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书说到倪伯和在乐行云院中饮酒,因要亲王熙凤的嘴,扑了个空,连人带椅,跌到在地。曾寿伯等上前搀扶,见他口吐白沫,双目紧闭,顿时大惊失色。看官门休得惊慌,倪伯和并未跌坏,因他上了些年纪,素有痰疾,此日饮酒过多,胃中容纳不下,他身子倒地时,痰酒一齐涌将出来,脑筋一乱,觉得头昏目眩,开眼不得。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扶起,阿林宝递过一把热手巾,寿伯替他抹去了面上尘土,口角痰沫,又要一碗盐汤给他喝了,才觉略为清醒。王熙凤忍着笑,向他千对不住万对不住的赔罪,众人都含笑看着他。伯和自知方才得意忘形,闹出笑话,此时不胜羞愧,假充沉醉,低头闭目,不作理会。众人知他住在孟渊旅社,离此不远,都劝伯和送他回去了再来,行云也不愿意留这醉汉在座,恐他再呕吐出来,糟蹋地方,情愿教自己包车拖他回寓。寿伯听了,便与一个朋友,叫尤仪芙的,搀伯和下楼,坐着乐行云的包车,缓缓的拖出清和坊。曾、尤二人在后相随,也算伯和有福,初来上海,便得乘坐这一部时髦倌人的崭新三弯头橡皮包车,在大新街大出风头。路人见伯和土老儿般的人,坐着这部包车,都觉十分诧异,啧啧称奇不已。伯和也自知不配坐这部包车,因自己身子臃肿,此车坐身狭小,坐下去很不舒服,只因装作酒醉,只得由他们调度。到了孟渊旅社,曾、尤二人扶他下车,送进里面,命从人服侍他睡下,才谈笑着回转行云院中,重复开怀畅饮不提。且说倪俊人这天傍晚时,也曾到过孟渊旅社,伯和的从人回说,主人已与一个姓曾的出去了,俊人知是寿伯,便命从人侍他回寓,说我来过了,从人答称晓得。俊人出了孟渊旅社,径往小花园留春总会,找寻一个朋友,这朋友正叉着麻雀,见了俊人,便说:“方才我已替你接头过了,目下上海这班新剧家,身价已非昔比,在先只消每人开消他两角小洋车资,吃一顿白饭,都情情愿愿,做鸡做狗,由你分派。如今有了安身之处,都目空一切,忘却本来面目,我也不愿意请教他们。恰巧有一班人,昨儿才由嘉兴回来,听说隔几天就要到宁波去演戏,我与他们领班的一谈,后天日夜戏价,他知是你的事,也不敢多要,只消两元梳头费,十元班底,五元布景费,社员每人小洋五角,吃两餐饭,准日夜排演家庭新戏,还可外加江北空城计,改良打棍出箱。我因他索价不贵已代你答应下了,后天早晨十点径到徐园,他们的饭菜可要预备的。”

俊人应道很好,又问听说江北空城计是什么东西?那人笑道:“那是他们告诉我的,我也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呢。”俊人大笑,向这朋友称谢而出。回转卡德路公馆,告诉姨太太新戏业已定好,姨太太听了,喜不胜言。次日俊人亲到徐园,布置一切,足足忙了一天,伯和那边并未去过。伯和在栈吃罢饭,等等俊人、寿伯二人一个也不到,自己很觉纳闷,便唤茶房进来,问他上海地方有几处可以玩玩。茶房笑说上海可玩的地方多呢,茶坊、酒肆、戏馆、书场,不可胜数,还有张园、愚园两处花园,客人若爱嫖,有长三么二野鸡花烟馆半开门等去处,都可以玩玩的。伯和笑道:“那些混帐地方,我这么大年纪,还去玩他则甚!若说茶坊酒肆,一个人去,又很没情趣。张园昨儿已经去过,并无可观,料想愚园也大略相似,还是听戏罢。”茶房也说果然听戏好,恰巧今天是礼拜六,各处戏馆都有日戏,新新舞台的戏很好,客人何不去看看。伯和道:“新新舞台在什么地方?”茶房道:“在二马路。”伯和道:“二马路又在什么地方呢?”茶房笑道:“这里是三马路,前面一条便是二马路了。”伯和摇头道:“难难。我上海的路一条都不认识,如何是好?”茶房道:“这个客人不消愁得,上海不比别处,一出门口便有车叫,只要身边多带些钱,无论何处,向车夫说了,他们都认得的呢。”

