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解仙馆听外房间客人呼唤,慌忙舍了王石颠、许铁仙二人,奔到外面。这天她本有一个双台,此时酒阑席散,客人已走去大半,还有四个人留着预备碰和。内中有一个四十左右年纪,滚圆脸儿,衔着一枝雪茄烟,歪在沙发椅上,便是今夜的东道主。解仙馆与他是有过相好的,于是笑微微的走到他跟前道:“可是倪大人唤我么?”倪大人道:“我没有唤你,是赵大人唤的。”解仙馆回头对一个三十多岁,白净面皮,瘦削削的脸儿,留着两爿德国式髭须的人,笑了一笑道:“赵大人唤我则甚?”赵大人笑道:“我也不曾唤你呢。”解仙馆十分疑惑,又见旁边两个客都对着他挤眉弄眼的扮鬼脸,益觉诧异,便道:“魏大人、钱大人唤我没有?”那一个胖些的接口道:“我我我没有唤你。”还有那位钱大人也说:“我也没开过口。”说着又噗哧一笑。解仙馆便嬲着他问究竟是谁唤的,钱大人被他嬲不过了,只得说出是倪大人唤的。那倪大人听说,对钱大人瞅了一眼道:“如海又要口快了。”

原来这倪大人便是俊人,他自那日请了如海回去帮忙之后,许酬如海的一台酒,延隔多时,被如海足足催了十余次,今天才在解仙馆院中摆双台请客。那魏大人便是魏文锦。还有那位赵大人,却是新官场中佼佼人物,叫做赵伯宣,乃是上海官银行的监督。此公也是个色中饿鬼,所以见了解仙馆,便把一双馋眼,挤得一条线缝儿似的着她。当下解仙馆听如海说出了是俊人唤她,便和俊人不依道:“倪大人为什么唤了我又说没唤,害得我跑来跑去,脚跟怪痛。”

俊人执住了她的手腕道:“脚痛便坐一会。”说着把手向里一带,解仙馆趁势扑入俊人怀中。俊人问她后房间是什么客人,讲了半天情话,大约是你那个小白脸的恩客罢。解仙馆听说,啐了一口道:“你又要瞎说了,什么恩客爱客,方才后房间里,乃是两个报馆主笔。”伯宣听说是报馆主笔,不觉吓了一跳,忙问是哪一家报馆主笔?他们可知道我在这里?解仙馆道:“哪一家报馆我却不知,他所办的报名好似有一个新字头的,他们两个来了半天,论不定已在门帘缝中瞧见你们了。”

伯宣着急道:“糟了糟了,这新字头的一定是新闻报馆,这张报上的庄谐杂录,天天调侃我们官场人物,今天我在这里被他们瞧见,明儿报上准有新花样出现。老三既知他们来了,不该不早些告诉我们一声,那让我预先躲避。唉,该死,该死。”说时连连顿足,解仙馆见他如此着急,不知闹了什么祸事,吓得倚在俊人怀中,做声不得。俊人双手仍执着解仙馆玉腕,对伯宣笑道:“老赵又发呆了,报馆主笔,又不是当朝御史,你怕他则甚!”伯宣道:“你那里知道此中曲折。我并非怕报馆主笔,只因我自委任上海官银行监督以来,尚未满一月,凡事俱要检束,倘若有一两件放纵之处,被财政部知道,前程上岂非大有关碍。所以我近来办事,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嫖赌等情,很易招惹物议。今儿若非俊人兄请客,我也决不到这里来了。”

俊人听说,也不免代他担忧,便问解仙馆,这两个报馆主笔可也是做你的?解仙馆道:“不是,他两人原是一个洋行买办李四的朋友,那年李四请他们到这里来了一趟之后,他们便常来打白茶围,有时还带着新闻来,说我被什么报上说坏话,多谢他们替我更正,其实我并不看报,也不识字,究竟是真是假,都由他们说说罢了。这二人中,一个姓许的,为人尚规矩。还有一个姓王的,老奸巨猾,最不是个东西。据他说做主笔已做有十多年了,每次来时,至少要抽我们半两广膏。我们因他是个报馆主笔,不敢待慢他们。今儿他忽然要出卖总统起来,吃我驳回了才去。”

