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敏仍和德发结伴到贾公馆中,与媚月阁相会,贾少奶也落得让他们在房中说话,自己好和德发掩到楼下鬼混。自此之后,习以为常,两方面都不回避。好在琢渠平日欺贫重富,六亲不认,因此并无亲戚朋友上门。一班下人,只消有钱到手,那管你们作何勾当。故而两对儿都十分满意。不过贾少奶心中,仍不能忘情于漫游,屡欲托天敏介绍。又因天敏与德发十分莫逆,深恐自己向天敏说了,天敏阳奉阴违,暗下告诉了德发,那时漫游没有到手,德发先决裂了,弄得两头脱空,反为不美。虽然漫游也在转我的念头,我背着他们,一个人也可和他相识。但这班做新戏的,素以轧姘头为营业,同伙之间,每以自己相与的女人多为夸耀,若被天敏知道,仍难免告诉德发,闹出风潮。贾少奶的意思,在德发、漫游两方面,都有些儿难舍难割,左思右想,若要两面不脱空,除非设法离间德发和天敏的交情,使他二人互相猜疑,各存意见,彼此不肯将心腹相告,然后再教天敏介绍漫游来家,这件事既由他经手,将来即使他与德发重修旧好,谅也不敢告诉德发知道,自己却可双方获利。

她存着这条念头,所以当着德发,故意装出和天敏十分亲热的模样。天敏为人,原抱着博爱主义,金钱目的,他与媚月阁相识,何尝真有什么爱情,只因闻她饶有积蓄,故竭力巴结,以图吸收她的资财。今见贾少奶自己迁就上来,心想她是财政部次长的夫人,谅必手头私蓄,也不在媚月阁之下。她既有意于我,我自然来者不拒落得和她搭搭多少可以弄些进账。虽然德发与我有朋友交情,但金钱为重,朋友为轻。朋友处处可得,金钱不可放过。怕只怕媚月阁知道,从中吃醋。幸亏我结识妇女已多,熟悉她们的性格,只消两面光,便可没事,并可利用她们吃醋的机会,使他们鹬蚌相争,自己便渔翁得利。定了主意,便也逐步和贾少奶亲近。

德发见了,果然十分妒忌。天敏和贾少奶虽然是一派假意,不道媚月阁意当了真,心中敢怒而不敢言,暗想怪道她当日竭力怂恿我和天敏相识,原来她自己看中了天敏,因恐姓周的与她为难,故而拿我做冲天炮,弄了天敏来家,她好自己受用,不然世上那里有这般好人,将正房间让给我们,自己反躲在楼下,可知她成心把我当作傀儡,所有待我的好处,无非讨好天敏而已。念头一错,心中不胜气恼。回到家中,想着自己铸此大错,都为伯宣私了魏姨太太而起,因此又移恨在伯宣身上。其实伯宣虽然与魏姨太太在家私会了一次,也是鬼使神差,恰被媚月阁瞧见,自此之后,伯宣银行中常有公事,白天不能回家,魏姨太太连到赵公馆去了几趟,因没见媚月阁的面,故也绝迹不来。媚月阁自己家中,倒是干干净净的,反在贾公馆内弄出这件事来,只算伯宣贪淫好色之报。

伯宣见姨太太天天不在家中晚膳,又时常看夜戏,到十二点钟过后才回,意欲说她几句,又因自己作着错事,若再得罪她,未免对她不起,故而屡次不敢开口。这天恰值他由朋友处应酬回来,腹中已有七八分酒意,见媚月阁先回,便想仗着酒兴劝她,以后不必再成日的混在外面,自己家中反无人做主,但又不敢直直爽爽的发话,先装作十分酒醉模样,在沙发上一横,脑袋搁在沙发边上,连连向上伸了几伸,再望后一仰,一颗脑袋便和倒挂似的,两眼望着媚月阁,呵呵一阵狂笑。笑罢,又道:“我的好奶奶,难得你今儿这般早就回来了,莫非在外间玩厌了吗?论理妇人家在外面,原没甚么可玩,从古以来,妇女只能在家里作事,没有只顾外面不管家事的,试想丈夫称妻子为内助,若不能在内中帮助,如何当得起这个美号呢?议到外间各处游玩的所在,原是只有男人可去,女人难得去去还可,若天天前去,还成什么体统!不信但看洗澡的浴堂,上海滩上只有男浴堂,没有女浴堂,可见得女人原不能和男人一例相比。他们这班镇日价混在外面,只图游戏,不想治家的妇女,真可谓忘却身分咧。难得我家这位大贤大慧的奶奶,看得透,玩了几天,就早早回家,真乃是我赵氏门中之幸也。”说罢,仍把两眼望着媚月阁,想等她的回话。不料媚月阁斜坐在床沿上,口中衔着一支香烟,两目上视,只不做声。

