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说已毕,甘孟仁、金富陶二人有事先走。九如悄悄告诉晰子说:“他两个交游颇广,所以我特地请来,听你演说,倘在病客跟前谈及此事,或能在无形中多运动几张选举票,也是说不定的事。”晰子好生感激,称谢不已。随说明天准备午膳,请九如先生到寒舍便饭。又邀钱守愚、黄万卷、卫运同、李耐庵、吴士泯、李仰之六人作陪。众人俱说准到。晰子见一班会友,还呆坐不走,知道为着茶点问题,忙叫茶房将剩下的蛋糕、肉饺搬出,众人一见,眼都红了,不由分说,抢吃干净,才一哄而散。晰子回家,见左近一家门口许多人拥护不开,疑是打架的,慌忙分开众人,上前观看,不意是一爿新开肉店,这许多人都是来买便宜肉的。晰子自觉好笑,暗想明天请客,那班朋友须得大鱼大肉的请他们吃一顿,这里新开肉庄,何不顺便买一块钱肉回去,因即掏出一块洋钱,丢给掌刀的,说费神切一块钱五花肉。那掌刀的认得晰子是隔壁绅董汪老爷,即忙陪笑说:“原来是汪先生,此时没得好肉,我已差人宰了两口猪,少停肉到了,切好送到府上来罢。”

晰子笑说很好,那掌刀的待他走后,和伙计们一商议说:“这位汪老爷为人不大好打发,而且我们开张在他家隔壁,将来还要靠他照应,理送些敬意。他既来买肉,收了他一块钱,不如送半口猪去,两面光辉。”计议已定,随即开了半口猪,叫伙计扛着,送进汪府。晰子见了惊说:“这许多肉做什么?”掌刀的笑道:“这肉一半是汪先生买的,一半是小店敬意。”晰子笑道:“如此很难为你们了。”忙摸两角洋钱,给那伙计。掌刀的执意不受,丢在桌上去了。裘氏母女笑说:“这肉店老板好客气。”晰子哼了一声道:“客气也很不容易呢!我若不做。”说到这里,忽然中止,改口道:“试问第二三个,谁能化一块钱买半口猪呢?”裘氏母女大笑。今天晰子这一块钱肉,不但买得便宜,而且第二天请客并没添别样荤菜,却从半口猪上生发,烧一味白蹄,一味红烧块头肉,一味菜心肉圆,一味豆府干炒肉丝,一味豆腐皮炒肉,一昧碱菜肉片汤,一味肉钉墩酱,一味肉丝炒蛋,共是八样菜。九如等都吃得十分满意,还说我们都是自己同志,主人何必设此盛馔。席间晰子又提起选举问题,喜的并无外人,彼此畅意谈论。万卷说:“我已打定主意,选举汪先生。不但我自己选举汪先生,而且我命两个豚儿,也选举汪先生呢。”

九如哼哼道:“万卷先生这句话,太岂有此理了,怎把我们都当作你家豚儿呢?”万卷谢罪不遑道:“恕我无心,我不过脱口一句话,不道九如先生竟挑起眼来了。”众人都笑将起来。守愚道:“别混闹罢,正事要紧。在座诸公,自然人人举汪先生的了。但不知列位亲友中,有几个可以拿稳办得到?我有四个舍亲,原说举我的,如今我请他们改举汪先生,都已答应了。”万卷道:“我有五个。”耐庵道:“我有六个。”士民说:“我亲眷多得很呢,而且我没事时,常去走动,他们都听我意旨办事。如今为着汪先生的事,不免多去跑跑,大约都可以办得到。”九如道:“这些空口白话,谁多谁少,都不能作数,汪先生请你拿名单出来。”晰子忙把名单取出,九如搬过笔砚,说:“请各位把亲友名字摘出,以便查考。”

守愚摘了半天,只有三个。万卷两个。耐庵连一个也没有。九如道:“何如?争多论少,都是没用。就真有这几个人,也未必人人肯听你的话。即使面子上答应你,背地里仍照自己意思,你又能奈何他不成,我说还是各自竭力运动,能多得一张选举票,便多一分希望,勿存私利,尽力为之,决无不能到手的事。”众人都说此言有理。晰子道:“饭冷了,大家吃完了再议不迟。”用罢饭,议论半天,仍无头绪。九如等各自散去。单有卫运同一人留着。晰子装了袋旱烟,递给他。运同接过烟袋,吸了几口,四顾无人,笑向晰子道:“我却有一个绝妙运动法儿,不知会长赞成不赞成。”

