏感激万分。邵氏因李氏住在庵内,心中好生记挂,天天亲自到庵看望。净修已在李氏口中,得悉她的身世,见她姿容秀丽,举止大方,颇生怜惜,常留她讲讲闲话。两个人虽系初交,颇为投契。邵氏问及净修出身,净修并不隐瞒,据实相告。原来净修本是宦家小姐,父亲姓李,曾做过一任知县,自幼将她许配与苏州一家大族某姓为媳。未及婚嫁,丈夫已故。她父本是个极古道的人,得悉女婿身亡,便说我李家世代清廉,无改节之女,逼她过门守节,她那时还只十三四岁,世事一些不知,被她父亲送到男家,模模糊糊的守了几年节。年纪渐渐长成,见伯叔姑姆之间,娶的娶,嫁的嫁,好生热闹快活,自己觉得并未经历这一重快活境界,心中不免有些儿艳羡。她男家本是苏州大族,房份极多,有几个大伯小叔们,见她出落得一表人材,欺她没个受主,都想分而食之。内中挑出一个做冲天炮的,先把言语哄骗她,居然被他毁了节。又有第二个出场,威逼她说,你与老大干得好事,若不从我,定给你四路传扬。她听了不敢不依,不料第二个去后,又有第三个出来说:“你与老大老二有染,不能独偏枯我。”

于是兄弟三人,都把她当作公共玩物。可恨这班人既已污辱了她,该替她守些秘密。不道他们自以为能,逢人夸说,到处声扬,弄得人人皆知,名节扫地。她父亲为他气得一病身亡,她也自悔自恨,削发为尼,以忏夙孽,至今已三十余年。这便是净修当年的历史。邵氏听了,触动自己身世,颇有同病相怜之慨。因此二人的交情,益发密切。不谈则已,一谈便谈到傍晚方回。这时候老太太已过三七,如海因股票市价,愈跌愈下,自己三十万银子成本,只值得五六万金,心中万分着急,也顾不得在家守孝,天天亲自出去探听市面,并把各处到期的银子,设法挪调,移东补西,好生忙碌。家中各事,都不在他心上。故邵氏每日到长寿庵探望李氏一节,他还不曾知道。然而总逃不过薛氏这双毒眼,她见邵氏每天饭后出去,直到晚饭时候才回,成了老例,暗下十分得意。这夜如海回来,薛氏对他说:“你这位油瓶丈母,就留她在家住着罢了,何必把她请到尼姑庵里去,如今又闹出把戏来了。”

如海惊道:“什么把戏?莫非又把净修老尼姑的头磕破了吗?”薛氏笑道:“亏你说得出,她又不是大力士,怎能专门磕破人家的头。只因你这位好新奶奶,自你禁绝光裕之后,她不是天天垂头丧气了吗!现在老太婆住在长寿庵中,她借着探望为由,每日饭后出去,到夜才回,没一天不兴致勃勃,只怕是挂这探望的名儿,日日与她情人相会罢。往日老太太在此时,她无故不能出外,有愿难偿,如今却遂了她的初意。你一领蓑衣,从今也可实授了。”如海听说,不禁暴跳如雷,连称:“岂有此理!既有这等事,你不该不早些告诉我。我钱如海在商界上谁不闻名,焉能容此败节之妇,毁我颜面,我决不能容她再留在姓钱的门内。”说着径奔邵氏房中。薛氏拖他不住,只得由他。邵氏正在灯下做自己穿的鞋子,见如海盛怒而来,不知其故。刚欲开口问他,如海先把桌子一拍,破口大骂道:“好一个不要脸的淫妇,你色胆也太大了,家里偷汉子不称心,还要亲自送出去呢!我钱如海的颜面,被你扫尽了。我原晓得你不是个好东西,现在果被我试出来了,你还有何说?我姓钱的门中,决决容你不得,横坚外间爱你的人很多,请你随便跟那一个去罢,免得我霸占你,误了你的终身。”

邵氏听说,如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呆呆发愣。如海还当她吓得呆了,呵呵一阵狂笑道:“你当我天天有事在外,便不知你的举动了吗?可知我身子虽在外面,耳目却在家内。你一举一动,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当我痴的,正是你自己痴了。”邵氏呆坐多时,才说:“你讲的什么话,我一些不懂。”如海道:“你还要装呆吗?请问你每天饭后出去,上灯回来,在外干些什么事?”邵氏忙分辩道:“那为着我娘在长寿庵中养病,不得不去探望她,还有什么别的事。”如海冷笑道:“好一个探病,何须探这半天工夫?莫不是约着情人在外间私会罢。这些话你只能哄骗别人,焉能瞒得过我。”

邵氏闻言,气得几乎发昏,胸中一股怨气,由脑门中直迸出来,额角上汗出如蒸,把手中的活计用力向地下一,牢握着两个拳头,狠命在桌上一捶,嘶声哭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你当我是何等样人,我虽然出身贫贱,却还略知大体,也不是朝三暮四之辈,若要干坏事,在当年一个人的时候,早已干了,又何必嫁了你,再做这种无耻勾当,你这些话究从哪里听来的,信口诬蔑,你得交还我一个来历,我死也情愿。”如海笑道:“照此说来,你倒是个规矩的人了,不知当初又怎样和我相识的?”

