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渠即忙亲自下楼,接了电报,见是北京来的一等官电,心知又是振武老子,打来催他回京的,即使走进书房,盖回章,给送报人去后,随手抽一本电码簿上楼,振武二人,一同翻译,果然不出所料,是方总长来电,说已特派徐仁沛来申,接振武回京,教他即速整备启程,不可延迟,致劳盼望等语。振武看了皱眉道:“老头儿最会假惺惺,其实他心中不知怀着什么鬼胎,却假意说记挂我。往年他骗某人某人进京,都用这个法儿,我已看得烂熟。这回他连一接二的来电催我回京,只恐也是寿星唱曲儿老调。我想待那姓徐的来后,仍打发他先回去,自己慢慢的再走,你道如何?”

琢渠听了,暗想他在这里已有数月,自己跟他花天酒地,虽然很揩着他些油水,不过自己巴结他的目的,并不在揩油上头,原指望他回京之后,运动一个差使,好大大的发一注财,若照这样在上海,一天天混将下去,我虽然明中揩得油来,他也未尝不暗中揩了我的油去,还要出空身子陪他,未免太不值得。不如怂恿他早些进京,以了我心头之愿。还有云生、尔年二人托我的事,也可乘间设法。如办得妥,也好进帐他们些谢仪。想罢,便道:“四少爷何必多疑,究竟老太爷与你父子之情,多时不见,难免心中记挂,故而屡次来电,催你回京。因你置之不答,今番才差人前来,一定并无歹意。我看你还是就此回京的好,因老太爷纪念你许久,此番见了你,自然欢喜,正可借此消释当日一片嫌疑。如若游移不定,托故延迟,岂不令老太爷心中当你果有其事,所以畏惧不敢见他。父子之间,势必更多猜疑,很为不美。”

振武听了,半晌无言,连吸了两筒烟,才开口道:“你这些话,本来不错。但我在上海住惯了,一时很舍不得离开,如何是好?”琢渠笑道:“四少爷又讲出孩子话来了。你并不是有职守的人,进京见过老太爷之后,仍可随时到上海来,再为盘桓。我也很不放心你一个人到北京去,就使有姓徐的来接你,我仍放心不下,故而你这回动身北上,我务必陪你前往,到京耽搁几天,你我仍一同南来,岂不甚好。”振武大喜道:“你肯陪我进京,倒也不错,而且我还可带你去见见老头子,倘碰在他欢喜头上,弄一个总办局长的差使,真正容易不过。得了差使,也不须亲自到差视事,自己身子,不妨仍在上海,逍遥自在,只消派一个亲信的人,到那里收银子便了。”琢渠大喜道:“这个全仗四少爷提拔,也碰我自己运气。将来我贾琢渠如有得意之日,决不忘你四少爷大恩。”

振武笑道:“老琢何出此言,我二人情逾骨肉,能可援手之处,理该效力。我方振武别的能力没有,富贵二字,靠老头子的脚力,却还可略略帮人些儿忙。”说时颇露得意之色。琢渠笑道:“常言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四少爷能致人富贵,岂非有了天大的能力。俗言靠天吃饭,我贾琢渠有你四少爷可靠,今生今世,就不愁没饭吃了。”振武大笑道:“别说疯话了,你也来抽一筒罢。”

琢渠笑道:“我没吸大烟的福分,只可瞧人家吸,四少爷请多吸一筒罢,我先睡咧。”说罢自去。振武与贾少奶二人对吸了一会,也各回房安歇不提。再说伯宣娶了媚月阁,两个人恩爱异常,一连四五天足不出户。讲到官银行中的监督,虽非要职,每天常有许多公事,凭他签字发落。他既不去,银行中免不得差人送到他公馆中来批发。一日之间,致少也得十余次来往。伯宣虽不在意,媚月阁却很看不过去,因劝伯宣每天照常到行办事。伯宣笑道:“那边有不少听差的用着,天天没事可做,往日我常见他们,聚在门房中抹骨牌,唱京调,打盹作耍,很不成模样。我原想撵走几个的,后来一想,横竖是国家化钱,养着他们,与我没甚相干,何苦做这个恶人,因此一向由他。现在教他们跑几趟路,也未必罪过到哪里去。”

