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到鑫益里弄口停下,德发摸出一角小洋,开发了两部车钱,洒开大步,一口气奔到贾公馆楼上。贾少奶口中一筒烟还没有吸完,见他进来,没工夫理会他,两眼半开半掩,全神注在烟斗上,飕飕飕只顾吸烟。德发便在她对面坐下喘息。贾少奶吸完了这筒烟,口中喷出一道白云,然后抬起眼皮,对德发看了一眼,说道:“你没坐车吗?怎的跑得这般气急?”德发笑道:“哪有不坐车来之理,因想念你极了,一下车就望里飞奔,由弄堂口到这里,很长一段路,我奔得太狠了,才气急的。”贾少奶道:“你也太痴了,现在他已到北京去了,你尽可日夜和我相伴,何必这般性急。”德发笑而不言。贾少奶又道:“你今儿下半天不进洋行办事吗?”

德发道:“今天是礼拜日,我们洋行中是没事的。就使有事,我得与你相处,也决不愿意再去办事了。”贾少奶笑了一笑,随教王妈开出饭来。德发见小菜摆满了一桌,都是平日自己爱吃的,知道贾少奶为他而设,心中十分感激。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用饭,德发先吃完,正要洗脸,忽然听得叩门声响。这回贾少奶不敢怠慢,先开窗问是那个?外面娇滴滴一声答应,贾少奶听出是媚月阁的声音,忙教德发到王妈房中躲藏好了,才唤阿宝开门,请媚月阁上楼。媚月阁见贾少奶还在用饭,笑说:“你今儿起身得好早,我因起来迟了,连送四少爷都没赶得上,只恐将来还不免被他见怪呢。”

贾少奶道:“那有何妨。四少爷为人,决不在这点小事上讲究。况且你家老爷,也曾亲去送行,就可抵得你去,何必夫妻两个一同去。我因我家少爷也要动身,故而昨儿一夜没睡,才得赶上这个早市,否则这时候还在被窝里打呼呼呢。今儿你幸亏没去,倘若去了,只怕也要代我气杀,真正便宜了花袭人那贱人,只被我打得一个嘴巴。依我的意思,还要赏她几下,可恨我家少爷狠命将我拖住,真教人一口气没处发泄呢。”说时张开大嘴,满满的塞进一口饭,恨恨不已。媚月阁道:“这件事我已知道。方才我家老爷曾回家向我道及,他教我过来劝劝你,究竟你的身分,也犯不着和这班人一般见识。他们懂得什么道理,信口乱说,动不动挺撞人,若要计较,也计较不得许多,只可当他们放屁罢了。”说着,就在贾少奶对面坐下,猛见台上还放着一副吃过的碗筷,不觉呆了一呆。贾少奶已看出她的神色,暗骂王妈该死,有人进来,怎不把碗筷收去,此时被她看破,如何是好?幸亏贾少奶足智多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下不慌不忙,笑向媚月阁道:“你怎不早来半个钟头,同我一块儿吃饭。我因平日和他们一班人同桌吃东西惯了,一个人吃不下饭,故叫王妈陪我同吃。她又和抢的一般,转眼工夫就完了,我仍旧一个人独吃。若得你陪我同吃,彼此都是细模细样的,岂不好多么。”

旁边王妈听贾少奶这般说,猛然大悟,忙凑趣道:“我因出世以来,从没有靠在红木桌子上吃过饭,今儿和少奶奶同桌,心中似怕天雷击顶的一般,巴不得早一刻吃完了,就好逃过此劫,因此不知不觉的比平日吃得格外快。早知如此,应得早些请赵姨太太过来用饭,也免得我提心吊胆,吃的饭还恐不消化呢。”媚月阁道:“我家中膳比你们早得多,我已吃过好一会咧。”口中这般说,心中暗想:“贾少奶待下人也未免太好了,就教他们陪着,同桌吃饭,又何必用金镶筷,银调羹呢!”贾少奶因有心事,草草吃罢饭,抹了嘴,邀媚月阁进房,闲谈多时才去。德发在王妈房中等得很不耐烦,见了贾少奶,气鼓着嘴道:“这媚月阁专和我作对,偏偏拣我来的日子她也来,岂不可恶。”