众人听说,都吃了一惊。如海口快,便道:“了不得!这人一定是招摇撞骗。目下北京临时政府成立未久,袁项城做临时大总统,并未有更调消息,缘何他们便在外面哄人运动呢?”解仙馆道:“不是这个总统,乃是花界总统呢。”文锦正喝着茶,听她这句话,不觉噗哧一笑,口中的茶一半由鼻孔中喷将出来,一半呛入喉管内,嗽了半天,才讲得出一句话道:“我明白了。”说毕,又笑将起来。众人都觉得好笑,争问文锦明白什么?文锦笑道:“这花界总统乃是花榜状元的别名,都由一班小报主笔挖空心思想出来,以图推广销路。那两个主笔,一定是小报主笔,这新字头的报也不是新闻报,大约是新花月报,闻得这张报上,近来正闹着花界选举呢。可怜伯宣兄担了半天虚惊,兄弟包你不致丢官便了。”说罢又是一阵狂笑,把众人都引得笑了。伯宣满脸紫涨,本待发作,因见调侃他的是魏文锦,自己觉得见了他便有些儿感触,只得假意附和着笑了一会。俊人知道文锦生平最爱取笑,倘若占了上风,便有三不罢四不休的脾气,非得给人说得顿口无言不止。今见伯宣隐忍,深恐文锦再凑上去,两下里认真起来,伤了和气,自己是主人翁,不能冷眼旁观,当下便插口道:“别多说咧,时候也不早了,我们碰和罢。”

如海听说,在身畔摸出金表一瞧道:“这时候已有一点多钟了,还有几圈碰呢?我们叉四副算了一场和罢。”众人都道使得,解仙馆忙招呼做手们摆开面,四个人草草碰了一圈牌,给过头钱,各回公馆。如海也雇一部黄包车坐了回去。那时他家上下人等都已安歇,王氏婆媳与陈太太讲了一会闲话,也都上床安睡。邵氏血气正盛,不多时梦魂已入了华胥国境。李氏也迷迷糊糊,一只脚正待跨进睡乡的当儿,猛听得隔房一阵电铃声响,这只脚不由的又缩了回来,定一定神,暗想大约是这里少爷回来了。往日他深夜回家,都由车夫阿福开门。可巧这几天阿福告假回家去了,娘姨丫头们都睡在楼上。楼下虽有厨司阿四睡着,无如他是个聋子,一壁厢电铃震天价响,一壁厢兀自呼声大震。李氏听了半晌,见楼上楼下都是静悄悄,没个人答应开门,自己忍不住坐将起来,一抬腿把邵氏惊醒,忙问做甚么?李氏道:“你不听得电铃声响么!大约是这里少爷回来了,半天没人开门,我横竖没睡着,不如开了让他进来,免得露在外面着凉。”

邵氏道:“唉,你又要多事了,他家娘姨大姐多着呢。”李氏道:“人虽多着,他们都睡在楼上,离这里远,一时听不着电铃声响。而且他们辛苦了一天,这时候正在好睡的当儿,我们既已听得,又何苦去惊动他们。况且我等又不是他们的真正主子,就和钱家也非亲非故,在这里白住了数月有余,天天吃粮不管事,虽然是他的厚意,究竟我们无功食禄,未免于心不安。照今儿这样现成的事儿,也不去凑一凑手脚,莫说被他家下人们背地里议论我等架子太大,便给他家主子知道了,也一定要瞧我们不起,说我们不中用呢。”

邵氏道:“又来了,那天你帮着松江娘姨扫地,被薛氏奶奶看见,当时这几句含讥带讽责备娘姨的话儿,暗中却是讽刺我们不中抬举,出身下贱,其实我们人虽贫穷,少的是银子,讲到身家,原是清清白白的。在自己家里,虽不能丰衣足食,那劳劳苦苦的日子,却还挨得过去,原不指望依人过活。不料革命起来,平空起了不少风波,我们苦的是家无男子,才随着陈太太来到这里。数月以来,吃喝他们,虽已不少,然而我等并不居心白扰,将来典质衣裳,免不得要归还他们的。这时候何苦奴颜婢膝,取悦于人,自己失了自己身分呢。还有那薛氏奶奶,面子上待我虽然十二分亲热,近来我在亲热中瞧出她还带着一种说不出话不出的神态,似乎满心厌恶我。不止厌恶我,还似乎处处提防我,把我当作眼中钉肉中刺一般。只苦的我是个客,不能奈何我,所以装出那假惺惺的亲热,却是笑里藏刀,存心不善,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从没得罪于她,论不定言语之间,偶不经心,触了她的忌讳,料想也不致见嫉到这般地步。然而有钱人的脾气,是不容易猜测的。或者我们初来时,她把我们当作玩物,所以十分善待。至今积久生厌,亦未可知。我想城内自我们搬出至今,并不曾闹什么兵灾,我们不如拣一个好日子搬进城去,免得再沾他们的光了。”

