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王北海是整日都无心上课,心里总觉得程志前要他五六点钟到小西天去,那是有意为难。若是照着约定的时间去,不但是要误了这每日所造下的成绩,而且是受着志前的一种侮辱,对于他这个约会,还是接受不接受呢?每一小时里,他都把这件事横搁在心里,想不到一个适当的解决办法。就是这样俄延着,不觉已是到了五点钟了。不管是不是去见程志前,小西天总是要去的,因之将身上的衣服,掸了一掸灰,依然还是向小西天走来。往常到了小西天的附近,就绕着大街,走到后门去。可是今天到了小西天门口时,这两条腿,已是软弱下来,决没有一点向前走去的力量,站在街心里,顿了一顿,就变更了一个主意,且到小西天里面去看看,假使程先生出去了,自己少了一层顾虑,倒可以行动自由许多。他两条腿随了这个主意的变换,也就向小西天里走了去。程志前是住在最后的一进房屋,他势必要完全把小西天穿通了,才可以走到,所以贾多才所住的那进屋子,他也走过了。当他走过那窗户外的时候,却看到胡嫂子杨浣花两个人,都坐在窗子边两把椅子上,脸是朝里的。

只听到胡嫂子说:“这也不是做什么买卖,天天说,也没有多大意思。我们就是先头那几句话。”

北海心里一动,便不愿走。这进屋子中间,是天棚盖着一个天井,中间摆了一张长桌子,放了几分大小报纸在那里,让人随便去看,北海也就将背对了那窗户,伏在桌上看报,这就乘便听他们说些什么。就听贾多才接着说:“并不是我做事好拖延,都因为你们作事不利落。那天我一头高兴,请她吃饭,她滚了一身的泥,倒在姓程的床上睡了半天。”

胡嫂子就抢着说:“哟!那要什么紧,那程老爷也不在屋子里。”

贾多才说:“这个我倒也不去管她,为什么自那天以后,老不见面。”

胡嫂子说:“一来是她为了那天的事,有些害臊。二来贾老爷这两天很忙,在家的时候少,所以她没有来。”

贾多才说:“就算你说得有理,为什么今天她不来呢?”

杨浣花说:“这个,这也应原谅人家。人家是一个大姑娘。常常坐在当面,听了别人,提她的终身大事。事情若是一说就妥呢,那也不要紧。无如说来说去,总是不成交,你想想人家做女孩子的人,总也有些不好意思。”

贾多才道:“什么不好意思,她一丝不挂,在姓程的床上,也睡过的。现在我们说一句利落的话,她的家,我不能管,到底要多少钱身价,这位胡嫂子回去问一句。价目说的不大,自然有个商量,价目大了,就此一言了结,以后我再也不管。”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是非常之大,可以知道他,下了极大的决心。北海听到这话,紧紧地咬了牙齿。两只手捧着的报纸,嗤的一声,竟是自动地裂开了。这是旅馆里预备的报纸,只得放下了,找着了一个茶房,说是愿意赔偿损失。他如此说了,茶房自然也就不便要他赔偿,说句不值什么,也就完了。可是只这几句说话的工夫,北海回头看时,那两个女人都已走去。揣想着,必是那胡嫂子回家去,讨论月英的身价去了。虽然自己和月英,并没有什么友谊,可是在人情上说,觉得这样好的一个姑娘,到底是把这身子给卖了,实在有些不忍。至于这几天,脑子里所构成的那个幻影,终于是很快的成了幻影,这又不必说了。心里既是很忍耐不住这件事,一点也不考量,向程志前屋子里直奔了去。志前也正在看书,见他气冲冲地跑进来,手上拿了书望着他,倒有些发呆。北海在房门口就站定了,红着脸道:“程先生,我看这件事,太岂有此理!”