伯和点头称是,当下便取出一百个铜元,拢在袖内,吩咐从人,若有人来找我,回他到新新舞台看戏去了。出得门来,见有一部黄包车停着,伯和叫他到二马路新新舞台,车夫知他不识路径,要他一角洋钱,伯和还他八十文,坐上车,那车夫先拖他朝东走,走了一段,转变向南,又折向西走,一会儿又朝北奔,伯和坐在车上,暗想上海人走路原来爱兜四方圈子的,到了新新舞台门首停下,给过车资,伯和昂头,见黑板上日戏价目,写着起码八十文,暗说好便宜的戏价。这时有一个穿灰色布棉袍的人,上前招呼,问他可是看戏。伯和见他手中拿着几张戏票,知是卖票的,便说正是。那人又问几位?伯和道:“一个人。”说时数了八个铜元,向他买一张起码,那人听了,理也不理,回身便去招呼别人。伯和勃然大怒说:“这卖票的岂有此理,黑板上明明写着起码八十文,他为什么不卖给我呢?”

旁边有个人知他不谙戏馆章程,告诉他说,卖票的手中只有包厢正厅票,起码要在柜台上买的。”伯和方才明白,便在柜上买了一张起码票,到得里面,见这所在离戏台很远,而且又偏在一边,初进去觉得眼前乌漆漆的,看不出座位,定了一定神,才看见有个空座,却在一个妇人旁边,别处都已挤满。伯和无奈,只得挨上去坐了。忽然有个茶房走来,问他茶泡红的淡的?伯和要红茶,那茶房送茶时,随带一张戏单,铺在他面前。伯和掏出两枚铜元,给那茶房,那茶房说要一角小洋,伯和跳起来道:“怎么茶钱比戏钱贵了?”那茶房指着戏单道:“客人请看,茶钱楼上楼下一例的。”伯和见戏单上明明印着香茗每壶小洋一角,无可奈何,只得再添了十个铜元,口中连说晦气。一面看戏台上正做龙虎门。座旁那个妇人,偏说是关老爷杀张飞。伯和忍不住好笑,见那妇人年纪约在三十左右,粗眉大眼,面上粉扑得雪白,两颊上胭脂红得十分可爱,头上戴满了花朵,一阵阵香风扑鼻,身穿宝蓝花缎棉袄,月白色中衣,下面金莲是大是小,因人挤得多了,而且下面暗黑,故此看不清楚。在她旁边还有一个娘姨打扮的老妈子,嘻着一张皱脸儿,也说今儿的张飞比前几天的张飞更难看了。伯和听他们讲的是一口扬州白,知他们也和自己一般是客边人,想到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不免有些同病相怜,当下便告诉她,这戏中并无关老爷、张飞在内,红脸的乃是赵匡胤。妇人听说,向他看了一眼,笑道:“哦,原来是赵匡胤。当年有个赵匡胤送妹,大约便是他老人家了。”

伯和道:“对咧。”那老妈子听了,也说:“我也这般想,记得关老爷还比他胖些呢!”伯和笑道:“胖瘦乃是扮的人,与戏情不相干的。”那妇人也笑说:“这位老爷的话不错,胖瘦原不相干的。还没请教老爷贵姓?”伯和说姓倪,那妇人便叫倪老爷,伯和十分得意。那妇人意欲倒茶给伯和喝,因自己没泡茶,只得把伯和的茶倒了一杯,奉与伯和,伯和接时,见她手底心胭脂染得鲜红,不由的心中一动,暗想昨夜那个王熙凤,虽然打扮得比她时髦,似乎还不如她稳重,不料今儿在这儿看戏,有此奇遇,因即问她名姓。妇人说姓王,名唤金宝,住在后马路盆汤弄。老妈子是她干娘。伯和听了,不觉肃然起敬。金宝也曲意承迎,伯和好生欢喜,见旁边许多人向他观看,心中占量这班人都在羡他的艳福,暗说你们莫瞧我老头子不起,我在湖南地方,也是有财有势的呢。不一会戏文完了,伯和还端坐不动。金宝道:“倪老爷我们一块儿走罢。”伯和道:“天快黑了,我们既在里面,何不带看了夜戏回去。”金宝笑说:“看夜戏仍要买票的呢。”