邵氏听他又提起这句话,有如万箭穿心,禁不住泪如雨下,咽喉中好似被什么东西堵着,张口结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海见此情形,心中得意非凡,摇头晃脑的道:“如今你还有何说?往日你这张嘴很利害,今儿怎的不开口了?我也没工夫同你多说,请你今夜睡在床上,自己想想明白,究竟我冤枉你没了有?”说着又呵呵一阵狂笑,走了出去。邵氏悔恨交作,怨苦填胸,哀哀痛哭了一会,想起如海这般无良,处处不留余地,自己并未干甚坏事,他竟信口诬蔑,任意轻亵,究竟一个女子须仗丈夫相信,方能相安度日,他这般猜疑,焉能随他终了。只恨自己当初一着之差,至今后悔无及。想到这里,便欲自寻短见,了却残生,免得再受他的欺侮。又一转念,自己一死原不足惜,李氏年高抱病,教谁赡养,自己又万万死不得。但如海如此无情,我不知道他,倒也罢了,既已识破他的面目,如何再能跟他度日。若说改嫁别人,却又大乖素愿,更不免被如海说一句现成话。只可还我本来面目,婆媳二人,相依过活。不过今我已非故我,当年还是清清白白的,此时已多一重痕迹,死后何以对亡夫于地下。一念及此愧汗遍体。想到净修当日,亦与我同一境遇,大约都是前生夙孽所致。她如今皈依佛门,忏除孽障,我何不也学她的样,削发为尼,长斋绣佛,有何不可。

她这夜并不安睡,回肠九转,思来想去,觉得只有出家一条路,最为妥当。主意既定,愁苦顿忘,次日清晨,取一柄剪子,藏在身畔,往长寿庵中。那时净修正带着一班尼僧做早课。邵氏也不招呼她,一脚走到李氏房中,李氏见她清早就来,面有泪痕,惊问所以,邵氏把如海和她淘气之事说知,却把自己立志出家一节瞒过。李氏好生愁闷,劝她以后不必再来,我在这里,有净修师太照应,可以无虑,你万万不可任性,必须依从少爷的意思才好。邵氏也不做声,待净修做罢功课,进来见了邵氏,笑说今儿新奶奶来得怎早?邵氏含糊答应,私把净修招到僻处,悄悄将如海待他不良,自己意欲削发从她修行等情告诉了,净修听了,连连摇手道:“这个如何使得!你却比不得我。我当时已没人把我当人看待,山穷水尽,才不得已而出此下策。你不过暂时和少爷不睦,日后自能和好,决不可存这个念头,绝自己的后望。”

邵氏见她不允,更不多言,推说更衣,走到床后,战战兢兢,摸出剪子,心一横,就把万缕青丝,一齐剪断。剪断之后,一阵心酸,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净修闻声上前一看,吓得魂不附体,连连顿足道:“新奶奶怎的这般想不开?如今如何是好?”李氏惊问何事,净修高声回答道:“新奶奶把头发剪下了。”

李氏一闻此言,急得从被窝中直蹿出来,不意她脑伤未复,猛觉一阵头眩身子向横里一倒,从床上直栽至地下,顿时晕了过去。净修慌忙唤进几个佛婆,将李氏搀扶上床,用开水灌救。一面多方劝说邵氏回家。邵氏那里肯依。这边李氏已被众人救醒,她也不说什么,只把两手握着拳头,捶自己的胸膛,口拉着宁波腔,哭她的儿子。净修急得无法可施,只在房中团团旋转,口念大慈大悲广大灵感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忽然走到邵氏面前,双膝跪下道:“我的好新奶奶,你饶了我罢。你若不回去,你家少爷向我要人,教我怎样回答?”邵氏见了,心中十分不忍,慌忙将她拉起道:“师太休得如此,少爷不能向你要人,他又没把我交待你。他若来时,自有我出场同他讲话,决不拖累你便了。”

净修见她固执,暗想只有教如海自己来接她回去,别无他法,即忙一个人奔到钱家,如海才起身洗面,见了净修说:“师太清早起,来此则甚?”净修上气不接下气的将邵氏到她庵中剪了头发等情说知,如海听了,反和没事的一般,哈哈一阵大笑道:“她想把做尼姑这个题目挟制我吗?很好很好。我昨儿已答应她自由,她爱怎样便怎样,拜烦带你一个信给她,教她以后也不必再进姓钱的门了。”净修不防他说出这几句话来,顿时心中大怒,很替邵氏不平,暗想这种没情义的男子,理该早些和他割绝了才是。当下气愤愤的回到庵中,对邵氏道:“你就在这里住下罢。”又向李氏道:“你也不用哭了,你家这位姑爷,简直不是个人。”接着把自己去见如海,如海所答的话说了,这种人决不能靠他过日子,请你们安心住在这里,三餐淡饭,总有得吃的,何必到他那里吃荤腥受气恼呢。李氏也无别话。自此以后,邵氏便在长寿庵中住下,披着一头短发,跟净修吃素念经。

