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清村是离蕉城十七八里的一个小小的山村,离我们的矿山事务所有三里的距离。我和几个同事的友人在这村里共租了农民的一栋房屋,都带了家族来安顿在这栋很古拙而且很破漏的屋里。

我和淑筠结了婚后,在家里只住了三天,也把她带到这寂寞荒凉的山里来了。

“到日本去度蜜月的计划终成画饼了。”淑筠到山村里的第二天走到屋外,眺望着荒凉的山景——这时恰是深秋时节——苦笑着对我说。每天我往事务所去后,才从女学校的寄宿舍生活脱离出来的淑筠终敌不住寂寞的荒山中所特有的氛围气。

有一天傍晚时分我从矿山事务所回来——右手提一柄手斧,左手抱一个皮夹回来,远远的就望见了黄昏中的淑筠。她站在门首的小溪桥上望我回去,她的鬓发在寒风中颤动。淑筠接着我,她的右手从肩胁下攀着我的左腕时,我马上回忆起我在大学预科期内曾读过的欧文氏(Irving)的“Wife”一篇,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L君回来了么?”淑筠接着我低声的问。L是我们矿山的庶务。

“你问他怎的?”

“啊!阿兴儿由T村放学回来,在中途掉落在溪水里去了。水没多深。但他碰在一块岩石上,出了许多血,脑后肿起了一个碗儿大的瘤子。幸得康伯母(屋主的妻)和她的媳妇在那边山上斫柴,看见了忙跑下去把阿兴儿抱了回来。我替他把血洗干净了,又给了点绷带替他包扎好了。L君的妻说阿兴儿现在有点发热,不住的在说梦话。你想不危险么!”

阿兴儿是L庶务的大儿子,今年八岁了。L把他送在邻村的T村公学去念书。所谓公学也不外如是如是:借了一所农民的破屋,一厅两间。一块长三尺,宽尺半的黑板。几张没有漆的书台和板凳。中间的一厅就算是讲堂。左边一个房子是教员兼校长的书房和卧室。右边一间房子的占有者是二三个十四五岁的学生兼杂役。墙壁上面的一重白色灰泥三合土早剥落了,一块一块的黑泥砖都呈露了出来。教员是一个三四十岁的高级小学毕业生。他们村里人说这位先生在高级小学毕业的那年已经有两个儿子了,大的十二岁,小的也已经满了七岁。他在小学毕业后就在他的山村中当绅士。他毕业后也贴过报条,收过祖尝的谷数十石。近年来因为同族里出了几个中学毕业生,把他收的祖尝谷夺了去。自后他就拿一部历书和一个罗盘来维持他的日常生活。运乖的罗浩士——这位T村公学教员的名——他拣的日课没有许多人相信,他的罗盘也常蒙着一面的尘埃,没有许多人请他去定方位,看风水。到后来他就到一所神庙里去扶乩了。T村也是一个很贫苦的农村,但户口比澄清村多十几倍,所以小孩子也有几十个。农民里面有几个认得几个字,有时又会穿长衫的便出来提议办公学。这几个会穿长衫的农民就做了校董。其实这间学校没有常年经费,也没有基本金,要不到他们来做校董。在罗先生看来他们不算是校董,他替他们取了一个新颖的名词“校东”。罗先生的薪金是全赖学生的束修,至少限度每个学生每年要供给先生一担柴和三斗白米。至于学费有三元的,有四元的,有两元的,有一元的。合计起来罗先生每年的收入有八十几元和五六石白米。尽T村农民的能力只能负担此数,所以请不到比罗先生更好的教员。

我和L君也曾到公学参观过来。罗先生异常的殷勤招待。他请我们到他的卧室里去坐,叫了一个兼杂役的学生去煮茶,这个兼杂差的小学生的头上满生了疮疤,赤着足端了两盅茶来给我和L君。罗先生就像福音书里所说的法利赛人(Pharisees),他的茶盅子外面倒还光洁,但里面却满敷着一层褐黑色的茶垢。六分满的茶呈黄牛尿的色。我把它吸了半口,舌上就起了一种苦涩之感。罗先生手里拿着一个水烟袋要我吸,我不吸。要L君吸,L君也和我一样的辞绝了。罗先生只得自己咕噜的吸了几吸,随着张开口,把他的支气管一抽,咳的一声,吐了一口黑痰在地面上。我看着胸里作恶,差不多要吐呕了。