伯和听了,慌忙站起道:“原来看夜戏要另外买票的,我还道和日戏一起的呢。”说着出了戏馆,伯和借光偷眼看金宝那双小脚,约有五寸半光景,穿着蓝竹布袜儿,墨绿帮绣花弓鞋,足尖跷得高高的,腿上还缠着一副大红纱带,把裤脚管扎住,大有北地胭脂气概。伯和暗暗喝彩,金宝见他呆看,便把棒槌般的玉手搭在他肩头道:“倪老爷没事,何不到我家去玩玩。”伯和早有此意,听她一说,喜不自胜,没口的答应说好。金宝即忙唤了两部黄包车,讲明四十文到后马路盆汤弄,他与老妈子合坐一部,在前引路。伯和独坐一部,跟随在后,沿着大马路一直朝东。伯和坐在车上,放眼看马路两旁,行人如织,那电车、汽车、马车,更掣电追风般的往来不绝。伯和深恐自己与金宝的车辆相失,故此时时留心前面,却又恐后面汽车、马车相撞,因此不住的回头观看,一个人照前顾后,好不忙碌。黄包车在汤汤弄口转弯,不多路已到金宝门首,伯和下车,抢着替他们给了车钱,金宝的干娘让他里面坐。伯和抬头一看,不觉呆了一呆,只见她这屋子,乃是一开间的沿街门面,堂中摆的一张白木桌,桌底下横七竖八放着几条板凳,有半条拖出外面,坐着一个比金宝干娘年纪更大的老妈子,一双手塞在马甲缝里,哭丧着脸儿,两眼不住的观看街上来往行人。靠门口几条凳上坐几个与金宝年纪相仿的女人,都打扮得花枝一般,有的低头自做活计,有的跷起大脚,手拍着腿儿,高唱扬州小调。对门隔壁几户人家,都与此间相仿,一般的门口坐着妇人,三个五个不等。伯和暗说奇怪,这般冷天,那班人难道还坐在门口乘凉不成,看来有些形迹可疑,而且自己与他们非亲非戚,无故擅入人家,给他们男子拿住了,可不是顽的。想到这里,很觉犹豫不决,不敢进内。经不住金宝和她干娘两人,一前一后,推推挽挽,把他一直拖进房内,房中十分黑暗。金宝殷勤让他在床沿上坐下,伯和觉得一股咸膻腥气刺鼻,还有一般臭气,很是难闻。金宝的干娘七忙八乱划洋火点灯,伯和见房中地位狭小,陈设毫无,自己坐的那张床,床前安着一只矮几,几上搁着洋灯,那一边还有一只净桶,此外别无他物,伯和更觉疑惑。暗想这地方很不像个住家模样,听说上海地方有几处借着女人做圈套的,我初到此间,不可上了他们的当,还以出去为妙。想着站起身意欲走时,金宝慌忙拦住说:“倪老爷哪里去?”

伯和道:“这时候天快黑了,我还有正经未干,故此不得不回栈房去。”金宝道:“天黑不打紧,老爷既来了,何不坐一会儿走呢。”伯和道:“迟不得,改日再来罢,今儿有扰了。”金宝道:“那却不打紧,不过今儿的钱,请老爷付了去。”伯和惊道:“我并没欠你的钱埃”金宝笑道:“并不是老爷欠我们的,不过我们这地方非钱不行,老爷既赏光到我们这里来了,多少须要赏几个钱儿。我们吃了这碗饭,也是没法,有了客人,没钱是不能交账的。”伯和听了这几句不明不白的话儿,更觉诧异道:“你们吃的又是什么饭呢?难道天天吃大菜的?”金宝听说,笑着把伯和的胡子捻了一下道:“我们吃的是什么饭,你老爷自己看罢,难道还不明白吗?”伯和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如此。你们这里起码要多少钱?”金宝道:“那却没一定,三块五块十块八块,由老爷赏赐便了。”