贾少奶道:“那也没法。其实她因我早上受了气,特来探望我的,纯是一片好意。她来了我也不能推她出去,只可彼此委屈些罢。”德发想了一想道:“这媚月阁就住在隔壁,她见你家少爷不在,如若天天前来,你教我还是天天避她呢怎么样?”贾少奶道:“你疯了么,这是什么事,可以不避人。若给媚老二知道了,一定告诉伯宣。伯宣和我家少爷最好,倘被少爷得了风声,还当了得。”正言时,忽然楼下有人叩门。贾少奶教王妈开了楼窗观看是谁?王妈看了一看,慌慌张张的报说:“赵姨太太又来了。”贾少奶吃了一惊,说:“奇怪了,她又来则甚?”德发愤愤道:“你只顾瞒她,她自己调查来了。”贾少奶道:“你别瞎说,快给我躲起来罢。”德发无奈,懒洋洋的钻进王妈房中去了。

贾少奶教人开了门,媚月阁一进门,三脚并作两步,气吼吼的奔到楼上。贾少奶见她面色铁青,与适才去的时候大不相同,不觉暗暗惊异,心想莫非她已知道我的暗昧,特来寻我的事吗?但我和她不过朋友交情,非亲非戚,就使我有什么短处,落在她眼内,只要我相与的那人,不是她的丈夫,她又何必和我过不去?心中想着,正要问她因何去而复来,不意媚月阁先开口道:“老三,我和你也算晦气。你今天早上受花袭人的气,不料我今儿也遇见一个淫妇,亲眼目睹她青天白日偷汉子,你想我气不气呢!”

贾少奶听说,心中砰的一跳,暗想这不是当着和尚骂贼秃了吗!纵然我青天白日偷汉子,与你有甚么相干?要你动什么闲气?人家小姊妹要好的固有,决没有管到这上头去的道理,真是交朋友交出笑话来了。当下把脸一沉,想顶她一句,还没有开口,媚月阁又接着说:“老三,那魏家的真是岂有此理,我万万料不到她来陪我,竟陪出花样来了。我家老爷也不是个东西,唉,说出来真教人气杀。”贾少奶听了,才知不是说她,心中暗暗好笑,忙道:“你说的不是对门魏姨太太吗?她与你家老爷又闹出什么花样来了?”

原来贾少奶这几天虽然没去陪媚月阁,那魏姨太太却天天前往,她背着媚月阁,常和伯宣鬼鬼祟祟。媚月阁为人最是率直,故而并不疑他二人出甚么花样。论理他二人也该心满意足了,无如人心永没满足的时候,伯宣还觉有媚月阁在旁,十分碍眼,意欲设法调她开去,好同魏太太两个畅叙幽情。今天伯宣送振武动身之后,因已过十二点钟,不及赶到银行中去用饭,故而回转公馆,和媚月阁一同吃了中膳,偶然谈及贾少奶送行与花袭人冲突这件事,伯宣说话间,很派贾少奶的不是,媚月阁却不以为然,两个人大相反对。伯宣便说:“贾琢渠女的动手打了人,还气得要死。你既然帮她,何不去安慰安慰她呢?”

媚月阁听了,觉得此言有理,随即亲到隔壁去望贾少奶。这边伯宣独自一人,咬着枝雪茄烟,在沙发上靠了一会,暗想老二到隔壁去见贾少奶,一定有一会耽搁,这时候可惜魏姨太太不来,否则倒是个绝好机会。再一想机会难得,不如假传圣旨,请她过来谈谈。主意既定,便命娘姨到对门魏公馆去请姨太太过来,须说是这里姨太太请的,不得有误。娘姨领命,去不多时,魏姨太太姗姗而来,见了伯宣,霎时间满面堆下笑容,娇声浪气道:“今儿你怎么这时候就回家了,她又往那里去了?”伯宣也笑容满面的道:“坐下罢,她到隔壁去咧。”魏姨太太道:“她自己既要出去,又请我过来则甚?”伯宣笑道:“难道除了她别人请你不得的吗?”魏姨太太笑道:“莫非是你假传的圣旨么?”