媚月阁道:“话虽是的,然而不能这样讲。吃了国家的俸禄,理该替国家办事。你也是吃国家俸禄的,怎可天天坐在家中,岂不被行中一班同事耻笑。虽然他们不敢当面说你,但背后之言,最为可畏,往往容易弄出事来。你我夫妻日子正长,何在乎天天厮伴。我劝你白天仍到行中去办事,晚间能不往别处应酬,早些回家陪我,我已心满意足的了。”伯宣道:“我若出去了,丢你一个人在家,岂不冷静,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呢!”媚月阁道:“你也痴了,这里仆人共有五个,加上我已是六个人,还怕甚冷静。别家一家两三口,难道不过日子的么?”伯宣笑道:“底下人怎可算得是人,他们都和呆木头一般,焉能解得你的寂寞。我见隔壁有所宅子空着,不如把银行办公处搬了过来,有事时过去,没事时回来陪你,岂不甚便。”媚月阁道:“这个万万使不得。你若这样一做,外间定生物议,与你前程上,岂非大有关碍。”

伯宣听到前程二字,也不免有些胆寒,便说累你寂寞,如何是好?媚月阁道:“你可放心,我若嫌寂寞,不妨请对门魏姨太太、隔壁贾少奶奶,到此陪我,她二人与我素来交好,想必不至推却。”伯宣听她说魏姨太太,不觉心中一动。因她还没知道自己和魏姨太太的关系,故而不便明言,只说如此妙极了。次日,伯宣果然到官银行去办公,媚月阁便打发梳头娘姨,到隔壁贾公馆请少奶奶,对门魏公馆请姨太太。那时贾少奶还高卧未起,魏姨太太听说赵公馆差人来请,不由她感触前尘,心中只觉一阵酸溜溜的难受,暗想伯宣本是自己意中人,如今被媚月阁夺了去,亏她还有这副脸来请我。再一思量,觉也怪她不得。自己和伯宣交好之时,她还在北京,怎知其中曲折。究竟吃堂子饭的人,遇着了有财有势的男子,那一个不想从良。她嫁伯宣,原不能算夺我所好。不过自己心爱之人,被她占去,未免有些不舒服罢了。往日自己因和伯宣有此一层嫌疑,当着文锦,不敢同他交谈。此番伯宣租了公馆,自己除那日赴宴,去了一趟之外,至今未敢前往,深恐被文锦得知,又兴风浪,不意今儿媚月阁差人请我前去,正是一个极好进门机会。倘若文锦盘问起来,就可拿媚月阁请我推托,去得惯了,得空儿与伯宣谈谈,或能再续前欢,亦未可知。主意既定,忙教娘姨替她梳好头,吩咐她说:“老爷回家,来问我时,可告诉他,对门赵公馆姨太太,请我过去的。”

娘姨应声晓得,魏姨太太卸下梳头领衣,开橱取出一件野鸡葛夹袄穿上,并不系裙,一个人径到赵公馆,见了媚月阁,笑说:“啊哟,老二,你家少爷怎么陪你连一个月都不曾满,就此丢你在家出去了?”媚月阁笑道:“老四你惯同人打哈哈,男人家那一个没正经事干,谁比得上你家老爷,这样成日跟着你脚跟儿转的呢。”魏姨太太道:“你别瞎嚼,我们两个是老夫老妻,在家一般,出去也是一般,不比你们夫妇,新婚甜如蜜,郎才女貌,你贪我爱,叫人看得牙痒痒的。”媚月阁笑道:“放屁!谁是这样的?你莫将自己比他人罢。”二人取笑了一会,贾少奶也来了。魏姨太太一见,笑向媚月阁道:“你看老三才真是有福之人呢。他家少爷陪着他不算,还有一个……”贾少奶莫明其妙,抢口道:“你唠叨什么?”媚月阁道:“听她呢,狗嘴里怎长得出象牙来,四少爷这几天好着吗?”贾少奶道:“他和我家少爷花天酒地,夜夜忙得不亦乐乎,前几天北京来了一个姓徐的,说是他老子派来接他回京的,不过那姓徐的,还有别项公事,至少还得十天半个月耽搁,大约须待那人公事办完,才一同进京。听说我家少爷,也要陪他往北京走一遭呢。”