晰子忙问是何妙法?运同道:“我看名单上有许多公民,都是法华龙华浦东的乡愚,很有几个目不识丁之人在内,不知那班调查员如何把他们调查在内。”晰子道:“这也难说,因这班人乡愚虽然是乡愚,然而身未犯法,公民资格仍在,调查员势不能独独遗漏他们,但我与这班人素不相识,说来有何相干。”运同道:“你说不相干,我去以为有一个绝好利用机会。这班乡愚,平日原不知何为国事。常言说:春耕夏获,秋收冬藏,才是他们的本分。讲到选举议员,监督行政,他们连睡梦中也未必想到有这八个大字。那通告信送去,他们又何尝知道这一张空文中,有权利在内,一定置之不理。我们只须打一百十张五分头的大面票子,挨户分送,附一张名片,推说是衙门里派下来的,教他们选举时,务必前去照名片上三个字写,不准弄错,如有不能写字的,可教他们马上学习起来,想必三个字,也没甚难处,这班乡愚眼孔小,怕官畏势,听说是衙门里的事,一定不敢违背,而且有大面可吃,自然人人欢喜来选举了,这岂不是一桩价廉物美的绝好买卖吗!像你昨天那般开会,办法固妙,然而会友中,人人都有权利思想的,假如应了方才九如那句话,面子上答应你,背地里仍照自己意思,你又能奈何他不成!故要运动知有权利的人,还不如运动不知有权利的笨伯为妙。”

晰子拍掌叫绝,说:“此法更好了,运同先生设想高妙,令人钦佩之至,大号叫卫运同,果然名不虚传,但不知要用多少面票?”运同道:“一张面票便是一张选举票,你想要多少选举票呢?”晰子道:“大约二百张也就够了。”运同道:“如此就打二百张面票足矣。”晰子算了一算说:“一张面票五分,五七三十五文,二百张共是七千文,洋价一千三百文。六块钱可兑七千八百文,除去七千文打面票,还多八百文,大约做往来的车钱够了,这事兄弟重托运同先生了。”说着摸出六块洋钱,交给运同,又深深作了个揖。运同慌忙还礼道:“彼此至交,理当效劳。车钱一层,何必客气。”晰子道:“为朋友的事,决无教你赔脚步之理。”

运同又向晰子要了两盒名片,辞别出来,一路走着,越想越佩服自己的法儿高妙。回到家中,却又有些后悔,不该把这绝妙法儿,传授晰子,理应自己弄个议员做做,每年也可多几百元进款。幸得他将这事全权托付与我,我何不把他的钱为自己运动,横竖这种事无凭无据,待发表出来,我得了议员,谅他也奈何我不得。主意既定,当时便去打了一百张面票,化了三千五百文钱,余多的一概入袋。又自己印了一百张名片,将晰子的名片藏过,预备停当,亲自下乡走了一趟,果然那班乡愚,当他是官府派来的,十分敬畏。运动完毕,还假意到晰子跟前去复命。晰子那知就里,千恩万谢,又留他吃了顿饭。选举那日,如坐针毡,从此便和士子听放榜一般,眼巴巴望到发表出来,那汪晰子的大名,竟落在孙山之外。晰子这一急非同小可,不但把稳瓶打破,而且化了不少钱的气从何处发泄。四路托人打听得自己只有二十六张选举票,心中暗想,卫运同替我发出二百张面票,据他说一张面票便是一张选举票,理该有二百张选举票。还有旧学维持会二十一个会友,连自己三十二个亲戚,应该有二百五十三张选举票,打一个八折,也该有二百零二张,为什么变做了二十六张呢?莫非监视的从中作弊么?后又听得卫运同也有二十余票,未免有些诧异,暗想不料运同那厮,无声无臭,也有人选举他做议员。心中正自疑惑不明,事有凑巧,有一天他妹夫来家。说话间,谈及地方选举,他妹夫笑说:“这遭选举,真所谓怪态百出。有许多投票的,连字也写不周全。开筒时,一字不着的也有,姓名颠倒的也有,别字连篇的也有,写名不写姓的也有,总计废票有一百余张。最奇怪的,内中有一大半,大约举的是一个人,却有的写术运圆,有的写行车回,这种都不像个人名,或者是举卫运同写错的,亦未可知。”