伯宣觉得一个人自言自语很没趣,只得抬身坐起,双手按着膝盖,对媚月阁连连颠头道:“老二,你道我的话是不是?”媚月阁依然不答。伯宣霍地站起,走到媚月阁面前道:“老二,我对你说的话,你听清了没有?”媚月阁正捺着满肚子闷气,无处发泄,见他连说不休,不觉气上加气,当下将半枝香烟用力向痰盂中一扔,沉下脸对伯宣喝道:“听清了便怎样?”伯宣见媚月阁动怒,疾忙堆下笑脸道:“听清了最好,不听清也没甚要紧。不过我的意思,要请你想想明白,究竟一个女人,时常混在外面,是不是在情理之中。虽然你在外面,也并没七错八搭,只在小姊妹家中玩玩。不过你既作了我家的人,也该体谅体谅我。须知我因家眷不在上海,一个人做不起人家,所以娶你回来,要你帮我掌理内政,我自己才好专心外事,并非我不许你出去,只为家中除了你我之外,并无第三个主人。我自己是有公事的人,势不能不出去办事。家中事无钜细,全仗你一个人安排。你若也成日的不在家中,任这班下人赌钱戏谑,任意胡为,成何体统。故我劝你非遇有大不了,一定要亲身出去应酬的事,还以少出去为妙。想你也是最明白的人,大约这一点小事,还不致见怪于我罢。”

媚月阁冷笑道:“嘿,你要我不出去吗?这却万万不能。当日我嫁你的时候,并没和你立过约,况我早已对你说明,我是适意惯的,受不了别人管束。你答应了我自由,我才嫁你。到今日你想管我,未免太迟了些。若教我管理什么家务,我们堂子出身的人,素来不懂这种花巧,只晓得饭盛到台上坐下来吃,席铺在床上横下来睡,别的一概不知。你要我治家,却是造屋请了箍桶匠了。讲到下人们赌钱戏谑,这就叫上行不效,做主人的青天白日,招着混帐女人在家干出不要脸的事,自己先失了体统,莫怪底下人不把你当作主人,任意胡为了。就使我镇日在家,有什么用,落得避开些,让别人称心快意。”

伯宣听她话中有刺,不觉猛吃一惊,暗说:“奇哉怪哉,这件事我干得十分秘密,她如何知道?莫非娘姨告诉她的吗?但那娘姨也没明白个中真相,而且事后我曾给她两块钱,教她不准在奶奶面前多嘴。她既得了我的钱,料想也不致对人瞎说。不过听她的话,很认真的,又不像虚言恫吓,这倒是一桩疑案,此时万不能再和她多说,怕她再牵攀出什么话来,面子上很下不去,还是彼此肚里明白为妙。心中想着,假说:“阿哟,头眩得很,想是酒喝多了,娘姨那里,快给我冲一杯盐汤来。”说时便挨在媚月阁身旁坐下。媚月阁见他坐下,自己疾忙站起,在梳妆台上洋铁罐中抽了一枝香烟,划洋火燃着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吸烟,连正眼也不看伯宣一眼。伯宣好生没趣,深悔自己不该多说,招惹了她的脾气,心中十分懊恼。娘姨冲了盐汤进来,只喝得一口便说:“咸得很,不要了。”一面对媚月阁道:“今儿早些睡罢。”

