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了这话,扭转身躯,就有向回家路上走去的样子。月英如何不知道这事严重,假使舅母反了脸,不让自家三代人在她家里住,那么,立刻就要出门讨饭。不但是讨饭,上面两代人会急死,因为由甘肃到西安来,是有指望的,所以逃命的逃了来,现在没有了指望,可回去不了。当时,就转了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嘻嘻地向胡嫂子笑着,胡嫂子是作了个生气的样子,扭转身子去,所以月英对她笑,她并没有看见。然而胡嫂子没有看见,却另外有个人恰好是看见,和月英打了个照面。月英这嘻嘻一笑,不啻是对他笑了,这就叫月英太难为情,臊得满脸通红,把头低了。这人是个二十附近的青年,穿了一身深蓝色的布衣裤,头上也戴一顶蓝布军帽,分明是个学生。因为在他胁下,他还夹着一个大书包呢。在这一刹那之间,月英没有看清楚他是怎么个样子,不过看到他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那黑眼珠子觉得有道亮光射人,是个有精神的样子。那学生到这小西天来,本就换过了一个环境,对于小西天这样的时髦姑娘,根本就不想去看她。不过人家已是对他嘻嘻一笑,这不能是偶然的,必有所谓,因之站住了脚,看看自己身上,又看看月英。这时,胡嫂子回转过头来了,月英就笑向她道:“刚才是我的不是,我不应当那个样子的。现在只请你带我去。”

胡嫂子道:“这可是你自己愿意去的。”

月英道:“本来就是我自己愿意去的。”

胡嫂子微笑道:“哼!你也想明白了,走罢。”

在她说完了走罢两个字,已经是走过来了,手扶了月英,要她转过身去,她随了胡嫂子的手,转过身去时,见那个穿蓝布衣服的学生,还在那里望着,百忙中会引起了这样一个人来注意,却是想不到的事,不过自已要去作那姨太太考试,那是成败关头,也就来不及管这些闲事了。小纪当他们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早已飞步向前,到贾多才屋子里去报信。及至将信报过了,回头看到身后无人,他可大为着急,因之转身又跑了回去,看到胡嫂子便跳脚道:“你怎么走得这个样子慢?”

胡嫂子推着月英道:“她不好意思呢。”

小纪道:“据贾先生说,你们都是交谈过的人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呢。不过这样倒好,人家看了,多少有些趣味。”

月英听他所说,简直不是人话,不过在这个时候,多少还得仗他帮一点忙,也不敢驳他,不过是红了脸,垂了眼皮子走路。到了贾多才门口,小纪抢上前一步,替他们掀着门帘子让他们进去。等他们进去,立刻将帘子放下,他自己站在外面,并不进去。那贾多才架了腿坐着,在那里抽纸烟,见他们进来了,那双眼睛,早被月英焕然一新的衣饰吸引住了,他情不自禁的,哦哈了一声,仿佛说这太美了,美得出乎意料以外了。月英紧紧地跟在胡嫂子身后,进来了,就靠了房门低头站着。她害臊,胡嫂子也未尝不害臊,上前两步,也就退后两步,她不向贾多才说话,却推着月英的肩膀道:“走过去呀,本来就认得的,怎么陡然害臊起来了呢?”

贾多才知道胡嫂子,自己也未尝不害臊,这是搭讪着说话。便指着靠门的那方凳子,向她道:“你就坐到这里好了。”

说毕,可就带了笑脸,又向月英道:“啰!这里边有张椅子,坐下。”

说着,他把嘴向墙角落里努着。显然的,他对着月英,又是一种态度了。月英看了他那样子,更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低了头,将右手去摸弄自己的纽扣。胡嫂子本来是坐下了,见她还是有害臊的样子,于是再站起来,拉住月英的袖子,向那边空椅子上拖了去,笑道:“你在家里,什么话都会说,怎么到了这里,一个字也不响?”