晰子听说,恍然大悟,知道着了卫运同的道儿,心中好不气愤。忙把杨九如请来,将一情一节告诉了他。九如也代他生气。晰子算了一算,说将他二十余张和我二十六张并合,共有五十多张,已可及格,不料他从中作梗,弄得两败俱伤,岂不可恶。九如劝道:“你也不必动气。常言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所谓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从古以来,小人变生肘腋的,不知凡几。吃一回亏,学百回乖。以后只消时常留意着这班人便了。讲到选举议员,这回不着,还有下回,你可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苦无名火高到万丈呢!别的不说,我们会中会友陈浩然的儿子续娶,后天便是正日,礼还没送,你想究竟如何办法?”

晰子道:“仍用旧学维持会出面,送一幅呢轴便了。”九如道:“若用团体出面,只恐又和上回一般,大家老着面皮,不肯出钱,后来仍是办事人晦气。倒不如爽爽快快,我们几个化钱的出面,那班人送不送由他。”晰子道:“这个办法也好,就合四个人公送一幅呢缎便了。”九如道:“四个人合送一幅呢轴,很不好看,而且每人差不多也派到一块洋钱,何不合八个人送一幅缎轴呢?”晰子道:“缎轴也未必见得便宜。”九如道:“目下昼锦里的缎轴,每副连字只得五块钱,送去却有一块钱力金可赚。五块除掉一块,只得四块。八个人分派,每人只出得半块钱。他们还须挂在居中,岂不又省钱,又光辉。”晰子笑道:“你也算尽算绝了,连一块钱力金也算进在内,就照这样办罢。不知是哪八个人?”九如道:“你我二人,还有万卷、守愚、耐庵、士泯、运同、仰之六个。”晰子怒道:“卫运同那厮,你还要拖他在内则甚?我想明儿把他逐出旧学维持会呢。”

九如道:“你又要霹雳火似的了,教你不要气,只要记:古人喜怒不形于色,我劝你以后面子上仍同他好好的,只须存在心上便了。晰子仍愤愤不已。九如劝慰一番,辞子晰子,自去预备送礼不提。且说陈浩然的儿子,便是光裕,他自与邵氏觌面以来,未免有情,谁能遣此。兼之舅母薛氏,又时常同他取笑,说把王家嫂嫂做媒给他。光裕面上虽然不答应,心上却十二分愿意。不过他自存了这个念头之后,见了邵氏反觉有些腼腆,不敢多同她搭话,因恐旁人见了,向他说笑,这也是少年面嫩之故,岂知却与他母舅钱如海一个绝好机会。光裕那知情海中有此劲敌,满心指望地方平靖,搬回家去之后,向母亲说了,教张妈作媒,娶意中人回家,共遂于飞之乐。不期李氏那晚跌伤了腿,邵氏伴入医院,一去月余,杳无音信。陈太太急于搬进城去,光裕未便拦阻,私下还想待李氏腿伤平复,仍搬回他家对门居住,岂知望眼欲穿,王家婆媳,仍未见回来,见中好不着急。竟欲到母舅家去,探听他婆媳消息,又自觉难以为情。有一天他见对门空屋中,有人出入,还道是邵氏婆媳搬回来了,兴匆匆的过去一看,不料大失所望,却是另外新搬来的一户人家,并非邵氏婆媳。光裕此时,再也忍耐不住,私向张妈询问。张妈支吾以对,光裕见她藏头露尾,益发怀疑。再三盘诘,张妈嬲他不过,只得倾吐无余,光裕闻得邵氏已嫁如海为妾,宛如晴空中起了个霹雳,气得半晌无言。心中暗想:母舅为人,外貌十分诚实,不料他存心如此险诈,自己有了一个老婆不足,还要强占我那意中人作妾,真可谓人面兽心,衣冠禽兽了。可怪邵氏平日贞节自守,食苦安贫,竟也朝秦暮楚,愿为妾媵,真令人梦想不到。也是我瞎了眼珠,错用爱情之过。一个人越想越恨,竟又茶饭少进,精神恍忽起来。浩然见儿子闷闷不乐,不免有些着急,想出许多方法,总不能令他开怀。恰巧浩然有个族弟,叫做澹然,也是教育界人物,开着一所坤权女学堂,这天开会,浩然弄得一张入场券,给光裕去看,光裕也欲借此散散心,欢然愿往。到了这女学堂门前,第一个遇见的便是他族叔澹然,光裕素同他脾气不对,兼之胸中有气,只略略同他点了点头,昂然直入。澹然见他傲慢,心中大为不悦,侧目看他走了进去,呕气说:“孺子不可教也。”

