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西宁县知县沙士理,江西德化县人,是个刑部司员出身,当下接了黼清的信,信内说:这案情恐有委曲,可细细审问,勿用刑等语。沙知县得了此信,将状子看了一遍,就坐在花厅上,叫传那老儿陈国宗上来,问道:“你的儿子,名字叫做什幺?向在那里做生意?”那老儿供称:“儿子陈友奎,在江苏做皮货生意。这月初三,好好回来,到得半夜里,小人在睡梦中,忽听得媳妇大哭起来,连忙披衣出来,看是儿子没气了。细细一看,方瞧出儿子的下部都是血渍,那yang物也断了半截。盘问媳妇,只管哭,不肯说,显见得是他害谋死的了。”

说罢就哭。沙知县叫他退下,再提那媳妇上来,问道:“你丈夫好好回来,如何会死?这一定是你谋死的。究竟那个指使你?你可快快招来,免得用于刑吃苦。”周氏供说道:“丈夫是自家死的,小妇人那里敢谋死?”沙知县笑道:“你不谋死,怎幺他的yang物会咬断呢?”周氏听了,涨红了脸,一言不发。沙知县又说道:“这事经康大老爷验过,你终赖不脱身了,还是老实说来,或者是别人叫你谋死,本县也好设法超豁你。”周氏供称道:“也没别的谋死他,小妇人不能乱供。”那沙知县本是急性人,从来审事不肯延宕的,犯事的到了堂,不肯招认,他就要用刑。这案为了黼清叫他勿就用刑,那日听了口供,没有头绪,只好吩咐差人将两人管押。退下堂来,心中纳闷,寻思道:“这妇人脸上一点凶相也没有,如何会下此毒手?”想了一会,道:“他不谋死,如何致命?”在这件东西上,一面想一面看这状子,忽又猛省道:“他的丈夫娶了他才一年,便出门十四年之久,难保无不端的事,明日再不用刑,他如何肯招?”

想定主意,到了明日,便叫提周氏上来,跪在阶沿上。问了两句,动了肝火,便喝叫鞭背。差役答应,立刻按住那妇人,剥去衣服,鞭了一百背脊。那周氏虽是小家碧玉,却是生得娇嫩的,那里禁得起,便叫;“大老爷,开恩呢!小妇人愿招。”

沙知县叫停了刑,喝道:“快招!”周氏道:“丈夫是小妇人谋死的。”沙知县问道:“怎样谋死,明白供来。”周氏道:“是小妇人咬死的。”沙知县又问道:“你既害了丈夫,必有奸情,奸夫是那个?”周氏听了,哭诉道:“大老爷明见,小妇人从不出门,那里有奸夫?”沙知县喝道:“你谋死了丈夫,还说没有奸夫?”便回顾两边差役说道:“这**东西,不打那里肯招?快拿夹棍来。”周氏听说,急得不停的碰头,哭道:“大老爷恩典,让小妇人寻死罢!”沙知县拍案道:“胡说!你不招,也不能放你白死的。”便叫快拿夹棍来夹起来。旁边差役也劝道:“你快快招认罢。”周氏便供道:“小妇人家中自从丈夫出门,并没有闲人,出进只有表弟罗卓庵来过两次。”沙知县道:“这是你的情人了?”周氏道:“他是好好读书的。”说了这句,便又哭起来。沙知县本是吃大烟的,这日动了肝火,发了烟瘾,更加焦躁,便也不去问他,一面退堂,一面制签提那罗卓庵到案。

话说罗卓庵,是个西宁县童生,年甫二十岁,相貌倒也美秀。早岁便丧父母,也未娶有妻小,平日在家中教书糊口,为人极守规矩,和那妇人是个姑表姊弟。那日沙土理刑逼周氏指出奸夫,周氏本没有认识什幺男子,为一时熬刑不过,胡乱想着这表弟来过两次,就将他来搪塞。不料沙知县性急糊涂,并不问明根由,便饬差去提。那日卓庵正在讲书,忽地里来了四个公人,骗他出得大门,便一把扭住,将铁链套了,前推后拥的,到得衙门,吓得罗卓庵那一句话儿都说不出来了。一会听得里面传呼“提上来”,卓庵祸来天外,不知就里,上得堂来,看是周氏表姊,逢头跣足,跪在阶前,正要问时,只听那堂上喝道:“跪下!”卓庵立即跪下。那沙知县喝道:“你是罗卓庵幺?”卓庵答道:“是。”沙知县指了周氏,对卓庵道:“你认得他幺?”卓庵供称认得,是表姊。沙知县道:“你既认得他,他说和你有奸,因而谋死本夫,你知道没有?”卓庵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忙说道:“那里有这种事?是那个说来?”沙知县道:“你还想耍赖幺?”卓庵便回头对周氏哭道:“我和你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为什幺诬陷我?”周氏听了,也哭道:“这事死后方知,我也没奈何了。”沙知县听说大怒,喝道:“无耻的东西,不打那里肯招?”便叫差役重打八百板子。卓庵也是文弱书生,那里禁得起?打了一百板便也屈招了。沙知县叫他两个画了供状,便也不等黼清回来,解到府署来,送进内监收禁。