媚月阁道:“他几时动身,你须要先期知会我一声,因我须还买些零星物件送他。”贾少奶道:“这个自然。”三个人有讲没讲的,讲到傍晚,伯宣回来,贾少奶先自回家,魏姨太太又同伯宣说了半天闲话,才回转公馆。文锦知他是媚月阁请去作伴的,心中并不怀疑,姨太太暗下十分欢喜。次日,又去陪媚月阁。一连数日,不曾间断。有时伯宣早回,姨太太趁媚月阁与贾少奶谈话之时,使眼色招伯宣到楼下书房内,责他背义。伯宣神赌罚咒说:“实因为势所迫,碍着文锦情面,无可奈何,才肯娶妾。试想我为着你,守了这许多时候,也可对得住你了。”

姨太太听说,觉得几句话也未尝不是,错怪了他,自己反觉有些对他不住自此之后,两个人得空,便到楼下去唧唧哝哝,不知谈些什么。媚月阁毫不意在,贾少奶旁观者清,但也不知伯宣与姨太太以前这般事迹,心中暗自诧异。当夜便向琢渠说知,琢渠笑道:“他两个本来是老相好,你何必大惊小怪。”贾少奶骇问这些话怎说?琢渠道:“这件事我当时没告诉你。那时节文锦还没搬到这里来,他这位姨太太和伯宣两个人,不知怎的勾搭上了,小房子便借在后面成都路。后来又不知如何被文锦看破机关,请了律师,要和伯宣打官司,伯宣急了,央人出来讲和,请了一台酒,才将这件事情磨平。我本来也不知道,那天偶与俊人等闲谈,道及此事,我还以为他们造的谣言。照此看来,竟是确有其事的了,真是笑话。”

贾少奶听说,恍然大悟,笑道:“我想他二人路数不对,看来又不像近来吊上的,原来还是旧相识呢。魏家的平日滋着牙,最会同人取笑,挖苦别人的短处,若将这件事告诉了媚老二,她也是个醋瓶子化身,两个人准有一场大闹,倒也怪有趣的。”琢渠急道:“你别弄把戏罢,这种事不是玩的,内中大有出入,你休要再给我闯祸咧。我怕你这张嘴喜欢东嚼嚼西嚼嚼,播弄是非,那年险些闹出一件大乱子,我至今犹觉胆寒呢!”贾少奶奶怒道:“你动不动就提古话,我最不爱听。你以后可要再说了。”一面说,一面伸出手,要撕琢渠的耳朵。琢渠缩着脖子告道:“好奶奶,你放了手罢,我的耳根子最软,你莫将他撕了下来,给人见了,一定要叫我哈迷蚩的,请你饶我这一回,以后决不敢再说咧。”

贾少奶笑着,松了手,又问琢渠:“振武预备几时动身?”琢渠道:“快了。那姓徐的约在重阳左右,可以公毕。待他公事一完,我们就可预备上路咧。”贾少奶道:“这姓徐的,究竟上海来办些什么事?怎么鬼头鬼脑,很不像是个干大事的人物?若不是四少爷的朋友,我还要防他偷东西呢!”琢渠笑道:“你又要瞧不起人了,他乃是振武老子手下,一个最得力的人儿,此来为着一件极大之事,十二分守着秘密,便是振武自己也不知端的,大约是老方派到这里来,运动几个要人,赞成一件大事。但运动的是哪几个人,赞成的是哪一件事,莫说是我,连振武也钻在闷葫芦里呢。这种事,我们也管不得许多。常言吃了自家的饭,莫管别家的事,我们早些睡罢。”说着,打了个呵欠,一番身沉沉睡去。次日饭后,琢渠陪着振武,正在楼上谈论花袭人家碰和的事,忽然听得马车声音到门首停了。振武由窗口望见马车上下来一人,正是他老子的秘书徐仁沛,慌忙走下楼去。琢渠一个人坐了一会,见振武还不下来,便踱到自己房内,看他少奶奶,把一床夹被,蒙着头,午睡正酣,不由的摇头自语道:“每夜到天亮才睡,每天到黄昏才起身。晨昏颠倒,真是何苦呢!”

随在床横头的沙发上,靠了一会,仍不听得下面送客声音,暗想他二人不知谈些什么,不如下去听听。走到楼下,却见振武、仁沛二人,坐在客堂中,交头接耳,谈得十分高兴。见他下来,忽然住口不讲。琢渠心知又是什么秘密大事,自己不便窃听,略与仁沛周旋了几句,即便走进书房中去。走到里面,又觉无事可做,恐被振武等看见,疑心他下来窃听秘密,只得在书案上,抽出一本隔年历本,信手翻看,从正月初一日看起,看到八月中秋,振武等话才讲完。两人一同走进书房,问道:“琢渠看什么书?”琢渠掩藏不迭,被振武抢来一看,笑说:“原来是本隔年通书,看他则甚?”