媚月阁仍不作声。伯宣无奈,只得一个人先自安歇。次日起来,用了早膳,见媚月阁还呼呼睡着,轻轻将她推醒,问她今夜可要去看戏?大约什么时候回来?媚月阁睁开眼,对伯宣看了一看,一语不发,仍闭着眼睛睡了。伯宣心中未免着慌,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气愤愤的出门,一直奔到弄口,见自己的马车早已停着。小马夫见主人出来,慌忙拉开车门,伯宣一脚跨上车,吩咐马夫加快些儿走。马夫不敢怠慢,拉动缰绳,一手拔出丝鞭,在马背上连抽二下,那匹马顿时洒开四蹄,如飞奔去。刚走到爱文义路转角上,马夫吆喝一声,车便转弯,冷不防斜刺里冲出一部黄包车来,车上坐着个年老妇人,还领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那拉车的才从江北出来,全不懂行车规矩,虽然听得马夫吆喝,他还不知是什么口号,自己跑滑了腿,拚命的向前奔去,黄包车离马车不及三尺之遥,他还想越过马头,马夫见了大惊,即忙收缰,已是不及。马头刚在车身上一撞黄包车立时倒地,车夫和坐车的妇人、小孩,一齐滚在地下。伯宣见已闯祸,幸未被巡捕看见,即由车窗内伸出头来,骂那马夫道:“蠢才,还不快跑,难道等着到巡捕房里去吃官司吗?”

马夫被他一句话提醒,也不管跌在地下的妇人小孩死活,自己策马加鞭,驱车逃逸。一阵狂奔,已到官银行门口,伯宣下车,免不得埋怨了马夫几句,走进办公室,当差的呈上一封信,说是适才药房中钱老爷着人送来的。伯宣暗想如海欠我这里二万银子,借的时候说明三个月归还,如今将次到期,我日前连去了几封信,借的时候说明三个月归还,如今将次到期,我日前连去了几封信,催他快来料理,他置之不睬,今儿送了这封信来,大约是附着银票来了。拆开一看,哪里有什么银票,只见长长的一张信纸,写得满满的许多黑字。伯宣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觉得浮文多于正文,开场一大半是恭维话,落后才说所欠贵银行之款,承示本当即日料理清楚,惟弟现购有大批药料,目下市价平平,倘于此时脱手,难免吃亏,故请兄台鼎力相助,可否将贵行之款,展期三个月,一俟该货市面回复,自当从速售出,赶先提还贵行欠款,想兄台素性慷慨,且谊属知己,谅能俯如所请也云云。

伯宣看罢,大为不悦,即命当差的唤那书记进来,教他写回信给如海,说此际银根紧急,来信展期一节,碍难照办。且本行定例,欠户无论钜细,须有相当抵押,足下并无抵押品,而欠款至二万之钜,已属格外通融,务请即日设法理楚,以清手续等语。书记依着伯宣的吩咐,写了一封回信,先给伯宣看过,然后加封,仍命当差的送去。如海正因橡皮股票市面不稳,心中十分着急,在药房中一查往来账,已欠了庄款十万有余,银行款也欠到六七万,虽有几处将地产货物抵押着,但还不满一个零头,倒有十余万是脱空欠的,自己手中现吃着二十万橡皮股票,不料一礼拜中,股票市价,跌去三分之二,二十万银子本钱,只值得七万几千,幸得自己外间空场面很足,而且这股票蚀本的事,还没给外人知道。倘若这风声给一班钱庄跑街的得知,他们这班人最为势利,你越有钱他越想把钱送上来给你用,他好赚你的利息。你越是周转不灵,他越要逼你还钱。因恐倒了下来,他们的欠款无着。故往往有本来不致倒闭,因被他们逼得太紧,反弄得一蹶不振的。总而言之,这班开钱庄的拚命想赚钱,胆又细得和鼠子一般,用着许多跑街,每日东跑西走,虽说是兜揽生意,其实好比雇一着班侦探,天天上门来察看你家情形如何,银钱是否活动?见你声势大的,他就低首下心,百计求你与他做些交易。见你银根一紧,他连交易也不要做了,板起一张阎王脸,拚命催你还钱。幸亏我平日交结官场,声势浩大,他们这班人,都当我不知有多少家产,都肯放给我。跑街的前来,也瞧不出我真相。否则四面一逼,只恐倾家荡产还不够呢。