伯宣道:“照呵。”说着一伸手拖她在自己身旁坐下,两个人恣意浪谑。娘姨送茶进来,走到房门口,见此情形,吓得不敢入内,把茶杯丢在外房,自向厨房中和车夫厨子抹牌去了。事有凑巧,往日他家大门,一天到晚常关着的,有人进来,必须先行扣门。这天那娘姨到了魏公馆,魏姨太太命她先走,自己随后就来,娘姨回家,将门虚掩着。魏姨太太进来时,并没闩门。娘姨只道她已将大门关好,故而毫不留心门户,只倒了一杯茶,送到楼上,见主人和魏姨太太调情,满肚子好笑,不敢出声,放下茶盘茶杯,疾忙奔到楼下,厨房中厨子车夫和梳头娘姨等,正等她抹牌。娘姨一边坐下弄牌一边告诉他们这件事,众人听了,都笑不可仰,欢喜极了。连外间有人推大门进来,都不曾听得仔细。此时他家楼上楼下,除房中伯宣和魏姨太太两个说笑调情,以及厨下一班用人看赌斗牌之外,别处并无一人。倘若有个交好运的偷儿,掩进来把客堂内和楼上起坐间中诸般陈设扛抬一空,料想也不致有人发觉。可惜进来的那人,并不是偷儿,却是他家女主媚月阁。她见大门不曾上闩,骂了声这班下手人该死,自己拴上门,走进客堂内,隐约听得厨房中斗牌声音,暗说原来他们要紧赌钱,都道连门户也不当心了。此时暂不惊动他们,明天再慢慢的一个个收拾他。想着便放轻脚步,走到楼上。见外房八仙桌上,放着一只茶盘,盘中还有一杯冷茶,暗想谁来过了?为何倒了茶又不喝呢?正在疑惑,忽闻一阵笑声,由卧房中直透出来。媚月阁大为诧异,蹑足走近房门口,因有门帘挡着,瞧不见房中是谁?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带颤着说道:“你未必真有良心罢?倘若心中有我,就不娶老二了。”又闻一个男子声音答道:“这句话你也不知说过多少回数咧,我不曾明白告诉你吗,并非我没良心,实在有个难处,多说反而讨厌,我也不必说了。讲到娶老二一层,正大有益于你我,不然,你家老爷决不容你和我再见。幸得娶了老二,她请你来陪她,你家老爷既不生疑,我和你才得有此一日,你怎可拿我娶老二的事,抱怨我没良心呢!”说罢,又是一阵嘻笑。

媚月阁听出女的是魏姨太太声音,男的却是伯宣,不由的醋火中烧,意欲闯进房去,大大的羞辱他们一顿。又一转念,事已至此,我若闯了进去,当面踏破他们的机关,虽然把他们二人大大的出了丑,无如这样一闹,反变作山穷水尽,将来大家都难下场,很为不美。这都是自己平日疏忽之过,理该在他二人挤眉弄眼的时候,给一句话他们听听,就不致闹出这件事了。此时只可让他们适意,我也不必站在这里,听了反觉生气,姑且避得开些。隔壁贾少奶最有心机,不如和她去商议商议,想一个报复的法子便了。当下媚月阁蹑足下楼,神不知鬼不觉的出了大门,到隔壁贾公馆中,将一情一节向贾少奶说了,贾少奶本想安慰她几句,猛一转念,媚月阁家既出了这件事,将来势必不请魏姨太太作伴,除了魏姨太太,一定请我,我若有意不去,她知我家少爷出门去了,或者自己到我家来,那时日夜缠在一起,教我怎好再和德发相会。往日振武住在这里,德发因不能和我相见,害得发病吐血,如今好容易振武走了,又弄个媚月阁来接替,倘若德发因此病势加重,我如何对得住他。适才德发曾教我不必再避媚月阁,若不避她,在势非得和她通同不可。然而她是规规矩矩的,我作了这件错事,现在我与她交情很好,通同了固然无妨,不过人无千日好,日后或遇意见不和之时,我有这个缺点,落在她的手内,岂不受她挟制。必须设法令她也留些缺点在我手内,彼各自制,我既不去说她,也不敢说我才好。此时正当他夫妇失和,大凡妇女们在和丈夫不睦的时候,最容易生外心,我不如趁这个当儿,激她一激,把她激动了心,再慢慢的劝她结识一个情人,那时她和我都是一般身份,就可大家不必相避了。想罢,故意叹口气道:“唉,这原是我的不好,早没告诉你,在我呢,只恐轻轻一句话,害得你们夫妻不睦,故而几次三番,要说不敢出口。不料如今果然闹出把戏来了,你家老爷和魏姨太太,本来是老相好,往年曾借过小房子,后来被魏老爷亲自踏破机关,才把鸳鸯拆散。日前你请她到家作伴,我原知弄不出好事。你虽然不曾留心,我却亲眼目睹,她同你家老爷交头接耳,眉来眼去,形状很为肉麻,不过当时没敢告诉你罢了。”