琢渠道:“我因有个舍亲,在去年娶的媳妇,忘了他成亲日子,想在历本上翻翻哪一天是黄道吉日,便是那一天。谁知去年一年之间,从正月初一到八月半,共有一百三十八个黄道吉日,因此我又弄得不明白了。”振武大笑道:“你这人忒聪明咧。我们大后天便要动身,你预备得及么?”琢渠道:“莫说大后天,就是明天也预备得及。这位徐仁翁公事完了么?”徐仁沛答道:“现已办完,故欲赶紧北上复命。不然,就多耽搁些时,亦无妨碍。倘若琢翁来不及预备,小弟不妨先走。”琢渠忙道:“还是合伙同走罢。倘若四少爷多耽搁了,恐老太爷知道,又要生气。”仁沛道:“琢翁虑得不错,小弟就此告辞。”琢渠与振武送他走后,重回书房内坐下。振武低声向琢渠道:“现在我想同你商酌一件事。就是珠姐这孩子,服侍了我几个月工夫,却还没甚过失,我此时就要动身,势不能带她北上,想送她三百块钱,连同历来买给她的衣服首饰,打发她回去。你是原经手,就烦你知会她姊姊一声罢。”

琢渠道:“这个四少爷何不成全了她,横竖四少爷北上之后,仍要南下的,不如筑一间小小金屋,将她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有何不可。况且她姊姊又不要你身价,这一宗便宜货,我看四少爷落得受之。”振武笑道:“你这个人三句不离本行,只想占便宜。须知暂时虽然似乎便宜,日后未尝没有坏处。第一层,我自己已有一妻二妾,这一趟匆匆离京,出于意外,故而单身南下,下次便可携带小妾同来,有人服侍,不须再用珠姐。第二层,我到上海来,原是暂时游玩,不作久留之计。若有室家,反多窒碍。这趟虽然预备去去就来,但到京之后,或被别事绊住,就未必能如预料以后一年半载,三年五年,重来一次,亦未可知。珠姐年纪尚轻,何苦空挂我这个名儿,耽误她终身大事。说句笑话,她虽然还只小小年纪,也未必不解风情月意,住在上海这混账世界中,拈花惹草之辈,又这般多,我也犯不着贪这便宜货三字,弄一顶绿头巾戴,你道是不是?”

琢渠笑道:“四少爷也虑得太周到了。既如此,我少停就对她姊姊说知,待我们动身这天,打发她回去不迟。此时已近三点钟,你那天发的请客票,不是写三点钟碰和,六点钟吃酒的吗,我们可以走咧,大约云生等已先在花袭人那里等了。”振武道:“就使你不说,我也预备要去。因我今天想带些钱,把他那里的账,开销清楚了,才动身。”琢渠道:“那个待回来到年底开销何妨。”振武道:“我方才已告诉你,此行能否就来,还未可一定,或者竟过了年再来,堂子中的账,过不得节关,一过节关,便不甚光辉。横竖迟早一般要开消的,银钱藏在身畔,又生不出小银钱,何必拖他这几个月呢!”琢渠点头称是。当下两个人换了衣服,同到西安坊花袭人家,询知还没有客来,振武便教袭人抄账,袭人吃了一惊说:“四少爷为何此时就要抄账,莫不是那天四少爷向我要一块丝巾,我不肯给你,所以你生气了吗?”琢渠抢口道:“被你猜着了,果然四少爷为着这件事生气,你快把那块丝巾拿出来罢。”