我们坐了一会,就出来参观他的讲堂。罗先生指着在里面的两张书台前的三个小学生,告知我们那些是三年级的学生;指着在中间的书台前坐的八九个小学生,告知我们那些是二年级的学生;又指在外面两列台位前坐的小学生,告知我们那些是初年级的学生。罗先生最后告知我们他所采用的是新学制中的混合教授制。我和L紧紧的咬着口唇,忍着屡欲喷射出来的笑,辞了出来。罗先生翼如也的张着双腕把我们送出门首来,还鞠了几躬。

“能够认识几个字就算万幸了!”L叹了一口气说。

L君因阿兴儿进了T村的公学,差不多替T村公学兼做学费征收员了。T村公学学生的父兄多半在矿山里作工,罗先生就缮写了一张学生父兄姓名表交阿兴儿送给L,要求L发工钱给他们时,把他们的子弟的学费扣除下来。

村民实在穷得可怜,一天做来一天便吃完了。残冬看看要近了,罗先生的薪金还只收得三分之一。

严寒的一天晚上,微微的下了一阵雪。由T村到澄清村的路上早敷了一重薄薄的雪。我和同事吃过了晚饭,都在一个公共的休憩室里围炉向火。我们正谈笑间,忽然听见外边有人在敲门。

“谁来了!?”最胆小的B君——矿山的分析系的技手——惊疑的望着我们说。因为近来政府开了赌禁,夜盗如毛,听说别的山村里已经发生了明火夜劫的大案。况且快近新年了,遭夜盗的话差不多每天都会听见。B君担心的就是这一件事。

“怕是矿山里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工程师来叫我们过去共同讨论。”铿铿君一面说一面起身想去开门。他是工人出缺调查系的主任,每天一早吃了饭就先要跑出矿厂去打钟,催工人们上班,所以我们替他起了一个绰号“铿铿”。

“你要问明白了是谁后,才可开门哟!”B叮咛的对铿铿君下了一个注意。

“谁?”铿铿君只手按着外门的门闩高声的向外问。外边的北风像吹得更厉害,雪也像下得更大了。

“是我!是由T村过来的!我来访L先生!”门外的人想打胜北风的怒号,很高声的叫。

“你是谁?什么名?”铿铿君惯用了他的粗暴之声对待工人们,此时也像对待工人们一样的吼。

“罗先生!快开门请他进来。”L手里拿着一枝烟杆子站在铿铿君后面说。他直感的知道是罗先生过来要钱了。

门开了。罗浩士手提着一个雀笼灯——把铜制的雀笼型的外套脱下来,就可以放在鸦片炕床上烧鸦片烟的手提小灯——,头上的呢夜帽和双肩满载了白雪走进来。他放下雀笼灯,脱了呢夜帽下来把雪拂了去,又向肩袖上左一拍右一拍的拂了一会。他进来房里后看见了许多人又向着我们连作了几个揖。

罗先生把踏雪来访L君的目的告知了我们后,希望着L君有满足的答覆给他。但L君把他所开列的学生父兄姓名表给回他看后,他很失望的叹了一口气。

十几个工人里头答应扣除工钱给儿子做学费的只有两个人。

“他们说,他们都是钻黑洞得来的辛苦钱,不能给先生做薪水。”L君只把工人们的话说了一半,还有一半对罗先生的诽谤却没说出。

工人们不纳学费的理由是说罗先生今年在T村公学教了一年书,请假的时日怕和他在校的时日相等了。今天说到某村里去替人诊脉,明天说到某山里去替人看风水拣日课,后天又要到某神庙里去扶乩,再后一天又说到朋友亲戚家里去道喜或吊丧。他们的儿子们在T村公学学了一年还是一样的不认得字,只认得几个123……890的亚拉比亚数字。这种数字在他们村里人看来是很不重要的。他们的子弟年间应学的学问既给先生大大的打了一个折头,那么先生的薪水也当然要减价的了。

罗先生今晚急于要钱是因为明天要偿还一桩借款的息钱。本年的春间罗先生替他的长男取了一个童养媳,向他村里的一个啬佬借过了一百块洋钱,每月供息银五元。现在年关到了,罗先生还欠了三四个月的息钱没有偿。若年内不能清偿一年间的息银,那个债主就要求他履行借约,割让秧田了。

“L先生,你不能强制的替我扣下来么?”