志前也红了脸,站起来道:“你怎么叫起我来,说岂有此理?我叫你来补课,并无恶意,而且来与不来,听凭你自己,你怎么对我说出这种话来,”说着,将手上的书,向桌上一放,北海站着顿了一顿,才笑道:“呵!程先生,你误会了。是我在面前,看到一件事,觉得太岂有此理,特意来报告你的。我哪能那样不识好歹,敢说程先生。”

志前见他的样子,很是受窘,这就把颜色慢慢和平下来。因道:“你有什么不服气,这样怒气填胸。”

北海于是将在前面所听到的话,都向志前说了。志前不由得笑起来,因道:“你是陕西人,对于这样的事,你是司空见惯的,为什么生气?在这小西天做瓦匠的一个老头子,他的侄儿子是个庄稼人,很有力气。而且还认得字。可是那老工人对我说,他的侄子,愿意去当奴才,不要什么工钱,有饭吃就行了。一个男子都愿意去当奴才,那么一个女孩子,愿意去当姨太太,有什么奇怪?若说到以前闹旱灾的时候,这事就更不用提了。”

北海那一股子火气,跟着慢慢平息下去,无精打彩的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垂着脖子偏了头道:“不过这件事由我眼里看来,总觉是不对劲。一个很好的姑娘,这样去糟塌了,太是可惜。像我们这样有热血的人,不应该见事不救。”

志前由他进屋子来那番冒失的态度看起,觉得他实在是合于少不更事那四个字的批评。便笑道:“我们又怎能救她?除非我们出钱把她买过来。然而我和我太太感情很好。”

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接着道:“我当然不能再讨姨太太的。至于你,你哪里有那么些个钱,作金屋藏娇之举。”

他说着,可就抬了两抬肩膀,表示着这是一桩笑话。北海一时出于情急,随便叫着要救人,其实怎样的救法,他并不曾打算。

这时志前说破了,倒是教他无词可惜,红了脸,将头来低着。志前道:“人类同情心,那总是有的,你刚才这股子义愤,本来不能说错。不过你没有加以考虑罢了。”

北海更是没有话说,见桌上放了一叠旧报纸,随便拿起来一份,就两手捧了看。志前坐着默然了一会,就笑道:“其实,这也无须过虑,他们这买卖,决对的做不成。”

北海道:“那是什么原故?”

志前道:“他们三代,两个寡妇,一个姑娘,由甘肃逃难到这地方来,也已经逃过来了。岂有到了这可讨到饭吃的所在再来骨肉分离之理?”

北海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这买卖不成,那个胡小脚家里,也不会再让她三个人住下去的,那时他们到那里去安身?”

他说到这里,真是肯替人家发愁,放下报,背了两手,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志前也不加以拦阻,尽管让他去着急。正是这样走着的时候,一眼看到杨浣花匆匆地由窗子外经过,分明是在胡小脚家里,已经有了结果,这是向贾多才报信去,那么,这件事算是成功了,突然地转过身来,就要向门外走去,但同时也看到程志前在一边微笑着,又立刻把那要冲出房门去的样子,收拾起来。志前笑道:“刚才那位杨小姐由窗子外过去了,你倒是可以去向她打听一点消息。”

志前说破了,他更显着脸上带了一副踌躇的样子,因笑道:“他们的事,也值不得我这样的去留心。”

志前笑道:“就是留心,也算不得什么坏事。古人说得好,情之所钟,端在我辈。只是现在的时代不同了,一切事情,都逃不了经济问题,老弟台,你自己念书,这经费似乎是已经很恐慌了。假如你有这样一个大累背在身上,那前途的变化,我就不忍去说。”

说这话时,志前的态度,非常镇静,将两只眼睛,钉定了北海望着。北海站在屋子中间,简直辩答不出来一个字,垂着两只手,暗暗地去摸衣摆。志前道:“你或者有点误会,以为我对于这个女子,也是追求着的。我不是刚才对你说了吗?我同我太太的感情很好,我若是娶了姨太太,我夫妻非离婚不可,那我就太不合算了。”