月英也不便僵持着站在这里,随了她的手势,向这边的空椅子上坐下。依然是微笑着,没有答复一个字。贾多才对于风月场中的事,本也有相当的经验。但是所遇到的人,也都是风月场中的人,自己有说有笑。现在遇到了这位来自田间的姑娘,她一个劲地害臊,越闹这情形越僵,因之他也感到没有了办法,口里衔了烟卷,背了两手,只管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方步,斜了眼看着月英,不住地喷烟。月英在这时,倒腾出了工夫来观察这屋子,对面床上那床被单,首先就让她惊异一下子,那白的底子,其白如雪,印的红花,是有面盆大的朵子,这且不说,曾仔细看了半天,却看不出这被单上面哪里有线缝,乃是一条整个儿的。看那被单下面,很是厚实,不知垫有多少棉絮或毡子。但看上面叠的盖被,就是三床,下面是一条花绸子的,正中是一条黄绸子的,上面又是一条绿绸子的。

月英也不认识这是什么绸子的,不过看到颜色那样的鲜艳,条纹那样的细致,那准是绸料的。就是头边两个枕头,也不像生平所见的,这是长方的,中间微微地鼓了起来。平常所看到的蓝布枕头,总是漆黑油腻了一片,惟有这个是白的不见半缕灰尘,而且那床上微微地还透出一些香气来。有钱的人,就是这样的享福,这是内地人所想不到的,天上果然有神仙的话,神仙所享得福,也不过是这样吧?她在这里凝想着,不由得推想到神仙头上去,看了那床,有些出神。贾多才始而是没有注意,还是踱着方步子,来来去去。在三个人都不说话的当中,经过了两三分钟的沉默,他偶然对于月英加以注意,这就看到了。一个少女注意着一个男子的床,这似乎不必怎样去研究,就可以知道所以然,因之他也不怎样地惊动她,只是微笑而已。还是坐在一边的胡嫂子,经过了许久地考量,却是有些忍耐不住,就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只是这咳嗽声,不是由嗓子眼里出来的,是由嘴里咳嗽出来的,这也可见极勉强而不自然,但是贾多才明白了她的用意,乃是要说话,先知会一下子的意思,就掉过头来向她望着。胡嫂子笑道:“贾老爷。”

说着,又咳嗽了两声。贾多才道:“我们三个人,有什么话,你就只管说罢。”

胡嫂子站起来,又坐下,才笑道:“你只看这姑娘多么温柔,真是西边来的,西安城里可不多见,你若是肯那个,不但是救了她一家人,就是我也蒙你救了一把,她一家三口,住在我家里,我真是不得了。”

她原是带有一些笑容的,到了这时,笑容慢慢地收起,皱了眉毛,苦着脸子,几乎是要哭起来了。贾多才坐在床沿上,口里衔着烟卷,连连喷出几口烟来。眼睛可是在那里向月英周身上下打量着。月英不敢不让他看,怕是把生意打断了。可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让人家面对面的这样看着,也不能不难为情。所以不敢全低头,只好垂下了眼皮,不敢板着脸子,出了神看着那床上的被枕。心里也就想着,穷人是可怜,想害臊都不能随便的。贾多才颠簸着两腿,索性看了一个够,这就微笑道:“照说这婚姻大事,不能含糊成就,总要问问她本人的意思怎样?”

胡嫂子道:“你放心,这件事不能有什么差错的,我就能够在这里面作主。你想,假如她是不愿意,能够两回三回的,只管送给贾老爷来看吗?你就看她现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都看在贾老爷床上。”

这句话,算是把月英提醒过来,立刻通红着脸,齐到耳朵根下,向胡嫂子道:“你瞎说!”

胡嫂子笑道:“你看这孩子连大小都没有了,怎么说我是瞎说!你刚才不是只管看了这床上的吗?”

月英道:“望是望着床上的。我是这样的想,西安城里,实在繁华,一家客店里的床,都是这样子的好。”

贾多才笑道:“西安城里繁华吗?”

月英见他两只眼睛盯在自己脸上,又不免低了头。胡嫂子道:“贾老爷问你的话呢,你怎么不答应。”

月英本来想着,这样一低头含混着也就过去了。不想胡嫂子这样在旁边催上了一句,不容不回答,便点点头,鼻子里嗡了一声。

胡嫂子道:“你这是怎样的说话,人家贾老爷正正经经地问你话,你倒是这样的答应人家吗?”

贾多才摇着手笑道:“不要紧,不要紧,这是她害臊,不是不睬我,凑巧,我就最爱看姑娘们害臊的样子,你就多多地害臊一会子罢。”

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他在身上掏出一只扁平的烟卷盒子来。月英偷看时,见那盒子白得放光,倒有些奇异。胡嫂子道:“贾老爷,你这盒子是银子打的吧?多少重?”