媚月阁道:“果然我也亲见多次,但我只当他们偶然闲谈,并不料他们竟会谈出花样来的。”贾少奶道:“你也痴了。他们若不存心出花样,又何必鬼鬼祟祟,藏头露尾呢。还有一句话,我不敢说,说了只恐你又要生气。不过这句话也是我臆测之谈,并非真有其事,料想你还不致生气。我看你家老爷娶你,或者不是真心娶你,借娶你为名,意图与魏姨太太相会。他明知无缘无故,不能请魏姨太太来家。知道你素和魏姨太太相识,娶了你一定彼此往来,又可瞒过魏老爷的耳目,故而娶你这天,就请魏姨太太到家吃喜酒。在这层上一看,可见得你家老爷念念不忘魏姨太太了。但这是我的意思,他或者没有这个成见也说不定,你切莫因此生气。”

媚月阁恨恨道:“怕不被你道个正着吗!适才我亲耳朵听得,我家老爷对那淫妇说,什么娶了老二,我和你才得有此一日,还有许多唠唠叨叨的话,我也学他不来。可见他明明把我当作引子,去勾引那淫妇到手,如今真的被他如愿以偿咧。”

贾少奶微微一笑道:“照此说来,你家老爷倒是个多情多义的男子,只消你能博得他回心转意,将来后福无穷呢。”媚月阁道:“呸,谁指望享他什么后福,但求他能够不气杀我,已是万幸了。”贾少奶道:“这也难怪你丈夫,有了外遇,教做妻小的怎不生气,一样一句说话,我生平最欢喜讲笑话,说说又要说出老毛病来了,教我嫁着了你家老爷这般丈夫,他既然要轧姘头气我,我也到外间去轧一个姘头气还他,难道世间只有男子汉会轧姘头,妇女便轧不来姘头的吗?”媚月阁笑道:“亏你说得出的,这种痴话,给旁的人听见了好听么?”贾少奶正色道:“那有何妨。我一向抱着这条主意,男的不轧姘头便罢,他要轧姘头,我也轧一个姘头抵制他,看谁的神通广大。”媚月阁道:“世间男子有外遇的很多,女人若要个个学你的样儿,普天之下,还有规矩人么?”贾少奶道:“幸亏我这样呢,不然,我家少爷,也要在外搭识混账女人了。他因知我的脾气不十分好弄,所以至今还是规规矩矩的。”

媚月阁不言,把眉头皱了两皱,说有些儿小肚子涨痛。贾少奶道:“大约肝气发作了,可怜可怜,嫁了这种丈夫,实在无法可施,你又是秉性懦弱的,请你譬开些罢,休得气坏了自己身子,教人很替你犯不着呢。鸦片烟治肝气痛最有效验,好在这里是现成的,我还有新熬的大土烟,你吸两筒就好了。”说着唤阿进来,点了烟灯,两个人面对面睡下。这边贾少奶替媚月阁装烟,那边周德发躲在王妈房中闷不可耐,只得蹑足出来,掩至起坐门口的板壁旁边,露出半爿面孔,一只眼望着里面,见阿宝从房中出来,忙招招手。阿宝走到他旁边,低问周少爷何事?德发道:“少奶奶在房里做什么?”

阿宝道:“适才她教我开灯,现在和赵姨太太二人吸烟呢。”德发听了,十分着急,说她捧上烟枪,不到夜不肯放手,你可能设法叫出来一趟吗?阿宝道:“现有赵姨太太在旁,如何可以叫她出来,让我进去看风色行事便了。”一面走进房内,见贾少奶手中的一个烟泡,还没烧好,阿宝伸出四个指头,在面上抹了一抹,又向她挤挤眼睛。贾少奶会意,拿起烟枪,将一筒烟装好,递在媚月阁手中,自己坐起身说:“阿宝外面有热水么?刚才我拿四川菜装玻璃瓶,手指上粘着了碱气,所以烧的烟泡,有些儿不进斗,须得洗洗手才行。”