李氏道:“搬回去原是正事,但你却不可说到那一层上去。这都是你多疑之过,莫说这里奶奶待人是阿弥陀佛的,便是他家少爷款待我们,岂不是也真心实意,体贴到十二分么。”讲到这里,忽闻陈太太在床上咳嗽,王氏婆媳恐他醒了听见,不便再说下去。那时电铃愈响得利害,李氏慌了手脚,急忙忙跨下床沿,趿上鞋儿,也来不及点灯,暗中摸索的走出卧房开门去了。邵氏止他不住,只得也披衣下床。还不曾举步,听得外面噗通一声,似乎重物倒地声响,接着几声啊哟。邵氏听出是她婆婆的声音,不觉大吃一惊,慌忙点上灯火奔出去观看。才跨出房门,可巧一阵风来,又把灯儿吹熄。邵氏无奈,重复回进里面,在梳妆台上摸得自来火,划着了一枝,一手便去除那火油灯罩。谁知这灯罩在火上薰热了,烫得邵氏嫩皮肤上生痛,放手不迭。那一只手中的自来火梗又烧到指边,邵氏一口吹熄,重复燃火,点上了灯,一手遮着风,一步一步的走出外面。走到天井内,见李氏半跪半坐的蹲在当地,地下淌满了水,那一只养金鱼的磁缸,连木架倒在地下,跌得粉碎,还有几尾二寸余长的金鱼,却在石板上不住的跳。灯光底下,照见麟甲灿然,很是好看。邵氏置灯在地,双手来扶她婆婆,一面问她怎么了。李氏摇手道:“你快去开门让他家少爷进来,我不过闪了腿,不打紧的。可惜很好的一只金鲫鱼缸,被我砸碎了,那真是难以为情呢。”

邵氏听她这般说,只得移步上前开门,那如海在外面站了半点钟光景,左等也没人开门,右等也没人开门,不由心中气愤,暗想家中用着许多人,难道都是死了的,按了天半药水铃,怎么还没有听见,明儿非得一个个打发他们滚蛋不可。一发狠,便竖起右手无名指,抵在电铃上拚命的按。果然不多时,便有个人出来开门。如海满腔怒气,正没处发泄,见门开了,料想开门的是松江娘姨,也不问皂白,夹脸一个巴掌,只打得邵氏半爿脸儿麻木,双脚向后倒退了几步。如海一掌打去,手指触在那人脸上,觉得皮肤又细又滑,不似往常打的那般粗糙,不觉心中一动,暗想怎么松江娘姨的面皮,今儿变得嫩起来。仔细一看,才知打错了人,而且所打的不是别个,正是自己眠思梦想千方百计想弄她上手的意中人儿,不觉心胆俱裂,连说:“该死,怎么嫂嫂亲自出来开门?我还道是松江娘姨呢!方才一失手,不知可曾打痛了尊庞没有?”

邵氏无缘无故,吃这一掌,不觉满脸绯红,又羞又痛,心中又记挂着婆婆此时还坐在湿地上,腿上的伤势不知有无大碍,急于要去问个明白,因此也不回如海的话,掉头径自进去。如海好生着急,紧紧踉随着邵氏,一路央求她不必生气,这都是我瞎了眼珠之过,我打了嫂嫂一下,请嫂嫂打我十下,杀杀水气何如?说时已到天井以内,如海一眼看见李氏盘膝坐在地上,旁边放着一盏火油,灯照见金鱼缸已被打碎,水流满地,不觉吃了一惊,忙问怎的?李氏见了如海,连称惭愧,又约略将开门误碰鱼缸之事说了一遍。如海听说,顿足痛骂娘姨们该死,明儿一定撵他们走路。一面慰问李氏可曾磕伤,明天须得请个外国医生看看才好。李氏连说不打紧,便要撑起身来。如海慌忙帮同邵氏将她挽进卧房,这时候张妈与陈太太也惊醒,听说李氏跌伤,都披衣起来观看。如海趁这个当儿,又向邵氏赔罪。邵氏见他满面惶恐,反觉有些过意不去,暗想他平日待我们很是诚心诚意,不比薛氏那般阴险。况且今夜这件事,也出于无心,兼之暗中不易辨别面貌,若教我在门外站了这许多时候,也不免焦急,况他男子汉的性情,怎不动怒呢。想到这里,满腔怒气,早已消灭得无影无踪了,便向如海瞪了一眼,低声道:“谁不知道你失手呢,多说什么,给他们听见了好听么?”