如海心中想着,恰值伯宣差人送信到来。如海见了,不免又加上一重愁闷。暗说伯宣与我素为莫逆,今番缘何逼人至此?若在平时,我还可从别处设法挪还他。此时刚巧在我难关内,各处都已用透,如何是好?幸得到期还有三四天,有自己这般脑力,三四天内,大约还不致无法可施,不如临时再作道理便了。打发那送信的去后,一个人在账房中踱来踱去,左思右想,不得主意。忽然有个小伙计推门进来,恭恭敬敬的说:“老板,有人请你听电话。”如海疑心是伯宣打来逼他银子的,心中突突乱跳,三脚两步奔到电话箱旁边,拿起听筒,一开口便问可是伯宣兄,不道那边嗫嚅了一会,才有个女子声音问他是谁?如海十分诧异,还问你是谁呢?那边又隔了好一会,才答应道:“家里。”

如海已听出是薛氏的声口,忙问你在那里打的电话,那边回言是借隔壁胡公馆电话打的。如海问她何事?薛氏答言有要紧事,你快回来一趟。如海问她什么事?那边薛氏听不清楚。如海一连问了四五次,无奈薛氏难得听电话的,拿着听筒,已在那里发抖,此时越是着急,越是弄不明白。如海赌气,摇断了电话,穿上马褂,坐着阿福包车回家。一进门只见薛氏铁青着面孔,坐在客堂正中。薛氏的后母黄氏,泪痕满面的打横坐着,不住用手巾拭着眼泪。老太太手扶拐杖,立在黄氏身旁,和她正说着话。秀珍秀英姊妹两个,都站在当地,怒目望着屋角。屋角里却是李氏,双手抱头,坐在半桌旁边,头上还包着块白布,布上隐隐露出血迹。邵氏却站在她背后,掩面啜泣。如海见了,莫明其妙。黄氏一见如海进来,霍的立起身来,带哭带说道:“姑爷你回来了,你想想天下有这等事的吗?我家大小姐嫁了你姑爷二十多年,亲亲眷眷,时常来往,从没出什么乱子。况且我薛氏门中,五房一子,谁不知道,比金刚钻还要宝贝。承你姑爷看得起,教他到这里来玩了几天,就使小孩子不懂规矩,得罪了你姑爷,或是有什么不听说话之处,你姑爷也该好好的教导他,或是告诉他姊姊,责罚他。不该就这样怀恨在心,教人将他小命送掉,这个你姑爷未免太觉对不住人了。”说罢又嚎啕大哭起来。

如海听说,好似遇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问薛氏究竟是甚么一回事?薛氏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是自己分派的事,你为什么不问你分派的人,却来问我?”如海更觉模糊。还是秀英看不过去,便将这段事细细告诉她父亲知道。原来薛氏还有一个幼弟,乃是他后母黄氏所生,今年才只十三岁,生得很是齐整。父母只此一子,都当他珍宝似的,如海也很疼他。那天薛氏三十九岁的小生日,差人接了他兄弟来家吃面,如海便留他住几天回去。这孩子住不几时就厌了,闹着要回家去。薛氏意欲命松江娘姨送他回去,如海说松江娘姨粗手笨脚,怕路上不小心,碰痛了孩子。横竖李氏在家没事,不如教他送一趟。薛氏也没有反对,李氏平日,很欢喜这孩子,听说教他送回家去,心中好生高兴。

这天早起,换了一身新衣裳,喜孜孜的带着那孩子出来,雇一部黄包车坐了,径向薛公馆而去。不道才走得一半路程,也是李氏命中该有这场灾难,忽然转弯角上冲出一部马车,恰和他们所坐的那部黄包车一碰,连人带车,一齐倒地,李氏跌破了头,孩子磕在李氏身下,受伤很重,不但头破血出,左臂骨节都断了,拉车的受伤最轻,只膝盖上擦去一块油皮。当下由途人将他们扶起,唤得巡捕到来,那部肇祸的马车,已逃走得无影无踪,只得将受伤人送往附近医院中救治。李氏见医院中有外国人,吓得魂不附体,情愿让他伤着,不敢留院医治,连伤药都不肯敷,决意出来。医生见她伤势尚轻,没甚妨碍,只得由她。又见她伤口还在流血,便撕了一方白布,给她包裹,听她出院。不过那孩子伤及骨骱,必预留院调治,李氏一个人出了医院,吓得黄包车也不敢坐,抱着头步行回家。松江娘姨见她这般狼狈,满身血迹,惊问所以,李氏说明前情,松江娘姨飞报与薛氏知道。薛氏得报,大惊失色,下楼向李氏盘问明白,先给她一顿臭骂,说她不该这般粗心大意,坐黄包车怎不拣拣好歹,带着孩子,理该教他慢慢地走,不该教他上杀场似的飞跑,如今闹出这般大祸教我怎生对人。最不该的,你自己倒脱身回来,让那孩子一个人在医院中住着,倘给外国人弄坏了,如何是好。李氏顿口无言。邵氏也得了消息,站在旁边干着急,插不进半句口。薛氏见了她,反说:“新奶奶,你想想这句话是不是?”