正言间,他长女琼仙走来,问道:“方才进去的可是光裕哥哥么。”澹然气愤愤的道:“你问他则甚?这种畜生,目无尊长,一定不得出息,也是我陈氏家门不幸。”琼仙知他发了脾气,唠叨不休,不等他说完,笑了一笑,进去寻见光裕,把父亲生气之事告诉了他。光裕笑道:“我斗胆,不怕妹妹生气,说一句放肆话,你家这位尊大人,那副嘴脸,我见了已觉作恶,若要同他谈论,只恐连隔夜饭都要呕出来咧。”琼仙道:“莫说你了,便是我自己,若同他多说了些话,总觉越说越惹气,毫无一句中听的,不知是何缘故?”光裕笑道:“这叫做自己不谅,与人何尤。”

琼仙不觉失笑。光裕正要问她近来看什么书报,忽听得背后呖呖莺声,叫了一声:“琼仙姊,你原来在这里,累我找了好半天。”光裕回头一看,见也是个学生打扮的少年女子,约在二十一二岁之间,中等身材,面色虽不十分白嫩,却生得眉画春山,目莹秋水,丰神绰约,举止大方,不由的暗暗叫好。那女子见光裕眉清目秀,鼻正口方,衣衫倜傥,顾盼动人,站在当地,宛如玉树临风一般,也未免心中一动。琼仙虽是个未出阁的闺女,已有二十左右年纪,兼在北洋女学堂读书多年,那两只慧眼中,已看得出风情月意。今见二人神态有异,不觉暗暗好笑,忙答应道:“萍姊找我何事?我正同我家哥哥讲话呢。”那女学生听说,又向光裕看了一眼道:“原来琼姊与令兄谈话,我在教员室等你罢。”

琼仙慌忙将她一把拖住道:“我们自己兄妹,萍姊何必回避。我来替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我同学郭镜萍小姐。这位是我族兄陈光裕,你们从此可认得了。”说着,噗哧一笑。光裕带笑向镜萍鞠了一躬,镜萍也含羞还了一礼。琼仙又待开口,忽然课堂中铃声大震。光裕道:“开会了,我们去听演说罢。”琼仙道:“亏你说得出呢,开会演说,老生常谈,差不多耳朵里已听得起了老茧了。方才我约镜萍姊同到十六铺新舞台去看日戏,恰巧你来了,你若爱听演说,尽顾听你的演说,否则可要敲你一个小小竹杠,请我们俩看戏东道何如?”光裕道:“我因一个人烦闷,故来赴会听演说。如其你们肯陪我看戏,真是再好也没有。小小东道,何足道哉。”

琼仙大喜,催他就走。光裕也不向澹然告辞,同着琼仙、镜萍,雇车径奔十六铺新舞台来。这新舞台可算得中国改良戏馆的鼻祖。起初固然天天客满,夜夜获利。后来北市大舞台、歌舞台、新新舞台接踵而起,日新月异,北市的看客渐渐不愿南来,新舞台也未免门前冷落车马稀,生意大为减色,因此每夜排演重头戏,以为招徕地步。今天的日戏,乃是全本黑籍冤魂,光裕已看过多次,因此精神并不注重在戏文上,却把看戏的眼光,改看镜萍。他与镜萍本坐在一间包厢之内,中间隔着琼仙一个人。琼仙坐了一会,起身小解,光裕站起让她走后,坐下时趁势将椅子向镜萍这边一挪,不料这张椅子太旧了,咯吱响了一声,光裕忙掉到琼仙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说这里的椅子太蹩脚了,不得法还要跌交呢。镜萍听了,并不回答,只盈盈向他一笑。列位要知我国自西学昌明以来,男女中间的界域,早为自由二字破除得干干净净。