如海听了,如释重负,偷眼瞧众人都不在意,即忙附和着众人,问李氏伤势如何。李氏腿际虽觉疼痛,当着众人,还说不打紧。如海命她好生将息,明天一准请个外国医生来替你诊治。李氏听他说出外国医生,不觉着了慌,央告如海不必去请外国医生,若请了外国医生,只恐我这条老腿要保不住了。如海笑道:“那事你不须害怕,所说的外国医生,并非外国人,仍是我们中国人,不过他在外国医院中学得些皮毛,回来挂上块西医的牌子,处处摹仿洋派,出门带一个皮包,包内装几瓶有若无的丸药药水,遇着害热病的给他泻一泻,遇着害虚病的便给他补一补。讲到脉理一层,他还睡梦中也没有考究,所以要加上这外国二字者,无非想多收病家几块医金罢了。此中情状,惟有我们药房中人最为明白。因医生与药房,本是通同一气,我所请那个医生,便是我们药房中所雇用的西医黄可安,他在伤科上很有些阅历,因他是仁济医院伙计出身,服侍跌打损伤的病人最多,我提拔他做了大医生,他十分感激于我,事事听我指使。况且你腿上又不生什么肿毒,包你不致截掉便了。”

李氏听说才略略安心,如海又安慰了一番,自回房去。陈太太等也重复安歇。可怜李氏这条腿足足痛了一夜,自己又不肯呼唤,在床上不住的翻来覆去。邵氏明知其意,因她竭力隐饰,不便说破,想起她这般年纪,遭此痛苦,虽因她自己多事所致,然而若不依人宇下,焉致如此。便是我适才被如海打这一下耳括,也无缘无故。虽说如海失误,究系我终身大辱。目下我同婆婆一样,婆婆痛在身上,我却痛在心头,一般的不可告人。若使我丈夫尚在,何致遭人欺侮到如此地步。一边想着,眼眶中不知不觉的滴下泪来。因此她也陪着李氏一夜无眠。次日天色大明,他们俩正将次睡着,忽闻客堂中一阵喧闹。邵氏估量是如海在那里发作下人,并不在意。隔了一会,松江娘姨送面汤进来,张妈悄悄问他少爷可曾息了怒吗?松江娘姨回说:“少爷早起,虽然有些发怒,却并没说我们什么,还叫我们不必声张,急匆匆径自出门去了,我们正在纳闷呢?”

张妈道:“你们昨夜未免太大意了,怎样这般好睡,难道一些声息也没有听见吗?”松江娘姨道:“原为着没有听见,若听见了,也不致闹出这岔子咧。你说我们好睡,难道你倒听见的?”张妈道:“谁说不曾听见,我还亲自起来的呢。”松江娘姨惊道:“你既听得,为何不叫唤我们一声,莫非你与这班毛贼通同一气的吗?”张妈怒道:“你疯了么?谁做贼来?”松江娘姨道:“若没有贼,这一对花瓶自鸣钟哪里去了?”张妈诧异道:“你说些什么?”松江娘姨道:“你说的又是什么呢?”张妈道:“我说的昨夜少爷回来,按了半天铃,你们都没听见,王家太太亲去开门,黑暗中跌伤了膝盖,你说什么贼不贼呢?”