邵氏听了,觉得说是又不好,说不是又不好。说是的如何对得住李氏,说不是又难对薛氏,真是左右为难,把粉面涨得通红,无言可对。薛氏冷笑一声,也不更换衣服,匆匆出来,雇车回到娘家,把这件事向她后母黄氏说知。黄氏这一急非同小可,忙问她可曾见小的伤势如何?薛氏回说我也不曾亲见。黄氏更无别话,拖她同往医院中看她儿子。那时医生已把孩子的左臂衣袖褪下,用绷带药水棉花扎缚定当。头上也敷着止血药,外加白布包裹。一时不出伤势轻重。只见那孩子面白如纸,呼吸甚促,两眼时启时闭。一见他娘,不由的哇的一声哭了。黄氏心如刀绞,便要上前抱他,被外国医生止住说:“才敷的止血药,此时万不能动,一动又要流血的。”

黄氏无奈,问医生伤势有无大碍?医生连说不妨。黄氏又问她儿子伤处可觉得痛?孩子回言头里十分疼痛,此时上着药,只觉麻木不觉痛了。黄氏着慌道:“麻木的怕是烂药罢。”薛氏道:“那也未必见得,伤药中原有防人力弱,熬不住痛,用麻剂的,大约不致有碍。”黄氏还不相信,依她的意思,最好把缚的白布解开,让她看一个仔细。外国医生不许,说病人出血过多,精力不胜,须听他好好养息。探望的人,不准久留。黄氏听说,勃然大怒,便打算和医生淘气,顿足说:“难我道自己养的儿子,都不许探望,倒要听他外国人的节制么?”还亏薛氏略知医院规矩,知道无论什么人,一进医院,都要听医生命令。今见黄氏发蛮,深恐闹出笑柄,竭力将她劝出医院。黄氏恨恨不已,忽然想起这桩飞来横祸,都由李氏而起,因即随同薛氏回家,教松江娘姨请李氏出来,预备和她拚命。

李氏见了黄氏,吓得缩做一团,躲在屋角里不敢做声。幸得妇女拚命的本领,不及男子,男子遇着不得开交的时候,往往搬刀弄枪,妇女的绝顶能为,只有痛哭。此时黄氏见了李氏,虽然心中毒得什么似的,恨不能一口将她吞入肚内,教五脏神代她行弄,将她消化作一泡尿屎,明儿出恭时,把她监禁在马桶里过一宵,再教挑粪的押她解到田中,罚为肥料,永与尘埃为伍。无如力不从心,只可自己痛哭,口中唠叨说:“你和我薛氏门中有什么深仇宿恨,要将我家这五房一子,断送在马车轮下?你一计不成,又施第二计,把他一个小小孩子,丢在外国人的医院里,以致我母子不能相见,就使不给外国人治死,也怕不给外国人吓死么!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若是你们有什么对于我家大小姐过不去之处,也该辨辨,冤有头债有主,不能随随便便,在他兄弟身上出气。小孩子食不知饥饱,困不知颠倒,他知道什么,你们却要这样的暗箭伤人,未免太很毒了!”一边说,一边号哭不已。邵氏听她说的话夹七夹八,非但不能帮李氏出场,连自己也冤蒙不白,有口难分。李氏虽然不哭,她自己反垂泪不止。薛氏忙到隔壁胡公馆中,借电话打给如海,叫他回家。老太太听得吵闹,亲自扶着拐杖出来劝黄氏住哭。秀珍姊妹,也帮着她娘骂李氏说:“这老虔婆最是可恶,不论什么事,都要她挤在前头,倒像是个主人,动不动惹出祸来,又和缩头乌龟似的,躲在旁边,一动也不动了。”