李氏有净修请的医生替她医治,脑伤也日见平复,渐能起床。婆媳两人,安居无虑,比在钱家时快活许多了。钱家少了个邵氏,最得意的便是薜氏。她屈指计算邵氏进门未及半年,居然被她一手推出,暗暗佩服自己的妙计。如海虽有些儿留恋,被薛氏屡次讥讽,也就不敢放在心上。他两个女儿,对于邵氏,有无都不在意,不过秀珍自老太太死后,至今郁郁不乐。她也不是伤痛祖母,却为了老太太一死,照例穿孝,不能将她新制的几件时髦衣服,炫耀出来,心中十分不快,暗暗抱怨老太太,怎的早不死迟不死,偏偏死在这个当儿。因她此时在民瞑新戏馆,另外又相识了一个少年,却不是唱新戏的,乃是一个新剧家的朋友。他因有朋友唱着新戏,每天以探望朋友为由,混入后台,再由后台太平门中掩入前台看白戏。遇着收票的来时,便躲在男厕所中,假充小便。因此虽然天天看戏,却从没花过一个大钱。秀珍却因心爱裘天敏,故也每天到民瞑社看戏,意欲和天敏交一个朋友。不意天敏此时,正一心一意注重在媚月阁身上,无暇及她。秀珍枉费心机,好不失意。可巧这个看白戏的朋友,见她年轻貌美,浓装艳抹,当她是个大家闺秀,不觉痴心专注,馋眼横飞,拼命的上前勾搭。秀珍看他,虽没天敏风流,却还不讨人厌,天天相见,未免有情,居然一言而合,由那人在六马路某处找了一间小房子,两个人时常在彼相会,真个心如火热,恩爱非常。

那人还有一个管束,每夜迟至十二点钟,必须归号。据他自言,因父母家教很严,不敢违背,秀珍也未便相强。不道一月未满,老太太一病身亡,秀珍穿着孝,兼在初丧期内,如海不许她出外,秀珍好生不乐。又因她素日浓妆惯的,现在穿着素服,只可簿施淡扫,对镜一照,面目顿改,自觉羞见那人,在家如坐针毡,好容易熬过了三七二十一天,急中生出一个主意,私把几件绸缎衣服,包了一小包,命松江娘姨送到一个小姊妹家,只说借给她吃喜酒穿的。自己乘人不备,偷着由后门逃出,径往那个小姊妹家,脱下素服,换上绸衣,画眉匀粉,打扮定当,出来雇一部黄包车坐了,先到别处打电话通知那人,然后再到六马路小房子中,与那人相会。久别重逢,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恩爱。我且按下慢表。

再说王熙凤跟了卞义和,同居城内,颇极唱随之乐。这天义和还在洋行中办事未回,熙凤因阿金包先生,帮他做了一脚会,今天是第三会会期,带着十块钱会金,锁上门,托隔壁陈家的张妈,代为照应,自己一个人出城,往会台上摇会回来,路过六马路仁寿里,想起先前她那个二房东夫妇,待她十分要好,已有许久未见,今儿顺便进去望望他们。因命黄包车停下,自己步行入内。见这二房东夫妇,仍和从前一般,两口儿面对面睡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男的见了熙凤,慌忙起身让坐。熙凤坐下,和他们谈了一会闲话。偶然问及楼上的房间,借给人了没有?女的口快,回她借去了。男的听说,疾忙对她摇头挤眼,连说没有借去。熙凤见了,暗暗好笑。心想我又不要再借你的,何须掉这枪花。自己也不盘驳,又与他们谈了几句别话。正待告辞,忽听得一阵笑声,似系一男一女,男的声音,入耳很熟。熙凤呆了一呆,二房东夫妇不知怎的,忽然面色改变,连连咳嗽,仿佛教楼上知道下面有人的意思。熙凤大为怀疑,接着是又一阵笑声,比方才更为清楚,男的声音,果然十分耳熟。熙凤见二房东夫妇神色慌张,不觉好奇之心勃发,意欲上楼看他一个明白,便说既然楼上空着,让我上去看看,我再想借几时。二房东听了忙道:“楼上堆着什物,十分肮脏,大小姐要看,待我改日收拾干净了再看罢。”熙凤不答,抢前一步,上了扶梯,二房东拦阻不及,夫妻两个,急得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熙凤一气奔到楼上,见房中陈设如前,床上坐着一对少年男女,见有人来,都回头愕顾。熙凤见那女的年约十七八岁,生得很是齐整,男的果系素识,而且不是别人,便是她丢了倪伯和降格相从的洋行写字卞义和。熙凤一见之下,只气得目定口呆,胸中一股酸气,上冲霄汉。正是:痴娃应悔糊涂误,浪子从来薄幸多。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