松江娘姨听说,知是误会,不觉笑了,因道:“我说的是今天清早,我们起来看见前门大开,厅上的花瓶自鸣钟都被扒手偷去,我便去告诉了少爷奶奶。奶奶的主意,要报巡捕房,幸亏少爷说为数甚小,不必大惊小怪,又叮嘱我们不许在陈太太王太太跟前声张,我方才一进来,你平白地问我那句话儿,我只当你也知道了,谁知你是缠错的,目下我告诉了你,你却千万不可对他们露口的呢。”说着,用手向陈太太等卧榻这边指了两指。张妈道:“理会得。”

松江娘姨放下水壶自去。邵氏听得真切,知是自己昨夜不曾闭门。如海又急于跟他进来,后来乱哄哄闹了一阵,竟忘却关闭大门,不料因此失窃,心中不免又添几分懊恼。再看李氏睡兴正浓,自己披上衣服,轻轻跨下床沿。张妈见了,笑问奶奶起来得好早。邵氏笑了一笑,也不回言。张妈慌忙倒水给她洗脸。邵氏洗罢脸,穿好衣服,呆坐一旁。张妈问她可要梳头?邵氏回说不必。半晌,陈太太起来,见了邵氏,问她婆婆伤势如何?邵氏回说她此时睡着了,大约不妨事的。陈太太听说,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但愿大家太平无事,佛菩萨也该可怜我们出来是避难,并不是出来寻欢作乐的呢。”

邵氏也不作声,看陈太太洗过脸,扑罢粉,画好眉毛,张妈替她梳了头,外面已送进早膳。邵氏将她婆婆唤醒,问她可要吃早膳,李氏腿际转侧十分疼痛,便说不饿。邵氏也只浅浅的吃了半碗薄粥。陈太太却吃了四碗有余。用罢早点,碗筷还没有收下,忽然外面皮鞋声响,只见如海同着个洋装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那人手中还携着一只皮包,邵氏知是昨夜所说的外国医生,故也并不回避,看如海带他到李氏床前坐下,顺手把皮包放在枕边。李氏伸出右手,那人一手把住她的寸关,一手在怀中摸出一只钢表看了一看,点点头似乎会意。又问李氏伤在何处?李氏说是伤在右腿膝盖,那人将李氏身上所盖的棉被揭开,用手轻轻在她右膝盖上按一按,李氏禁不住呼痛。那人对如海道:“这位太太膝盖骨已碎,很不容易医治,只恐还要耽搁些时日,最妙住到医院中去,每日早晚两次看治,或者可以早些时收工。”如海道:“很好。”

李氏惊道:“医院中去吗?那可不行。我宁可把这条腿烂了,决不愿意到医院中去的。”那人道:“太太不必固执,医院中并不怠慢你老人家的呢。”李氏道:“我都知道,这都是外国人设的圈套,哄我们进去,想割我的腿合药,我焉能上你们的当。”如海道:“这些都是别人哄你的话,医院中何致割人腿合药。况且这家医院,乃是我开的,并无外国人在内,你不信问我家姊姊。”陈太太也道:“他的话并非虚言,这医院委实是他所办。那年我病了,也曾住过半月,果然没有一个外国人在内,你尽可放心前去便了。”李氏还有些不信道:“倘若我一个人进去,他们给我些迷药吃了,仍把我的腿割去,如何是好?非得有个人陪我去住着不可。”

邵氏接口道:“婆婆放心,我也决不让你独自一人,到医院中去的,我同你前去便了。一则令你安心养病,二则我也可服侍于你。”如海道:“嫂嫂同去更好。若说服侍的话,那边使唤的人多着呢。”李氏此时也没甚话说。如海心中暗喜,亲自送那外国医生出去,命他火速前往收拾两间清洁上等房间,须要如此如此。医生领命去后,如海回到自己房内,把王氏婆媳赴院养病之事,向薛氏说了。薛氏因邵氏与她丈夫日渐亲热,巴不得她早一日离开眼前,闻言正中下怀,因道:“你还要替她们热心什么,昨夜若不被那小寡妇忘闭大门,今天也不致失窃了。还有那只细磁金鱼缸,也被那老不死的磕碎。她自己跌伤了膝盖,正是自作自受,眼前现报,谁教她们爱管闲事的呢!”