袭人慌忙在钮扣上,解下那块丝巾,带笑说这点小事,四少爷何必动气,我本来和你取笑的。莫说你四少爷要我一块丝巾,就是要我……”说到这里,忽然止住琢渠笑着接口道:“就是四少爷要你这个人,你也很愿意的是不是?”袭人笑将起来,伸手要打琢渠。琢渠闪身躲开,一伸手就将那块丝巾,抢过来,向杯中一揣,笑说:“如今四少爷不生气咧,你放心便了。”振武笑道:“你上了他的当了。我何尝生什么气。我因大后天要动身进京,所以教你抄账,趁此时开销清楚,免得拖过年关,并无别样意思。可惜你很好一块丝巾,被贾老爷骗了去咧。”袭人听了,方才明白,便向琢渠不依,要他还丝巾。琢渠笑而不答,耸耸肩,口念美人之贻,贼忒嘻嘻的,走进后房去了。袭人无奈,骂了声促狭鬼,一面对振武道:“四少爷,这笔账何必急急开销,不如待下趟来时,一并付罢。”振武连说不必,教她拿出堂簿,好在过节以来,还没满二十天,连本夜的双台,只吃得八台酒,叫过十四个堂差。振武给了一张一百元钞票,说余多的赏给下人罢。袭人道声谢收了。振武不见琢渠,知他在后房中,连唤两声,不闻答应,只听得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直达户外,暗说琢渠这色鬼,不知又在里头闹什么把戏了,自己蹑足走到后房,却见琢渠将袭人的跟局大姐阿怜,按倒在床上,用膝盖压住她双腿,呵着两手,向她胁肘里乱抓。阿怜触痒难忍,故而笑声不止。振武咳嗽一声,琢渠吃了一吓,立起身见了振武笑道:“原来是你,可把我吓坏了。”

振武大声道:“你白昼调戏妇女,该当何罪!”琢渠答应:“罪该万死。”振武笑道:“你就死罢。”琢渠笑说:“死原不怕,不过舍不得阿怜姐罢了。”说着回头瞧阿怜,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躺在床上对琢渠横白眼,骂他断命贾老爷,接眚贾老爷。琢渠又待嬲他,忽然外房间袭人高叫四少爷有客,两人疾忙奔到外面,看那来客,却是詹枢世、施励仁二公。他二人每逢振武请客,来得最早,往往赶在主人前头,今儿却迟来一步。二人见了振武,都一拱到地,先道了扰,然后说四少爷来何早也。振武道:“我因预备要动身,故而早些来此,以便开销账目。”

枢世道:“原来四少爷荣行在即,但不知何日起程?我等礼当恭送。”振武道:“这个万万不敢。我定期大后天乘轮船,先到天津,再搭火车进京。”励仁道:“四少爷一个人走吗?”振武道:“有琢渠伴我同去。另外还有一个朋友,路上倒可不愁寂寞。”说时,外面相帮的一声高喊,又来了几个客,乃是伯宣、文锦、尔年等人。不多时,云生、仲伊也来了。客齐共是十二个人,前后房摆了三场和,八圈碰罢,琢渠赢了一百余元,乐得手舞足蹈,搿住阿怜,拚命亲嘴。阿怜急得哇哇乱嚷,引得众人都哈哈大笑。排开桌面,振武肃客入席。众人因知振武将次动身,席上公议,明天晚间,公仝在一枝香设筵,替他饯行。振武当场答应。散席时,还不满十点钟。琢渠想起珠姐那件事,便与振武同到他相好凤姐家,将振武要遣回她妹子等情,向凤姐说了。凤姐也知振武几月来置给她妹子的衣服首饰,约值千金,自己看得眼热得了不得,只因人在别家,无法可使,深悔当初没要振武几百块钱身价,白白送掉一个妹子,自己一些光都没有沾着。此时听得振武不但肯还她妹子,另外还肯贴她三百块钱,心中十分欢喜,忙问还有那些衣服首饰,大约四少爷都赏给我们珠儿了。琢渠恐被振武听见,对她挤挤眼,教她到扶梯旁边,低声道:“怎么你心还不足,你妹子到四少爷那边,统共只得三个多月工夫,四少爷给了三百块钱,差不多已有一百块钱一个月,无论什么地方,都没有这种好买卖可做,你还要她什么衣服首饰,若被四少爷得知,岂不生气。”

凤姐道:“这些东西,本来是四少爷置给我们珠儿的。四少爷既要出门,理该常她。况且四少爷带回去,也没甚用处。他们大人大物,也不希罕这些小东西,让珠儿得了,也教她快活快活,留作纪念呢。”琢渠哧的一笑道:“你别一厢情愿罢。四少爷要你妹子,不过教她去服侍服侍,岂有置衣服首饰给她之理。四少爷原是置给她自己姨奶奶的,暂时借与珠儿用用,就是对珠儿所说的话,也不过哄哄她小孩子罢了。这回四少爷进京之后,马上就要带他姨奶奶同来的,故而一切物件,并不随身带去,都交给我家少奶奶收管,日后他姨奶奶到了还他,你休再多说多话。惹四少爷动了气,只恐连三百块钱,都不能到手了。”凤姐愤愤道:“这位四少爷,也未免太小器咧。”