北海急忙中找不出一句相当的话来解释,便仰着脖子,答了笑话两个字。这两个字说后,他还是站着。志前笑道:“若是那个姑娘,让姓贾的将钱买去了,不但是你不平,就是我也替她可惜的。不过他们在议论这事的时候,我们到屋子外面去偷听那究是不妥。那姓贾的不论对我们抱着什么态度,他都会对了我们红眼睛的。依着我的主意,你暂时在我这里坐一会子。不久,那杨小姐还是要到胡家去讨回信的。那时我把她叫进来问几句话,就知道一个大概了。”

北海淡淡的笑道:“我们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

志前笑道:“你以为我们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吗?”

北海道:“程先生上次曾劝过他们一回,他们是很接受的。趁着这个时候,他们还没有接洽成功,叫了那个胡小脚来,再劝她几句,劝她不要为了暂时多两个人吃饭,拆散人家的骨肉。她听与不听,我们那是不知道,不过我们总也尽了我们的最后的忠告。”

志前道:“倒也无所不可。只是我们派茶房去请她来,那又是太显着痕迹了。”

北海说着话的时候,也已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这时又忽然地站起来,点头挺胸地道:“我去我去!而且我去了,她还是一定会来。”

志前笑着向他道:“那也好。”

北海在一点头绪没有的时候,忽然得了这个机会,很是欢喜,掉转身就向后去了。志前隔了窗子望着,见他走路的时候,脸上就带着很深的笑容。自己也就笑着点点头,接上还叹了一口气。果然,还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北海就引着胡嫂子来了。这时天色已经昏暗,茶房在廊子外捧了煤油灯向屋子走来,见胡嫂子走了来,他就在窗子外站着,没有进来。那意思是可以不言而喻,无非是避嫌疑。胡嫂子跟着北海进来了,还是那老样子,一跨过房门,手就扶了墙站定,笑道:“这位王先生说,程老爷叫我有话说吗?”

志前想了一想,望着北海笑道:“对了,王先生自己当了一回茶房,把你请来了。你坐着,我们谈谈。”

胡嫂子坐下,志前道:“我们是多事,并非有什么要紧的事和你商量。据我们所听到说的,那朱家姑娘的事已经谈妥了。”

胡嫂子这就睐了眼睛,笑道:“老早要说给你老爷,你又不要,现在你老爷又想了。”

志前连连摇着头笑道:“不不不,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听到说,有人要把这姑娘买了去,对于她的祖母和她的母亲,并不养活,让他们骨肉分离,是有这件事吗?”

胡嫂子道:“还不是那贾老爷出的主意吗!他说,姑娘他是要讨去作姨太太,为的是自己好开心。这两个年纪大的女人,他要去有什么用?所以他只肯出一百五十块钱把这姑娘买去。”

北海是坐在靠墙一张茶几边的,听了这话,立刻举起拳头,在茶几上捶了一下,卜冬一声,把上面一个茶杯震得跌落地上,倒砸了粉碎,吓得胡嫂子哎呀连声,不敢再说。茶房捧了灯进来,也就连问怎么了。志前笑道:“并没有什么事,屋子里有点暗,这王先生把茶几撞翻了。”

北海到了事后,才觉得自己有些鲁莽,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志前道:“这样大一个姑娘,人又很好,一百五十块钱就卖了,未免太可惜。说起来,总也是你一个外甥女。你那出嫁的姐姐,就只有这一点骨肉,上面还有一个白发老婆婆,也无非望着这姑娘作一条生路,死了呢,也靠这姑娘抓一把土埋起来。若是照你这样子打算,一百五十块钱,就把他们活割了,这两个寡妇女人将来靠谁?这姑娘跟了姓贾的到江南去,也不知是怎样结果。她举目无亲,受了屈,也没有地方找人做主。说重一点,这一百五十块钱,恐怕是三条人命,人生在世,那里不好积德,而况这还是你的至亲骨肉。”