阿宝道:“外边热水有着,才泡的一壶没用过呢。”说着先走出来,贾少奶跟着到了外面。德发见了她,嘟着嘴儿意欲诉苦,贾少奶不等他开口,先对他摇摇手,低声道:“你这回莫生气了,我现在正设法弄她和我连裆,以后你与她便可不必避面了。虽然暂时多耽搁些时候,将来好处正多。她此刻未必就走,我还得留她吃晚饭。吃过晚饭之后,说不定要一同去看夜戏。你此时暂且回去,到十二点钟过后再来,那时我将此中细情,一一告诉你便了。”德发还想说话,贾少奶道:“有话晚上说罢,快走,别给她出来瞧见了,彼此都有不便。”德发不敢多言,下楼自去,贾少奶洗了手,回进房中,媚月阁一筒烟已经吸完。贾少奶又装一筒给她吸了,才自己过瘾。两个人一边吸烟,一边说话,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隔壁伯宣打发娘姨来请姨太太回去用晚饭,媚月阁要走,贾少奶止住他道:“你若回家陪他吃了晚饭,岂不要更给他不看起么!休理他,就在这里吃了夜饭再走不迟。”说完,也不管媚月阁答应不答应,自己对那娘姨道:“你回去告诉老爷,姨太太在这里吃夜饭了。”

娘姨答应去后,贾少奶便叫王妈烧饭。赵姨太太吃早夜饭惯的,媚月阁连说停一刻不妨。贾少奶又道:“男人的脾气最贱,你若迁就了他,他反而要爬上你的头去,只有将他阴干起来,他才明白自己作了错事,那时不怕他不到你面前来负荆请罪。我想你吃了晚饭之后,也不必就回去,既然心中这般不舒服,回去了一定要肝气加重,不如出去看戏散散心,我也可陪你前往,待看完了夜戏再回去,料想还不致过迟罢。”媚月阁道:“看戏果然很好。不过我最喜欢看的是文明戏,不知现在那一家最好?”贾少奶道:“文明戏吗?听说新开的民瞑社角色最为齐整,以前醒民新剧社中几个好角儿,如王漫游、裘天敏等,都在那里,我们就到民瞑社去看罢。”

媚月阁连声称好。当下两个人一同吃了夜饭,贾少奶饭后一定还要吸烟,今夜因去看戏,深恐看到一半瘾发起来,难以抵当,故而加倍多吸,直到九点一刻,才打点出门。媚月阁本有包车,因恐叫人拖车,惊动伯宣,故与贾少奶二人同坐琢渠的包车,前往民瞑社。这民瞑社也和醒民社相仿,做的是不三不四的新戏,不过人才却比醒民为多。讲到新戏馆搜罗人才,不比老戏馆,老戏馆须在京津山陕各处聘请,新戏馆只须到下流社会中去掏摸,包你在坑满坑,在谷满谷,然而民瞑社的主者,也曾大费经营,才得将醒民社中几个善于勾搭妇女的新剧家,如王漫游、裘天敏等,搜刮得来,因戏馆中,万万少不得此辈。一有此辈,自有一班送上门去的臭肉,前往呈娇献媚。常言道:臭肉引苍蝇。戏馆中有了臭肉,四面八方的苍蝇,自然不招自来,那时管教戏馆中生意大好,开戏馆的顿时大发其财。故而他们题戏馆的名字,叫做民瞑,也大有深意。因醒民乃是唤醒国民之意,国民既被他们唤醒,岂不瞧破他们行为卑陋,贪淫好色,纸老虎既被搠穿,难免没人请教。所以题这民瞑二字,就是教国民瞑目无睹,由他们暗无天日,拆梢打架,吊膀子轧姘头无所不为的意思。

贾少奶素闻这民瞑社内容龌龊,故怂恿媚月阁到此看戏,以便设法拖她下水。媚月阁那知其意,到了民瞑社,只因太迟了,包厢中已没好座位,只有第一排末包着底,还有两个人可坐。贾少奶看这地方与戏台上很为接近,就拖媚月阁一同坐下。这夜做的是外国戏,王漫游扮的外国花旦,裘天敏扮的外国小生,在中国台戏上描摹外国爱情,看得一班中国人拍手不已。贾少奶指着天敏对媚月阁道:“这个裘天敏,可算得新戏班中独一无二的小生。你看他人品既生得这般俊俏,做的戏又十分体贴戏情,怪道人人爱看他。据说他每月包银足赚到三百以外呢。”