琢渠笑道:“你还不知道呢,越是有钱的人越小器,还是我们没钱的人大器些儿。”说着,又叮嘱凤姐,在四少爷面前,不可多言,才回进房内。一回头,见凤姐气鼓着嘴,也跟了进来,深恐她偶不小心,漏出什么说话,即忙招呼振武,一同出来。路上振武问他珠姐的事儿怎样,琢渠道:“她姊姊业已答应,准定待我们动身后,着人接她回去。不过还有一层,她姊姊说珠姐年纪还小,四少爷赏给她的东西,若教她自己收藏,只恐不免遗失,故教我对四少爷说一声,这些东西,请你暂时交给贱内,改日姊姊来接她,自己向贱内取回,代她藏好,待将来珠姐出嫁时给她,留作服侍四少爷一场的纪念。”振武道:“此法甚好,本来也没几件东西,改日我都交给尊夫人便了。”琢渠暗喜。两个人谈谈说说,趁时候尚早,步行回家。贾少奶正在灯下镶鞋口,见了振武,慌忙丢下活计,笑脸相迎道:“今夜四少爷回来得好早。”琢渠道:“没事自然回来得早些。”贾少奶听了,对他眼一白道:“我又没问你。”

琢渠笑道:“不问我也罢,一路上奔得好热,四少爷宽衣罢。”说着,自己将夹衫夹马褂脱下。贾少奶一眼看见琢渠夹衫袋口,露出丝巾一角,乃是粉红色的,暗想这是女人之物,不知是那里得来,当下不动声色,挨到琢渠旁边,一伸手在他袋中抽出那块丝巾,展开一看,见有一尺四五寸见方,香气扑鼻,正是近日一班时髦女人的装饰品。贾少奶见了,不由的心中冒火,问他这东西是那里来的?琢渠笑道:“自然有个出处,未必见得我自己造出来的。”旁边振武拍手笑道:“琢渠你好占便宜,这回可东窗事发了。”贾少奶奶听他二人言语,隐隐约约,驴唇不对马嘴,不觉格外生疑,追问琢渠这是谁的丝巾?琢渠故意不答。振武从旁凑趣道:“老琢快说罢,那个送丝巾给你的标致妇人,究竟是谁呢?”贾少奶道:“四少爷亲见的么?可记得是怎样一个妇人?”振武笑道:“我也记不清楚了,仿佛是很美貌的。”

贾少奶想了一想,勃然大怒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她这娼妇,原来还不曾死,我以为她死了,好一个不要脸的歪货,把这种下身布送人,要拉汉子,也不是这样拉法的。若要想老公,外间拖黄包车的多得很,为甚么不拉一个回去呢。偏有这种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的朋友,爱他这种脏东西,还当宝贝似的,藏在贴身,真是廉耻都不要了。阿哟,你闻闻好香呢,我觉得真正其臭无比,要他何用,不如撕了罢。”说着,一使劲,想把丝巾撕作两片,不意这块丝巾很为坚韧,又加沿边是双层的,贾少奶用尽平生之力,不能动得他分毫。琢渠、振武二人在旁边看着,只是发笑。贾少奶用力太过,面涨通红,又见他二人笑着,不觉又羞又恨,忽见台上有她做活计用的那把剪刀,疾忙拿在手中,瞧准丝巾,嚓喀一剪,剪开半块,再顺势一撕,才撕作两片。琢渠不防她用剪子帮忙,此时急欲夺回,已是不及,心中颇觉可惜。不意贾少奶扯破丝巾之后,反爹天妈地的哭将起来。琢渠知她认了真,不免有些着慌。振武也手足无措,帮着琢渠竭力相劝。贾少奶那里肯信,只是痛哭,骂琢渠无良。琢渠无法可施,只得溜到自己房中,掩耳睡觉,让振武一个人和少奶奶去缠。果然不多时,就被振武劝住了。但贾少奶还是心恨琢渠不已。这夜并不回房安睡,一个人在烟铺上横了一夜。次日见了琢渠,睬也不睬,又不给他预备行装。琢渠无奈,只得自己指挥下人,将衣服行李,整顿停当,已有七点半钟光景。这夜,乃是云生等在一枝香公饯振武之期,振武连连催他快走。琢渠急匆匆披上袍褂,与振武一同赴宴去了。贾少奶待琢渠走后,越想越觉生气,吩咐大姐阿宝,摆开烟具,自己倒身睡下,吸了几筒烟,仍觉胸中气涨,便教阿宝唤那粗做娘姨王妈。王妈一进房,便说少奶奶唤我何事?贾少奶道:“这几天你见周少爷吗?”