伯和闻言,吃惊非小,暗说糟了,方才我出来只带得一百个铜元,除坐车用去八十文,看戏用去八十文,泡茶用去一百二十文,到这里来时两部车又花了八十文,如今一古脑儿只剩得六百四十文钱,怎够开销,因道:“这笔钱拜烦你上一上帐,待我改日送来何如?”金宝踌躇道:“这事如何使得。”伯和道:“实不相欺,我身边只有六百四十文钱,只恐不够,如何是好?”金宝道:“既如此,你便拿出这六百四十文钱罢,少几个我给你贴补便了。”伯和听说,喜出望外,慌忙掬出那包铜元,递给金宝,金宝接过,一五一十数足了六十四枚,揣在怀中,笑嘻嘻向伯和道了谢,还说倪老爷改日没事请过来坐坐,我们这里待老客人是格外克己的。伯和更不回言,回身便走,奔到街心,见金宝也跟着出来,倚在门口,带笑向他招手。伯和不觉倒抽一口凉气,唤一部黄包车坐了,回转栈中。只见他从人正与一个人讲话。伯和见是寿伯,好生欢喜,一面命从人拿六个铜元去开销车资,一面问寿伯什么时候来的?寿伯笑道:“我来得还不满一分钟呢。今天饭后,本要请老伯听日戏去的,不料早上我们都督接到了北京政府来的一封电报,说要将上海军政府撒销,还要召都督北上,故此我们都督唤我去商酌善后事宜,这时候才议罢出来,不料老伯已看过日戏了。”

伯和道:“正是呢,我因等你许久不来,才到新新舞台台看日戏的。”寿伯道:“今儿的日戏好长啊,这时候才散常”伯和听说,脸一红道:“果然散得迟了,但不知将来军政府裁撒之后,你们还是到北京去谋事呢?还是仍留上海?”寿伯道:“为了这件事,我与都督也曾大费研究。因军政府裁撒之后,饭碗落空的人一定不少,若将这班人如数带往北京,连都督自己还未决定主意,焉能得这许多位置,安插那班私人。若将这班人丢在上海,又觉于心不忍,还恐他们大吃大做惯了,一旦闹出事来,连累都督。好在此辈在军政府成立期内,都已吃得饱饱的了,料想闲散十年八年,还不致生事,故此都督决意独自北上,我与几个同志,代他料理善后各事,一时不能远离上海。恰巧老伯在此,我们趁此可以多盘桓几天了。”

伯和道:“那却再好也没有。只恐你有事在身,抽不出空,若为着我在这里,要你陪我玩,累你误了公事,那可决决使不得的。你若有事,尽可请便。好在我独自一人,也能找戏园子去听戏散心的。”寿伯道:“这个不妨。所说善后,不过名色而已。其实军政府办事,一塌糊涂,莫说善后,连前也万万善他不了。况且都督一时还不走,一则因三妻四妾伴惯了,脱不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两句古话,怎舍得孑身就道。二则还有一件事未了,这事大约一二日间即可着手,将来老伯的看戏东道,都由小侄担承便了。”伯和道:“没头没脑,什么事啊,又与看戏东道什么相干?”寿伯笑道:“天机不可泄漏,今夜我请老伯到王熙凤院中吃酒,一则为昨夜老伯压惊,二则也算作一个现成月老,将来还要叨扰老伯的喜酒呢。”伯和听说,笑了一笑:“你莫混说罢,我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去干这个把戏吗!”