古来女子见了男人,便有什么羞答答不肯把头抬的恶习,其实同是一个人,又不是麻面癞痢头,怕被男人耻笑,有何可羞。自经改革以来,已无此种恶习。男人既可饱看女子,女子亦可畅阅男人,未始非一件快事。然而这就是说的普通男女,讲到一班学界中人,文明灌输既多,自由进化自然愈速,往往有素不相识的男女,一鞠躬之后,便可高谈阔论,也不顾什么大庭广众之中,众目昭彰之地。甚至一年半载之后,居然结下一个小小文明果子,这也是物极必反,文明极了,略略含些野蛮性质,正所谓物理循环,天然的妙用。在下不是格致家,却也研究不出许多原理。单表光裕自得镜萍一笑之后,便问她这出戏可曾看过?镜萍说看过一次,光裕便和她谈戏,自从戏上谈到鸦片烟,又自鸦片烟上谈到通商。琼仙解罢溲回来,见自己座头被光裕占去,只得在光裕的座位里坐下,听他们高谈阔论,只是抿着嘴要笑。

光裕、镜萍二人,毫不觉得,再从通商上谈到西文,又从西文上谈到学堂,再由学堂上谈到文明结婚。这一谈工夫大了,文明结婚还未谈完,戏文已经告毕,只得把谈锋中止,散出戏馆。光裕走到外面,要请镜萍、琼仙二人去吃大菜,二人并不推却,一同到四马路吃了顿大菜,才各自回家。光裕到了家中,想起这天外飞来的幸遇,好不心满意足。平日睡在床上,总是短叹长吁,今天忽然高唱入云起来。他父母见他一旦改相,都惊疑不定。次日琼仙差人送来一封信,乃是镜萍因昨天扰了他的大菜,今天还席,请他仍是昨晚这家大餐馆中晚餐。光裕好生快活,换了一身洋装,兴匆匆的前去赴约。吃罢之后,仍由光裕出资,请她们看夜戏。自此时常相请,他二人交情渐密,热度骤增。光裕又私问琼仙,知道镜萍是南翔世家,父母尚在,琼仙自幼与她同学,后来又同在北洋女学堂读书。因革命起事,南省学生退的很多,她二人也联袂归家。那时军事方殷,上海有一班英雌,发起起一个女子北伐队,镜萍热心国事,也报名入伍,随军攻伐南京,雨花台血战场中,也曾印过她弓靴足迹,因此可算得是个女伟人。光裕听了,益发敬爱。有一天,琼仙独自一人来找光裕,劈头一句,便说我替你同镜萍作媒来了。光裕久有此意,只恨吐不出牙关,听琼仙一说,忙道此话怎讲?琼仙道:“你莫非反不愿意吗?”

光裕脸一红道:“我有什么不愿意,只恐镜萍不愿意罢了。”琼仙叹道:“唉,你真是个笨伯。镜萍蓄意已久,见你不向她求婚,还道你不愿意,所以教我来探你的意见。你如其不愿意,彼此只当没有这件事,如若你也有意思,待我去向她家爹爹郭先生处说了,一准成功。彼此行了聘,免得再在外间约来约去,教旁观的替你们难过了。”光裕满面绯红,钉了琼仙一眼,又带笑问道:“这句话真的吗?”琼仙道:“自然真的,谁来哄你。”光裕听说,不由的心花怒放,向琼仙连连作揖道:“好妹妹,拜烦大力,替我成全此事,做哥哥的一辈子忘你不了。”