王妈道:“我那一天不见他。他若不见我,我也心不定的。”贾少奶道:“他见了你说些什么?你看他身子,还和以前一样么?”王奶笑道:“他见了我,有甚说话,无非问问少奶奶身子可好,那人几时才走,天天都是这几句老套儿,听得我耳朵内要生茧子。据他说,新近得了个吐血毛病,故身子已比从前瘦得多咧。”贾少奶惊道:“吐血吗?你为甚不早些告诉我?”王妈道:“告诉你有什么用,他都为着想你,才想出这个病来,你此时又不能见他,教他怎能一时三刻就好呢。”贾少奶皱眉道:“你可曾告诉他,并不是我有心不许他来,只为家中有人同住着,往来碍眼,待那人一走,就可照常前来的,教他耐心等几天罢。”王妈道:“这句话我也不知说过几十回了,无奈周少爷这人,真是一个痴情种子。他一天到夜,只牵记着你,所以弄出病来,听说他连药都不肯吃,自言吃药没用,只消见你一面,他的病就好了。”贾少奶啧啧道:“这人也未免太痴了。目下那人就要动身,你可曾通知他吗?”王妈道:“自然通知他的。这几天他天天眼望着天,恨不得雇几百个人,把太阳从东天拉到西天去呢。”贾少奶想了一想道:“你认得他家吗?”王妈道:“认得的。”贾少奶道:“如此你快去请他,告诉他,少爷和方四少爷,都吃大菜去了,教他放胆前来,你带他由后门进来,脚步放得轻些,休被楼下那个娼妇听见。”

王妈答应晓得,当下飞也似的奔出去了。贾少奶又叫阿宝先到后门口去等,自己睡在烟榻上,侧耳听着。隔了有半个钟头,隐约听得开门声响。不多时,那人已蹑足走进房来。贾少奶慌忙坐起,两个人四目相视,黯然魂消。半晌,贾少奶先开口说:“你坐呢!”那人闻言,就在贾少奶对面坐了。贾少奶问他吐血可曾好些?那人叹道:“若不见你,只恐一辈子不得好咧。”说着,几声咳嗽,又吐出一些血来。贾少奶见了,不胜怜惜,劝他不必如此,我也没法,须知我未尝不愿意天天见你,只为楼下住着人,那人又是很精细的,不比我家少爷大意,所以没教你来此,如今他后天就要地走了。我家少爷也陪他同去,到那时你就可日夜住在我这里咧。那人听了,方露笑容。两个人密密交谈,心无二用,连楼下有人叩门进来,都不曾听得。直到来人走到扶梯头上,王妈高喊少奶奶,隔壁赵公馆姨奶奶来了。贾少奶一闻此言,吃惊非小,慌忙走到房门口,已见媚月阁花枝招展的,走上楼来,手中还拿着个小小包裹。一见贾少奶笑说:“老三,你怎么有两三天不来陪我了?”

贾少奶答道:“只因少爷要陪四少爷进京,我忙着替他预备行李,所以没空儿来陪你。”口内虽然答着话,心中突突乱跳。又因这间房内,虽然有扇后门,因被衣箱堆塞,不能出入,只有一条出路。此时媚月阁已走近房门口,势难教那人插翅逃出。而且房中电灯点得雪亮,媚月阁再进一步,便可一目了然。幸得电灯的开关,就装在房门旁边柱上。贾少奶急中生智,随手把开关一扭,熄了电灯,房中顿时漆黑,自己身子拦着房门,请媚月阁在外面坐。媚月阁那知她房中有了夹带,并不就坐,走到贾少奶面前,笑说:“我因四少爷动身在即,故教老爷买了几件银器送他。此时他们出去了吗?”贾少奶道:“正是出去了。”媚月阁道:“如此我们房内坐罢。”说着,伸手便要按那电灯开关。贾少奶急得面如土色。正是:只为心头一点误,遂教颜色十分慌。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