贾多才道:“一两多一点。”

胡嫂子道:“姑娘,你听听,连烟盒子都是银子打的。一两多银子,我可以吃三个月粮食。”

贾多才笑道:“要是那样比那还能说什么。往东方去,把金子打一个烟盒子,也很平常呢。”

月英虽是听到祖母说过,湖南原籍,是如何的享福,银子打的香烟盒子,却是没有听到说过,不想今天亲自看到了,因为心里是如此想着,不免又微微抬了头,向贾多才手上去看着。贾多才手里拿了根香烟,不住地在盒子上顿着,眼睛正射到月英的脸上,月英抬起头来,却好四目相射。月英立刻笑着低下头去,贾多才便将两个指头夹了那根烟,送到她面前去,笑道:“你不抽根烟。”

月英抬起手臂,横隔了贾多才的手,微微地摇着头。胡嫂子道:“傻孩子,傻孩子,你就是不抽烟,你也该站起来接着,这个样子,不是太不懂礼貌吗?站起来,站起来。”

月英也觉得这位老爷是真正的有钱,假如就把这条身子都卖给他,全家人也就都活命了。对这个人是应当客气点,不能够得罪的。

于是就在胡嫂子站起来站起来的声中,真个的站起来了。不知不觉的,也就把那根香烟接到手里。她不会抽烟,又不敢放下,拿了那根香烟在手上,没个作道理处。加之她和贾多才站着很近,差不多是鼻息相通。越是这样相隔得近,那贾多才越不老实,向月英脸上,狠命地看着。他并且犯了近视,要这样才看得见,他是要借了这个机会,细细地看月英的皮肤如何。可怜月英在不许害臊的情形之下,只得通红了脸子,让他看着。胡嫂子笑道:“你呆在那里做什么?把香烟送到贾老爷嘴里,擦根洋火替贾老爷点上。你要知道,姨太太伺侯老爷,就是这样的伺侯。”

月英因她当面说破了,不能不照着她的话办。这就将烟送到贾多才嘴边,他真的一弯腰,把烟卷衔住了,自然,那脸上带了笑容的。她手扶了桌子,在手边便有一盒火柴。于是拿起来擦了一根,直伸着向烟卷头上送来。这当然是一个外行的姿式,贾多才于是一伸手将她的手握住,让她扁平过来,这才把烟点上了。他笑着放了手,才道:“以后点烟,要学这个样子,要不然,会把吸烟人的眉毛都烧掉了。”

月英怕他当面看,他索性来握住了手,便是难为情,也只有忍受了,胡嫂子看到,却是从旁凑趣道:“这样说起来,贾老爷是答应这件事了。”

贾多才笑道:“你何以见得,我是答应这件事呢?”

胡嫂子笑道:“你不是说了以后全要照这个样子和你点香烟吗?”

贾多才笑道:“我是譬方这样的说。假使我说的办法,你们都愿意,这事就成了。若是我说的办法,你们觉得是不能称心,那么,她依然姓她的朱,我依然姓我贾,还有什么话可谈。”

月英听到这里,才知道让人家看了这样久,还摸了手,人家还不一定的要,穷人家姑娘,竟是这样的没有身分,心里一酸,两行眼泪,就差不多要抢着流出来。胡嫂子倒没有什么感触,觉得若是照生意买卖来说,这是应该的。便问道:“若是照贾老爷的说法,应当怎样的办呢?”

贾多才摇撼着身体,正想把那话说了出来,却听到门外边有人叫了一声贾兄在家吗?贾多才听得出那声音来,正是李士廉,于是答道:“在家在家。”

口里说着,人已是抢出了门去,这就拦着李士廉,低声笑道:“那个小家伙,在我屋里。”

李士廉眯了眼笑道:“你真了不得,居然把她先就弄到手了。”

贾多才笑道:“不要瞎说,屋子里还有个小脚女人在那里陪着呢,我们还是刚刚的磋商条件。”

李士廉昂了头踌躇着,沉吟着道:“这事就不太凑巧了。”

贾多才笑道:“什么?你说的是昨天那个女人吗?谨受教,谨受教。”

李士廉正色道:“是正经的事,不是玩笑事。这小西天里,不是新到有两个德国人吗?那是和我同车来的。”

贾多才道:“提到外国人作什么?”