琼仙笑道:“你这人也忒煞前倨后恭了。方才为什么横我眼睛呢?”光裕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没横你眼睛,不过我素来有些瞪白眼的毛病,”琼仙道:“也罢,我待你毛病好了,再同你做媒不迟。”光裕赔罪道:“好妹妹,你莫作弄我咧,算我错了,我先给你作个揖,如能替我把媒人作成功了,改日我还有一个好东西谢你呢。”琼仙碎了一口道:“郭先生那里,我准替你去说。倘若你父母不肯答应,如何是好?”光裕道:“这可无虑,他们自你嫂嫂故后,一向劝我续娶,我因不得可意人儿,故情愿独宿,他们常同我唠叨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都不去睬他。如今我自愿娶妇,他们焉有不允之理。”琼仙道:“很好。此时暂勿向他们谈及,待我那边去说好了,再作道理。”光裕道:“遵命。”

琼仙走后,光裕喜得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晚间几乎在睡梦中笑将出来。那边镜萍得了琼仙的回音,也是一夜不曾合眼。来日早起,琼仙到来,镜萍知道谈判将次开场,即便托故避开。琼仙见了郭先生,先同他谈了些闲话,渐渐到镜萍身上。琼仙问他:“今年可要教镜萍到北洋读书去了?”郭先生道:“目今新法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从前古法,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儿家,只要识几个字,看得下一封家信,已可毋庸读书了。我家镜萍,自八岁开蒙,到今年二十二岁,已读了十来年书,外国文理,我虽然不懂,中国文理,我看看也可以将就得了。因此我意欲教她学些家政,慢慢攀一个男家,不必再读什么书了。”琼仙道:“伯伯之言,果然不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萍姊已在待字之年,择婿一层,自不能不从速了。”

郭先生听说,口内不言,心中暗想:你说得好老口的话,怎不想想自己也是个待字闺女,说什么择婿一层,不能不从速,居然侃侃而谈,毫无赧色,岂不是一桩笑话。因道:“陈小姐之言固然有理,老夫因不得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故而迟迟至今,尚未成就。”琼仙道:“我替萍姊做个月老,不知伯伯肯不肯?”郭先生道:“不知是那一位?”琼仙道:“便是我的族兄,叫做光裕,今年二十七岁了,断弦待续,为人颇为聪明,性格既甚谦和,品貌亦极清秀,论门第则书香世泽,诗礼传家,与伯伯府上,正可谓门当户对。”这郭先生人颇忠厚,耳朵最软,听琼仙说得这般好,想了一想道:“这也并无不可,但垫房一层,不知老妻意下怎样,还须问问她呢。”

琼仙当下又到后面,寻见郭太太,照样说了一遍,又添枝接叶,加上许多好处,郭太太听了,很是满意,不过垫房一节,也颇为犹豫。老夫妻两口子一商议说:“还是问女儿自己。”叫了镜萍来问时,镜萍不肯开口。问了半天,只说得一句,听凭爹爹母亲作主。这问题解决之后,琼仙奔到光裕处报信,光裕喜不胜言,当时禀明了父母,浩然夫妇亦各欢喜,彼此一言为定,只待择日行聘。光裕忙着置办聘礼,又打听得郭先生夫妇五旬双庆,便备下一副重礼,署款郭太亲翁,下书姻弟陈浩然。郭先生也下了一张亲翁请帖,虽然尚未纳采,彼此俱以姻戚相称。谁知这一来却触怒了一个人,这人便是琼仙的父亲陈澹然,他女儿干这件事,他自己毫无所闻。那天到郭家庆寿,见浩然送的联幛,不觉暗暗诧异。随问郭先生道:“原来令爱纳了采了。”

郭先生道:“才只谈起,还未定行聘日子呢。”澹然道:“不知是谁作冰上人的?”郭先生笑道:“是令爱作合,配与令侄,难道陈先生还未知道吗?”澹然听说,暗吃一惊,假意笑道:“果然有这句话,这几天学堂里的事一忙,就忘怀了。”这夜澹然归家,大大把琼仙埋怨一顿说:“你不该瞒着我,去同光裕作媒。可知光裕这畜生,本是个没有出息的东西,谁叫你干这些闲事,将来好处挨你不着,如出了什么岔子,怕不给郭家唾骂一世呢。”琼仙也因光裕近日,常同镜萍两个人出去游玩,没她的份,心中颇为不乐,深自懊悔,替他们撮合成了,到如今忘恩负义。今被父亲一责,胸中更自纳闷,赌气说道:“横竖他们还未行聘,你去教他们毁约便了。”澹然听说,暗想果然还来得及破坏他们这件事。次日先去找寻浩然,问他光裕的婚事可是你作主的,浩然说:“是光裕自己看上的。”