老太太听得,大声呵止说:“你们女孩子家,懂得什么!胡说乱道,还不给我住口。”秀珍姊妹虽不做声,犹自怒目疾视的对着李氏。李氏抱头无语。如海回家,得悉前情,并不揆情度理,却附和着众人,把李氏狠狠的埋怨一顿说:“我本当你是个人,才派你做事,谁知你简直不是个人,这许多年纪,长在狗身上了。”李氏仍不言语。如海再前向黄氏赔罪,竭力劝她楼上去坐。薛氏母女都随着上楼,老太太劝李氏好生将息,也自回房而去。客堂中只剩下邵氏李氏婆媳二人,一个呆若木鸡,一个噤若寒蝉,一个流泪,一个伤心,也没有一人前来理会他们。坐了一会,邵氏问李氏可要回房略睡?李氏方才被众人骂得昏天黑地,伤处并不觉痛。此时没人骂她了,可怪这小小伤口,是知道世态人情,见她失了势,居然存心欺她,一点儿不肯让她安稳,此时见她耳朵里清净了,心有不甘,就乘时倔起,从中作怪起来。李氏觉得伤口疼痛难当,只得依着邵氏的话,抬身站起,两个人垂头丧气的走进卧房,邵氏替她铺好床褥,服侍她解衣睡下。又因她包头的那块白布上血渍已透出外面,旁边还有血滋将出来,解开一看,伤口里兀自流血。邵氏寻思道:“方才血已停止,此时怎的又出来了?”

原来李氏因被黄氏上门吵闹,不免着急,心血上涌,所以伤口又流血不止。邵氏见伤口上不曾敷药,想起客堂中茶几抽屉内有一包刀伤药,功能止血,忙走到客堂内开抽屉一找,这包刀伤药,已不知被那一个先下手的拿去了。邵氏无奈,只得在香炉中抓了些香灰,替李氏敷了伤口。另用一方白布包扎好了,倒一杯茶,给她喝了几口,叮嘱她好生安睡。自己回到房中,掩面痛哭,却又不敢出声,怕被旁人听得,将她笑话。一个人吞声暗泣,回想当年未嫁如海时,如海待她婆媳二人何等恭敬。就是嫁他之后,住在华兴坊时,也并没听过他半句重话。不料搬回同居以来,忽然将我抬得天般高,又忽然把我压下去。虽然待我面子上还不十分无礼,但对待李氏情形,已大非昔比,呼来叱去,竟和奴婢相仿。常言打狗须看主人面。况她还是我的长辈,他们将她这般薄待,明明不把我放在心上。这也罢了,今儿教她送那孩子回家,遭此横灾,论理并非她的过失,第一错在马车,第二该派那位拉黄包车的不顾前后。她与孩子同坐车上,身不由己,焉能怪她不是。况她这般年纪,身受重伤,已是可怜。黄氏痛子情切,与她吵闹或尚说得过去,薛氏不该纵容两个女儿,出口伤人。最不该的,如海身为男子,自应懂些情理,却也附和他们,任意将她糟塌,未免太狠心了。他明中虽然糟塌李氏,暗下便是糟塌我。我被丈夫这般糟塌,以后怎生再过日子?想到这里,泪如雨下,连中饭也不曾吃。独坐房中,痛哭一会,又呆想一会,不知不觉,已是下午三点钟时分。忽然想起李氏睡在房中,不知曾否用饭,即忙下楼,走到李氏房内,见她侧卧在床,并未睡着,两眼望着房门,口中哼哼不已。一见邵氏,忙说:“你来了吗,我肚子里饿极了,你可能弄些饭来给我吃么?”

邵氏惊道:“你难道没用中饭么?”李氏叹道:“不但没用中饭,早起我因送小舅爷回家,知道他家太太一定要叫点心给我吃的,所以连早饭都没有吃。适才你扶我上楼时,我肚子已觉得饥饿,因将近昼饭时候,我熬着没做声,不道你走之后,连鬼也没一个进我房来,也无人唤我吃饭。我亲见松江娘姨等端着菜盘,打我房门口经过,我教他们盛一碗饭来给我吃,可怪他们平日耳朵很灵的,今儿不知怎的,都变了聋子。或是我头颅受伤,声音微弱之故。叫了几声,他们都没听见。后来他们收拾剩饭回来,我又高声叫喊,他们仍不听得。我想自己起来,到厨房中与他们同吃,无如伤口疼痛,一坐起身,眼前便觉发黑,横下来倒又好了。我别无他法,只有盼望你来弄饭我吃。你怎的到这时候才来,可真把我肚皮饿瘪咧。”