寿伯道:“那原是逢场作戏之事,又不要你老人家真的去嫖她,不过攀了相好之后,将来随时可以去坐坐谈谈。有时在席面上叫叫局,不致央人家庖代。若说要你老人家真去落水,小侄万不敢,想老伯也决不至此。今天仍是小侄的东道,请你老人家不必推辞了。”伯和笑而不言。寿伯催他快走,伯和即忙开了竹箱,取出一件品蓝色摹本缎灰鼠皮袍,一件天青缎对襟大袖洋灰鼠出锋皮马褂,一双鹅黄色套换上,又在网篮内找出一双三套云头的镶鞋穿了,才随着寿伯摇摇摆摆的向三马路王熙凤家而来。一路行着,伯和问寿伯今天还有那几个客?寿伯说:“仍是尤仪芙、胡复汉、谈国魂、李美良、吴楚雄等五人,他们与我一同出城的,大约已先在那边了。”伯和知是昨夜那几个宝货,心中暗忖我今儿决不能再上他们的当,灌下许多黄汤,闹出笑话,惟有滴酒不饮,方为上策。正想着,忽听寿伯说到了,伯和站住,见是沿马路的石库门,中间吊着王熙凤的玻璃招牌。跨进门口,已听得房中多人说笑。有一个人说“少停豁拳时,须叫倪老儿排庄,我们车轮战,非得灌他一个原货出口不止。”又一个人接口道:“少说些,提防快来了。”

话犹未毕,果然相帮的高喊客来,王熙凤撩起门帘,说倪老爷、曾二少来了。仪芙听说,探头出来道:“原来倪老伯来了,我们已等候许久咧。”说着伸手挽着伯和袍袖,说请进来罢。伯和才跨进门,众人便一阵大笑,说今天倪老伯穿得好体面行头,大约是预备做新贵人来咧。伯和不觉脸上一臊。寿伯忙说:“列位放尊重些罢。”又向伯和道:“老伯莫听他们的话,这班人都是胡闹惯的。”伯和也笑道:“不打紧,愈闹愈有兴致。”王熙凤见伯和穿着大袖马褂,便道:“倪老爷可要宽衣?”伯和道:“使得。”一面宽下马褂,王熙凤亲自摺好,开了衣厨,放入里面。伯和见她橱中衣服堆得满满的,都是颜色鲜明,非绸即缎,不觉暗暗吐舌道:不料一名妓女,竟有这许多衣服。在我们湖南,便是大家闺秀,也不及她万一。人言上海人奢华,果然大有意思。想到这里,颇为感慨,便在外国靠椅上坐下。早有娘姨送茶绞手巾过来,伯和拭罢面,王熙凤又将一只高脚玻璃瓜子盆端在伯和面前,柔声道:“倪老爷请用些瓜子。”

伯和因门牙脱落,不能嗑瓜子,今见熙凤勤殷奉劝,却之不恭,只得抓了一把。熙凤又开厨取出一支金水烟袋,奉与伯和。伯和此时一手执着茶杯,一手抓着瓜子,两只手都不得空,颇觉进退为难。幸得所抓瓜子无多,那几个手指头尚能活动,便用三个指头去接熙凤手中的烟袋,谁知今天这枝水烟袋,乃是金的,不比昨夜乐行云院中银水烟袋分量轻,熙凤一脱手,伯和便觉得手指头上一沉,恐他坠落,忙用力捻住,谁知指上一使劲,不由的手掌一松,只听得淅淅落落一阵响,瓜子已散了一地。伯和暗说惭愧,即忙站起身躯,把茶杯在放椅上,俯身拾取瓜子。熙凤忙说:“倪老爷,不必拾咧,盆子内还有呢,地下的叫娘姨扫去罢。”

那娘姨听了,即在房门后取出芦花帚,将地下的瓜子扫开。熙凤见伯和还满脸紫涨,弯腰曲背的站着,便道:“倪老爷请坐罢。”伯和听说,重复倒身坐下,忽觉尊臂下有个硬邦邦的东西一碰,便闻喀嚓一声,顿时热气腾腾,水流满地。伯和不觉直跳起来道:“啊呀不好了。”寿伯等一班人,正围着熙凤的大姐阿金姐取笑,听伯和一声怪叫,都吃惊非小,慌忙过来观看,却原来伯和把一只茶杯放在椅上,坐下时忘却取起,将茶杯坐碎,而且沾了一屁股的水。众人见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伯和更觉羞愧,寿伯恐他难受,忙命娘姨们排席,自己拿了一叠局票,叫众人叫局,多多益善。忙碌了一会,局票写完,台面已排妥,寿伯便请众人入席。仍是伯和上坐。今天伯和处处留意,门面杯照例敷衍几口,不敢多饮。虽经众人竭力相劝,伯和终以量窄为辞,因此众人竟奈何他不得。熙凤也向伯和附耳道:“倪老爷今晚饮酒,千万不可过量,他们早已议过,要灌醉你,少停若教你豁拳,你更不可听他,他们人多,你只一个人,便是豁个平手,他们一人一杯,你却要六杯呢。”