志前说时,胡小脚脸上,是慢慢地变色,最后她鼻子耸了两下,息息率率的,哭起来了。她掀起一片衣襟,擦着眼泪道:“你老爷说的,不都是实情么?我也就想了两天,拿不出一点主意来。那个杨小姐又会说,她说得处处都有理,我让她说动了心,就说试试看,也没有说一定就可以办得成。”

志前道:“你且不要哭,她说些什么呢?也许她说得是对的,你说给我听听。”

胡嫂子把眼泪擦干了,这就微摇了两摇头道:“你老爷一说破,我也就不信她的话了,她说,姨太太总是老爷喜欢的,只要姑娘嫁过去了之后,在老爷面前撒撒娇,不怕老爷不养活丈母娘。就是老爷把她带南方去了,也可以常常写信来,只要有钱,把她娘和奶奶接去也可以,自己回西安来看看也可以。不久,火车就要通到西安了,火车来往,那是很便当的,她这样说的,是很好听的,不过我想着,恐怕没有这样容易的事。现在程老爷一说,人心都是肉做的么,我又哪里舍得呢?不过那杨小姐也太会说,她一说,我就糊涂了。”

北海自打碎了那只茶杯,怪难为情的,许久没有做声,这就插嘴道:“我虽不能像程先生那样说的周到,可是我也觉得你也不至于等着卖人过日子。你回去商量商量,你走别的路罢。”

他说话时,脸可不向着胡嫂子,似乎他心里很有些不安。

志前隔了灯看看他的颜色,回过脸来向胡嫂子笑道:“你就替那姑娘在本地找个婆婆家不好吗?”

胡嫂子道:“穷的,哪个人养活得起三口人?有钱的,我又认不的。你老爷若是要了多好。”

志前呵哟着,连连摇手。胡嫂子斜瞟了他一眼道:“你老爷心肠好,不用像杨小姐那样苦劝我,我也愿意。”

茶房在这时,拿了扫帚进来,扫那碎碗片,向胡嫂子道:“你回去罢,杨小姐到你家去了。”

胡嫂子踌躇了一会子道:“我不干了,我去回断她。”

于是起身走了。北海做狠声道:“这个姓杨的女人也太可恶,为什么一定要鼓动人家骨肉分离。”

茶房笑道:“她也不是好人呵。她困住在西安走不了,想借这事情弄几个钱也好回江南。前面院子里那个茶房老李,很帮她的忙,统共能得了几个钱,做这样损德的事。唔!”

说着又带了笑眼向志前低声道:“程老爷,你弄来不坏。我去和你一说就成。我不在收你的赏钱多少,也算是做一桩好事。”

志前叹着气笑道:“人家一个逃难的姑娘,不要大家都在人家身上打主意了。”

茶房道:“并不是打她的主意,她娘舅都愿意的吗。”

志前将下巴颏向北海一伸,笑道:“你看,他不是和那姑娘年貌相当吗?你若说是做好事,给他们凑合起来了,那才是做好事了。”

北海伸了嘴角,皱了脸皮子,做出一个极不自然的苦笑道:“还拿我开玩笑。”

茶房也就向北海望着,抿嘴微笑。

北海低了头,却把手去抹刷茶几上刚才泼的茶水。等茶房走了,他才抬起头来。志前笑道:“那位杨小姐会说,天下事,总没有至情话,更能打动人的,这总算我们,把朱姑娘又救出了一个难关,也就不负你这一番热心了。”

北海听了,也就有了得意的颜色。志前道:“我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位周县长,非常之热心。他说,假如你可以娶到这位姑娘的话,他在金钱上也可以帮你一点忙。”

北海好像并没有听到,忙着在茶几下面找出一张纸来,擦了两擦自己的手。志前斟了一杯茶喝,望了他道:“假如你真有这个决心,你应当回去对家长说一说,然后引来和我谈谈。”

北海静默了一会,然后,站起来笑道:“哪里谈得到。”

只说了五个字,他又寂然了。彼此默然地坐了一会子,北海觉得无意思,因问道:“程先生叫我今天来,有什么话说吗?”