这且按下不表,再说康知府晋省,见了总督方知回匪首逆逃匿山中,聚得党羽数千,复图谋叛,四出摽掠。汤总督探听这个信息,怕他势焰复煽,连夜檄调康知府晋省,面商机宜。

黼清禀说:“首逆不除,终贻后患,急宜调兵剿灭。”就在省垣条陈方略,并请身当前敌。总督听了大是欢喜,即日派调抚营精兵四营,交康知府统带前去。黼清领命复禀道:“旧时剿回,蒋知方等一千人同往搜捕。”汤总督也就准了。黼清忽然想到这会子晋省,匆促尚有几件要公未曾了结,必须交代清楚,方可起身。那时想了,到得明日,上辕禀辞,回到西宁,将几件要事交割清楚。忽又想到那周氏一案,虽经西宁县审明定拟,申详前来,终怕这妇人冤枉,必须自己过堂方才放心。又想这剿匪差使也是要紧,不能耽搁。左思右想,不禁心中纳闷起来,便独自一个,坐在签押房内静想。忽见里面的丫头跑进来说道:“夫人说的,老爷明日要动身,今夜里备有酒筵,特为老爷饯行。现已端准齐备,请老爷公事完结,便进来。”黼清听说,便起身走进内堂,见灯烛辉煌,杯盘错列。汪夫人已在堂前等候,见了黼清,起身迎接。黼清笑道:“你也这样客套,沾染得官场习气了?”一面笑,一面便入座。汪夫人也对面坐下,命丫头殷勤劝酒。黼清吃了两杯,说道:“吾今日心绪不凝,不能多饮,便算心领了罢。”汪夫人笑道:“莫非为那回子的事幺?吾记得前会子你救梦花的时候和你饯行,你醉了,仗了剑,读那汉高祖的大风歌,慷慨激昂,何等气概!后来到得礼县,在城中和梦花饮酒,那时节孤城危急,四下里都是回兵,你谈笑自若,只顾饮酒。这会子做了官,当了统兵大员,尚未见一个敌人,倒先担忧得寝食不安,难道入了仕途,有了保身家全禄位的念头,这胆子就会小了不成?”黼清听丁,倒笑起来,说道:“吾不是为这些事,倒为那周氏一案,其中情节可疑,怕有冤屈。”汪夫人道:“这案听说已经西宁县审明了,实系是谋死的,为何你还不放心呢?”黼清道:“据形迹看来,是谋死无疑。然吾留心看这两个人,不像有奸情。就是我前会子审这妇人,见他羞羞涩涩,欲语不语,像有说不出来的话,吾就疑心有别的情节。临走叫沙知县细心研鞫,勿就用刑。这会子沙士理来说,并没用刑,他两人已自招了。吾听了终久放心不下,想要自己过堂,又为这个差使没有功夫。想来想去,所以没有心绪。”汪夫人道:“你既疑心,可将这情节禀明上宪,等你回来再审。”黼清道:“虽这样说,只是无真凭实据,可代他剖白,况这案已经定狱,不能耽搁。汤大人派了我这差使,凡一应要案都交别人代理,我回来又无日期,恐等不到呢。”汪夫人道:“审案大是难事,你这样说,吾倒想起一件故事来。”