伯和进院时,早已听得明白,及闻熙凤之言,心中十分感激,便带笑向她点头。仪芙眼快,看出他二人的举动,嚷道:“王熙凤靠不住,有恩情话何不到床上去讲,却在众目昭彰之地,说些什么,你把这许多迷汤灌下去,仔细将倪老伯灌酥了呢。”熙凤钉了仪芙一眼道:“尤大少偏有这许多促狭话,什么迷汤不迷汤,我们是不懂的。”仪芙道:“懂也罢,不懂也罢,来来来,今天是倪老伯的吉期,我们各人奉他一个合卺杯。”众人闻言,都说赞成。伯和着慌道:“不不不可不可,小弟量狭,昨儿已经丢丑过了,今天万不能再多饮酒。况且小弟上了些年纪,素有痰疾,昨儿也因饮酒过量,故此咳嗽了一夜,今天只可心领各位的情,决不敢再饮,还求诸位原谅。”李美良道:“不饮何妨。记得古人有言,酒逢知己千杯少。倪老伯今天一杯不饮,明明是不把我们当作朋友了。”伯和忙道:“这这这个小弟决决不敢。既然李先生如此说,小弟敬领一杯便了。”仪芙笑道:“那才不愧前辈先生。”说着满满的斟了一杯,奉与伯和,伯和一饮而尽,众人齐叫一声好。仪芙又满斟一杯道:“今天为倪老伯合卺之期,理宜饮一个成双杯,以取吉兆。”众人说:“此言有理。”伯和无奈,只得再呷干了。仪芙笑道:“我的责任完了。”美良道:“且慢。目今世界大同,共和主义,倪老伯应该一视同仁。刚才既已饮了仪芙兄的贺酒,决不能不领我们的情,我们不多不少,每人敬一个成双杯,不知列位意下如何?”此言一出,众人齐声附和,伯和红涨了脸道:“这个要求诸位原谅,小弟万万喝不下了。并非不领诸位的情,实因小弟力不足也。”美良只是摇头,在仪芙手中接过酒壶,满满的斟上两大杯,口中不住说快来干了罢,不用客气咧。急得伯和满头是汗,打恭作揖道:“请李先生饶了我罢。”

旁边寿伯看得十分过意不去,站起身来道:“美良兄听我一言,这位倪老伯年纪大了,而且又有痰咳之疾,多饮了酒,于卫生上大大不宜,兄弟斗胆,这两杯代他喝了。余下诸位,都由倪老伯心领,兄弟代恳一个情何如?”说罢,把两杯酒一口一杯的呷干了。美良还不肯依,恰巧他相好的妓女妙玉楼来了,无心再与伯和胡缠,假意说声只此一遭,下不为例,便回身同着妙玉楼捣鬼去了。这边众人各向自己的相好寻欢取乐。寿伯虽是主人,却教熙凤陪着伯和,自己仍叫乐行云的局。伯和今天装得十分稳重,一则鉴于昨夜的覆辙,二则恐众人向他取笑,自己不是这班滑头少年的对手,故此除却与熙凤谈些闲话之外,连手脚也不敢轻动。熙凤也知他是个靠得住户头,便放出那欲取姑与,不即不离的手段,弄得伯和又爱又敬,当她是个天仙化人一般。直到席散之后,犹恋恋不肯归去。被寿伯三番五次催促,才没精打采的回寓。次日乃是俊人家喜事,一早便有马车到孟渊旅社来接伯和。伯和仍穿着昨夜那套衣服,坐了马车,径到徐园。俊人的几个知友钱如海、魏文锦、赵伯宣等,都在那边帮同接待宾客。伯和与他们都已会过,寒暄几句,略坐一会,自往园中各处游玩。这天虽是小孩弥月,算不得什么大喜大庆,但俊人为着此事,已经营许久。一则因他这位姨太太娶已十年,此遭还是头生,不能不做些场面,以博她的欢心。二则虽然多用些钱,也是自己的面子,故此竭力铺张,诸如滩簧戏法髦儿戏新剧影戏等类,无所不备。因时候尚早,有些担子送到,人还未来,惟有几个新剧家却来得很早,有的穿着破棉袍,有的穿着酱油色的竹布长衫,正坐在布景帷中,咬瓦爿饼吃。看他们说说笑笑,好生得意。