如海皱眉道:“你这些话未免太不讲情理了,人家又不是久惯替人开门的。便是老的跌伤,也是为着帮我家的忙,你怎不怪自家娘姨们大意,反怪起别人来了?”薛氏鼻管内哼了一声道:“是啊,你说得好大方。可知他们趋奉你为着甚事?为的是你多向个臭钱罢了,你还在睡梦里呢。”如海很觉不耐,也不同她多讲,回身下楼,命人雇了一辆马车,以便送王氏婆媳前去。不一时马车来了,邵氏得悉,忙将单夹换洗衣服打了一包,余物仍锁存箱内。自己又到老太太及薛氏房中辞行,薛氏免不得假意留恋,又道:“你们此去须要保重身子,过几天我命秀珍姊妹到院中来探望你,待老的一好,赶快回来,我们盼望着你呢。”

邵氏道谢出来,扶李氏上了马车,一同坐着,缓缓地向那行仁医院进发。这行仁医院在三马路跑马厅东首,房屋很大,名虽是医院,内容却与客栈相仿。院中主任医生,便是西医黄可安。病房分上中下三等。上等房间居住的一大半不是病人,都是些大家闺阁,贪这地方比客栈清静,兼之交通便利,出入自由,所以颇有些人,以养病为由,借住在他医院内,往往一年半载,乐而忘返,可见他院中自有一种特别好处。院主钱如海,原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儿,只消房钱无亏,管他有病没病,因此别家医院生意清淡,他们院中时有人满之患,这也不在话下。那日如海预先命黄可安收拾两所上等房间,王氏婆媳一到,可安便带着他们到预备下的房中亲看。邵氏见布置清洁,很为满意。李氏却耽心着右腿被外国人割去,见了黄可安,更觉战战兢兢,坐立不安。不多时如海来了,一见王氏婆媳,满脸堆笑说:“你看这地方好不好?”李氏没口称赞道:“果然是洞天福地。”

邵氏也说非但房屋轩敞,而且布置清洁,养病人居此,最为适宜。如海听了,颇为得意,即在身畔摸出金表观看,失声道:“阿哟,十二点钟敲过了,你们还没用饭呢。”忙走近墙边,把柱上装的电铃按了一按,外面铃声大振,早有个穿白布衫的佣姐进来伺候。如海命她取墨盘过来,提笔点几色菜,叫她吩咐外面当差的,快到隔壁老半斋去叫。自己又摸出一块洋钱,命她往大马路王宝和打二斤上好花雕,余多的钱,可在广东店中买些腊肠烧肉回来。佣妇答应去后,李氏便说:“又要劳少爷的神了。”

如海道:“那又何妨。昨儿半夜三更,累二位起来,我愈想愈觉对你们不住这小小东道,打什么紧。况且我自己也没吃饭,正是一举两得。”说着笑了。李氏问他这医院办理情形,如海道:“这医院在先本是英国医学博士达克逶赫拉司所创办,前年赫拉司博士回国,临行时把这医院盘给我接办,我便请了黄可安医生经理院事。黄医生新发明一种戒烟自然丸,极为灵验,因此购买的人很多。还有些上门包戒的,便住在院内。院中病房分为三等,像这里乃是上等房间,每间每日收费三元,饭食等费一应在内,还可带一名下人。中等房间每日一元,布置与这里相仿,不过地位略略小些,没有这里敞亮。下等房间每日五角,只可算是饭食费。还有住在统间内的,每人每日只消两角而已。总之寻常病客,中下两等居多,统间都是些贫苦之辈,往往有住了十天半月,一文收不到手的。讲到上等房间,大都是些公馆中奶奶小姐,借着养神,并非治病,所以收费略略贵些。我们院中经费,一大半仗着他们呢!”

李氏道:“如此说来,我们便是中等病房也可将就住得,何必占这两间上等房间呢!”如海道:“王家太太说那里话,横竖空房间多着,住住何妨。我们自家人,难道还要算你的房钱不成?”李氏道:“不是这般说。我们住着,自己很觉过意不去。”如海道:“有何过意不去,你的病还是为我所累。你若住了中等房间,教我过意得去吗?”这句话说得王氏婆媳俩都笑了。