邵氏听说,心中一阵难受,两行珠泪,霎时又涌将出来。李氏反怪她说:“你哭什么?我好容易眼巴巴望得你来,你还不快些儿弄饭给我吃么?”邵氏无言,走到厨房内,见菜饭都已冰冷,想唤个人帮她凑一把火,把菜饭蒸热,不意一班下人,都像预先知道她要找他们帮忙的一般,一个个躲得不知去向。只有松江娘姨,手提着一只菜盒,从楼上下来。邵氏对她招招手,松江娘姨走到跟前,笑问新奶奶甚么事?邵氏告诉她:“里面太太没吃中饭,烦你帮我热一热菜。”

松江娘姨笑道:“不瞒新奶奶说,适才少奶奶教我买了几样吃的东西,此时趁热,须得送往医院中给小舅爷吃。少停回来,又得叫马车送薛太太回家,实在没有工夫,请新奶奶略等一会,看别的娘姨丫头来了,教他们烧好,送到太太房里去便了。”说罢,也不等邵氏回话,笑嘻嘻的提着盒子,竟自走出去了。邵氏听说,气得几乎发昏。暗想黄氏也是一个人,李氏也是一个人。一个不过是薛氏的后母,一个虽然是我的前姑,现在却算是我的继母。同是一个人,同是一般身份,被他们这班下人看得如此轻重,固然是薛家一方面有钱,理该敬重。自己一方面贫苦,理该受欺。不过常言道:上行下效。若非主子先把我们欺侮,奴才们那里敢如此撒野。当年自己未嫁如海的时候,婆媳两口,安贫度日,身子虽然劳苦些,心中却无忧无虑,无气无恼,不料嫁了如海,没有过得几天快活日子,就被众人侮辱到这般地位,思想起来,好不痛心。邵氏一个人在厨房里伤心,又恐李氏熬着饿,自己做饭迟了,受她埋怨,只得自己到空灶下生火,烧饭蒸菜。幸她出身寒微,自己尚能操作。忙了一阵,菜饭都热了,用木盘盛着,送进房内,李氏还怪她手脚太慢,累得人望眼将穿。邵氏无言,掉转头一声长叹,暗把手巾拭去了面上泪痕,看李氏吃罢饭,又替她打水净面,一切完毕,才走出房外,背着人又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这天傍晚,光裕又来探望舅母,惊悉李氏受伤,殷勤进房看视。邵氏问他,外间可有好些的伤药。光裕没口答应说:“有有,某药店的什么膏,治跌打损伤,最有效验,我马上替你买来。”一面说,一面已连奔带跳的买药去了。邵氏见他还像小孩子一般,很觉好笑。不多时,光裕已欢欢喜喜的拿着一匣外国药膏进来,邵氏看他奔得满头是汗,心中十分感激,连连称谢。光裕大乐,喜得口都合不拢来,说:“舅母将来要办什么东西,只管吩咐我去购买便了,包你又便宜又道地。”

邵氏点头称好,光裕心满意足而去。邵氏看那膏药的仿单,果然说治跌打损伤,百发百中,即忙替李氏解开白布,拭净香灰,将膏药敷上,重复包扎定当。不料这百发百中的药膏,一经敷上,伤处更痛得利害,当夜发烧发热,满口胡言呓语。邵氏十分着急,对如海说要请黄医生来家看看,如嫌在家不便,仍到行仁医院疗治也好。如海听说是光裕所买药治坏的,心中大为不悦,便道:“这种硬伤,有何妨碍,也用不着请什么医生。黄可安近日生意甚忙,决没空儿来此。若说到医院中去,近来院中病人拥挤,万万容纳不下。横竖就会好的,也是她自不小心所致,只可教她熬几天咧。”邵氏听他这般说,又想起从前李氏跌伤了腿,如海何等用心,何等着意,此时前后判若两人,可见他心已变了。世间男子,都没长性。只怪自己当时太没主意,一着之差,后悔无及。想到这里,又一个人垂泪不已。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