志前道:“我要说的,就是刚才所说的这些话。一来我声明我没有什么念头。二来我劝你考量考量。”

北海道:“我并没有什么……”

说到什么,声音很是细微,终于也是将话停止,说不下去了。志前微笑道:“有什么话,今天我们也是不便对人提,改一天再说罢。”

北海也就说天色已晚,告辞回学校去。志前坐在屋子里,心中生着很大的感触,手扶了头,坐在桌子边,只傻想,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却有一种叮噹噹的洋元扑跌声,送入耳来。

志前醒悟过来,想着这旅馆里,什么人都有,怎好在这种地方,卖弄家私。于是静心听去,却是由张介夫屋子里放出来的。这其中虽还隔了李士廉一间屋子,但是他不在寓,所以那边声息,听得很清楚。听到杨浣花嘻嘻地笑着说:“真便宜了你。得着这样一个作老爷的姑爷,还有这些金钱到手。”

志前心里一动,便走出房来,在走廊子上慢慢地踱着,向张介夫屋子里看了去。隔了玻璃窗子,看到里面灯火通明,坐了一屋子男女。张介夫口里衔了一截雪茄烟,架腿坐在床上,脸上也带了微笑。但是在志前看来,觉得他两只转动的眼珠里面,却带了一种凶焰。杨浣花同月英的母亲,夹了一张桌子对面坐着。桌子上正摆着白花花的几叠洋钱。小脚胡嫂子站在桌子南边,正拿了一叠洋钱,在手上盘弄着,洋钱打得呛呛作响,那朱胡氏两只眼睛,只管跟了胡嫂子手上的洋钱翻转。直等她把洋钱盘弄完了,放到桌上,而后她的眼睛,才向桌上看去。杨浣花向着她望了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胡氏咳嗽了两声,又牵牵自己衣服,才道:“我说啥呢?有这些大洋钱,日子还不好过吗?只是我朱家,就是这一点骨肉,贾老爷不带走,我们不敢说啥呵!贾老爷要带走,我是舍不得的呵。贾老爷要说我们不像样子,我们也不敢来,只是我这孩子,你可要放她回去看看我们。”

贾多才对于这个要求,却没有答复。张介夫就插言道:“这当然可以。假如贾老爷在西安租了房子住下,只要你们穿得干净一点,也可以让你们去走走的。这都是后话,你急什么?钱一百五十块,你们当面点清了,现在你该在那张字上画押。”

说着,他已走了过来,手向桌上一指。志前站得远,也遥遥地看到,桌上放了一张字纸,朱胡氏道:“纸上可是写明了作二房,没提别的吗?”

张介夫道:“诺,我来一句一句指着念给你听。”

于是他伸了一个食指,点着字纸上的句子念道:“立字人湖南朱胡氏。今凭媒说合,愿将亲生女朱月英许与贾老爷为妾。收聘礼一百五十元正。又凭媒言明,贾老爷暂不携朱女南回。即万不得已携女南下,亦许娘家作亲戚来往。恐口无凭,立字为据。”

朱胡氏眼睛向字定住了看着,静心听了下去。张介夫念完了,将手连连地向纸上点了几下道:“这还有什么话说?这上面写得清楚,愿意你们作亲戚来往。”

胡嫂子点头道:“话是很好的。不过这字纸是我们写给贾老爷收着,我们自己可没有凭据。这话,我们将来凭着谁说话呀?”

贾多才抱了两手在胸前,冷笑着,鼻子里嗤的一声。杨浣花也就板了脸道:“胡嫂子,你也太不会说话,人家老爷花钱讨姨太太,难道还倒写一张字纸给你不成?当了贾老爷的面,我要揭底子说一句,只要姑娘过了门,得了贾老爷的宠,那有什么事不好办。这位朱嫂子,你就画押罢,天色不早了,你该早早地回去,替姑娘收拾收拾的了。”

在这张字纸边,放了笔砚全份。杨浣花扶起笔来,蘸饱了墨,交给朱胡氏。她拿了笔,只管抖颤。杨浣花道:“你画一个十字就行,只管抖颤些什么?”