少停打酒的先回。如海命人将买来的腊肠等物,装了几碟,把一只小圆桌摆开,三个人品字式坐下。如海亲自把盏劝酒,邵氏酒量素窄,只饮得浅浅几杯,粉面上已薄薄起了两朵红云。如海与她虽然同过几次桌,都因醋娘子在座,处处不敢逾越范围。今日玉容相对,秀色撩人,不由的神魂飞越,一双馋眼,直钉在邵氏面上,羞得邵氏粉颈低垂,不敢抬头。李氏也有些觉着,只因如海平日待她们很好,满肚子只有感激心,自知好色乃男子本性,所以也毫无愤怒之意,假装作不闻不见,自饮自吃。如海一面替李氏斟酒,一面偷眼瞧见邵氏含情脉脉,俯首拈带,一种羞娇态度,便倩千百个画师,也描摹不到万一。如海看得呆了,壶中的酒斟在杯外,也不曾觉得。还亏李氏惊呼,方才明白。酒至半酣,老半斋菜也送到,乃是一碗红烧狮子头,一碗清炖四腮鲈,一碗醋溜黄鱼,一碗虾子冬笋,还有一大碗片耳汤。如海还要劝邵氏酒,邵氏执意不饮,自己盛半碗饭吃了,即忙离席。早有佣妇端着洗面水送上,邵氏洗罢面,漱了口,坐不多时,如海与李氏也吃罢了,佣妇收去碗盏,抹过圆桌,带上房门自去。如海与李氏又坐谈片刻,忽然门外有人用手指在门上轻轻弹了两下。如海厉声道:“进来。”便有一个人推门入内,正是那个西医黄可安。他见了如海,恭恭敬敬的问道:“这位太太的伤处,此时可好用药。”如海道:“使得。”

黄医生答应了一声是,仍复回出外面。邵氏见他院中规矩很重,不觉暗暗钦佩。李氏听说要用药,未免有些着忙。如海告诉她是把药敷在皮外,并不碍事,李氏才不言语。不一时,黄医生带着一个助手进房,只见那助手捧一只白磁盘,盘内放着棉花、绷带、药水瓶、剪刀之类,黄医生先用剪刀将李氏裤脚管剪开一缝,露出伤处,然后将一瓶药水都润在棉花内,敷于李氏腿上。李氏只觉得其凉彻骨,只道他们用药水来烂她腿,不觉叫唤起来。黄医生连说无妨,便在棉花外面裹上一方白布,用绷带扎紧,嘱令不可多走,须要静卧,明日早晨换药。如海也教她好生将养,晚间我再来探望。言毕与黄医生一同出去。李氏敷药之后,歪在床上,因昨夜未得好睡,身子很觉困倦,不觉一霎时已沉沉睡熟。邵氏自己走至隔房,这一间便是黄医生替她预备的卧房,布置与那边一般无二。梳装台上,摆着许多五颜六色的玻璃瓶,邵氏先只道是药水,走近旁边,觉得一阵香气触鼻,仔细看去,才知是香水生发油、花露水之类。抽屉内镜子、牙梳一切妇女用品,无一不备。面汤台上香皂、花粉、牙粉等物,也摆设得井井有条。邵氏见了,暗暗感激如海给她布置得周到。

这天晚上,如海仍到院中陪她们夜膳,又在广东馆内添了几样菜。吃罢饭,闲谈多时才去。自此黄医生每日早晚二度为李氏换药,如海天天亲来看视,而且没一天不陪着用膳。半月以来,险些儿把左近几家菜馆的菜目点齐了。王氏婆媳见他如此厚待,心中感激得无可言喻。有一天晚饭后,如海坐了一会,辞别回去。邵氏回到自己房内,呆坐床沿,想起如海款待他们的好处,真是温存体贴,无微不至,自己只消略露一些口风,他无不立时办到,究竟我与他非亲非故,承他这般厚遇,将来何以报答。看他心中似乎还带着一种希望,无奈我并非杨花水性之流,只可辜负他一片深情,然而似他这种多情男子,在浊世中也实在少见,不知薛氏奶奶几生修到这种夫婿,真令人羡杀妒杀。胡思乱想了一会,不觉和衣睡倒。朦胧中恍惚床横头那扇小门开了,闪进一个人来,正是如海。邵氏大惊,觉得四肢麻木,动弹不得。眼看着他走近床前,笑问你可认得我吗?邵氏定睛一看,才知此人并不是如海,却是自己丈夫,梦中似乎丈夫尚在,又似从远方初回,久别重逢,不胜欢喜,便携手入帏,解衣共枕。一觉醒来,仍是孤衾独拥。邵氏一碌坐起,那时电灯十分明亮,壁上自鸣钟将交两点,梦中情形,历历如在目前。再看那床横头一扇小门,果然半开半掩着。邵氏慌忙推上了门,在穿衣镜内,照见自己两腮红得似染着胭脂一般,心头兀自突突乱跳。呆立多时,定一定神,松了衣钮,又长叹一声,才上床安睡。正是:非色非空原是梦,疑云疑雨总关情。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