伯和十分诧异,暗想听说做新戏的都是些学界中人,良家子弟,因人民程度不齐,社会教育不广,所以现身说法,要收那潜移默化的效果,定是一班有心于世道人心之流。但这几个新剧家,披头散发,不男不女,衣衫褴褛,还可说是君子固穷的本色,无如他们举动轻狂,言语粗率,一面孔邪气,既不像读书种子,更不像有心人物,所谓未能正己,焉能教人,看来教育社会,启迪人民一语,无非是自欺欺人而己,焉能教人,看来教育社会,启迪人民一语,无非是自欺欺人而已。正想着,忽见对面廊下,日光映着两个人形。伯和走近一看,原来是两个绝色女郎,正凑在窗棂上,偷看那班新剧家。见了伯和,吓得飞也似的跑了。伯和笑了一笑,仍回厅上。这日午前来客并不甚多,大都是倪家亲戚,以及几个好友的内眷。俊人那位姨太太,今天打扮得花团锦簇似的,只因避着风故而坐在暧阁内,有她要好的几个姊妹相伴。二姨太太无双,在行仁医院中差人来说,有她要好的几个姊妹相伴。二姨太太无双,在行仁医院中差人来说,因身子不爽,不能前来。姨太太与她素来不睦,俊人也知她别有隐衷,因此并不相强。

如海的夫人薛氏,在诸家内眷中,素以能干著名,俊人便请她招待女客薛氏带着秀珍、秀英两个女儿赶早先到,他与姨太太本来相识,姨太太产后乏力,也将全权托付了他,因此薛氏呼奴叱婢,指挥下人,十分忙碌。秀珍姊妹得空便去偷看一班新剧家,不料被一个有胡子的老儿碰见,吓得逃了回来。饭后来客渐多,到两三点钟之间,已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真有宾至如云,高朋满座之概。那时滩簧髦儿戏新剧俱已开场,分设三处,以便各人随意观听。秀珍姊妹,不消说得,自然专看新剧。秀珍今天又爱上了一个做小生的新剧家,这人年约二十余岁,面如敷粉,生得比金老五更美,惜乎不晓得他名姓,心中很为纳闷。忽见适才那个老儿同着俊人进来看戏,吓得别转头去,不敢再看。俊人因记着前夜那个友人所说江北空城计,改良打棍出箱,故此拖了伯和进来看个究竟,原来戏中有一个江北车夫,与一个扬州厨子,没事打诨,车夫使着江北腔唱空城计,厨子也打着扬州调唱打棍出箱,便算是江北空城计,改良打棍出箱。俊人看了,几乎绝倒,连说该死,重复走出外面,恰值外面来了一个阔客,赵伯宣在厅上陪着。那人一见俊人,慌忙丢下雪茄烟,作揖道喜。俊人还理不迭道:“难得戈诵翁光临,真乃小弟三生之幸。”

那人道:“俊翁说那里话,兄弟那日接到你请帖之后,食指也不知动了几次,巴巴望到今日,过屠门而大嚼。俊翁如此一说,岂不教兄弟于心内愧么!”伯宣笑道:“闻得诵仙兄为着筹备鼎盛丝厂之事,很为忙碌,今日拨冗前来,实非容易,少停当以美酒十坛,豚蹄百具奉飨。”戈诵仙笑道:“伯宣兄能推食见飨,兄弟无不拜领,只恐俊人怪我饕餮,那就难以为情了。”说罢大笑。正当这个时候,忽然外面一阵喧哗,俊人便命当差的出去看是什么回事,当差的去不多进,慌慌张张进来报说,园中髦儿戏场上,流氓打架,一个人已被打伤,倒在地上,恐有性命之忧。俊人等闻报吃惊非校正是:座中喜接多金客,园内惊来撒野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