朱胡氏道:“哎!杨小姐,我这一下笔,我那孩子……”

她说到这里,突然咽住。在窗子外的程志前觉得这话十二分可怜,不忍听下去,也不忍看不去,自回房坐着去了。约莫有十几分钟,有脚步由廊子上经过,正是胡嫂子和朱胡氏说话过来。朱胡氏道:“她舅娘你看这贾老爷以后让我们往来吗?要不,那是今天把我的孩子杀了。她虽说是个女孩子,我守一辈子寡,跟前也没有第二个。”

她口里啰啰嗦嗦,就走过去了。志前听着这可怜的妇人所说的话,实在不忍。接着笑嘻嘻的声音,张贾杨两男一女也都过去了。

志前心想,上海旅馆里,类乎这样的事,也不知道有多少,何必对这件事放心不下,于是在网篮里抽出一本书来,放在灯下看。刚看了两行,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不行,便高声叫着“茶房。”

茶房提了开水壶进来,问是要开水吗?志前道:“我不要开水,我问你一句话。那张先生屋里,刚才围了许多人,又弄着洋钱响,他们闹些什么。”

茶房微笑着没有答复。志前道:“好像那朱姑娘已经卖给那姓贾的了吧?”

茶房笑道:“也不算卖,就算给一百五十块钱礼金,把人收过去。若是卖,贾先生还可以多出几个钱的。因为朱家人只不肯断了来往,贾先生说,以后的拖累,一定很多,所以就不加钱了。不过他也总要图一头,因此说好了,今日晚上,一面交钱,一面就要交人。贾先生有的是钱,只当把这一百多块钱嫖掉了,也不把这当回什么事。”

志前道:“今晚上就把人送了过去,为什么这样快?”

茶房道:“人家已交出钱来了,人不送去,他怎么肯答应?他那样痛快,交钱出来,不就为的是……”

茶房说着话见志前的颜色不好看,自走了。志前呢,明觉得这件事与自己无干,可是心里头总觉得喝醉了酒一样,非常地不自在,书是不能看了,睡又睡不着,只是在灯下闷坐着。约有一小时之久,远远地听到这小西天的后门,有人敲着响。随着这院子里的茶房,就向后门走着去了。

志前将屋里的灯拧得火焰小小的,也就走出院子来。这空地里正有一堆盖房子的青砖,就向砖堆里一闪。看时,一团手电筒闪闪的白光,在空场里射着。接着茶房引了几个人走过去。正是杨浣花胡嫂子陪了朱月英来了。胡嫂子道:“月英你什么都要听贾老爷的话,你不是个娃,你不要闹啥脾气。我们不是穷么,有饭吃,哪会要你这样定了终身大事!”

志前等他们过去,立刻在后面悄悄跟着。杨浣花道:“这就很好了。贾老爷多有钱,将来你吃不尽,穿不尽。”

那朱月英由他们去说,却只是低了头走。到了前面第二重院子,是贾多才屋外边了,月英才站住了。那院子里还有一盏汽油灯没有熄,志前在墙角边站住,遥遥看到那姑娘的脸色,有点苍白。她回转头对胡嫂子道:“你不必送我进去了,你回去劝我娘和我奶奶不要哭。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我们不是穷么?我的命该如此,我……”

杨浣花立刻向前握了她的手,又将手绢在她脸上按了几下。于是她牵着这可怜的姑娘进了那房门。不多久,杨浣花出来了,带上了房门,随着那窗户上的布帘子也遮住了灯光。志前在墙角落里,只看到那引路的茶房,向这两个妇人,做了一个鬼脸,好像是戏台上的扮戏人,在闭幕的时候,做个表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