李士廉道:“他手下有个中国帮手赵国富,对我说:那两个德国人想同你谈谈。”

贾多才道:“是么?他想和我谈谈什么呢?”

李士廉道:“这个我可不晓得,既是他特意托我来和你通知,想必总有什么事情要商量,你何妨就和他谈谈呢?不过你屋子里正有女客,这时候似乎不便要他来。”

贾多才笑道:“你能说这小家伙是客吗?外国人要来的话,我立刻就轰她跑。但不知这两个外国人究竟有什么事。”

李士廉道:“西洋人的习惯,是和中国人不同的。他们不会讲那无味的应酬,既要来,一定有目的。据我想,他们必定是问问你西北的情形,作一种考察的资料。”

贾多才道:“我料着必是把我当个学者,访问西北经济情形。他们欧美人真是厉害,就我这样一个平常的银行家,他也不能放过。好罢,你约他等一个钟头之后再来。让我坐在屋子里静静地想一想,应当怎样的措词。关于陕西的棉花生产,我有一个系统的调查,这件事我可以供献给他。”

李士廉道:“好,我给你去回信。我看他们拜访你,倒是有那份诚心,就是等一个钟头,他们也会来的。”

贾多才正色道:“他来不来没有关系,我总要考虑一下,才能接见他,你要知道,这是和国体有关的事情,总希望在我们的口里,不要闹出什么笑话去。”

李士廉本觉得外国人特地来拜会,不能没有原故,再经多才这态度一点缀,越觉得不同平常,连说是是的去了。贾多才回到屋子里来,立刻向胡嫂子挥着手道:“你们去罢,我这里有外国人来。”

胡嫂子道:“是鬼子吗?鬼子是有钱的人呵!”

贾多才再挥着手道:“去罢去罢,有什么话,我们回头再说罢。”

月英在这屋子里受了几十分钟的考试,本也就委屈到所以然,既是贾老爷这样的轰人走路,算是他开了一条生路,还在这里坐着作什么?她首先站起来,就向门外走,胡嫂子也跟着去了。

贾多才觉得对于这样一个逃难的女子,其价值也不过聊胜于虫豸,爱而加诸膝,恶而沉诸渊,那都没关系。只是这两个德国人来拜会,这未可小视。也并不是就怎样的看重了德国人,因为有了外国人来拜会,这就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价。好象说,外国人都是瞧不起中国人的,能够特意的慕名拜访,是瞧得起而又瞧得起,这身份就高了。他如此的设想,就不提是怎样的高兴,立刻自己动手,把桌上的茶壶茶碗,香烟筒子,都归并到旁边一张小桌上,层次井然的放着。将箱子打开,取了一个白布包袱铺在桌上,当了桌布,网篮里放了几本洋装的中国旧小说叠在桌子角上。客中没有钢笔墨水之类,就放了几支铅笔和几个洋式信封在书边,这表示这是一个办公室的组织,而且是个学者的态度。不过几本书还不足以表示学问是怎样的好,因之又打开箱子,把银行里所命令填的表册之类,都搬了在桌上,好在这上面全是中国字,足可以把外国人虎上一阵,他能知道这内容是什么?预备得好了,又叫茶房来扫了一遍地,床铺上都掸过了灰,这才安神坐下将十余年前念的英文,默了几句,如“豪都由都”等类的句子,都念念有词的,在嘴里背过了。好在他们是德国人,英语也不见得会好,只要自己能对付几句,表示是个也能说外国话的那也够了。他这样在屋子里演习那外交仪式,不多会子,听到窗子外一阵杂乱皮鞋声,他想着,这必是外国来宾来了,就沉住了气不动,静等人进来。

不多大一会儿,那门上咚咚地响着,贾多才就答着一句英语。“康闵”,于是一阵皮鞋杂踏声,两个外国人,随着两个中国人,走了进来,这两个中国人,除了李士廉,就是那替德国人办事的赵国富。李士廉先介绍了赵先生,于是赵国富介绍着道:“这是密斯特培尔,这是密斯特威廉。”

那培尔是个矮小个子和中国人相等,凹凹的额头,深洼的眼睛,满腮的连鬓胡子。威廉是个高大的个儿,高尖鼻子,两个颧骨上,泛出两个啤酒制造的红晕,那便是一种异国情调了。他们挨次的和贾多才握了手,在椅子上坐下,在贾多才心里想着,他们第一句话,必是说听到贾先生由西边而来,我们十分仰慕,特意来拜访这些话了。不想培尔架了腿坐着,却向屋子周围上下看了几遍,这却和赵国富说了两句话。赵国富翻译着道:“贾先生,你这房间,和我们所住的,差不多大小,是多少钱一天的房钱呢?”