黼清忙问:“什幺故事?”汪夫人道:“从前我父亲在刑部山东司当差,见过一件案子,说来真是奇闻。那时节,我不过十四五岁,听了诧异,故还记得。这案出在山东,不知那一府,有个妇人嫁过门,丈夫便出门经商,二十年才回来,回得家来,当晚便死,也是这个上咬伤了。”黼清听了,便问道:“后来怎样?”汪夫人道:“后来尸亲告到官里,也是说他谋死的,那妇人不像怎个,打死也不招。承审官正在没法,倒是有一个老刑名听了这情节,疑他冤枉,便想出一个法子,叫稳婆试验出来。”黼清道:“试验出什幺?”汪夫人笑道:“那妇人阴中生有一物,不知什幺,叫做守真,是这物咬伤的。”黼清听了,呆了半晌,说道:“莫非这妇人也生了这东西不成?”汪夫人道:“这是寡二少双,天下罕有的事,然吾又听说,这样病多是思妇离开丈夫多年,积思成郁,那郁血结成功的。你既放心不下,何不将这法子试验试验?”黼清道:“怎样试法,你可还记得幺?”汪夫人起身,到黼清跟前轻轻说了。黼清到笑起来,停了一会,黼清说道:“怪道那会子我审他的时候,羞羞涩涩,终说不出来。你想这种事,他是个妇人家,到得堂上,对于众人,如何说出来?吾明日想照这法子试验他,今夜先叫他进来,请你做个帮审委员,代我问个明白。他见了你是太太们,不好说的话,也说了。你问明了,明日吾再叫人试验。”

汪夫人道:“今夜且慢慢儿审他,你先叫个人将他两个搬了进来,锁在一处,再暗地去看他两个动静。这无意的察看,倒比当面问他,来得亲切。如果冤枉,明早便可叫稳婆试验,也不容再审了。”黼清听说,便传唤差役腾出一间空屋,将周氏和罗卓庵搬进来,锁在一屋里。到了夜深人静,唤一个亲信仆人,名叫杨德,到那屋子外面暗黑里躲了,窥他两个动静。

那杨德领命去,躲在屋檐下听了半日,只听得那男的说道:“我好好在家,你的事与我何干?为何要连累我?”又听那妇人答道:“表弟你给我想一想,没有人硬要打出个人来,我家中又无别人来往的,只为熬刑不过,没奈何,想出你来。这是前世的冤孽,你冤枉,我岂不是冤枉的?”又听那男的说道:“这是名节攸关,别说我,就是你,既是冤枉的,为何在堂上不说明白,屈了自己,还要连累我呢?”又听那妇人说道:“这事连我也不懂,除非包龙图转世,难得明白。”又听那男的说道:“你的话我真不懂,天下冤枉的事,岂有说不明的?”

那妇人只是叹气,并不回答。那男的也就无话了。杨德听了,便回进来,将这些话述了一遍。黼清听了,便对汪夫人道:“吾疑得不错,这事一定冤枉的了。”便一面吩咐杨德,叫稳婆明日一早来,一面预备铁钩猪肉等物。杨德听了,不懂什幺用度,便一一办了。

到得明早,提周氏上来,告诉他要试验。那周氏听了,初尚不肯,后经夫人劝他性命要紧,名节也要紧,不是姑娘们,害羞什幺?那周氏始应允了。便吩咐两个老仆妇,仝稳婆引到一间空房,拿这猪肉套上铁钩,就像男子的yang物一样。稳婆见了,倒笑起来,便关得门,用那件东西,和周氏照交媾的法子试验进去。刚刚送入,趁势拔出,只觉得生牢一般,那里拔得起?稳婆用力一抽,只见连钩带出一物来,和小虾蟆一样,蠕蠕然,尚是咬住那钩子头儿。吓得稳婆只叫得奇怪不祝那两个仆妇都说道:“活了这些儿年纪,从来也没见过。”便对那周氏道:“这事造化你了,这是太太的恩典,你勿忘了。”说罢,便进来告诉黼清,黼清吩咐:“这钩出来的物是真凭据,千万勿许丢开。”一面升坐大堂,将这干人释放,这老死儿陈国宗本该有诬告的罪名,为这案情太奇,不是有心诬陷,也一并释放,一面申详上宪。那时西宁县百姓知道了,都称颂康知府神明,就代他起个绰号,叫做“赛龙图”。汤总督初见黼清时,以为是个将才,后见他居心仁厚,审断精明,地方百姓都爱戴他,方知黼清的吏治也极讲究,更加器重。那时委了黼清剿回差使,便专修了一个折子,密保他,折内考语说是,将兵则多多益善,治民则井井有条,学跨仲舒,才媲邓禹等语。奏后奉旨,俟剿回事竣,交吏部带领引见。黼清听得这信,更加感激。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