媚月阁听了,仔细对裘天敏观看,见他年约二十余岁,身材不长不短,不肥不瘦,面上涂着脂粉,娇滴滴越显得红白,身穿一套黑色西装,雪白的硬领,鲜红的领带,足登高统皮鞋,人材漂亮,站在戏台上,恍若临风玉树。他与漫游虽然做着戏,但两个人四只眼睛,都和探海灯一般,只向包厢中射来射去。瞥见媚月阁看着自己,便连对她钉了几眼,看得媚月阁脸红起来,忙别转头,见贾少奶正笑容满面,目不旁瞬的看着戏。媚月阁把臂膊轻轻将她碰了一碰道:“我看那裘天敏不过扮相好些罢了,其实也不过如此。”贾少奶道:“你莫瞧他不上眼,可知有多少太太奶奶小姐姨太太辈,都当他心肝宝贝似的,你抢我夺。有些人化了钱,还请他不到呢。”媚月阁笑了一笑道:“那班人也未免太风狂了。他不过是一个戏子,有什么希罕呢?”

贾少奶道:“戏子虽然是戏子,但也和我辈当年在生意上一般。不当我们人的固多,把我们当珍宝看待的也着实不少。在他们虽然一般花钱,我们却不能不辨辨高低,挑挑俊丑,遇着年少美貌的客人,钱少些也不妨迁就。若逢年老丑陋的客人,钱多也只可不迁就。这班戏子,何尝不然。只怪中国第一个创设堂子的朋友,只兴了女堂子,没发起男堂子,未免太欠公道。男人在寂寞无聊的时候,便可到堂子中去遣愁解闷。我辈妇女,就使奇愁极恨,也只能闷在家里,没个散淡处。若有了男堂子,像我这般少爷出门去了,一个人在家寂寞。像你这般老爷有了外遇,自己心中气恼,便可到男堂子里去任意攀一个相好,解解寂寞,消消愁闷。待我家少爷归家之后,你家老爷回心转意之时,再行丢手,有何不美。目下我家少爷进了京,未必肯独居客地,一定又在妓院中攀了相好。你家老爷现在和魏姨太太这般恩爱,今夜此时,你在这里看戏,他们两个在家,不知怎样的称心乐意。只有你我二人有冤没处伸,有福不能享,同受这凄凉滋味,说来岂不可恼。”

媚月阁微微叹息,忽又笑道:“老三你今夜并没喝酒,缘何讲出醉话来了?妇女岂可与男子相比,男人逢场作戏,是理所当然。女子若有差迟,岂非是不守妇道了么?”贾少奶道:“亏你也是个女子,竟讲出这种不平等话来,真把普天下妇女的志气都丧尽了。上海滩上,还有什么妇道不妇道,试看一班公馆中的太太小姐们,有几个没有外遇,何况我们堂子出身的人,也是我们自己不喜欢虾夹夹蟹罢了。要是当真干了什么坏事,料想也未必有人敢说我们的闲话。”

媚月阁听她说的话太任意了,深恐旁人听得,传为话柄,忙道:“你大约吸烟吸醉了,谁有工夫和你讲疯话,我们花了戏钱,该看戏咧。”说彼此一笑。媚月阁再看戏台上,裘天敏仍两眼不住向自己这边溜来溜去。他认得媚月阁是北里中一个有名人物,新近做了官太太,手中一定有些积蓄,因此一见她进来看戏,已存心转她的念头。及见她眼光也时时飘将过来,心知有路可走,谅不十分难以下手,故运用全副精神,专注在她一人身上。此时媚月阁由贾少奶处带来的一半笑容,天敏还道是为他而发,见了喜不自胜。这夜的戏原是一出悲剧,天敏在这要紧关头上,也顾不得戏情怎样,就在痛哭之余,对着媚月阁盈盈一笑。媚月阁被他笑得面红耳赤,难以为情。贾少奶用拳头轻轻在媚月阁腿上了一下道:“老二,你瞧裘天敏看上你了,方才不是对你一笑么?”媚月阁道:“你别胡说,他是对旁人笑的。”贾少奶四下看了一看道:“你瞧罢,前后左右,那有一个比得上你这般体面。天敏又不是瞎了眼的,丢了你看上别人。”