贾多才很惊讶,怎么说起这么一句话来。便答道:“西安极贵的旅馆,也当不了上海的小客栈,这很便宜,是两块钱一天,住得久了,还可以打个七折。”

培尔于是根据了这旅馆费,谈了几句。这在李士廉也有点奇怪了,难道他们是向老贾打听房金来的。这就不由得向赵国富脸上看了几看。他也似乎有点感想了,这就向李士廉道:“李先生到西安来以后,游历过那些名胜呢?”

李士廉道:“此地的教育厅长,陪我到周陵去游历过一次。”

威廉见他两人直接的说话,这就问是什么意思。赵国富又转过身去,向威廉告诉了。

在贾多才想着,根据了游历周陵这一点,一定要谈到西北的状况了。不想那威廉先生又转了一个话锋,看到桌上的洋装书,烫了中国金字,他就笑道:“中国的字,这样写在书上,也是很美丽的。”

说时,用那套满了金黄色汗毛的手指,指着洋装书。这样说着,贾多才更有些莫名其妙了,这样的谈话,简直是中国官场见面,今天天气很好的那种说法,这二人究为了什么来的,倒有些猜不透。也是那威廉自己,看出说的话,有些近于无聊了,这就放了一点郑重的样子,同那赵国富咕噜了一阵。由面色和眼神看去,知道这渐渐的谈上正题了。于是也镇定了精神,听他们的话因。赵国富转过脸来,先叫了一声贾先生,这才接着道:“我们这两位德国先生,是在中国经理德国汽车的,在西北各省推销得很多。贾先生不是代表贵银行在西北办理经济合作的事么?譬如收买粮食棉花之类,总也得有汽车运输,假如要买汽车的话,我们的车子,可以打个八折卖给你们。”

听到这里,贾多才李士廉都明白了,闹了半天,原来是兜揽生意买卖的,并不是来拜访学者,更不是考察西北情形,贾多才这番郑重布置,小题大作,总算是白忙了。把两个卖汽车的,这样的扫榻以待,虽是没有人知道,也究竟心里惭愧,他不是月英这样的穷人,害臊是很自由的,他内疚神明,可也就把两张脸腮,臊得通红起来了。

赵国富那里知道这事的究竟,继续着道:“我们这位培尔先生,私人还经理着德国啤酒。”

贾多才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哦了一声。培尔也操了中国话道:“很好的,德国啤酒,很好很好。西安,请贾先生给我们介绍介绍。”

贾多才淡笑了一声道:“我做的可是银行买卖,不贩酒。”

威廉虽不大懂中国话,可是看出来了,培尔已是碰了一个钉子,这就笑着向赵国富解释了几句,他才向贾多才道:“威廉先生说,我们还是谈汽车生意罢。”

贾多才道:“我们银行,纵然在陕西采办农产物,也犯不上自己买汽车来搬运。”

赵国富道:“可是往长处想,还是自己有汽车的好呀。我们的车子,不烧汽油,烧渣油,省费得多。”

贾多才道:“纵然如此,可是现在也没有到采办的时候,买了汽车,也是没用。”

赵国富道:“便是现在不买,阁下先写封信到银行里去介绍介绍,这也不要紧。”

贾多才道:“我们总行在上海,贵处要接洽这种生意,不会直接在上海接洽吗?”

赵国富听听他的口风,简直无隙可乘,这就向两个德国主人报告了一阵。那两人看看这情形,买卖也是无法可成,便起身告辞,贾多才因为他们究竟是外国人,不便十分无礼,只好和他们握握手,约了再会。德国人去了,贾多才对于李士廉,觉得有点面上下不来,便笑道:“外国人作生意真是厉害,一点原因没有,就这样硬碰硬地直上,虽然他们不过是做生意的,这一种精神,总是可以佩服的呢。”

他如此说着,觉得是把这番无聊举动,可以遮盖过去,然而这两个德国人走来,究竟是和他增加了一些纠葛呢。