“那办不到。要扣除他们的钱一定要得他们本人的同意。我发了一个人的工钱就要他在名册内签押的。扣除了他的钱,他不情愿时,不签押下来,我是不能呈报到事务所去的。”L君很诚恳的向罗先生解说了一会。

“和洋人合办的事情总比我们中国人自己办的麻烦些,不像我们中国的方法简便了当,也得自由伸缩。怪不得人人都说西洋人古板,果然不错。这种方法怕就是外国的共和的方法。你们是在工人们上面的人,是可以管辖他们的人,但你们不能强制的扣除他们的工资;一一要他们同意,得他们的欢心;这不是共和方法是什么?!所以我说中国是革命革错了的。”罗先生今晚上拿不到钱,发了一大段不通的牢骚话,惹得我们都笑了。

过了阴历的新年,L君不再想把阿兴儿送到T村去上学了。由澄清村到T村去上学的儿童本不单阿兴儿一个,还有村里几个农民的儿童,他们也就跟着阿兴儿不到T村上学去了。

澄清村独立的筹办一个国民小学的建议由一个比较富足的老农民R提了出来。

正月杪的一晚我由矿山事务所回来村里时,淑筠循旧例般的由屋里出来迎我,

“学校办成了哟。”她当做一件新闻般的笑着告知我。

“请的教员是怎么样的人?”

“说也是个小学毕业生,今年只十七岁。”

这些现象在未开化的中国内地是很常看得见的,但在由外地回来没有多久的淑筠看来确是很新奇的一种现象。

校舍也是借用与我们相邻的农民的一栋破漏的房屋。这栋房屋倒塌了靠山的半节,剩下来的,尚堪容身的只有近门首的两间。一间是先生住的,一间就算教室了。教室里的北面墙上贴一张写有“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几个字的红条纸。面前摆一张矮台。台正中放一个瓦香炉子,两旁两个黄泥捏成的截头方锥体的烛台。L君的阿兴儿和村里的儿童各搬了一张台去横横直直的满占了一间。连阿兴儿共有六个学生。他们说总计捐题得上三百五十只小银角子。至于先生一年间的米食完全由这几个学生的父兄供给。

这位年轻的先生说是姓高,果然是个小学毕业生——近代的高等小学毕业生,学识及思想都比T村的罗先生高明得多,也新得多了。有理科,有算术,有国文,有修身,有手工,有体操,有音乐。这位年轻的先生倒能够尽其所学的教授这几个小学生。

又一晚上我从事务所回来村里,淑筠也一样的出来迎我。她望着我又像有什么新闻要告诉我的。

“高先生给两个警察带往城里去了。”淑筠接着我苦笑着说。

“怎么一回事?!”我惊疑着问。

“说T村的公学学董们在县知事那边拱了他,说他私设私塾,误人子弟。”

“T村公学的教员赶得上高先生么?所不同的只是一个安贴着孔老二的神位一个有一块黑板之差罢了。都是那个老顽固的R害了他了,苦逼着他要安贴一张孔老二之神位的红纸!”

“T村公学有几张划一的书台和板凳,有一块黑板,所以就具有到县知事那边立案的资格了。高先生比罗先生虽然强些,但没有一律的书台、板凳及黑板,所以就失了做教师的资格了。”淑筠还是用她平素固有的讽刺的调子笑着说。

我回到门首了,几个老农民就围着我要替他们想法子把高先生救回来。我对他们说,现在的政府是糊涂的政府,所以有这样糊涂的县知事。我安慰了他们,并替他们保证高先生明天就会回来。

蕉城新来的县知事说是花了五千块钱捐来的。他一到任就挂了一对大灯笼在衙门首,灯笼上朱书三个大字“显门郑”。因为他姓郑,他当蕉城的衙门就是他的永久的邸宅了。他一出一入乘着四人抬的轿子,开锣喝道,仪仗比满清时代还要庄严。他一个人很满足的享着他的官瘾,却不管一班智识阶级的嘴巴都笑歪了。

“他的缺是花了钱干来的,所以他一到任就把县内的各警察区缺都悬价拍卖。现在捉了高先生去不是又想在我们村里讹索些钱么?”一个老农民很担心的说。

“慢说警区长,连中学校长的地位他都想悬二百块钱的价拍卖呢!幸亏学生们群起反对,他才住了手。”

我在那晚上写了一封信,大意说高先生是我们矿山里有小孩子的同事们共聘的家庭教师,不容你们做官的人干涉我们的家庭教育。到了第二天就叫一个人送到县知事那边去。

到了下午高先生果然回来了——笑嘻嘻的回来了。村里的农民都欢呼万岁。

事后的半个多月,他们才晓得这件事完全是罗先生弄出来的。罗先生因为减少了几个学生便减少了二三十元的薪金,说高先生夺了他的生意,所以背签了校董的名字在县知事那边上了一个呈子。

“杀罗先生去!打罗先生去!”村里的人又在喧嚷着。

“你们做工的每月都有二十几元三十元的工资!罗先生一天咬舌根到黑,得不到三角钱。你们该可怜他才是!”一个老农民叹息着禁止他们的喧嚷。(完)

一九二四,三,二三,夜脱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