澹然叹道:“这也难怪他们,究竟少年人血气未定,只知好色,那愿利害。我自家人不能冷眼旁观,你可知郭家女子,数年前已不十分规矩,自到北洋去后,更弄得一塌糊涂。去年入了什么女子北伐队,跟着一班当兵的同往南京,路上晓行夜宿,何堪设想。后来这女子北伐队回沪时,产下私孩子的不知凡几,可怪你也不打听打听,随着他们混闹,娶了这种媳妇,不怕玷辱祖宗的么?”

浩然听了,虽然有些疑惑,还不能深信。澹然知他没有定见,光裕一来,又必言听计从,说也没用。随到郭家,对着郭先生道:“令爱婚事,是小女做的媒。我却有一层情节,不能不申明在先,只恐老先生事后知道,要见怪我家小女,故我特地前来告诉一声。我家小侄,脾气素来不好,品行更为卑鄙,自己并无学问,还喜欢在外间惹草拈花,动不动纠合一班流氓,同人打架。已故的侄媳,便为这些事气死的。故而令爱过门前去,务须令她留意。”

郭先生夫妇听说,慌道:“这便如何是好?”澹然道:“有何法想,队非不受他家的聘。”郭先生也说:“幸得尚未纳采,还有挽回之法。不过有言在先,怎好抵赖?”澹然道:“口说无凭,怕他则甚!”镜萍在隔房听得真切,知道父母有悔婚之意,好生着急,忙来找寻琼仙求计。琼仙也冷冷的答道:“这件事我很对你不起,我家哥哥为人果然不十分正派,便是姊妹之间,也要偷偷摸摸,听说以前还同一个什么小寡妇相好,近来不知如何又拆开了。这都是我的不是,当日没告诉你。”镜萍听说,哭道:“这都是你害我的。”琼仙道:“此时还来得及呢,你又没受他家的茶,算不了他家的人。”

镜萍无言,掩泪自回家去。隔了一天,澹然又到郭家献计道:“我看令爱这件事,还须早些设法抵制,待到那边前来纳采,虽然可以拒却,不过彼此多句话,大家场面攸关,不知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早些把令爱嫁出,即使后来发觉,木已成舟,谅他也无法可施。刚巧我有个同学朋友,新自美国回来,也是断弦待续,年纪虽然略略大些,手头很有几个钱儿。而且学问也比小侄高出万倍,与令爱相配,真可谓郎才女貌,我意欲代他二人作伐,不知郭先生意下如何?”郭先生夫妇听说,明知这新郎年纪已是不小,究比女儿嫁给一个流氓好些,当下一口答应。澹然又道:“事不宜迟,后天恰是黄道吉日,便用轿前盘的办法,当日成礼,免被前途知道,又起纠葛。”

郭先生夫妇,本是出名的烂好人,听澹然说光裕如何如何劣迹,便当光裕是个势恶土豪一般,但求逃过此人,无论如何,都很愿意。镜萍一方面自听琼仙一派说话之后,也就变了方针,悉由她父母作主。这边急忙忙的预备嫁娶,可怜光裕还在梦中,终日兴匆匆的奔来奔去,办了许多镜萍素日欢喜的物件,以备日后行聘之用。这天合该有事。光裕恰巧从一个同学处回家,经过城内某处,见一家做喜事的,正在军乐洋洋,行那文明结婚之礼。光裕素性好事,挤上前去观看,见那新郎高冠礼服,年纪已有四十上下,嘴唇上留着两爿八字须,精神颇为英武。新娘头上,顶着一幅粉红洋纱,长拖至地,玉面含羞,粉颈低垂。光裕见了,暗想这新娘好生面善,仔细一看,不禁满心疑惑,走上一步,借着烛光,看得十分真切,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这新娘非别,便是他未婚妻郭女士镜萍。正是:女子嫁夫真便易,男儿娶妇转烦难。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