媚月阁不睬她,也不做声,留心看天敏的眼光,果不离自己左右,暗想莫非当真看我吗?这人的容貌,果然还生得可爱,可惜我已从了良,倘还在生意上,不妨和他攀一个相好,闲来无事,请他来家谈谈心,也很可遣愁解闷。如今我已作了良家妇女,而且我家老爷,又是极有场面的人,虽然他自己不十分规矩,无如中国从古以来,只有男子可干坏事,女人却干不得坏事。男子做了坏事,便算寻花问柳,风流韵事。女人若做了坏事,却变作逾闲荡检,败坏家声。这就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若结识了天敏,被他知道,还当了得。方才老三所说的一篇话,何尝没有道理。无奈这派道理,只能坐在家里说,万万讲不出去,自己也没这般胆量,只可当作一句笑话罢了。看完戏,仍和贾少奶合坐一部包车回家。这时伯宣已解衣就寝,却还不曾睡着。媚月阁了他,并不露出丝毫声色。伯宣也不知白天所干的秘密,已被她看破,问她如何不回家用晚饭?前几天没听见你提起要去看戏,怎的今夜忽然高兴看起戏来?我在先并不知道,到十点钟时候,差人到贾公馆来找你,才知你与他家少奶奶一同听戏去了。不知你们今儿在那家戏院子看的戏?戏文好不好?媚月阁知道伯宣素不赞成文明戏,说他们只要钱不要脸,挂着文明招牌,实行野蛮手段,故而假说在舞台听戏,戏文还算不劣。晚饭时因被贾少奶留住,却之不恭,所以未能回来。就是看戏也因贾少奶要去,教我作伴同往的。伯宣深信不疑,一宿无话,次日伯宣仍照常到银行中去办事。媚月阁在家吃罢饭,深恐魏姨太太又来陪她,自己很不愿意见她的面,预先溜往隔壁贾公馆。贾少奶因昨夜在戏场上太辛苦了,此时直苗苗的躺在被窝里,睡兴正酣。媚月阁一脚走进她房内,将她推醒,贾少奶软洋洋张开眼皮,对媚月阁看了一眼道:“老二你起身得好早啊!”

媚月阁笑道:“你道早么,可知我已吃过中膳了。”贾少奶笑道:“这个我们吸烟的人,怎能比得上你。你昨夜看了戏,不觉得吃力吗?我不知如何手脚好像瘫了似的,懒于动弹,两腿更酸麻不堪,想是昨夜太坐多了时候的缘故。”媚月阁道:“多坐些时,决不致这般吃力。我看你两眼眶儿都有些发黑,面色很是不佳,现在时令快交霜降了,想是发节气病罢。”贾少奶道:“也许是的,你愿意陪我横横么?我很想再睡一刻儿。”媚月阁道:“你尽睡便了,我到这里来,原为躲避魏家的那个骚货,恐她又到我家去讨厌之故,谁要你起来陪我呢。”贾少奶道:“如此你横一会罢。”媚月阁道:“我也不要睡。”

贾少奶道:“你一个人坐着不寂寞么?梳妆台上,有一本小书,原是方四少爷遗下的,昨夜我因睡不着,找出来看看,只看得两三页,无奈书中有许多字认得我,我却认不得他,因此看不下去。你字眼比我通些,闲着没事,如不看他一回,少停讲给我听听,倒是一举两得,而且很有趣味的。”说时带着睡态,话才讲完,已沉沉睡着了。媚月阁见了,颇觉好笑。看梳妆台上,果有一本书,拿过一看,原来是本《今古奇观》。媚月阁识字虽然不多,但这种小书,却还看得下。因唤阿宝倒了杯热茶,自己点一枝烟香吸了,靠在沙发上开卷观看,见第一节便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暗说这桩故事,我曾在戏文上见过,书中究竟怎样,倒不可不看他一看,随即从头看去。看到后来,颇替杜十娘不平。心想世间男子,负心的最多。杜十娘才智有余,目力不足,以致身死财奴之手,岂不可惜。看罢这回书,心中十分气恼,便丢开书不看,闭着眼睛,默想多时觉得自己身世,很有些和杜十娘相仿,虽然老爷待我还好,不过杜十娘所有珍宝,都是暗藏的,自己所有首饰银钱,都是明亮的,老爷现今待我好,焉知不是看重我银钱上头。试想他若一心爱我,就不致再与魏姨太太有染了。照此看来,我方才说杜十娘目力不足,自己的眼光,也未必好了多少。想到这里,一阵心酸,不觉流下泪来。正是:未防独自伤心处,却堕他人巧计中。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